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過後,便聽得春花過來喜滋滋過來彙報,說是楚廄門顯赫位置儼然貼出皇榜,在全國範圍內重金懸賞奇花冰川紅蓮,但凡持花進獻者,賞黃金千兩,良田萬畝。
“原來昨日路上碰見吳總管,他手中所持物事便是那蓋有天子印璽的皇榜,據說除開楚廄中的幾張,其餘已經是馬加鞭送往各處城池,要不了多久,整個金耀就都知道了。”
“是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了那紅蓮,公主的嗓疾治癒,指日可待!”
“公主絕色姿容,再恢復甜美嗓音,全天下女子之中卻是無人能及。”
“那個時候,皇上不知道有多歡喜……”
那春花與秋月,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眉開眼笑,歡天喜地。
端木澈見得她們倆那副高興勁,淡淡一笑道:“八字還沒一撇呢,瞎開心什麼,都不知道那花兒還能用不,指不定早壞掉了。”
秋月奇道:“公主難道見過這花?”
端木澈搖頭笑道:“我哪裡見過,這花不是長在冰山上嗎,冰山在兩國邊境,離楚京路途遙遠,就算能摘下來,可怎麼存放啊?”
春花也是拍手道:“就是啊,這花要是蔫了,不知道還有效用不?唉……”
秋月蹙眉道:“那可怎麼辦呢?”
端木澈哈哈笑道:“怎麼辦,涼拌唄!我都不着急,你們兩個又擔心什麼!”
這皇榜貼出,少說也要十天半月纔能有消息傳回,除非他們在此之前已經到得金耀境內,依照尹方的忠誠與薩朗的性情,這樣的可能性卻是極大……
想到那臨近的寰公主生辰宴會,也就兩日時間了,自己卻是要送個什麼生日禮物呢?
自己此番來得楚京,也就隻身上帶着一枚火風令,其餘什麼都沒有,連師父所贈的風吟劍,都被齊越搜了去,一路上在馬車上也曾細細查找過,卻是一直未見,當時是稀裡糊塗,現時想起來,那馬車下方應該有一暗格,正好藏放,這人心思實在是……細緻。
摸了下腰間,不由苦笑,再是投緣,也總不能將這火風令當作生日禮物送給這孩兒吧?
想了想,打開齊愈所賜那箱珠寶,撥拉一陣,忽然眼前一亮,卻是從中尋出一隻精緻的玉鎖來,捏在手中,但見晶瑩碧綠,小巧玲瓏,不禁側頭喚道:“你們兩個,睡的女紅做得好?”
秋月呆了下,答道:“春花姐姐的女紅手藝在宮中是出了名的。”
春花也是點頭道:“奴婢在進宮之前,一直跟着孃親學針指,奴婢的孃親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繡娘,奴婢的技藝也算是不壞的。”
端木澈笑着將玉鎖遞了過去,指點道:“找一段紅繩來,上方做成掛繩,或系在頸上,或掛於腰間,都是可以的,至於下面嘛,做一個喜慶好看的穗子,再配上一隻小香囊——這樣的所持禮物,也就矇混過關了。”
春花拿着玉鎖比劃一陣,應聲而去,端木澈想了下,又喚住她叮囑道:“孩子年幼,那香囊中別放什麼氣味濃烈的香料,以免聞着頭昏,就放些味道清淡的乾花好了。”
秋月在一旁感嘆道:“公主心思纖細,對寰公主真是上心,這愛屋及烏,皇上知道了,不值得有多高興。”
端木澈看她一眼,哼道:“我只是覺得這孩兒可愛,可不是因爲她是誰的孩子,大人的事,跟小孩子無關的。”
秋月撅了嘴脣還要再說,端木澈已是背過身去,擺手道:“別說了,隨我到太醫院去,我昨日所看的那本醫術上有個問題沒弄懂,憋在心裡難受得緊,這回要去請教下王太醫。”
“奴婢實在不懂,公主怎麼對那些醫書如此感興趣,再說了,公主千金之軀,身份尊貴,直接傳王太醫過來便是,何苦親自跑一趟?”
