“本官會讓你死得更慘!”
凜冽的呼喊聲,近乎嘶鳴,將尚鴻原本不怎麼尖銳的聲音提到了最高點。
薰風偶過,將血池中晃盪的紅,撩得鮮豔欲滴,如同破鏡一般,肆虐而來的血腥味,讓韓驍稍感不適。嫌惡的看了尚鴻一眼,返身反客爲主一般,坐上了院內草亭中的椅子上,雙手上的鐐銬放在桌面上,勾起了淡淡的一抹笑,悠閒之態,傾惑衆生。
顯眼的鐐銬放在桌面之上,與這韓驍這等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面目,對比着實鮮明。只是此刻囹圄之中,又何曾有人在意過這等瑣碎小事!
“不然吧!”有意無意的玩弄着手上冰寒的鐐銬,玩味似的雙眸帶着一絲足以勘透人心的洞察力,“據我所知,尚大人此刻應該是對我莫可奈何纔是,我要死了,誰來幫你指證我爹呢?”一字一句,將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說得極其自然。
尚鴻雙眉一挑,沒有否認。“你還倒不至於像市井傳聞般蠢鈍嘛!”是讚許,也是諷刺,尚鴻語帶雙關。“不過,你落在了老夫的手裡,不但要你賠我信兒的命,還要你整個家族一起陪葬,當我平步青雲的踏腳石。”
“呵!”這次卻是輪到韓驍諷刺般的笑,“就你那個蠢鈍如豬一樣的兒子,也配我韓驍給他墊背!”韓驍停了一停,道:“不過,在這牢房中的這些日子,我有很多可以逃跑的機會,但是我還是委屈了自己,繼續留在那個又髒又臭的牢房中,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韓驍的話觸動了尚鴻,“你要逃跑了,老夫就更省心了,不用庭審,直接以畏罪潛逃殺了你,聖上也奈我不何!”
“可是你就不怕我跑了就不回來了嗎?”韓驍反而取笑,“難道你就不指望從我口中套出什麼,好牽制住我爹!”看着尚鴻臉色稍微變色,韓驍很是滿意,繼續言道:“其實我根本沒必要逃跑,你那笨兒子能死在我手上,你就未必不會死在我爹的手上!”
說罷,韓驍肆意的狂笑,從牢房中出來,帶着幾許落魄的氣息,在此刻狂笑聲中,竟然將豪情盡涌,直叫尚鴻立在當地無盡赧顏。
奔身前去,尚鴻一把抓住那狂笑聲中的小子,將他摔在地上,一隻腳狠狠踩上那俊逸的臉龐。或許是故意,韓驍也沒有還手,任他腳下的塵灰在自己鼻息咫尺之間起落,隨着呼吸來回。
“說,你爹和你那遠在邊疆的大哥,在暗地裡如何招兵買馬,相互串通來圖謀不軌?”
韓驍勉強的伸出手,盡力的想撥開踩在臉上的那隻腳,礙於手上鐐銬的阻礙,顯得有點吃力。“斯,斯文點!”尚鴻冷哼了一聲,忿忿的將腳挪開,“如實招來,可以少吃點苦!”
見慣了牢籠中被囚之犯,無論骨頭多麼硬的,最終還是得乖乖招認,這點尚鴻是絕對有把握的。只是韓驍剛纔談笑風生的模樣,讓尚鴻誤以爲他只是紈絝表面,在聽到韓驍起身後那句,“要是破相了,春香樓的姑娘可就不止要哭瞎眼了,要問什麼我說就是了嘛!”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尚鴻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他原本準備了一套凌汛的傢伙,最後沒想到這傢伙竟然會怕死到如此地步,竟然還沒動手就肯全部乖乖招認。
鄙夷的神色顯露無虞,將紙筆丟在一邊,“一件一件的說清楚,你是然後行兇殺了我兒,動機又是什麼?還有就是你爹是如何蓄意養兵,打算圖謀什麼事……”
“一件一件說!”韓驍出言打斷尚鴻的話,“先說說怎麼殺你兒子吧!”韓驍瀟灑的說,聽在尚鴻的耳中,卻是無比的不自在。“我是在楚館中,看到你那不肖的兒子,竟然在欺凌弱小,人家宮瑾姑娘天資國色,怎麼能讓那種畜生給玷污了呢……”
“說重點!”尚鴻厲聲嚴喝,止住了韓驍似無止境的廢話連篇。
“……然後就是你兒子,跟一個黑衣人在打架,你也知道我除了風流倜儻之外,還是行俠仗義之人,路見不平之事,定然拔刀相助,……”韓驍笑着,看了尚鴻一眼,“然後,我‘咔嚓’的,就把你那笨兒子殺了!”
