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隨快感不住輕顫的軀體,柔韌勾人的腰肢,罩染上瑰色的膚,以及因□□而迷離的神情……一年多來,那是他午夜夢迴時心心念念,卻始終可望而不可得的一切。即便在冱羽成了階下囚爲己所制的那一個多月裡,他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強行佔有對方,卻始終剋制着那份足以毀掉一切的□□。而如今,重逢不過數日,重傷未愈、更不該沉浸在兒女情長之中的他,卻輕易地敗給了那份壓抑太久的渴盼,利用冱羽的關心輕薄了對方。

可他卻不曾後悔。

明知自個兒太過沖動,明知這樣的輕薄無疑是背叛了對方的信任,可當一年多來的妄念化作了眼前再真實不過的一切,卻仍輕易地抹去了那可能升起的一絲愧疚。

所以他得到了冱羽震怒下卻仍小心避開了他傷勢的一拳,以及接連五日的沉默和冷遇。

望着山洞一角、青年刻意背對着自個兒的身影,以及那盤剛遞到自個兒面前、保證與美味無緣的生鮮蔬果,西門曄微微苦笑了下,眉眼間帶着的卻不是抑鬱,而是足以教任何熟悉他的人爲之錯愕的寵溺……和甜意。

強忍着在舌尖和喉頭溢散開來的苦味和草澀味,落難的流影谷少谷主儀態端整依然地用起了心上人「精心準備」的午膳,思緒卻已回到了十天前那個打亂了他所有計畫的夜晚。

那天,本該同柳靖雲會面的他因冱羽即將入京的消息而萬分雀躍,不想卻因而落入了海天門的算計……他雖在半途便發覺了事態的異常,卻因對自身實力的信心和對冱羽境況的擔憂而執意選擇前行,結果便是徹徹底底地栽了個跟頭,以一身傷的代價方得自十二支軍用連弩和景玄及西門陽的包圍下逃離。

──即便是已在凌冱羽的照料下休養了十日的此刻,他也依然清楚記得那個異常漫長而見不得一絲月光的夜晚,以及胸口積聚的自嘲、懊惱和悔恨。

因爲他的大意,也因爲這份大意可能導致的後果。

絕望。

前一刻仍心心念念地盼着重逢,下一刻面臨的卻是可能的天人永隔,又教他如何能不痛悔?不絕望?那一晚,在深夜的山林中奪命竄逃之時,什麼流影谷海天門的全給他拋在了腦後。他唯一惦着的,便只有那人的音容笑貌,以及彼此相識以來的一切。

他雖向來自詡心性堅忍,可那晚,若非有着滿心對於冱羽的渴望、思念與執着,他是無論如何也撐不到這山洞的──更遑論他之所以能順利擺脫追兵,靠的本就是當年冱羽傳授他的追蹤隱匿之法?若非因憶起了那套法門而得以匿下蹤跡,重傷之下的他根本無法擺脫景玄等人的追緝,自也沒可能等到冱羽的到來。

──事實上,當他終於因傷勢過重、體力不支而倒在山洞之中,卻又在恍惚間聽得一道足音由遠而近之時,饒是心中仍懸着對於重逢的美好念想,充斥着他胸口的卻依舊是窮途末路的怨恨與不甘。可他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的是:便在他拼着最後一絲氣力想和來人來個魚死網破之際,望見的,卻是那個牽繫了他所有情思的身影。

滿載着焦急之色的俊秀面龐、因淚光而迷濛了的清亮眼眸……所有的一切就好似那陡然照亮黑夜的一線光明,輕易地便將他由那深深的絕望與挫敗中救出。

所以他失控了。

更正確地說,對那時的他而言,那些個壓抑了他一年多的顧慮和立場都已變得微不足道。他唯一在乎、唯一渴望守護甚至擁有的,便只有眼前淚如雨下、小心翼翼地上前抱住自個兒的青年。

──那一刻,與己相望的眸中瞧不見分毫自行雲寨之事後便萌生於青年眸底的憎恨與憤怒。存在於那雙帶淚眼眸之中的,只有再單純不過的在乎和關切──一如那所有的一切被迫揭上臺面之前、一如他們仍舊是至交,冱羽也願意全心倚賴、信任着自己的時候。

