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五 魂牽夢縈硃砂似血
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更漏聲聲，我放下筆，只覺得渾身痠痛。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碌，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一門心思撲在這家店上。這是我第一次獨立的開一家店鋪。和上次完全不一樣，我累得每天跟條狗一樣。
不過，我卻覺得很充實。我喜歡這樣的忙碌，這樣能讓我忘卻一切煩惱，包括那個人。似乎我一旦忙起來，那些奇奇怪怪的夢也不會做了。再也沒有奇怪的想法了。
我擡頭看了看水漏，發現早已過了三更。筱筱早已回去睡覺了。這寂靜的深夜裡只有我一個人。早打好的水已經涼透了。我只能重新去打水。不料推開門，卻看見狐狸正端着水，打算進來。
他瞧見我也端着水盆，笑道：“正巧。我看見你房裡燈亮着。想着你沒睡，所以給先給你打盆水來。我就知道你房裡的水肯定冷了。”
他不等我說話，便立刻進了屋子，將水放下，挽起袖子，擰了帕子給我擦臉。這幾日的相處，我覺得和他在一起其實挺好的。如果，能這樣平平靜靜的生活下去，我想我總有一天會嫁給狐狸。
有時候，我覺得我這一生大起大落，置之死地而後生。遇到過英明神武的大將軍，也碰見過權傾天下的王爺，又和溫潤絕世的前朝太子廝守過一陣。當真是豐富多彩。可是，如今想起來，卻覺得那些日子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的心始終空了一塊，像是漏風的門板，呼呼的時不時會覺得空虛。
而來到這裡遇見那個人之後，我突然明白，這之前的錯過和辜負都是註定的。上蒼註定我必然是要等到他的。雖然，他已不記得我，可是我卻認得出他的淚痣。當他看着我問我，可曾見過的時候。我突然腦海裡閃現出一句話“你曾在我夢裡出現過千千萬萬回。”
狐狸將盆子放到地上，拉着我坐到牀上，隨後托起我的腳，除去鞋襪。這霎時讓我驚了一陣。從前的時候，我也未曾讓人這麼服侍過我。他一個男子願意這樣對我，這，這讓我如何報答他。
“狐狸，你總待我這麼好。”我看着他低頭滿頭青絲逶迤一地。他的手指形狀優美，我不止一次肖想過他的手。那些臨陣不變的泰然和時刻保持的優雅，我總覺得他的身上的味道讓我莫名熟悉。
他替我洗完腳，擦乾之後擡頭，笑道：“我只是想寵你。讓你知道我的好，讓你不忍心趕我走。“
我看着他，他的眼裡是流轉的波光，像是靜靜流淌着的河水。我記得他鮮衣怒馬，大刀流星仿若人間神祗一般。可是，現在他摸去頭上的汗水，只衝着我傻笑，哪裡有半點風華絕代的架勢。
這樣的他，我應該珍惜的。可是。。。。
“狐狸，你可曾相信前世？”
“怎麼這麼說？”他臉色一瞬間有些僵硬，等我想看清，他已是一臉笑容。
“狐狸，如果兩個相愛的人生死離別，再相遇時，其中一個早已不記得對方了。該怎麼辦呢？”
狐狸陷入了沉思，臉上帶着莫測的表情，眼神卻更加悲傷，半響之後，他突然笑了一聲道：“十四。這個問題太難了。我回答不出來。”說着，匆匆走了。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眼花，他的背影驚慌失措像是在奔跑一樣。
房間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到底是不會回答，還是不願意回答呢？
這天夜裡，我又作了一個關於他的夢。夢裡，那個人還是一襲白衣。他吟唱着古怪的歌謠，雙手合十於胸，神情莊嚴肅穆，吟唱道：“願使你的魂魄永不老去，願使你的心中永遠潔淨，願使你永不遺忘。”
他唱着，鮮血浸染了白衣，綻放朵朵嫣紅的玫瑰。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咒語，可是心裡卻像是被撕裂一樣疼痛，冥冥之中有隻手牽引着我。我嘶喊着：“不要，不要。停下來“
他聽不見，鮮血從手上流下，在他的周身匯聚成一個圓。我伸出手，想要阻止，卻無法改變。
行至最終，他唱完了歌謠，血色盡去，像是破敗的玩偶，頹然倒地。霎時間，滿山遍野的桃花林，全部凋謝了。從根開始，寸寸枯萎。如此詭異，又如此悲慟。他的淚痣依然那麼紅豔，像是珊瑚石一般。
我突然驚醒，泣不成聲。這是懲罰麼？讓我一個人承受兩個人的回憶，讓我一個人接受兩個人的悲傷。他什麼都不記得了，而我就算忘卻了姓名，卻始終忘不了他眼角的硃砂。
枯坐在牀上，天已大亮。我不敢入睡，怕再夢到那一地的鮮血。