韓驍說到重點,忽生一股神秘的感覺,輕聲言道,“其實,殺你兒子這事,也是我們起事的暗號!”
“什麼暗號?”尚鴻聽到起事二字之時,只覺血氣上涌。
“我們決定先在京都中擾起一些風波,好教皇帝和深宮裡那個女人分神放鬆戒備,然後暗地裡聯合遠疆鎮守的大哥韓竣以及其他各地藩王,三日後進攻汴梁,一舉拿下帝座,擁燕雲王爲帝!”
“此事當真?”尚鴻一聽燕雲王,臉色驟然一變,擡腿踢在了韓驍的胸口上,“你以爲我好騙啊,隨便扯一個謊言來敷衍,我就會信?燕雲王遠在燕州北地,你哥哥韓竣又在邊關,三日之內聯合進京,做什麼白日夢!”
韓驍撫着胸口,吃痛的道:“難道你忘了燕雲王因爲當年酒醉失言,被責令此生除國有大事,否則永世不得進京的事嗎?”
韓驍如此一說,倒勾起了尚鴻的回憶。燕雲王乃當年先帝庶出之子,尚在孩提間便被遣往封地當王,但在近年進京朝貢之時,明顯有雄風乍露的風姿。但也確實如韓驍所說,燕雲王因爲酒醉,便出言大逆,被先皇責令,想必定然回到藩地後便懷恨在心,說有起事之心,確實在理。而且現在天下寶座,是一個膽小懦弱的蕭煜翎坐着,實權又在箢明那個女人的手裡別說燕雲王了,其他藩王必定也有忿恨在心。
“現在燕雲王已然潛身在京師,只等兩日後我大哥前來,到時候,別說殺了你兒子的罪可以勾銷,就算殺了皇帝蕭煜翎,也不會有人怪罪於我!”韓驍說得狂妄,竟然有點自得了起來。
尚鴻看着韓驍的模樣,一時之間卻是拿捏不定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如此輕易得到的情報,但又如此在情在理,恍惚之間,竟然沉吟了起來。剛纔凌駕在韓驍之上的囂張氣勢,頓時煙消雲散。
這看得韓驍好不快活,仰天長笑。
“怎麼樣啊,尚大人!”韓驍出言相激,“需要我畫押簽字麼?我可是句句屬實啊!”說罷,又是長笑在耳,聽得尚鴻頓時勃然大怒,奮力又是朝韓驍一踢。誰知尚鴻憤怒之下,竟然也是力大驚人,將韓驍這一個根基不淺的男子漢踢飛了數丈遠。
“喀喇”的聲音,從韓驍那邊清晰的傳來,是骨頭斷裂的聲音。循聲望去,只見韓驍痛苦的掙扎在鐐銬的糾纏之間,骨肉與寒鐵的相互夾擊與抹擦下,骨頭哪怕被碾壓成碎,也是平常之事。
“哼!”尚鴻冷哼一聲,將剛纔韓驍所說的話,一字不漏的謄寫了下來。末了,將筆墨攜至韓驍身旁,讓韓驍親自畫押。
當韓驍的指印按在紙上,放安心一笑。丟下了韓驍的手,道了一句,“你就等着死吧!”他拿着手中那張口供,忘形得笑。卻不料韓驍在痛苦掙扎中,卻微弱的吐出一句煞風景的話,“如果我說,這是假的呢?”說罷,閉着嘴諷刺的哼笑了兩下,卻宛若冬夜寒冰,將尚鴻僵住在原地,怒問:“你說什麼?這口供是假的?”