所以他迷了心,迷了眼,而終順着滿心的渴盼不顧一切地吻上了那雙他奢望已久的脣。

而得着的,是即便他馬上便因體力不支而陷入昏迷,卻依舊牢牢惦記着的甜美。

其後,自昏迷中醒轉的他雖已多少恢復了平日應有的理智,卻出奇地不曾爲那日的失控起過絲毫懊惱……他知道冱羽已猜出了他隱瞞多時的心意,知道一切至此已無了瞞混過去的可能,可比起那險些面臨的生離死別,這些又算得上什麼?更別提他先前之所以竭力壓抑隱瞞,不過是顧忌着家族和雙方的立場……但以眼下的情況而言,內鬥什麼的不過是笑話一場──若整個流影谷都落入了海天門的手中,那些叔伯們有再多把柄也無從威脅起,又有什麼好顧慮的?就算換個方向說,海天門事敗,他成功力挽狂瀾,屆時以他的功績和地位,面對一個剛徹底清洗過的流影谷,谷主之位還不是手到擒來,又何需在意他人的眼光?此間顧忌不再,他和冱羽又因海天門之故而暫成友軍,昔日束縛着他、迫使他壓抑自身情感的兩大因素盡去,他又有什麼繼續隱瞞的必要?

更何況……這些天來,冱羽面對他時的種種表現無不說明着他的那份相思或許並不只是單方面的。

正因隱隱察覺了某些端倪,他才刻意拖延了關於那個吻的一切剖白。他刻意保持沉默,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觀察着對方的反應──若冱羽主動問起,他自然也會照實回答──可青年卻始終不曾提及。

他只看到了他的在意,他的迷惘,他的逃避,以及即便心亂如斯卻依舊割捨不下的擔憂,而沒有分毫的抗拒或厭惡。

而這些,無疑代表着希望。

當然,就算因希望而存了某些個念想,按他的性子,也是不至於三兩下便打蛇隨棍上,從偷香迅速進展至那種程度的。只是他高估了自身的剋制力,低估了冱羽對他的誘惑,再加上那份早已習慣的親近,一來二往下,隨着彼此交談的內容漸趨曖昧,以及冱羽那身子出乎雙方意料的……反應,意識到這代表了什麼的西門曄終於再難按捺,不顧對方的推拒強行出手助其解放了。

所謂天雷勾動地火,想來莫過於此吧?他原先圖的也不過就是一如往昔的親近,便如親吻都已是奢求,更何況那樣已明顯越界了的碰觸?他知道自己不該用強,不該仗着冱羽的關心恣意妄爲,可即便在充血的腦袋冷靜下來的那一刻,他也始終升不起分毫悔意。

這麼想或許有些無賴,可比起那日所感受到的震顫和溫暖,以及冱羽□□後、那恍惚間更顯勾人的明媚容色,那一拳和這五天來的冷遇根本算不上什麼──更何況在經過那件事之後,冱羽氣惱歸氣惱、冷淡歸冷淡,對他的在意卻是分毫不曾削減?他甚至能不時由青年的側臉乃至脖頸瞧見幾抹帶着□□意味的瑰色,而引起這些的,卻正是他那日一時失控下的妄爲。

冱羽氣他枉顧自身的意願出手輕薄,卻並不憎惡那個行爲本身。

即便彼此同爲男子,冱羽……也不曾因爲他的碰觸、他的愛撫而感到噁心厭惡。

他的一時失控,換來的卻是這樣讓人振奮的事實,自然更無了懊惱後悔的理由──就算一切能夠重來,他,也必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就像他雖自責於傷了冱羽,卻始終不曾後悔於圖謀嶺南之事那般。

默默地用盡了營養與「味道」兼具的午膳,對自個兒的「嬌生慣養」有些感嘆的流影谷少主取來隨身帶着的素帕──先頭髒了還是冱羽親自拿出去替他洗乾淨的──擦了擦手,不意卻瞧見了背對着自個兒的青年有意無意向後覷着的目光,以及那清俊面容之上交錯的懊惱與愧色。

知道對方多半是一方面氣惱未休,一方面卻又有些於心不安,西門曄心下憐意大起,與青年對上的眸中亦因而添上了幾分柔色。

他相貌本就極爲俊美,如今又一改平時冷峻地露出這樣足稱溫柔的表情,饒是凌冱羽心下猶自腹誹不已,乍然見着仍不由得望出了神,更因那直對向自個兒的眸光而微微紅了臉……足過了小半刻,自覺失態的青年才猛然回神,又氣又怒地逼自己別開了視線。

他怎能如此輕易便受了西門曄蠱惑?雖說這五天來他也多多少少報了仇,可最關鍵的道歉卻連一聲都未曾聽到,又豈能因這區區一個表情而原諒對方?

