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黃昏, 微暗。
少年注意到湖裡的異常。
他好奇地跳進劍池,朝亮光來源的地方游去。
劍池裡,靜靜地躺着千萬把殘劍和斷劍, 鏽跡斑斑, 被茂密的水草纏繞着, 稍微碰一下便會折斷。少年含着避水珠, 在湖中穿梭尋找, 他看見湖底有塊巨大的岩石,裂開了一道縫隙,縫隙裡發出明亮的光芒。
光芒很溫柔, 有對他親近之意。
少年繞着岩石遊了兩圈,好奇地伸出手碰了碰。
縫隙裡的光芒更盛, 堅硬的石頭上出現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縫, 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迫切地呼喚着他。
“拿起我。”
“拿起我。”
“拿起我。”
少年順着縫隙, 用力扒開了岩石。
碎石落下,岩石中間竟是一把銀白色的長劍。
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劍, 劍身雲紋舒展,裡面凝聚着萬點繁星,古樸的劍柄很簡潔,淡金色的把手處也刻着幾道行雲流水般的紋路,巧奪天工, 劍刃鋒利, 吹毛斷髮, 銳不可當。
少年瞬間愛上了這把劍。
劍長年累月浸在水中, 沒有一絲鏽痕, 早已通靈,絕非凡物。它不斷散發着親近的氣息, 帶着欣喜雀躍,似乎在請求少年把自己拿起。
少年緊緊握住微涼的劍,再也捨不得鬆開,劍的利刃輕輕劃過指尖,割出小小的口子,鮮血融入劍身,溝通彼此的心,劍身出現神文篆刻的名字。
“你叫長空嗎?”
少年揉了揉還有點紅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問,“是你選擇了我嗎?會不會弄錯了人?我……只是一個剛入門的劍修,大家都說我是傻子。”
劍的光芒越發耀眼,就像在安慰:
“不哭,你很好。”
“我會陪着你,永遠走下去。”
“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成爲真正的劍神。”
夜晚的劍池,波光粼粼的湖水邊。古老的神劍選擇了這名青澀稚嫩的劍修少年,給予信任,鼓勵前行,少年重拾信心,激動地發下天地誓言。
“長空,我會成爲劍神。”
“長空,我會傾盡所有對你好。”
“長空,我們永遠在一起!”
“……”
劍的光芒,緩緩消失在少年的體內,融爲一體,畫出繁複的古老符陣,連接彼此的神魂,帶來滿足的感覺,宣佈着從今以後,相生相伴,一起走過漫漫長路。
少年對這把劍寶貝到了心坎裡。
誰也不準碰,誰也不準看。
他挑選最好的硬木,親手製作出精緻的劍鞘,又用赤霄紗搓成的紅色絲線,編織出漂亮的劍穗,掛在劍的身上。
他每天練完劍,都要用鹿皮擦七八次塵埃,再塗上劍油。晚上,他要把劍抱在懷裡睡覺,嗅着金屬的淡淡氣息,快樂地打幾個滾,嘮嘮叨叨地講着自己修行的新感悟,還有遇到的有趣事情。
“巨齒熊好厲害啊,它比房子還高。”
“我裝得不緊張,其實心裡有一點點慌,差點跑錯方向。”
“我告訴別的修士,跑錯方向是爲了誘敵。”
“但是打起來,我就不慌了。”
“長空,不準笑話我。”
“長空,我覺得你化成人,肯定是個很強很帥氣的男人。”
劍光清澈如水,包裹着他的身體,就好像在安慰,撫平所有的疲勞,抹去失敗的痛苦,陪着他紅塵歷練,披荊斬棘,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去。
“長空,我喜歡你。”
“長空,我很喜歡你。”
“長空,我世上最喜歡的就是你。”
少年反反覆覆的告白聲裡,帶着幸福的滋味,傳到了劍的心裡。
……
那年,少年劍道有成。
他遇上了從未見過的強敵。
朱嬰雙頭魔鳥,張開翅膀有數十米,兩個頭顱,一個噴出毒霧,一個噴出烈火,羽毛如鐵,覆蓋全身。它從封印裡爬出,在凡間肆虐,圍剿的修士折損上百人。
天地變色,血流成河。
惡戰持續了九天。
少年身負重傷,終於斬下了魔鳥的一個頭顱,刺穿另一個頭顱的咽喉。魔鳥哀嚎,在空中瘋狂掙扎,拖着少年飛了數個時辰,終於力竭身亡,墜落地面。
地面是一個小小的村落。
衣衫襤褸的母親抱着女兒,愣愣地看魔鳥從天而降,嚇得忘了逃跑。
長空剛好卡在魔鳥咽喉處的毒囊裡,若是拔出,毒液會噴射而出,像雨水般落在村莊裡,帶來災禍。
所以,少年鬆開了劍,跳了下去。
他拉着那對呆若木雞的母女,離開危險區域。魔鳥轟然落地,長空隱在厚重的羽毛裡,被血染污。
劍修能感應到劍的位置,魔鳥的屍體在旁邊,不着急,少年手忙腳亂地安慰受驚的母女,沒有及時將劍□□,這僅有一次的疏忽,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錯誤。
忽然,天地變色,大地震動。
岩石紛紛落下,詭異的魔氣從地底涌出,再次撕開了少年的傷口,失血過多,他兩眼發黑,搖搖欲墜,魔鳥竟沒有死透,藉着這股力量,迴光返照,睜開眼睛,憑藉最後的一口氣,帶着身上的劍,衝上天空。
少年來不及阻攔,暈了過去。
他醒來時,到處都是廢墟,魔鳥的屍體消失了,他的長空也消失了。
契約斷了,再也感應不到劍的位置,地上只留下一根斷了的紅色劍穗。
少年發了瘋般地尋找。
他找遍四海八荒,踏過三界六道,只爲找到長空的下落。
他拼命修煉,闖進所有危險的秘境,只爲一線縹緲的希望。
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
少年自斬了朱嬰雙頭魔鳥後,便奠定了在劍修裡的地位,他不要命地戰鬥,終於成爲劍仙,他的實力越來越強,殺死的魔物越來越多,所有人都說他是天才,是劍修裡的第一人,每個鑄劍師都向他推薦自己最好的寶劍,希望能得到青睞。
他拒絕了所有的劍,帶着長空留下的劍穗,回到青雲峰。
那天,從來不喝酒的他,喝了兩罈子烈酒,酩酊大醉,提劍刻石,將青雲峰改名爲無劍峰。
他再也不要什麼好劍,隨手抓到什麼,便用什麼做劍。
衆人皆以爲是他身爲劍仙的囂張,是走出了無劍勝有劍的劍道。
唯有他自己明白,沒有長空,就沒有劍。
他每天都在悔恨,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爲什麼輕率地鬆開了手?