氣急了的雙眼,忽然有殺人的衝動,一種從天堂瞬間被拉下地獄的錯覺呼嘯而過。僵硬的雙手,忽然舉起那張口供,作勢撕下。
不料韓驍卻又開口阻止,“未必是假的喲,撕了的話我可就不會再畫第二個押了!”語氣的輕鬆,竟然是一種看好戲的感覺,讓尚鴻一時之間有種被人愚弄的感覺。惱羞成怒,又是一陣踢打。但面對手上的這張供詞,尚鴻是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若信了,是真的還好,但若是假的,到時候便事關重大。但若不信,又不知如何向承明王交代這事,反覆遲疑之下,不得不降低姿態,朝地上的韓驍問了一句,“到底這,這供詞,是真是假?”
韓驍翻滾在地上的身子,不斷的顫抖着。
尚鴻正當不解之時,待近一看,卻見韓驍已然笑得不成樣子,儼然將尚鴻當成了第一號傻瓜一般。忽然之間,尚鴻才發覺韓驍這樣的人才是最棘手的,審訊犯人,最後居然被犯人玩得團團轉。思及至此,尚鴻又是怒火陡升。
只是如今事已至此,若現在將韓驍打死了,到時候在皇帝面前,就更不好說話了,留了一句“再留你多活幾個時辰!”說罷,拂袖而去。
一出這個將牢房與外界隔絕的院子,尚鴻便遇上前來探究竟的師爺。
師爺一見這張供詞的內容,竟然笑得合不攏嘴,“還是大人高招呀,不消一個時辰,就將那小子的話乖乖全套了出來。”
尚鴻憋了一肚子的氣,一見到師爺的討厭模樣,剛剛吞忍下去的怒火,瞬間又爆發了起來,朝着師爺又是踢打而去,“看到你的臉我就討厭,那小王八蛋,我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當憤怒宣泄完之後,尚鴻卻出乎意外的冷靜了下來,衝着那張供詞嘿嘿笑道:“燕雲王在京是吧?”陰惻惻的說了這麼一句,尚鴻忽然將所有憤怒都消散了去,“那就翻遍整個汴京,拿到皇上面前,到時候你們就真的死期到了。”
待尚鴻走後,鼻青臉腫的師爺纔可憐的翻了過身,在當地抽搐了幾下,毫無生氣,“我又招誰惹誰了?……”
隔絕住外邊的院子,韓驍努力的想掙脫自己現在的境地,無奈鐵鎖纏繞着,又逢傷重,只好任自己平躺在地。
忽然,從空中傳來偷笑的聲音,韓驍也沒睜眼,依舊躺在那地上,“好戲看夠了,也該現身了,小妖精。”
蘇沐的身影驀然降落在韓驍的跟前,也不知道之前藏身在何處,朝着韓驍此刻狼狽的模樣打趣道:“沒想到韓驍韓公子你,竟然也是如此的會演戲,跟真的一樣!”說罷,推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韓驍。
只聞韓驍一聲痛呼後,朝蘇沐怒吼,“這傷是真的!”
“哦,是嘛!”
“那老王八蛋,我一定要將他挫骨揚灰!”
……………………
韓府的熾焰軍中,那名在火場中被特意救來的傷者,在經過救治之後,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然到了晚上。原本混沌的意識,在聽說自己身在韓府的時候,竟然顯得無比的激動。但卻無論外人如何打探,他都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也不肯告訴他人自己爲什麼會被囚禁在鹽坊之中。只是說要見韓慎,其他的再不多說。
正當所有人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個不該出現的人,卻出現了。
一身清白寒衣,病體的薄弱,在韓府熾焰軍中精壯漢子爲多之中,是無比的鮮明對比。但那柔弱的眸子中,所透露出的韌勁,卻教人不得不忽視他的存在。
高玧緩緩走過去,身手按住了那人的脈搏,一瞬後,朝那個受傷的人點了點頭,“除了外傷,基本無什大礙,先生儘管放心。”高玧收襟起身,明亮的眸子所襯出的,卻是疲勞的模樣,輕咳了幾聲,卻教旁邊的靳雲鋒擔心了起來,“高公子,不需要先去休息麼?”
