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早已耗盡了所有氣力, 他沒有辦法再追上少年的身影,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巨龍骨架的高處,殘破的身軀搖搖晃晃, 最終帶着枯萎的藤蔓和落葉, 一同落下。
陸雲真伸手接住了他, 安置在旁邊的空地上。
明瑾神色頹然, 思及阿黍的事情, 心裡終究有幾分難以釋懷,忍不住開口。
“阿黍,活得很苦……”
後面的話, 他又不知該如何述說。
“衆生皆苦。”
陸雲真看着在巨龍骨骸上,陷入浴血苦戰的莫長空, 露出溫柔的笑意, 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 彷彿在自言自語,“這世上, 出身卑賤,艱難生活的生靈有很多,可是,誰沒有變成他的模樣。”
悲慘並不是傷害別人的理由。
明瑾愣住了。
他終於想起炎山之禍,罪孽深重, 眼前的雲真仙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劍仙, 只是一個早已落入輪迴, 身負七難八苦的命格的凡人, 最開始進入的是畜生道, 在裡面的悲慘遭遇還曾被當做修仙界的傳聞。
遭人白眼,受盡欺凌……百世輪迴, 世世橫死,從未放棄過善良和堅持。
他依舊是原來的劍仙。
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沒有迷惘。
清澈的眼裡沒有骯髒,宛如永不動搖的磐石。
“錯的是我。”
明瑾放下了心裡最後的不甘,緩緩閉上眼睛,是他憎恨自身弱小,放任嫉妒引起心魔,他的內心深處隱隱贊同阿黍的野心和扭曲,妄圖通過捷徑獲得成功,最終自食苦果。
他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
寄生的樹木與他的身體融爲一體,吸盡最後的靈氣,迅速衰老枯萎,身體裂開千百道口子,縱橫交錯,然後一塊塊脫落,化作灰燼。
巨龍骨骸上連接的最後幾根藤蔓也隨之凋零。
魔界的通道徹底打開。
魔物們越聚越多,越來越強,結集成千軍萬馬。
莫長空渾身已經佈滿鮮血,處處都是傷痕。他的臉上卻露出了瘋狂的笑意,越戰越勇,就像一頭不知疲憊,不懂退縮的軍犬,哪怕前方是槍林彈雨,必死無疑的戰場,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衝進去,拼殺到最後一刻。
手斷了,還有腿。
腿斷了,還有牙。
這是師尊想要保護的世界。
他便不容許任何魔物來褻瀆。
“可以了,長空。”
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後攬上了他的腰,將他從瘋狂的殺意裡喚醒。莫長空回過頭,看見師尊笑着靠在他的身上,嘴角梨渦跳動,燦爛得就像三月裡的桃花,聲音溫柔入骨,認真地請求,“長空,你做得很好,剩下的便給我吧。”
師尊每次用這種口氣說話,事情就不太妙。
第一次,賀錦年被塞進門了。
第二次,拎回來一隻笨狐狸。
第三次,是在煉獄裡……
莫長空想問問到底是什麼情況。
陸雲真笑着擡起頭,吻上了他的脣,堵住所有未盡的話語。
莫長空嚐到了鮮血的味道。
甜美地流轉在彼此的舌尖。
緊接着,他體內沉寂萬年的古老契約,重新運轉起來,強行連接起兩人的神魂,面對劍修的召喚,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體,他也不願控制自己的身體。
黑色的劍顯出原身,緩緩落在了劍修的掌心,帶來了尋尋覓覓,渴望萬年的滿足。
“師尊……”
他終於明白了對方要做的事情。
可是,他願意。
“長空,我對你撒過很多謊,多得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好。”
陸雲真輕輕地拂過心愛的劍,歉意地說,
“可是,有兩件事永遠是真的。”
“長空,我喜歡這個世界。”
“長空,我喜歡你。”
“……”
天下第一的劍仙再次拿起了劍。
黑色的劍氣劃破了魔界的通道,蔓延千里,宛如一條翱翔的巨龍,璀璨奪目,發出怒吼,絞碎所有黑暗裡的骯髒污穢。
劍出熔爐,多有雜質,
千錘百煉,方顯本心。
劍修之道亦如是。
一次又一次的苦難,也是一次又一次的磨礪,道心越發堅定,慢慢前行。
他終於觸摸到神靈的門扉,看見了劍道的巔峰。
羣魔畏懼,衆妖膽顫。
雲真仙君,一劍封神。
……
魔物們紛紛逃離,不敢靠近那把強大的劍,不敢窺視那位可怕的神靈,古老的封印陣法隨之啓動,巨龍枯骨上重新亮起了金色聖潔的光輝,玉虛山脈的魔界通道再次封閉。
靈木的灰燼裡再次冒出嫩綠的細芽,爬上枯骨。
這是明瑾的神魂。
他將永遠留在玉虛山脈裡面,孤獨地看守魔界通道,用無盡的歲月,贖還自己犯下的罪行。
山川歸於平靜,大地不再搖晃。
陸雲真確認封印無誤後,帶着他的劍離開了幽暗的山脈,回到了明亮的陽光之下。
正午的光線有點刺眼,照得頭暈目眩。
陸雲真忍不住閉了會眼睛,揹包裡的手機信號恢復了,鈴聲響個不停,裡面是弟子和朋友們瘋狂的短信和未接來電,所有人都在關心地問他出什麼事了。
羅小胖:“孫子,地震你跑哪裡去了?沒出事吧?別讓爸爸擔心!”
何萌萌:“陸學弟!你看我家男神的琵琶演奏會了嗎?!他長得可真帥,帥呆了!”