他染上了酒癮,醉了就抱着劍穗做夢。
夢裡的世界有長空,他哭着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可是,長空從來沒有原諒他,一次又一次地責問:
“爲什麼放手?”
“爲什麼失約?”
“爲什麼丟下了我?”
劍修丟失了本命劍,是天下最荒謬可笑的事情。
他沒有臉面讓長空原諒自己。
……
少年尋找了數千年,找遍了世上每一個角落,山脈深處,絕境死地。
有天,他踏出某個古老的秘境時,突然感覺到了長空的氣息,雖然神魂契約已徹底斷開,但失而復得的狂喜依舊衝暈了他的頭腦,他用最快的速度御劍前往血池,結果,他看見了一個幼小的劍靈,渾身都是血池裡的污穢煞氣,張牙舞爪,暗紅色的眸子裡對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仇視和敵意……
從來沒有劍會化成器靈。
這份幸運的奇蹟,有了一點點偏差。
劍被血池染黑,受到嚴重影響,化身爲人後的性情也變得粗暴,不但視他爲陌生人,還表現出抗拒的敵意。
可是,這依舊是他的長空。
少年被突然而來的變化弄懵了。
長空拒絕他,想要逃跑。
少年飛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寶貝劍,任憑拳打腳踢,絕不鬆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長空給帶回去。
他挖空心思找把劍留下的理由。
器靈驕傲,不願意再和人類簽訂契約,也放棄了和他的關係,若再強行結契,會傷害長空,而且無法得到信任。器靈剛化形不到半年,沒有血緣和羈絆,他不能說自己是長空的親人或朋友,器靈的外表才幾歲,而且同爲男性,他也不懂這方面的感情,沒想到忽悠說自己是未婚妻,童養夫什麼的……
長空還在拼命抵抗。
少年不及多思,終於想出一個感覺最靠譜的身份。
“長空,我是你師尊!”
世上並不是先有師尊纔有弟子,而是先有弟子纔有師尊。
在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他才真正成了無劍峰的師尊。
少年把劍抓回了無劍峰,重新打了好幾個追蹤烙印,應對各種險惡環境,防止丟失。
他認真地學習怎麼做一個好師尊,改掉壞毛病,戒掉酒癮,以身作則,想洗掉長空的戾氣。他溫柔地陪伴在劍身邊,細心照顧,關心愛護,想要抹去長空的孤獨,他每天都在笑,用活潑開朗的模樣,發掘和尋找生活中的種種美好,希望能讓長空也快樂起來,恢復原來的模樣。
他做得並不完美,有時候會缺了威嚴,有時候也會疏忽,弄出大大小小的麻煩,磕磕絆絆前行。
他總是會擔心再次失去長空,半夜噩夢驚醒,患得患失,只有看見長空,才能稍稍安心,讓別人覺得這師尊有點不太正常。
他的道心不再完美,沒有本命劍,再也無法踏上劍神之路。
他活該……
隨着時間的推移,長空在修行裡展露出自己的天賦才華,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遭人嫌棄,處處都是惡意,他會迷惘地問師尊,爲何自己活得步步艱辛,怎麼做都得不到好?偶爾,他也會抱怨,到底是哪個蠢貨劍修把他丟進了血池中?
少年愧疚地低下頭。
真相越發難以啓齒,只能埋在心裡。
他拼命彌補,做完美的師尊,想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都送給長空,予取予求。他討厭長空受任何委屈,聽不得別人說長空半點不好。他願意包容和原諒長空對自己做的任何事情,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扯掉顏面,自認背德,遭受苦刑,陷入百世輪迴,縱死不悔,也不準長空被毀。
大家都說他是最好的師尊。
唯獨他自己知道。
他只是在贖罪,傾盡所有的努力,盼着劍恢復原狀的那一天。
……
玉虛山脈的地底,所有人都沉默了,安靜地能聽到螞蟻爬過的動靜。
少年堅定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在昏暗的洞窟裡響起。
“劍,是劍修的命。”
“長空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