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家

女兒家

鸞娥說話時候脣微微往上翹,臉上已經有憤怒之色。半個月前寧家的媒婆又登門,王太太本當是來商量提前過門的,誰知媒婆一開口就給王太太出了個難題。

說的是寧二爺自從和鸞娥定親之後,就小病不斷,上次竟還暈了過去,雖仗着這邊送去的人蔘救了命,可畢竟不是那麼回事。寧太太心疼兒子,除讓人到處去廟裡燒香還願之外,又讓人拿了鸞娥和寧二爺的八字,到處尋人去合。

找一個,一個都說從八字上來瞧,這對都是上好的一對夫妻,財祿盡有,子女雙全不說,連口舌是非都不生的。找兩位,兩位也是這樣說的。京裡的算命先生差不多都找遍,沒有一個說鸞娥和寧二爺八字犯衝的。

落後在報恩寺裡遇到一個初來掛單的和尚,請他算一算。這和尚看了看雙方八字,默默唸了念就道:“這八字初看起來上好一對夫妻,別人說的也沒錯,只是……”這後面兩個字就讓寧家管家擔了下心,那和尚先合掌唸了聲佛才道:“壞人姻緣也是不好的事,這也是爲什麼先頭算的人都不肯說的道理。”說完這和尚就搖頭走了。

寧家管家急忙回去稟告了寧太太,寧太太聽了忙又去尋那和尚,千懇萬求地道:“大師傅,我守寡守了那麼十來年,就看着這兩個兒子,還求你能給我指條路。”說着就痛哭起來。

那和尚先還閉着眼,等寧太太哭了半響才睜開眼道:“小僧乃方外之人,從不理俗事。”寧太太聽他開口知道有幾分效應,忙道:“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救了我兒子,那就是救了我的命,還求指條路。”和尚又嘆了聲才道:“那對男女造,初看起來確是一對上好夫妻,只是坤造太耀,未免壓住乾宮,四十以後呈衰敗之相。”

寧太太聽了這話,臉唰一下白了,照這樣看來,自己兒子就活不過四十?寧太太急忙道:“那我退了這門親事?”和尚還沒說話,服侍婆婆來的寧大奶奶就開口:“婆婆,這門親已下了定,明年三月就是婚期,此時來退,到時?”

寧太太聽了這話,剛要發怒就聽和尚道:“這門親事本是上好的,退了也着實可惜,還有別的法子。”寧大奶奶聽了鬆一口氣,續宗和侯府有親不說,又得了皇帝青眼,對他的文采十分看重,常召他入宮應對,結這門親對自己丈夫的仕途有極大好處,怎捨得就此退掉?

和尚頓一頓道:“坤造太耀,只要置一小星在側,用小星之光來壓住坤造光芒,就可脫了此災,夫妻白頭不說,子孫滿堂,福祿壽喜都全的。”聽了這話,寧大奶奶鬆開的氣又重新提起,沒娶妻就先納妾,而這妾的目的還是爲此,對方肯答應纔怪?

寧太太卻是大喜,只要能救兒子,別說置一房妾,多置幾房也沒什麼,問過和尚什麼時候納妾最好,和尚算過婚期,婚期本是明年三月,妾定要先趕在這前面過門,早不過十月,晚不能過十一月,又詳細說了妾定要屬羊的,最好是五月生的,這樣才能既壓住坤造光芒,又不會妻妾失序。

寧太太聽了這話,如同奉了皇帝的旨意,回家就找了媒婆來,一是讓她去尋個合適的姑娘給寧二爺做妾,二是讓她去和王家說這件事。

頭一件倒簡單,第二件媒婆就犯了難,一邊在肚裡腹誹,一邊往平府來,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王太太說了才道:“這事寧太太也曉得委屈了你家姑娘,只是這說到根來,也是爲你家姑娘好,橫豎妻妾名分擺在那,縱她先入門,也不敢在你家姑娘跟前放肆,就答應了吧。”

王太太本是個拿不起主意的,這麼多年不是靠大女兒就是靠小女兒的,等到淑娥嫁了續宗,她在平家住着,更是隻享榮華不問別事的,聽了這話雖覺得有些不合理,可是女兒總不能未嫁就背個剋夫的名聲?遲疑開口道:“這事不如這樣,納是許他納了,不過我家女兒沒過門前,不許他圓房。”