雖說……這樣刻意維持着的冷漠,連他自個兒都覺得十分難熬……

便在此際,熟悉的喚聲響起,凌冱羽本能地回頭望去,卻見西門曄不知何時已起了身,竟就這麼直直朝自個兒行了過來……這些天他一直刻意避着對方,眼見彼此的距離已由丈許縮短到數尺,那隱隱能感受到的氣息與溫暖瞬間挑勾起了數日前的記憶。若非他本就盤坐在地,只怕腰間陡然漫開的酥麻當場便會讓他難堪地一陣踉蹌。

可要他當着對方的面退避三舍,仍在氣頭上的青年也是萬萬不肯的。當下只是微微低頭藉垂落的瀏海掩下頰上微微泛起的霞色,同時雙脣輕啓,冷聲問:

「少谷主有何貴幹?若是對飲食不滿意,恕在下無能爲力。」

「……那天的事,是我不對。」

瞧他明顯鬧着彆扭,西門曄雖有滿腔的衝動想將青年就此擁入懷中,卻仍是逼自己在距離對方兩步之處停下了腳步,既拉近了距離,也不會過於激起對方的防備……「可說實話,即便到了今日,我雖知自有過,卻依舊……不曾有過絲毫後悔。」

剛聽得西門曄道歉之時,凌冱羽本還以爲他終於懂得反省了,怎知緊接着又是那麼一句,音聲聽來更似一片坦蕩?胸口累積的數日的怒氣彷佛在此時一口氣迸發,原先低垂的頭顱猛地擡起,只是那有意斥責對方下流無恥的話語還未曾脫出,便因眼前見着的、男人苦澀中交錯着溫柔與疼惜的目光而給硬生生地扼在了喉頭。

「我知道自己瞞不過你的……打從水潭之事後,面對你時,我便再也扯不起分毫虛僞的情緒,又如何能爲了得到你原諒而加以欺瞞?」

西門曄微微苦笑道,「即便這一年多來一直苦苦壓抑着,可那份思念和渴盼依舊是無法磨滅的……當一個人終於得到了自己最最渴望的事物,即便只是片刻、即便只是幻夢,那份心情也該是喜悅,而不是後悔……不是麼,冱羽?」

這個問題,凌冱羽自然是沒可能回答的。

他只是因那句「當一個人終於得到了自己最最渴望的事物」而紅了臉,卻又因對方提及「片刻」、「幻夢」幾字之時流露的苦澀與黯然而一陣心疼……難以面對的結果自然只能是沉默。他重新低下了頭,身子名爲戒備的緊繃卻已放鬆了少許。

西門曄自也察覺了這一點。

可這一回,他沒有順勢上前貼近對方,也未曾擡掌輕撫那張總能輕易動搖他心防的清俊容顏。他只是稍微退後了步,整了整衣襬後於青年面前落了座。

「但不論後悔與否,錯了的事,便是錯了。」

他敘述的音聲平穩,與青年相對的目光堅決而懇切,「這樣的錯,我不會再犯。自今而後,非你首肯,我斷不會有分毫輕薄。」

而換來的,是青年脣間逸出的一聲輕應。

明明該算是自個兒所期盼的結果,可真正得着之時,凌冱羽心底卻升不起多少應有的輕鬆或喜悅──他確實很氣西門曄那天無視於他的抗拒強行……撫慰,也氣對方全無反省之意的表現,可望着眼前篤定立下誓言的男人,不知怎地憶起的,卻是去年秋日的那次別離。

這樣的抗拒,換來的……會否又是西門曄眉間日漸積重的鬱色?

青年眸光微垂,視線落向彼此間隔了三尺餘的距離,而又復凝向那雙蘊有深深情思的眸……內心深處,打重逢以來便不住**着的某種情緒瞬間充塞了胸口,讓他終在沉默片刻後輕輕別過了頭。

不該再這樣下去了。

早在幫着西門曄處理傷勢的那晚,他就已發現自個兒心底對西門曄的在乎了,不是麼?明明是那樣在乎,那樣重視的,又何苦因心底存着的一口悶氣而選擇逃避和冷遇,結果誰也不曾痛快?

