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7

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分節 7

就離開了。

“許真,”林晉修走到櫥櫃前,最後盛了杯紅茶遞到我手裡,聲音低沉,“我早跟你說過,做好思想準備。”他在邊上坐下,又去摸茶几上的煙盒,但又放了回去。“剛剛你都沒吃什麼,跟我出去再吃點東西。”

“不,我不餓。”

林晉修根本不理我,“我讓你看合同,不是爲了刺激到你連飯都吃不下。你以爲你是鐵打的機器人?”

我伸手揉了揉臉,只覺得手指和臉頰異常冰冷。

“你的這種性格,以前覺得真是有趣,現在想,還不如傻一點。”林晉修伸手撥開我的一縷劉海,低聲說了這句。

“我還不夠蠢嗎?直到今天才知道真相。”

“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他隨時可以回來。”林晉修面無表情,“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違約金也可以再談。”

“不……不了,就這樣吧,”我悲哀地垂下頭,“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既然瞞着我就是不希望我插手。和電影公司解約,這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會造成什麼後果,他比我清楚得多。”

“他也未必清楚。”這話有潛臺詞,我詫異地擡頭。

“十幾年來,他和蓋亞都合作良好,忽然提出解約,多半是因爲你,”林晉修微眯雙眸,靜靜盯着我,“你是不是正在這麼想?”我啞口無言。“只是,他高估了你的承受能力。合同你已經看到了,你真的放得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溫莎公爵只有一個,即便是他,最後也心生悔意。你們的事情,一年兩年之後呢?以一個人的犧牲成全一段戀情,從來沒有善終。”

他忽然變身爲戀愛專家,我很不適應。嘴上功夫我一直不如他,不論是調侃還是說正經的事情。最關鍵的是,他說到了點子上。

是啊,怎麼可能有善終?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那些合同就像白色枷鎖一樣纏繞了我,我沒辦法再談下去,也不能和林晉修再待在一個屋檐下。太陽穴一抽一抽,大腦疼得發木。許久後,我茫然站起來,“我回去了。”林晉修伸手蓋住了眼睛,“嗯”了一聲。

走到門口聽到他低沉的聲音,“記得吃飯。”

我心神不寧地回到家裡,時間已經不早了,手機裡有好幾個未接電話,和平常一樣,進門的時候顧持鈞已經做好了晚飯,我心裡有事,一頓飯也吃得食不知味,顧持鈞看上去真是心情大好。

兩個人吃飯還是太寂寞了點,我心裡哽得慌,胃裡全是石頭,基本吃不下什麼。看到他吃得差不多了,我把餐具收拾到廚房,顧持鈞跟在我後面進了廚房,跟我一起打理。

他臉上笑意宛然,就像我們在一起生活這幾個月的每一天,我卻覺得脊背發寒,他遇到這麼大的事情,人生已經走到了最關鍵的路口,他絕對不可能不憂心,而我們現在住在一起睡在一起,我居然沒有發現他情緒上的任何異狀,交談中他也從不漏任何口風和蛛絲馬跡。他到底是把跟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當成了什麼?他在我面前一舉一動都是表演?

我終於忍無可忍,“我有事問你。”

顧持鈞頭都沒擡,“什麼?”

我咬着脣,“你準備和電影公司解約?”

他側頭看我一眼,不動聲色,接過我手裡的盤子用乾毛巾擦乾。“嗯,是有這個打算。”

“什麼叫打算?”我幾近抓狂,“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他隨口問:“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你別管,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還瞞着我什麼?”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只凝神想了一想,又面無表情道:“沈飲言告訴你的?真夠多事。男人要納於言而敏於行,在這個圈子尤其要管住這張嘴。”

我深吸一口氣,“這是我跟他的交情。再說,他以爲我已經知道,誰知道我一直被矇在鼓裡。”

顧持鈞放下碟子,“去客廳談。”

