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京城東郊的一個小村子,零零落落散佈着十多座小石屋,都是用粗糙切割的方形石頭堆砌成的,頂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茅草。小村子被兩色田野包圍着,黃色的麥田在南,青色的薄荷草田在北,這裡種植着京城附近最多的薄荷草,因此名爲薄荷草村。
夏天,麥子成熟,薄荷草也開了花,整個村子享受着麥香和薄荷草花的雙重香味。收穫麥子的時候,幾顆毛茸茸的腦袋在麥浪中漂浮,麥田慢慢地一層層矮了下去,不時聽見清脆的童聲在叫喊,看見幼小的身影在田埂間穿梭。揮舞着鐮刀的,唱着不加修飾的粗獷曲子,揮灑着汗水收穫着麥子。
午間,村民們都集中坐在樹蔭下,一起吃飯、聊天。村民都是貓族的獸人,毛茸茸的頭上間或分佈着一些麥草,腦袋上戴着挖出了豎立着的耳朵大小的洞的草帽,耳朵隨着聊天的內容豎起或者懶洋洋地斜立着。下午便接着勞作。晚上,他們各自回家。從窗子裡點起點點燭火,從煙囪中冒出縷縷炊煙,然後陸續熄滅在深黑的夜幕之中。
村子的西邊,跨過田野,是一片白樺林。高大的白樺樹挺立在平緩的坡地上,粗糲的樹皮不知已經承受了多久的風吹日曬,一些樹木上還留存有不知何時孩子們調皮的塗鴉。此時是清明節前的初春,白樺林還沒有展現出它的綠意,枝丫像是伸向天空的蒼白手掌,祈求着一場春雨。
果然,春雨如期而至,在清明節前一週紛紛揚揚地降落下來。在白樺林深處,佇立着一座山神廟,山門破敗,庭院地磚破碎,中間種植的一棵槐樹已經枯死許久,廟堂搖搖欲墜。這座山神廟大約是明朝萬曆年間修建的,兩百多年的時間已經讓它不堪重負了。在春雨的清洗下,建築上的木頭似乎在加速腐朽,發出吱吱呀呀的嗚咽聲。
破敗的廟堂中,隱隱傳出悄聲的說話聲音,但是在春雨和春風的襯托中顯得微不足道。雨點落在樹林中尚未腐爛的上一個冬天的落葉上,沙沙作響。伴隨着雨點降落的聲音,一陣乾的落葉碎裂的聲音從林中出現,朝着山神廟而來。
腳步漸漸逼近,從林中顯現而來的身影屬於一隻貓獸人少年,通體漆黑,戴着一隻露出耳朵的斗笠,穿着深藍的布衣,一條黑色布條將一把劍緊緊紮在腰間,赤着雙腳。走進破敗的山門,他徑直穿過地磚碎裂的庭院,直奔廟堂而去。站在門前,他擡手敲門,聲音像是有某種獨特的組合方式,三長一短。聽到獨特的敲門節奏,廟堂裡面悄聲的說話聲戛然而止,隨即是一串腳步聲和拉動門栓的木頭摩擦聲。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一隻橘黃毛色的貓獸人把他迎了進去。
廟堂內部同樣破敗凌亂,一尊早已看不出原本塗色的神像端坐在供臺後面,神像的右側地面上擺着四張竹蓆,其中兩張上坐着兩隻貓獸人。其中一隻通體雪白,還有一隻同樣是橘黃毛色,只不過和開門的那隻花樣不同。兩隻貓獸人也在竹蓆上坐下,黑貓把佩劍解下,放在手邊。隨後他們就開始了談話,從談話間顯示出,黑貓名叫鹿寧,開門的橘貓叫趙神行,另一隻橘貓是小啓,白貓爲小白。其他三隻獸人抱怨了一下鹿寧的遲來,就沒有繼續寒暄,直入正題。
“都準備好了嗎?”鹿寧問道,語氣嚴肅。其他三人點點頭,然後開始分別彙報各自的準備情況。趙神行從神像臺座下的櫃子裡拖出一隻大木箱子,打開來是一包包的粉末狀物,大約有四五包。“這是我從家裡拿的,用這個威力會大一點。”他這樣解釋道,“綁在手鏢上,好好放他們一陣鞭炮。”
小啓拿出幾隻布卷,每個裡面包着五六隻手鏢,黑鐵製造,分發給各位。
“除了這些,我們還需要一些引線。神行,麻煩你再準備一下。”鹿寧揮舞了兩下手鏢,說道。趙神行笑道:“早想到了,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需要組裝起來了。”鹿寧衝他微微一笑,顯然是對他的準備工作十分滿意。“小白,城裡的情況調查清楚了嗎?”他又轉向白貓,問道。
小白緩緩展開手中的地圖,京城的平面圖顯現了出來,其中分佈着幾條細細的紅線,在京城的道路間穿梭。另有一條藍線,和紅線在一些地方交匯,其源地是京城的心臟——皇宮。“從我宮裡的朋友那裡知道的,皇帝和太后將沿着藍線出城祭祖。而我們的行動路線是紅色的線路,我精心調查過,這條路線上的捕快基本沒有,容易到達行動地點,也容易逃脫。”