眼下二人雖偏安於此,可待西門曄傷勢好轉後,卻終還是須得入京面對海天門搞出的爛攤子的。到了那個時候,彼此的一舉一動興許都攸關成敗生死,難道他還真這般爲了一己之私而繼續使小性子爲難西門曄?

更何況……彼此之間的過往和恩仇,折磨的從來就不只是他一人。

思及淮陰一別、自個兒於半夢半醒間瞧見的那雙眼,以及白塹予轉述的、西門曄走火入魔甚至嘔血之事,凌冱羽一聲低嘆,再次正面望向西門曄之時,眸中已是一如往昔的澄澈、明亮……與信任。

恰如那始終給彼此恩怨壓抑着的本心。

瞧着如此,西門曄微微一震,一時竟忍不住立起身子擡手觸向那張清俊的容顏──卻又在真正觸着前猛地收住了手。

承諾言猶在耳,又如何能輕易背棄?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那停於半空的手纔剛要收回,便先一步給前方的青年擡掌握了住。

而後,就此牽引着,延續着先前未盡的軌跡覆上了青年面頰。

感覺着掌下肌膚平實而富有彈性的觸感,西門曄先是怔了怔,而在片刻停駐後,反手握住了青年牽引着自個兒的掌。

「你總是……一再讓我驚奇。」

似曾相識的話語,似曾相識的情境,唯一不同的,是當時怎麼也揮之不去的絕望與悲哀,如今卻已分毫不存。

餘下的,只有那早已深得無法磨滅的情意,以及因青年的寬容而於心底漫開的暖意。

西門曄笑了笑,有些想上前擁住對方,卻終只是挪動了身子緊貼着青年身畔重新坐了下。

而凌冱羽沒有拒絕。

儘管心緒仍不可免地因那陡然貼近自身的溫暖而有了一瞬間的紊亂,可繼之而起的、那熟悉而令人眷戀的安心感,卻仍讓青年選擇了接受。

一如那仍然交握着的掌。

去年秋天,他們也曾經像這般握着彼此。可不論是給矇在鼓裡的他,還是自認算無疑策的西門曄,都未曾想過那一別之後的重逢,會是那樣難堪而令人心碎的場景。

在那之後,他本來全無一絲陰霾的心境經歷了許多的轉折,從憎恨、挫敗到迷惘,再到之後的恍然與重振……縱然心頭的結未解,憎恨也依然縈懷不去,但在經過師兄開解、又親眼目睹西門曄重傷的情景之後,義理之外,他心底究竟孰輕孰重,答案早已無比鮮明。

──尤其在有「共抗海天門」這個大義的旗幟在前的此刻。

所以,暫且放下吧?

放下……那攪亂他心湖的仇怨,讓一切回覆到最初,回覆到他趕回行雲寨、卻在烽火中見着那神似而形非的身影之前,那樣仍單純着信任、仰慕着對方的時候。

就算只是自欺欺人也好。

感覺着自掌心傳來的溫暖,凌冱羽稍微側了側身子讓彼此目光相對,而在片刻沉吟後、問出了那個打十天前便一直橫亙於心頭的疑惑:

「先前一直不曾問你……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一時大意又過於自信,所以中了埋伏而已。」

而得着的,是西門曄明顯過於輕描淡寫的回答。

雖知他多半是不想讓自己擔心,可凌冱羽既然問出了口,又豈是如此輕易便能善罷甘休的?清亮眸子一瞬也不瞬地定定凝視着眼前的男人,執着之情溢於言表──瞧着如此,流影谷少谷主心下無奈,卻仍在遲疑半晌後將當日的經過盡數道予了對方。

或許是不欲讓青年擔憂,也或許是這趟失足對他而言本就不是什麼光彩之事,明明是頗爲兇險的事,西門曄敘述得卻是輕描淡寫……只是聽着的人早在沿途追索之時便已猜想到可能的情況,又怎會如此輕易便給矇混過去?回想起當日見着西門曄時、男人那前所未有的狼狽與悽慘,與之交握的掌微緊,脣畔卻已是一抹笑意勾起:

「西門……曄,你若是改行去做說書的,包準沒兩天便會餓死在街頭。」

略帶打趣的口吻,可不論是打趣的內容,亦或是呼喚對方的方式,卻都在在說明了青年眼下情緒的複雜……「如此說來,他們之所以費事地掩去打鬥的痕跡,是爲了隱瞞調用了軍弩的事實?」

