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景只是送嘉心到她租屋的樓下。

一路上,嘉心都在想他會說些什麼呢,可結果是他幾乎什麼都沒說,最後也是禮節性地微笑道別,然後車子在夜色中逐漸消失不見。

嘉心在樓下站了一會兒,終於想起,秦文景已經不記得五年前的事了。

她回到租屋的房間,摁亮燈,換鞋,放挎包,脫下外套。

躺到牀上,拿過牀頭櫃上的相框,默默注視相框中的一家四口。

那個時候,還是自己讀初中的時候吧。

爸爸的工廠運作正好,媽媽在家裡照顧她和弟弟,白天也去爸爸的工廠幫忙。

她讀的是重點初中,學習成績在班上一直是前五,她和每個同學都相處很好,又是學***,老師也很喜歡她。

弟弟當時還讀小學,比她小四歲,因爲小,還很愛玩,可他虎頭虎腦的樣子,也是所有人都喜愛的。

照片是過年前的一個傍晚拍的,爸爸媽媽帶她和弟弟去街上的飯店吃飯,回來時進了照相館拍照,她新奇地望着照相的師傅拉下漂亮的幕景布,打好燈光,架好巨大的黑麪銀底聚光傘,然後,在黑色的相機後面對他們喊:準備好,一,二,三——笑!

一瞬間雪白的光亮耀花她的眼。

那聲“咔嚓”彷彿還在耳邊清晰迴響。

她在臺燈黃暈的光下,靜靜望着相片上微笑的四個人,手指輕輕撫過去,撫過每一個人,爸爸濃黑的發,媽媽微笑的臉,弟弟黑亮的大眼睛,還有,還有她自己,有些恬靜而羞澀的笑。

“爸爸,媽媽,現在已經秋天,再過不久,又要到冬天了。”

她輕聲喃喃,“這麼多年,你們在那裡好嗎?……應該很好吧。”

相片上的人只是微笑。

她低低嘆一口氣:“我又見到他了,五年了,已經那麼久,我沒想到竟然還會再見到他。”

“不過你們不用擔心,五年前他出了交通意外,已經不記得我,更不記得之前的事了。”她擡眼望向漆黑的窗外,半晌,視線緩緩移回到手中的相框上,“幸好他不記得,不然我又要搬家,可是,他忘了我,我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一件令人……”

她忽然沉默,最後的幾個字,無聲湮沒在口中。

“……弟弟的消息我一直都在打聽,我想他應該是在國內的,這麼多年,沒有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頓了頓,她輕輕笑起來,“我想,弟弟至少還是在的,那麼,我在這裡就不孤單了。”

還是有淚水自眼角溢出一點星光來,她重重吸了吸鼻子,放下相框,起身坐在書桌的電腦前。

打開電腦,在GOOGLE的搜索欄裡鍵入“文嘉遠”三個字,沒有什麼消息。

然後,又重新開始,鍵入“八歲失蹤男童”六個字,搜索結果一下子滿滿冒出來,她仔細地一條一條地瀏覽過去。

沒有消息。

那就是好消息。

最後,她鬆一口氣,微笑。

第二天早起,嘉心先去會場那裡歸還大門鑰匙,再帶了早餐到公司。

今天已經是週五,一個星期忙下來,每個人都有了倦意,不過一想到明後天的週末,大家臉上又分外歡喜,連這一天的工作也積極許多,電話鈴聲和手機鈴聲此起彼伏又間或交響,如同心頭逐漸沸騰的喜悅。

“嘉心,幫我泡一杯咖啡吧。”

嘉心剛處理完一些資料,起身要去茶水間時,**麗在一旁有氣無力地喚她。

她的樣子,看起來真是疲倦。

“好。”嘉心動作一向利索,不一會兒就端回了一杯速溶咖啡和一杯菊花茶。

**麗揉着太陽穴接過咖啡,苦着臉大飲一口,隨即眉頭皺得更深了!

“嘉心,你忘了給我加糖!”

“我不是忘,我是故意沒加。”嘉心在轉椅上坐下,端起茶杯淺啜一口,沖茶的水是滾燙的,要小心些纔不會燙了舌頭。

**麗驚詫:“你?……”

“你那麼累,苦咖啡才能讓你提神啊,”嘉心一本正經地看她,然後微微笑道,“馬小姐,你也不想老闆突然摸過來的時候發現你精神不佳吧?”