端木澈笑道:“你懂什麼,這個叫不恥下問,凡事只有抱着誠心誠意,謙虛謹慎的態度,才能事半功倍,卓有成效!”
當日齊愈一句這皇宮之中哪裡都去得,卻似是真的有所吩咐下去,已然奏效,這一路行來,宮人皆是恭敬行禮,侍衛也不予以阻攔,卻如無人之境。
進得太醫院的大門,剛走進正堂,卻見幾位太醫正在商討什麼,桌上亦是堆着一些醫書典籍,那已然相識的張太醫與王太醫都在其中,一見她過來,稍微一驚,都是趕緊過來行禮。
“幾位大人不必多禮,是我打擾大家了!”端木澈看了看衆人,面朝張太醫笑道:“怎麼,今日張太醫沒去王府診病嗎?”
張太醫拱手答道:“回殿下,王府之中派人送來口訊,說是王爺病情已有好轉,欲在府中靜養,不願有人驚擾,是以下官也就不便前往了。”
端木澈點頭笑道:“王爺年輕力壯,也不像是體弱多病之人——”說着,擺手道:“我昨日在醫書房中見着一本古籍,很有些意思,就是太過厚重不想借走,今日再來看看,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理我,找個小藥僮帶着我去就好。”
張太醫正是太醫院首席大夫,平日頗有威信,聞言便是招手喚來一名十來歲的小藥僮,帶着端木澈過去那醫書房。
這太醫院的醫書房,主要是堆放金耀自開朝建國以來的醫家典籍,高高低低,林林總總,佔滿了整個房間幾大排木製書架,端木澈這裡走走,那邊看看,隨意抽出查閱,或立或坐,邊讀邊嘆道:“一篇讀罷頭飛雪……”
見她興致高漲,隨行的秋月與那藥僮也不敢打岔,一直在門口候着,直到天色昏暗,日頭西移,才終於忍不住喚道:“公主,時辰不早了,隨奴婢回宮去吧。”
“着急什麼,我還有些問題要請教幾位太醫呢。”端木澈將書卷合上,放回原處,隨着他們走出屋子。
這醫書房離那太醫院正堂尚有一段距離,端木澈漫步走着,不時向隨行藥僮詢問那各處屋舍的名稱用途,那藥僮知她身份尊貴,自然是詳細解說,什麼聽差處、署事所、土地祠、藥王廟,都是無一遺漏,娓娓道來。
待得走到一處幽靜巷前,藥僮卻是停步不前,急急行禮道:“前方無路,請殿下止步。”
端木澈朝前看了一眼,笑道:“明明是一處宅子,怎說是無路?”
那藥僮面色微白,囁嚅道:“那宅子,那宅子不吉利,院使大人下令任何人不得進入……”
端木澈挑一下眉,微微眯眼道:“不吉利?什麼意思?”
藥僮見她直直盯着自己,猶豫一陣,方纔小聲道:“那宅子曾經鬧過鬼,請過高僧來做過法事,總算是鎮下去了。”
端木澈呵呵笑道:“這世界上原本沒有鬼神,有得,只是人心中的癡念與妄想罷了——”說着,忽然指着那藥僮身後,眼眸睜大,面帶訝然道:“咦,你背後怎麼有一隻人手,就要摸到你的脖子上了?”
那藥僮驚呼一聲,嚇得一下子跳起來,猛地竄出去一大步。
端木澈拍手笑得開心,秋月更是笑得直不起腰,卻見迎面走來青年男子,約莫二十來歲,身着太醫服侍,此時一把扯住那藥僮喝道:“你做什麼,如此莽撞!”