「不錯。軍用連弩本就是管制極嚴的利器,若外流私用之事給人抓了着,就算沒能連根牽扯出整串陰謀,也必然會給海天門的計畫帶來極大的阻礙。」

西門曄雖察覺了青年的心思,可作爲造成對方諸般心結的罪魁禍首,他卻是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要求什麼的,是以當下只是順着青年的提問做了回答,同時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當然,比起你那給關清遠親自出手劫下的師兄,我倒是好運多了……如今想來,若非關清遠對白冽予另有圖謀,以海天門鐵了心要將我除去的情況,當日出手的只怕便是這位縱橫天下罕有敵手的海天門主了。」

若出手的是關清遠,西門曄自然絕無倖存之理……明白這點,凌冱羽雖十分擔憂師兄和東方煜的狀況,卻也不由得爲此稍稍鬆了口氣。

只是西門曄雖順利逃過了追殺,卻也因此給傷勢困在了這林子裡。若海天門之所以出手襲擊,是打算在這之後做些什麼……那麼以現下的狀況,西門曄雖然未死,卻也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的。至於凌冱羽麼,他對京城不熟,又不放心讓西門曄落單在此,幾番思量後,結論也終究只能是繼續於此同對方靜心養傷。

思及此,青年低低一嘆,眸光瞥向身旁的男人,卻有些訝異地發覺對方面上半點思量琢磨之意都無,而僅是用那雙過於深邃的眼定定凝視着自己,專注得近乎沉迷……浮現於腦海中的詞彙讓凌冱羽面色一紅,卻也忍不住起了幾分好奇:

「你不擔心外頭的狀況麼?」

「說不擔心自然是假的……可京城的狀況十分複雜,不論鬧得再怎麼歡,十天便要翻盤也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與其費心思量那些鞭長莫及之事,還不如專注於眼下全力療傷,爭取早一日恢復實力入京查探。」

說到這兒,見凌冱羽面上仍帶着幾分不解,思及青年於這京城不過是初來乍到,西門曄索性給他上起了課:

「海天門意在『奪嫡』,只是他們所支持的四皇子如今勢力並不佔優,要想成功奪位,自然得靠着謀算和對時機的精確把握……之所以意圖將我除去,就是爲了助西門陽取得流影谷,從而在奪位之時作爲定天下的奇兵。換而言之,海天門就算想發動,也必須在徹底穩定了流影谷之後。可三月之約在前,我失蹤之事又在後,就算有了替罪羊,西門陽要想取我而代之,就算只是地位上而非實質上的,至少也得要一個月以上的時間──可要讓流影谷在奪嫡之爭中派上用場,光只有『少谷主』的名頭也是不成的。」

凌冱羽雖對流影谷和朝堂乃至於皇室間的關係不甚瞭然,卻仍由西門曄的敘述中聽明白了一件事兒──不論海天門究竟有何盤算,都是很難在短短一個月裡成事的,自然不虞擔憂。只是他這心一鬆,其他的疑問便又接二連三地冒了頭:

「對了,你先前提及的『替罪羊』,指的莫非是那個……西門昊?西門陽會將襲擊你的罪名栽到他頭上?」

「多半如此吧……我出了事兒,嫌疑最大的便是他們二人。西門陽自個兒或許想不出太好的計策,可他背後那個滿肚子壞水的景玄卻非如此……回想起來,或許海天門那日設伏襲擊存的本就是一石二鳥之心,一方面將我除去,一方面以此爲由構陷西門昊……如此一來,流影谷內最有資格接手繼承的,便只剩下他一人了。」

提及自個兒那兩個「對手」之時,向來以冷峻無情著稱的流影谷少谷主才終於恢復了少許「本色」,沉沉眸光染上冰寒銳色,原先柔和的脣線也因而化作了凍人心骨的淡淡諷意。

──但卻又帶着足以令人心折的自信與魄力。

凌冱羽上一回見着他如此表情,還是在彼此初識不久、自個兒嘗試着敲開他心防的時候……伴隨着腦海中浮現的回憶,難以分明的滋味瞬息涌上心頭,讓他終忍不住微微側首、容顏微垂:

「傷好了之後,你打算怎麼辦?迴流影谷上演一場王者歸來的戲碼?」

「不……這麼明刀明槍的來只會打草驚蛇。既然景玄已替我製造了這麼個光明正大『失蹤』的機會,藉此化明爲暗纔是最好方式。示敵以弱,而後攻其不備,如此一來方能將海天門連根拔起,以絕後患。」

「……你不擔心嗎?」

「我知道你在流影谷的人望極好,但既然西門陽打了嫁禍西門昊的主意,難保他不會藉着流影谷上下同仇敵愾之時團結人心……」

「流影谷本就不是鐵板一塊,就算少了我和西門昊,難保不會有更多的『有爲青年』自認有戲而跑上臺前……更何況流影谷本就不是這麼好到手的。稍稍偃旗息鼓一陣,倒還真有人忘了流影谷真正當家做主的是誰。」

「你是指令尊、流影谷谷主西門暮雲?」

西門曄略一頷首,「南安寺之戰的始末,白冽予想來不曾瞞你?」

「家父的虛實,連我都難以猜透……但可以肯定的是,什麼南安寺之戰的舊傷分明是子虛烏有。家父佯作重傷移交權力,多半便是存着引誘海天門上鉤的目的。可笑那些人眼見着我這『流影谷少谷主』手握大權,卻忘了這權力不過是家父暫時交到我手裡的。就算我真不幸身死,旁人要想得到流影谷,還有家父那一關得過──我與白冽予合作之事,以及之後調查出的諸般情報,都曾逐一稟報家父,無所遺漏。」

這,纔是西門曄之所以能安之若素的真正原因。

有知曉一切的西門暮雲鎮場,西門陽鬧得越騰,便只是越發暴露了自身的佈置和弱點而已,卻是說什麼也動不了流影谷的──說實話,西門曄甚至懷疑父親分明是想藉此剷除流影谷內的沉痾流弊,這才刻意露了空隙引海天門上鉤。如此作法,想來便與醫道中用蛆來去除腐肉是一樣的道理。

問題只在於父親知曉自己遭襲後究竟會如何對應而已。

回想起父親那罕有一絲溫情的面龐,饒是西門曄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心下卻仍不免泛起了幾分苦澀──只是這樣的情緒纔剛升起,身旁青年有些反常的沉默便已先一步攫獲了他的心神。

見青年容顏微垂,神色變換不定,西門曄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怎麼了?」

「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凌冱羽輕聲道,「這麼和你相談、聽着你分析局勢,然後心生欽佩景仰……這些,不都和那個時候十分相似麼?可即便相似、即便我心底也不斷想着要讓一切恢復得有若初時那般……可聽着聽着,欽佩之餘,心底瀰漫着的,卻總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悲哀。」

覆水難收。

曾經發生過的事,畢竟是無法磨滅的。即便心中已有所覺悟,甚至已無數次說服自己放下一切,曾有過的傷,卻仍不斷地提醒着他那日在滔天火光中親眼面對的一切。

凌冱羽的音聲很平靜,沒有兵刃相對時的憤恨,也沒有先前鬧彆扭時的惱怒,可那平靜之中蘊有的一絲迷惘與茫然,卻比任何激越的言詞都更來的尖銳。

尖銳得……足以劃破西門曄纔剛建立起的美好想望,而不得不再次面對自己曾重重傷了對方的事實。

熟悉的黯然襲上沉眸,不久前還帶着諷意與自信的雙脣如今卻是微微輕顫着,足過了好半晌才得以勉強吐出一句:

「我能……抱着你麼?」

會這麼問,自然是先前那個承諾的緣故了……聞言,凌冱羽先是一怔,而在片刻思量後,緩緩點頭同意了他的要求──

下一刻,他身子一緊,已然被面前的男人牢牢地鎖入了懷中。

環抱着周身的力道,緊得讓人幾欲窒息。

伴隨着這過緊的擁抱,熟悉的音聲落於耳畔,卻顯得異常艱難而低啞,「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喃喃重複的字句,不曾說明道歉的因由,只是不斷地在他耳邊落下這簡單卻又沉重的三字,是面對,卻也同樣仍留存着逃避……這一聲聲的歉語令凌冱羽心神微顫,卻終究沒能擡起雙手回抱住對方。

他只是被動地任由對方緊緊擁抱着自己,而後靜靜地闔上了眼。

──正因爲在乎,所以他能放下,他能忘卻,卻獨獨無法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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