**麗扁扁嘴:“今天週五,老闆早飛**去了。”

嘉心笑:“那不正是你摸魚的好時機?爲什麼還愁眉苦臉?”

“你小姑娘不懂的啦!”**麗怏怏,嘆氣道,“明後天是週末嘛,本來約好了開同學會,可我婆婆突然說要回鄉下看親戚,老公又要加班,我得帶兒子去開同學會。”

“那不是很好?”嘉心微微偏頭笑,“**麗已經當年輕媽媽了,多光榮驕傲。”

**麗臉上忽然現了隱隱羞色,她小聲道:“嘉心你不懂啦,同學會上會見到以前的班長,如果他知道我有了小孩,不就、不就……”

她垂下眼去,不說話了。

“哦,班長,是你以前總提到的那個班長是嗎?”嘉心恍然,“凱麗,你喜歡他,你怕他知道你有孩子了,是嗎?”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反正,”**麗嘆口氣,“反正覺得會破壞以前的那種感覺。”

“可年齡增加了,不可能總是原來的感覺,很多東西……都會變的。”嘉心放下茶杯,握在手裡久了,水溫自玻璃杯壁透出來,手心有些灼燙。

頓了一下,她輕聲道:“雖然你結婚早生孩子早,可你那個班長也總要結婚生子的,他一向一個人來,並不表示他依然單身啊,總有一天,你們的同學會是要變成母子同樂會。”

**麗輕輕點頭,好一會兒後,忽然又擡眼,笑道:“嘉心,你呢?你參加了幾次同學會?”

嘉心怔住。

文嘉心,你參加過同學會嗎?

腦海裡,忽然就掠過好多個模糊又清晰的面孔,熟悉又陌生的場景,落葉婆娑的秋日校園,金黃的落葉,金黃的夕陽,還有印染了金黃光影的荷塘,晚風拂過,荷塘裡枯乾灰敗的荷葉就發出簌簌的聲響。

“沒有,” 她目光稍稍黯淡了一下,輕笑道,“我這些年各地跑來跑去,居無定所,就算開同學會也不知道,或者,大家都忘了曾經有一個同學名叫文嘉心。”

“那不會!”**麗堅決地否定,道,“嘉心你這麼好,沒人會忘了你,只不過你都聯繫不上而已,這倒真是很可惜,其實,其實開同學會很熱鬧,大家談起以前的糗事,都特別有意思!”

“恩。”嘉心笑道,“所以你這個週末一定要去,好好玩,帶上兒子,然後下週回來告訴我有什麼趣事。”

**麗被她說得又信心滿滿了,重新眉開眼笑起來,樂顛顛地跑去茶水間拿方糖。

她雖然是孩子的媽了,其實心性還像個女孩子,嘉心和她同歲,卻覺得自己已經蒼老許多。

她今年纔回來,這個城市有她曾經的同學,可是,五年了,又在當初那件事後,有多少同學還記得她文嘉心,又有多少同學還願意想起她?

心頭輕輕泛起一點悲涼。

很多人都忘記了文嘉心,連秦文景,也已經完全忘記她了。

其實對於婚介公司的員工來說,週末也不是純粹的週末,因爲安排會員活動的最佳時間就在這兩天。

朱綺夢大概是從**麗那裡要來了嘉心的手機號碼,週五下午就打電話來問嘉心這個週末有沒有活動安排。

其實朱綺夢就是之前**麗口中非王子不嫁的極品公主,上一次**麗還安排她和嘉心組裡的劉極品見了個面,劉極品破天荒沒有十分鐘後拍屁股走人,反倒是朱綺夢——當天的那個見面場景,**麗是這樣形容給嘉心聽的:

劉極品(微笑):“鄙姓劉,小姐貴姓?”

朱綺夢(禮節性微笑):“我姓朱。”

劉極品(微笑):“姓朱好啊,中國歷史上有朱姓皇帝,文學史上有朱姓作家詩人,連影視圈裡朱姓演員也多啊。”

朱綺夢(隨意笑笑):“劉先生真是誇獎了,其實要說皇帝作家詩人演員,姓劉的更多。”

劉極品(微笑愈深):“朱小姐不僅人長得美麗,說話也極悅耳動聽,不知朱小姐在哪裡高就?”