小白用爪子在地圖上指指點點,最後將手指停在了兩條線的交匯點上,“我們在這裡行動,然後就沿紅線從西門出城,之後分別逃離。差不多就是這樣。”鹿寧靜靜聽着,等小白言罷,他發言道:“當天捕快一定會增加,我們逃離的時候儘量不要跟他們起衝突,非必要不要動刀,記住,全身而退纔是上上策。”
他停頓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更加嚴肅了。他說道:“不成功便成仁,但最好不要成仁。我們還有家人,對吧。我們出事的話,家人一定會連累的。”他伸出右爪,其他人也把右爪搭在其上,用力地按了按,暗暗說道:“爲了光明的明天。”
傍晚時分,薄荷草村的家家戶戶逐漸亮起微弱的燭火,炊煙也一縷縷地騰空而起。春雨方停,小村莊被籠罩在清新的泥土氣中,周遭的田野也似乎有新生在蠢蠢欲動。鹿寧踏着潮溼的土路回到村中,順着一條小巷走進一間小院。院子積了水,還有一棟簡陋的小石屋,房子裡沒有一點亮光。
鹿寧推開木門,瞬間被黑暗吞沒了,他將佩劍倚靠在牆上,摸索着打着火點着蠟燭,小小的屋子裡瞬間亮了起來。在燭光中,可以辨別出角落裡有一張小牀,上面側躺着一隻小小的身影,那也是一隻通體漆黑的貓獸人,從形體來看是一隻幼獸。鹿寧正想去幫他蓋好被子,那隻小獸也許是感受到了淡黃的燭光,身體翻了翻,小幅度地揉着眼睛。看見牀前正要有所動作的身影,他定定神,將眼神聚焦,看清楚來人後,他跳下了牀,抱着鹿寧,用清脆的童聲說:“哥,回來啦。”
鹿寧對他微微一笑,默默他的小腦袋,說:“餓了吧?對不起,我回來晚了。這就去做飯。”小貓鬆開鹿寧,回到牀邊坐下,靜靜地看着哥哥忙進忙出,一會兒的功夫,小屋裡就飯香四溢。當鹿寧把最後一盤菜端上之時,小貓已經坐在桌前,準備好開飯了。
小貓是鹿寧的弟弟鹿鎮,八歲,樣貌和哥哥十分相似,都有着漆黑的皮毛,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燭光中閃着星星點點的光。鹿鎮吃得很香,鹿寧一邊吃着,一邊仔細端詳着弟弟大快朵頤的模樣,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然而只有他才知道,這笑容含義複雜。執行完任務,我能成功脫身嗎?我還能再見到弟弟嗎?他想到這些,心情瞬間沉到了谷底。
六年前,外國聯軍入侵,登陸後,一路打向京城,途中經過這座位於京城東郊的村莊。村民們拿起手裡的工具反抗,結果成年的村民都遇害了,村子被洗劫毀壞。年幼的孩子們都躲在村外的一座矮山上,躲過一劫。鹿寧鹿鎮兩兄弟的父母也在那時罹難了。鹿鎮當時兩歲,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沒有記憶。之後,鹿寧將鹿鎮帶大,並且和其他倖存的小孩子一起重建了村子。鹿鎮沒有父母的記憶,唯一的親人就是哥哥了。
想到這裡,鹿寧不由得擔憂起鹿鎮失去自己之後的生活境況。這是一次近乎賭博的行動,成則舉國轟動,敗則家破人亡。他的心十分矛盾,一邊是那一句“爲了光明的明天”,一邊是自己幼小的弟弟,如何取捨?大概他們三個也在心裡將兩個選項反覆權衡吧。然而,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後退了,不能背叛自己和大家的理想,爲了整個國家光明的明天,這件事非做不可。他咬牙最後決定了。
鹿鎮並不明白哥哥在思考些什麼,但是看到他鎖緊的眉頭,便意識到這是一件大事。哥哥總是在思考一些他不明白的事情,而兄弟間的默契就是,當哥哥在沉思的時候,鹿鎮總是不去打擾他的思緒,這次也不例外。鹿鎮只是自己悄聲吃着飯,不發一言。鹿寧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冷落了弟弟,便恢復了笑臉,和弟弟聊起天來。
聊着聊着,鹿寧試探性地問道:“要是我離開你,你會怎麼辦呢?”鹿鎮愣住了,他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哥哥之前一直陪伴着自己,最多隻是外出進城賣貨,一天之內就回來了。於是他回答道:“等你回來。”鹿寧點點頭,繼續問道:“那要是我離開很久呢?”得到的答覆也是一樣的“等你回來。”
“如果我一直不回來呢?或者再也不回來了呢?”