清晨，狐狸推開門，瞧見我枯坐在牀上，眼裡滿是震痛。他走到我身旁，坐在牀榻上，一把摟過我，沉聲道：“十四。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有些茫然道：“狐狸。我知道這是命運。我該去找他。我知道是他。他眼角的硃砂痣那麼明顯，就是他。我就算什麼都不記得了，卻唯獨忘不了他。”
狐狸抱住我，嘶啞道：“不，不是。他不是。”
我推開狐狸，穿上衣服，就要出門。狐狸攔住我，急切道：“你要去哪裡？”
“去見他。”
“你去見他又怎麼樣？他已經不記得你了。”狐狸苦苦勸說着。
“那我便讓他記起我來。”我堅定的說道。從來沒有過的渴望，席捲我的胸口。我該是愛他的，激烈如同火焰一樣的愛他的。
狐狸攔不住我，我一個人上了馬車，獨自來到花府。沒有拜帖，沒有交代，我自然是被拒之門外。可是，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見到他。
我站在花府門口看着來來往往的人，從天剛亮，一直等到夕陽西沉。始終沒有見到花葉一的身影。他就像是故意避開我一樣。
連續三日，我一直在花府大門口守株待兔。可是，花葉一始終沒有露面。
我幾乎有些灰心了。高牆大院，冷風陣陣。我蹲坐在花府臺階上，街上已經沒有了人。三天了，花葉一始終不肯露面。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準備回去。沒想到，不遠處竟然傳來轎子吱呀的聲音。兩個轎伕擡着轎子風塵僕僕的從外面趕回來。看樣子像是去出遠門了一樣。
我靈機一動，躲在高大的石獅瑞獸像後面。果不其然，轎子停穩之後，一個青衣小廝跑過去，揭開簾子。花葉一在小廝的攙扶之下慢慢走出來。
月光照在他的白袍子上，他的眉宇如出鞘的刀劍英氣勃發，一雙眼睛像是兩眼深不見底的泉水，刀削般堅毅的臉龐，略顯蒼白的肌膚，還有眼角幾乎能滴出血來的硃砂痣。
我的心怦怦的跳動着。他踏上臺階，一步一步，就要走進那銅牆鐵壁的花府裡了
就是這個時候我抓準時機，從石獅身後走出來，叫道：“花葉一。”
花葉一轉過頭來，看到是我，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驚訝，隨後臉上蒙上幾分溫和的笑意道：“十四小姐。”
我看着他，心突然抑制不住的跳動起來。我是來做什麼的呢？被他這麼一笑，我幾乎將自己的來意都快忘記了。好在，我很快就清醒，看着他，一本正經道：“花公子。我有些私事想和你談談。”
花葉一看了看已經高掛的明月，問道：“現在？”
我也隨着他擡頭看了看上空。夜色如漆，撒上一片繁星。天色已經很晚了，也確實不適合再談這些事情。而且，眼前的花葉一不時撐着眼睛，一臉疲態。我不由心疼道：“今日，你便好好休息吧。明日，你我在雲想衣裳前面的茶樓碰面。我有些事情想同你說。”
花葉一點點頭，隨後慢慢走進去。他的隨身小廝瞧了我一眼，眼神裡滿是不屑，大約把我當做了狂蜂浪蝶了。不過，我現在做的行徑和那些花癡女子也沒什麼分別了。
可笑我什麼時候也淪落到這個地步了？放着王妃，將軍夫人，甚至是皇后不當，卻偏偏來湊這麼一個人的冷屁股。這隻能說世上情愛之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的。
第二日，我早早的起牀，梳洗裝扮之後，纔出門開店。雲想衣裳依舊是生意興隆。有狐狸坐鎮，這地方比放了富貴竹還好用。單憑他一個笑，那些夫人小姐都紛紛甘願拿出荷包一擲千金。
店中人聲鼎沸，我站在櫃檯處，被擠得看不到一絲風景。那些夫人看見狐狸，就跟餓久了的狼看見小白兔一樣，兩眼放光，恨不得直接將他綁了回去。可憐我就被這麼推來擠去的，差點被擠成肉餅子。
正當我哀嚎不已的時候，店門外傳來小廝的聲音道：“十四小姐。我家公子請您過去一聚。”
歷史證明，但凡名人身邊，十個有九個也會變成名人。譬如楊貴妃身邊的侍女阿蠻最後成了將軍夫人；又或者是明熹宗朱由校身邊的太監魏忠賢，再有便是我眼前這位花葉一身邊的小廝青衣。
幾位有見識的夫人居然一眼就認出這個青衣小子就是花葉一的隨侍，紛紛讓路與他。他一路暢通無阻，走到我面前，隨後行禮道：“我家公子讓我來給您帶路。”說着，便側身讓出一條路來。
我正要走，狐狸的聲音突然在後面響起。“十四，別走。”
我聽他的語氣像是生氣，又像是惱怒，以爲他再鬧彆扭，於是頭也沒回，只是隨口安撫道：“你先看着點。我去去就回。”說着，我便跟着青衣的步子匆匆而去。
狐狸在我身後似乎又說了什麼，我一時情急，沒有聽到，只顧着去見花葉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