媒婆就曉得王太太是個好說話的,這才只求見王太太,聽見王太太答應了,哎呀一聲就道:“王太太,這是自然,何消你囑咐,寧太太也這樣說的。”王太太面上浮起尷尬神色,媒婆見王太太肯了,剛想告辭就聽見窗外傳來鸞娥的聲音:“我不許。”

這讓媒婆愣在那裡,鸞娥已經掀起簾子走進來,對媒婆怒目而視:“回去和寧家的說,要不就退親,不然他家就另尋,我絕不能在我沒過門之前就讓妾進門。”媒婆哭喪着臉去望王太太:“太太,您瞧這?”王太太皺眉:“終身大事,哪能讓你插嘴?”

鸞娥笑了一下:“娘,你也知道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怎麼能胡亂?”王太太被鸞娥這話又堵住了,媒婆咳嗽一聲:“二姑娘,你說的雖沒錯,但你要知道,再怎麼她先過門,也不過就是個妾,你纔是寧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奶奶,誰會……”

不等媒婆說完,鸞娥已經挑眉:“這位媽媽,寧家若真要爲我好,哪會定親不久就疑是我克了他家兒子,又尋出這麼一個主意要壓住我,果真如此的話,倒不如痛快退了親,大家一拍兩散。”媒婆不敢說話,王太太嘆氣:“鸞娥啊,不過就是他家要先納個妾,這也是常事,你日後尋了別家,也未必沒有夫君納妾的。”

當了外人鸞娥不好對王太太怎樣,只是看着媒婆一字一句地道:“天下不是個個男子都納妾,回去和寧家說,兩條路,一是退親,二是不但現在這個妾也不進門,以後也不許納妾。”媒婆和王太太都被鸞娥的話給唬住。

鸞娥看向王太太:“娘,女兒的話就放在這,您要答應了寧家,真讓他家這麼做,我就一刀抹死在花轎裡,也不會嫁進他家。”說完鸞娥就出去,王太太愁眉苦臉地,也曉得女兒性子烈,是說到做得到,只得讓媒婆原樣傳回去。

寧家那邊得了消息,寧太太倒罷了,寧大爺和寧大奶奶夫妻怎捨得把這門親事給退了?這幾天正在尋人來關說,就要鸞娥應了。鸞娥豈是那麼輕易能變主意的,王太太想起來又嘆一口氣:“你啊,沒過門就不許人納妾,這就背了個不賢的名聲,等退了寧家,我瞧你能嫁什麼樣的人家?”

鸞娥笑了:“娘,我爹也沒納妾,姐夫也只有姐姐一個,若說王家平家不夠富貴?趙姐夫娶了婉姐姐那麼多年,又生在那樣富貴人家,也不見他對別人動一動心思,兩個姐姐都如此,難道就因爲我小些,就要等着以後夫君納妾?”

婉潞把鸞娥拉過來:“你啊,就會胡亂牽扯人。”鸞娥往婉潞懷裡靠一靠:“婉姐姐,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天下爲什麼這麼不公,只許男子三妻四妾,女兒就必要一心一意?若是要男子納妾,那女兒家也要尋個小老公,這才叫公平。”

這樣的話讓婉潞愣了愣,似乎有在哪裡聽過,又似乎是自己記茬了,朱氏已經笑了:“前面那句還算有些道理,後面這句就惹人笑了。”鸞娥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對,一頭埋在婉潞懷裡就不說話。

“你們都說什麼好笑的呢?”淑娥在丫鬟的攙扶下走進來,她那五個月的肚子早已顯懷,太醫來瞧過,說這胎的胎相保準是個男胎。朱氏雖喜歡孫女,可是平家的香火要有人傳下去,也望着淑娥多生幾個孫子,聽說淑娥這胎是個男孩,把淑娥手裡的事全接了過去,只讓她安心養胎。

來客應酬這些都是王太太在做,見淑娥出來,王太太有些嗔怪地道:“還不好好躺在哪,怎麼又出來了?”淑娥抹一把額上的細汗:“躺的我都發膩,況且姐姐好久沒回來,也和姐姐說說話。”