“哥,你要丟下我啊。”鹿鎮有些緊張地說道,同時跳下地,緊緊抱住哥哥,彷彿一放鬆,哥哥就會一溜煙似的溜走一樣。鹿寧只是充滿憐愛地撫摸着弟弟毛茸茸的小腦袋,說着:“不會的,我會一直陪着你的。”方纔堅定的決心,此時又動搖了一分。弟弟十分信任自己,深信自己不會拋下他,他卻要違背這個天然的盟誓,去進行賭博一樣的任務,這似乎是一種背叛。兩種背叛的權衡,此刻又在心中生髮出來,心情再一次複雜沉重起來。
夜色逐漸深沉,或明或暗的星點綴着整片墨藍色的天空,間或有一兩片雲彩飄過,遮擋住其中一些眨動的眼睛。月亮悄悄地變亮、升起,讓月光均勻地潑灑在一場春雨後籠罩在薄霧裡的村子,透過折射進入屋子的月光具有了澄澈質感,鹿寧的心境也似乎一覽無餘。鹿鎮此刻察覺出哥哥與往日不太一樣,他在詢問的嚴肅話題正在預示着某種變故的來臨,這種來臨令鹿鎮有了不安的預感,但是他無法以行動阻止這種變故,只能通過情感的手段來保護哥哥和自己的關係,無力感油然而生。
晚飯後,兄弟倆坐在門外的石臺階上,獸人的毛皮爲他們隔絕了大部分的春寒,一場春雨後的氣溫和溼度正好,空氣清新怡人。鹿寧短暫地擺脫了腦中那些糾纏的想法,慵懶地伸直雙腿,躺了下來伸展身體,不禁發出舒服的一聲呼嚕。鹿鎮則將腦袋枕在哥哥的手臂上,側過頭看着哥哥的臉,仔細地從耳朵到嘴端詳着,彷彿想要看透那個最深處的秘密。終於,他忍不住發問了。
“哥,你爲什麼要問那個問題啊?告訴我爲什麼嘛。”
面對弟弟帶着請求表情的小臉,鹿寧無法拒絕,但是肯定不能告訴他實情。“過幾天我要去城裡賣貨,順便跟幾個朋友聚聚,可能要幾天,我會給你把吃的都留好的,這不怕你擔心嘛。”
“可以帶我去嗎?”
“我們大孩子要喝酒,小孩子不要看,你就待在家。你也要學着做大孩子了。”鹿寧繼續騙着弟弟,“不能總讓我陪着。”
鹿鎮像是接受了這個答案,沒有繼續提出要求。他一直是一個可愛又省心的孩子,鹿寧如釋重負地捏了捏小傢伙的臉,表示對他的獎勵。“等我從城裡回來,給你帶好東西。”
他再一次下定了決心。自己幾年來磨鍊的劍術,一定能夠讓自己和夥伴們全身而退的,雖然事成之後他們都得前往一個不爲人知的地方逃脫追捕,但是能和弟弟在一起,鹿寧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鹿鎮也作出了自己的決斷。他還是對哥哥心存疑慮,因爲從沒見過哥哥喝酒。他計劃那一天,偷偷跟着哥哥進城一探究竟,反正哥哥肯定不會生氣。一來,他不想離開哥哥那麼久,二來,上回進城讓他大開眼界,他想再滿足一次小孩子的好奇心。
就這樣,兩人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作出了自己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