藥僮委屈道:“我……”
端木澈走了過去,笑道:“這位大人莫要怪他,他說這宅子鬧鬼,我一時詫異,跟他開了個玩笑。”
“下官見過殿下!”那青年太醫看着眼熟,應該是方纔在正堂裡看見過的,好像是姓孟,只見他俯身行禮之後,起身看了一眼近前的屋舍,神色黯然道,”殿下有所不知,這宅子是下官先師李太醫的住所……”
“李太醫?”端木澈想了下,問道:“我往日倒是聽說過,可是那位以鍼灸神術聞名的老太醫?”
那孟太醫斂容道:“正是。”
“已經仙逝了麼,真是可惜。”端木澈嘆息一聲,見得他面色有異,欲言又止,不由低聲問道:“老太醫什麼時候逝世的,那僮兒怎說宅子鬧鬼?”
孟太醫怔了一下,凝望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坦然明澈,彷彿有着莫大的魔力,讓人不由自主接下話去,“先師,是心懷歉疚,在屋中……自縊身亡。”
“自縊?”端木澈面色微變,見那孟太醫深深一輯,正欲退下,趕緊喚住,柔聲道:“孟太醫,請留步,我初習醫術,對於這一代名醫十分敬重,實在現象不出李太醫名揚天下,卻是因爲何故生出自絕之念?孟太醫爲人弟子,想必知曉詳情,可否告之一二?”
孟太醫搖頭道:“先師品性清高,平日悉心教授,卻從來不與座下弟子說笑,這其中原委,下官也是不明,知記得先師在逝去的前幾日,不喜說話,愈加孤僻,喃喃唸了幾句,後來就出事了。”
端木澈好奇道:“李太醫,他念了幾句什麼話?”
“先師說——”孟太醫回憶一陣,答道:“原話下官不記得了,這大致意思便是,他沒有想到,會鬧出人命來,實在是對不住那女子……”
端木澈垂下眼簾,嘆氣道:“李太醫已然年邁,只怕是在診病之時出了紕漏,若是無心之過,也實在不用如此。”
孟太醫也是嘆道:“下官也是如此猜想,輔政王爺卻說不是……”
齊越,怎麼又是齊越……
端木澈微微一驚,問道:“這和輔政王爺又有什麼關係?”
孟太醫答道:“先師與王府關係甚篤,臨終之前曾留有一封書信,寫明是交由輔政王爺親啓,先師逝世當日,書信便是被院使大人親自送去輔政王府。”
端木澈輕聲道:“那信上寫的什麼?”
孟太醫道:“信上內容,連院使大人東歐沒有拆開看過,知輔政王一人得見。”
端木澈哦了一聲,與他朝前走出兩步,又隨意問道:“李太醫在太醫院弟子很多嗎,還有什麼親人沒有?”
孟太醫搖頭悲聲道:“先師倒是收徒不少,只是師母過世得早,無兒無女,孤老半生,前些年在宮中倒是認下一名義女,老早就出宮去了。先師這一生,實在是……”說道這裡,話聲嗚咽,泣不成聲。
端木澈勸了幾句,見得他情緒恢復,也不再久留,攜了秋月離開。
回到坤夜公,剛一進門,就聽見春花過來稟報,說是方纔柳貴妃派人過來,送了一大堆珠花飾物。
端木澈走過去,看着桌上盤中明豔豔一片,隨意拿起一朵淺粉色的絹花,把玩一陣,笑道:“這位柳貴妃,可真是友善,送我這麼多好東西!”
秋月也是笑道:“連柳妃娘娘都是有意示好,公主好事臨近了。”
春花卻是沒精打采道:“那來人有意無意說漏了嘴,說是柳妃娘娘已經確診了,真是懷上了龍胎,昨夜,皇上終於留宿柳妃娘娘的寢宮。”
端木澈瞥她一眼道:“我有什麼好事,這柳妃娘娘有孕纔是天大的喜事,應該高興纔是,你在那裡愁眉苦臉做什麼?”
春花搖頭嘆道:“公主啊,你倒好,不是呆在園中獨自轉悠,便是去太醫院翻看醫書,怎麼篤不擔心自己的事情?”