朱綺夢(淡淡一笑):“我不過是個普通白領,劉先生呢?”

劉極品(有些自豪地笑):“馬馬虎虎,是公司助理總監。”

朱綺夢(繼續淺笑):“哦,那年薪應該比較可觀。”

劉極品(不無得意):“一般一般,接近二十萬。”

朱綺夢(笑容有些淺了):“那不知劉先生買房買車了沒?”

劉極品(信心滿滿):“已經有房屋在付按揭,車子也在付按揭。”

朱綺夢(笑容消失,倏的起身):“劉先生,麻煩你,不過是個助理總監年薪不到一百萬車房都還在付按揭?!恕我不陪你玩了!”

劉極品:“……”(錯愕,當即石化。)

……

聽後,嘉心難得開心了一回,沒想到總是撇人的劉極品終於也有被人撇下的時候。

對於朱綺夢,嘉心明白她的目標在秦文景身上,只是她總覺得,也許朱綺夢會失望。可她也佩服朱綺夢的大膽和毅力,這樣的女子,在如今的社會總是遊刃有餘,撇開她過於挑剔的眼光不談,嘉心還是喜歡她的,其實就算真是挑剔也無可厚非,人家有這個挑剔的資本,不管怎樣,至少劉極品她就不放在眼裡。

值得嘉獎。

於是嘉心把週末活動計劃告知了朱綺夢,還叮囑她週日早上一定不能遲到。

週日早上,嘉心負責的組裡有一個登山活動。

其實嘉心很佩服想出這些活動的人,就比如說登山吧,不僅是一個男女會員增強交流的好方法,到了山勢陡峭的地方,相互扶一把拉一下的肢體接觸,更可以生出好感,或是促進先前就有意的男女會員體內的荷爾蒙生長。

多麼可愛的相親活動。

集合時間定在早上七點,嘉心六點半就出門,到約定的白山公園門口不過六點四十五,然後,會員陸陸續續到來,每個人都換了運動服,看上去比平日更添生氣,精神熠熠。

七點的時候,終於看到秦文景的銀白別克車緩緩駛來。

車門打開,每個人都是眼前一亮。

那個人穿了一套雪白的運動衣褲,身材頎長,星眉劍目,薄脣勾勒了一個淺淡的笑。

晨曦柔和灑在他的身上臉上,雪白的衣褲和鞋子彷彿暈了薄薄的粉紅,份外有一種恬淡的暖意。

那一瞬間,嘉心忽然有一絲錯覺。

好像是在五年前,或者說,還要之前一點。

大學校園裡每一個晴朗的清晨。

她努力用鬧鐘叫醒自己,快速地穿衣洗臉刷牙,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小跑到教學區的塑膠跑道。

那時,橙色的塑膠跑道上已經有一個白色身影了。

他不緊不慢地跑着,身姿矯健,腳步邁得開闊,雙臂擺動平緩有力,目光堅定注視着前方的跑道,只有在經過她身旁時,才稍稍別過眼,薄脣一勾,似笑非笑。

“文嘉心,你又遲到。”

“我哪裡遲到啦,我纔沒有遲到呢!”

她不服氣地小聲反駁,可腳步已經慢慢跟上他,兩道雪白的身影在橙色的塑膠跑道上齊頭並進。

那時,瓦藍瓦藍的天空晴朗高闊,嫣紅晨曦自遠方澹然映照過來,她不經意偏頭看一眼他的側臉,彷彿是被鍍了一層金紅,白淨的底色上一層淡紅的金光,高貴如古希臘壁畫上的神柢。

這樣的男生,應該是會吸引所有女生目光的吧?

她承認自己受到了無法抵制的吸引,這該死的致命的讓人掙脫不了的吸引!

可是,那只是吸引。

因爲文嘉心不會愛他。

文嘉心不愛秦文景,從前不愛,現在不愛,將來,也同樣不愛!

嘉心望着面前緩緩過來的白色身影,和五年前相比,他高了一點,她這麼多年也高了一點,可是在他面前,她還是要微微仰頭。

以仰視的姿態。

而現在,她站在高一點的山階上,第二次,以俯視的姿態望他。

“秦先生,我們就等你一個了。”

她微笑,然後舉起擴音器,對其他發呆的女會員和目光豔羨的男會員道,“各位會員,我們今天的登山活動——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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