“無礙!”高玧搖了搖手,又將目光轉向那名躺在牀上的男子,“你不是想見侯爺麼?我帶你去!”那人一聽高玧的這話,驀然擡頭,怔怔的看着高玧,隨即點了點頭,起身跟在後面,隨着高玧往前走去。
一路,或許是因爲兩人,一個有病在身,一個又重傷未愈,故而都將步伐放得極慢。韓府四處的精美裝設,在夜色中漸漸的沉寂了。雕樑畫柱,水榭亭廊,一切繁華在喧囂塵世中盡情綻放着光彩。但是在這靜默的兩人眼中,又似無形的般,甚至可說,不堪入眼。
忽然,高玧的步伐停了下來,身後,那人的步伐,也隨之停了下來。
“有件事,……”高玧沒有回頭,只是依舊站立在那裡,緩緩說道:“我想確認一下。”那人任憑着高玧話音敲落,依舊保持着之前的表情,甚至連心態,也是嚴謹的戒備。只是靜靜的站在當處,等待高玧的下話。
“薛敬銘,薛大人是在淮北落網,而後一月被人運送至京城的吧!”高玧徐徐話落,一字一句道出,卻將身後那人大大的吃了一驚。一直沒有任何表態,也不甚多言的人,居然吃驚到有點畏懼起那隻說了這兩句話的男人,顫顫的聲音,盡着他最大的努力回覆着平靜,“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以及我所遇到的事!”
高玧一笑,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徑自說道:“如此甚好,我已經得到確認,也不枉我親自來爲你帶這一次路了。”
輕描淡寫,卻叫那個叫薛敬銘的男人舉步不得。“你到底是什麼人?”咬着牙,切着齒,他不得不防。
“想幫你的人!”高玧淡淡的說着。
站於廊庭邊上風口的兩人,截然不同的神情,被夜晚的涼風吹拂而過,薛敬銘卻如同高玧這個久病之人又着一樣的感覺,
——風好冷!
“如果,巡按大人對高某有任何質疑,那麼高某也無法。只是侯爺還在書房等候,巡按大人想教恩師就等麼?”高玧再次輕描淡寫的說着一番令薛敬銘動彈不得的話。
“你到底是什麼人?”那人,薛敬銘再次動問了一次,眼中欲探究竟的慾望,卻是更加深沉了。
“我說過,幫你的人!”高玧沒有變動神色,卻是轉身看着那個飽經風霜的男人的臉面,“如果說淮北一行,讓薛大人連報仇雪恨的心志都喪失了的話,那麼你也不必再隨我往前行了。”
報仇,薛敬銘忽然笑了起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的人,巡按一行所有朝廷遣派而去的隨行官兵全部隨着我葬身敵手,這個罪名,我如何擔貸得起。”他連連退了數步,朝着亭廊邊上坐下,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除了頹廢,就是絕望的氣息。
“你擔貸不起,不代表別人擔貸不起,……”高玧望了望風吹來的方向,蒼白的臉上,多了些許冰涼,緊了緊衣矜,繼續朝下說道:“最起碼,蕭承明這個王爺,應該就擔貸得起吧!”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薛敬銘在聽到蕭承明這個名字的時候,震驚的程度,幾乎要將他的頹廢和絕望盡數湮沒,“不可能的,我查到的一切,都沒有向誰說過,不可能有人知道的!”看着高玧的眼光,又變得混沌和警戒了起來,“你是蕭承明的人?”
高玧一笑,略帶諷刺,“你就是這樣對待即將救你出地獄的人嗎?”又是一笑,加中了嘲諷的語氣,言道:“能出地獄,再死一次又有何妨?”似乎,高玧的身體再也受不了亭廊邊上風口冷風的肆虐,說完了這一句話的時候,不再理會薛敬銘,徑自朝前走去。
薛敬銘默默的看着高玧的身影在前面漸漸走遠,眼神之中透露出一股不甘的感覺,抓緊了拳頭,幾乎要將指甲插進了血肉,驀然起身,依舊保持着剛纔的模樣,步隨在高玧的身後。
心中響徹徘徊着的,卻是高玧那句讓他如雷貫耳的話。
“你就是這樣對待即將救你出地獄的人嗎?”
“能出地獄,再死一次,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