“我在這宮中吃好喝好,又遇到你們兩個乖巧的丫頭,這日子過得如此舒暢,我有什麼值得擔心的?”端木澈看了看她倆的神情,好笑道:“我早就說過了,你們兩個,不要瞎操心,我對那後宮主位沒有興趣——”
“真的沒興趣嗎?”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那麼,公主在意的又是什麼呢?”
端木澈驟然回頭,只見齊愈頭戴玉冠,一身絳紫錦袍,神色淡然,眼中卻是光芒大盛。
“叩見皇上!”身旁兩人趕緊跪拜行禮。
齊愈揮下手,讓兩人退了下去,舉步過來,微笑道:“公主怎麼不說話,朕一直想知道,公主心裡真正在意的,卻是什麼?”
端木澈輕聲而笑,說道:“皇上可是聽到方纔澈與她們的對話了,那是說着好玩的,皇上不必當真。”
齊愈搖頭道:“不時這個意思,公主——”話到這裡頓了一下,兩步走到近旁,卻是改口道:“澈兒,你來宮中也有一些時日了,朕怎麼覺得跟你離得越近,越是把握不住你的心思呢?”
端木澈微蹙秀眉,勉強笑道:“皇上……”
齊愈卻是眼露堅持道;“朕想知道,澈兒心中真正在意的,卻是什麼?”
端木澈別過臉去,嗓音淡淡道:“澈不喜分享,不懂妥協,只在意一份誠摯無僞,傾情相待的真心。”
“朕對澈兒的真心,不容懷疑,只是柳妃新近才……”齊愈沉吟片刻,方道:“你所要的,朕現在還給不起,但是朕心裡明白得很,澈兒,給朕一些時間……”
端木澈搖頭道:“陛下已經有了美眷佳兒,又何必在澈身上浪費時間精力?”見他面色轉冷,忽又正色說道:“陛下,澈有一事想與陛下商量……”
齊愈笑道:“說吧,是否又想出什麼東西要朕簽署了?”
端木澈垂眼道:“倒也不是,只是澈離開火象已有數月,對於父皇甚是想念,既然仙逝兩國已經化干戈爲玉帛,是同盟而非敵對,陛下先前也說過澈是客人而非人質,那麼,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澈也該向陛下辭行了!”
齊愈身子一震,愕然道:“你……竟然想走……要離朕而去……”
端木澈點頭道:“是的,等到寰兒公主生辰過後,澈便想要回去火象。”
齊愈冷聲道:“澈兒着急回去,可是爲了與那火象大將軍顏青的婚事?”
端木澈呆了一下,低聲道:“澈是思鄉心切,與顏將軍無關。”
齊愈身形微滯,咬牙道:“難道朕一番情意,就不值得澈兒留戀嗎?”
端木澈苦笑道:“陛下的心思,澈自然明白,只是澈實在是不能如君所願……”說罷,卻是走向窗前,挺直佇立,低低吟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齊愈心中一痛,卻見那俏生生的人影回過頭來,眼中晶瑩,嫣然一笑,盈盈拜倒:“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陛下之意,澈永世不忘……”
“夜深了,陛下請回吧,恕不遠送。”說罷,不待他過來相扶,已經是長袖輕撫,衣帶飄飛,朝着內室似是欲乘風而去。
“澈兒!”齊愈想起一事,情急喊道:“你難道忘了那冰川紅蓮嗎,朕已經派人貼出皇榜,重金懸賞,只待有人揭榜進獻,便可治癒你的嗓疾,也許很就有消息了,你再給朕一些時間,半年?不,三個月……”
端木澈回頭,看着他一臉焦急的神色,不由輕嘆一聲道:“澈其實並不奢望那奇花,不過,陛下若是執意要留澈,那就一月吧,一月之後,便是澈回國的歸期。”
“那好,一言爲定——”齊愈眼光流轉,低聲應道:“朕還是那句話,朕一定,不讓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