婉潞嘴上不說,心裡也想着淑娥能給自己生個小侄子出來,和鸞娥兩人把她扶了坐下:“不過是空閒着回家來走走,有什麼話,就等我進屋和你說去。”

丫鬟走進來:“太太,寧家來人了。”鸞娥眉一挑:“還是照前幾天這樣打發走了就是,有什麼好報的?”丫鬟面上露出一絲惶恐:“來的是寧大奶奶,她還說求見的是姑奶奶,不是兩位太太。”求見婉潞?婉潞起身要出門,鸞娥小嘴撅起,伸手去拉婉潞的衣衫:“姐姐,我還是那句話。”

婉潞輕輕拍一下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就和丫鬟走了出去。寧大奶奶是在平時招呼女客的倒廳那裡等候,聽到婉潞的腳步聲,面上的焦慮之色更盛,迎上前要行禮。

婉潞已經福了下去:“這說來是我的孃家,倒沒有出來相迎,是我的罪過。”說話時候婉潞已經往桌上掃去,見那茶一點沒動,寧大奶奶滿腔的話總也要先還禮才說。

等分了賓主坐下,寧大奶奶剛要開口,婉潞已經讓丫鬟把茶果端上來:“這是家下廚子新學做的點心,還請先嚐嘗。”寧大奶奶拿了一個,索性直接開口:“六奶奶,我這來求見你,也爲的是寧王兩家的婚事。”婉潞笑了:“寧奶奶你這說的就不對了,我本姓平,嫁了人姓趙,這兩家的婚事怎麼和我有關係?”

寧大奶奶聽了這話,曉得婉潞只怕不肯幫忙,不由重重嘆了一聲:“我曉得,現在說什麼也不對,可是這婚姻大事本是前世修來的緣分,哪能說退就退?”見婉潞還是不肯接自己的話,寧大奶奶只能自言自語:“況且我婆婆不過是病急亂投醫,也是爲的小叔,並不是作踐小嬸。”

婉潞微微一笑:“是,我們都是當孃的,自然曉得當孃的心。”寧大奶奶眼裡閃出一絲光芒:“果然六奶奶是知書達理的。”婉潞低頭一笑,接着就擡頭:“可是也不能爲了自己家的孩子,就不把別人家的當人。”寧大奶奶遲疑一下才開口:“可是天下男子納妾也是常事,怎麼談得上作踐呢?”

婉潞笑了:“納妾的確是常事,可也要瞧瞧怎麼納,或是夫妻之間沒有兒女,納一房妾回來希圖生育。或是妻子管家事忙,精力不濟納一房妾回來服侍丈夫。更有那夫妻之間不和睦了,妻子納房妾回來討丈夫歡心,種種緣由都有,可是從沒聽說過納妾回來是要制住妻子的,這樣顛倒怎生不叫作踐?”

寧大奶奶雖被婉潞說的滿臉通紅,可還是繼續道:“六奶奶你說的有理,可妻妾名分已定,這妾怎敢對妻不敬?”婉潞笑了:“這不然,這妾本是納回來用小星之光壓住坤造光芒的,若是二爺就此好了,那功勞全歸了她,請問這樣有功勞的妾,妻子怎麼對待?若是二爺不好了?”

寧大奶奶臉色又在變化,婉潞緩緩地道:“被抱怨的自然是妻子,哪個會去抱怨這妾?可憐鸞娥妹妹,沒嫁就背了一個剋夫的名頭,這樣的人家怎敢再嫁進去,還是寧大奶奶您覺得這樣不叫作踐?”寧大奶奶長嘆一聲,已經辯無可辯,婉潞站起身:“方纔寧大奶奶您說的對,我們都是做父母的,自然會體會天下做父母的心,既然寧家算出寧二爺身子骨不好是因了鸞娥妹妹,我們也不敢背了這克別人家兒子的名頭,這門親事也就此作罷。”

見婉潞起身,寧大奶奶也跟着起身,話裡全是嘆息:“六奶奶,話雖這樣說,可我們寧家也不是那樣不講理的人,哪會任由妾去作踐妻子?”婉潞笑了:“寧大奶奶你不覺得你這話煞是可笑?”

寧大奶奶知道再多說已是無益,又長嘆一聲也就告辭,婉潞站在廳中間,並沒有去送她,這樣的親事結了對鸞娥已經毫無益處,倒不如斷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