劉明頡:“陸大師,託您的洪福,我們都平安無事,我爹給你弄了幾隻鄉下的土雞,活的,我感覺送學校不好,你給個地址?”
仇尊:“老祖宗,我的修爲進步了,能獨自殺骨女了,敏敏看我的眼神……她肯定覺得我特別帥。”
汪敏:“祖宗大人,我覺得阿尊越來越……你說說他?”
阿密:“雲真!安讓我做數學題,太難了,我趁亂溜出來了!咱們去買買買?”
安:“仙君,阿密逃學,若知下落,請幫我抓回來。”
玄元道人:“陸大傻子,威武大將軍讓我問問你,還想去仙界玩嗎?它想吃漢堡。”
“……”
人間太有趣了,到處都是喜劇。
陸雲真緩緩坐在地上,靠着大樹,看着大家發來的信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有些拿不穩手機,經常要劃好幾次,才能找到正確的按鍵。他的視線開始模糊,有些看不清黑色的文字,需要費好大的氣力才能辨認出是誰發來的消息。
終於,手機掉到地上。
體內的神魂契約再次斷開。
長空重新化作人形,抱住了虛弱得連身體都無法坐直的少年,他的動作很小心,就像抱着一隻剛剛出生的奶貓,極盡輕柔,唯恐稍稍用力吹口氣,便會奪去他脆弱的生命。
凡人之軀,怎可承受劍神的力量?
強行御劍,神魂必遭其重創。
可是,他心甘情願。
玉虛山脈之行,陸雲真從來就沒想過要把世界置於危險之中,他絕對不能失敗,但是封印魔界的結界屬於神靈的領域,他必須重新拿起長空,成爲劍神,方可將魔物徹底鎮壓地底。
“師尊……”
莫長空喃喃道。
金色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帶來萬千功德,溫柔地洗去自血池裡誕生便糾纏他上萬年的罪孽,黑色的蛇形印記在慢慢淡去,渾身的殺氣和血色緩緩消失,那雙眼睛化作璀璨的琥珀,溫柔平靜,裡面盛滿了少年的影子。
邪劍終於褪去污穢的外殼,露出了真正的容貌。
這是世上最美的劍。
“長空,你還是這個樣子,最好看。”
“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弄丟了你,”
少年的眼睛看不清楚,可是,這是他早已看着長空,在心裡一遍遍描繪了萬年的模樣。他努力地伸出手,小心地碰觸着劍的冰冷臉龐,感受着熟悉的溫度,快樂地說,“我找了好久好久,終於把你找回來了。”
莫長空低下頭,一遍又一遍地吻着他的掌心。
“對,我回來了。”
劍沒有眼淚,也不需要眼淚。
“血池裡,我每天都在思念你,可是無法說話,無法離開。”
“所以,我化成了劍靈。”
“爬出地獄,只是爲了再次遇到你。”
……
神鳥拉着仙輿從空中飛來。
胡綏迫不及待地從空中跳了下來,看到眼前的景象,他急得滿地打滾:“師尊是大騙子!明明說過要好好補償,天天寵我的!”
上次他還能把責任推卸給大師兄,這次他連怨恨誰都不知道。師尊還騙他在無劍峰搞直播間,他兢兢業業地幹活,控制低階魔物,順便洗腦觀衆,把表演弄成普通演唱會,還得意洋洋覺得貢獻大,肯定能得到師尊表揚,結果收到二師兄發來的消息,他才知道情況不對勁了。
“師尊,你偏心眼!”
“你只要大師兄,不要我們……”
賀錦年趕下來,制止了胡綏的任性發瘋,卻也不知該如何勸,最終摸了摸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將他攬入懷裡,輕輕地嘆了口氣,流下淚來。
黃泉門開,鬼車駛來。
嚴千歲走上前,看了看陸雲真的神魂情況,揍也沒法揍,罰也不能罰,罵也不知該罵什麼好,思前想後,恨鐵不成鋼道:“你真是個傻子。”
玄元道人抱着胖乎乎的橘貓,從仙獸上跳下,左看看,右看看,依依不捨地從懷裡拿出珍藏多年的美酒,狠狠喝了三杯,然後把剩下的所有美酒,都撒在了黃土之上,哭着罵:“我不吝嗇,都給你這王八蛋,陪我喝酒。”
橘貓不太明白大家在難過什麼。
它跳下來,踏着笨重的貓步,走到那個人類身邊,輕輕地嗅了嗅熟悉的味道,蹭了蹭腦袋,想把他弄起來喂好吃的,便撒嬌般地叫了聲:
“喵——”
柔軟的皮毛蹭在頸間,癢癢的。
陸雲真輕輕地笑了起來,他歉意地向大家說:
“對不起,我真的累了……”
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他的神魂早已疲憊不堪,只是憑藉信念強行撐着,如今,他撐不住了,神魂在漸漸潰散,只想甜甜地睡上一覺,再也不去思考。
陸雲真緩緩地閉上了眼。
莫長空將他小心地抱了起來。
沒有人問他要去何方,也沒有人問他留在哪裡。
劍會永遠伴隨着他的劍修。
一生不改。
……
莫長空走到了海邊,停下了腳步。
空中落下數根潔白的羽毛,劃開虛空通道。
金靈娘娘站在虛空的分界處。
她穿着素色的繡花長裙,長長的頭髮垂到腳跟,腦袋上彆着一對格格不入的粉紅色兔子耳朵。
灰濛濛的眼睛裡裝載着無數的命運。
她輕輕開口,傳達着天地的意志。
“時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