我們沉默不語地來到客廳,我坐在沙發上發呆,雖然告訴自己要鎮定,但肩膀下意識瑟縮着,完全控制不住。

顧持鈞收起了所有的玩笑之色,正色道:“許真,不論你從他裡知道了什麼,但我告訴你,和公司解約純粹是我自己的考慮,和你沒有任何關係,而且事情馬上就解決了。”

“不僅僅是錢的事,”我覺得嗓子像有火燒,“更多的……是你的事業。你說過,你很喜歡演員這個職業。”

“也就僅僅是喜歡,”顧持鈞輕輕吻了吻我的髮梢,“迴歸老本行是不錯的選擇。”他說得沒錯,以他的能耐,不會離開了這個圈子就不能過日子。只是賬不能這麼簡單算。

我想,如果他沒有遇到我,他必然還是風光無限的顧持鈞,在電影圈子裡如魚得水,不會面臨這樣無奈的選擇。林晉修一點都沒說錯,兩個人相處,一個人犧牲太多,另一個人會承受不起的。哪怕對方是犧牲得心甘情願。如果有人爲了你改變了人生的道路,那你就要負擔起未來生活的責任。是啊,如果他沒有了事業,我又離開他,哪怕他有着鋼鐵般的意志,恐怕也受不住。

我抱着頭,覺得肩膀被無形的重物壓住,瑟瑟發抖。一時間屋子安靜極了,他輕輕吻我的發頂,感嘆地說了一聲“還是個孩子”,又在我面前半蹲下,握住我的雙手,輕輕吻我的手心和十指,“小真,喝一點咖啡定定神。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大問題。”

我想我面如死灰,“都到了這步,你還瞞着我做什麼?我們什麼時候搬走?”

他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你所謂的馬上解決的代價不是你身無分文嗎?這套房子馬上也要給公司了,不是嗎?”

顧持鈞原地踱步,臉色驟然一變,他重重擰起了眉心看着我,“胡說什麼?”

我看着他,“別瞞我了,合同我都看到了。”

“合同?”他從來都是個聰明的男人,一怔之後幾乎是下一秒反應過來,“哦,林晉修給你看的?”下一秒他聲音陡然大了好幾分貝,尾音上揚,陰沉而恐怖,“遇到問題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回來問我,而是去跟林晉修求證?”問他?跟影帝對質,沒有證據怎麼行?

我苦苦地笑,“你不可能跟我說實話的。實際上我剛剛問你這件事情,你的第一個念頭,也是想着先瞞過我,對嗎?”顧持鈞腳步一挪,朝我趨近一步,竟壓得整間屋子氣壓一沉,宛如風雨欲來,“你的意思,林晉修就不瞞你?”

我沒力氣也沒勇氣迎接他逼人的目光,轉移了話題,“林晉修說,你還可以回去……違約金也可以再談。”

“我要回去的話,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了,”顧持鈞聲音聽起來痛徹心扉,“林晉修的話你也信?他對你什麼心思你會不清楚?我跟公司解約就是爲了一個了斷,我不可能容忍公司老闆一直覬覦我的老婆!”

說到底,他還是不信我。我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連一句反駁的話都不想說,只默默低頭翻開書包,取出一份文件給他。“這套公寓不要動了,我不想搬家,”我輕聲說,“最後差的那部分違約金,用我家的房子抵押吧。雖然只有這套公寓的一半面積,但地段好環境好,沒有按揭。我按照市價算過,足夠了。”

顧持鈞是真沒想到我會這麼做,半晌後才擰着眉頭開口。“收回去。”他完全不假辭色,話也說得乾脆利落。

“不,你能不能聽我一次?你口口聲聲‘我自己的決定’,卻沒想你現在面臨的狀況完全是我造成的。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啊!”我嗓子一緊,話也說得帶上了沙啞的破音,“顧持鈞,你就沒想過,即便你現在瞞我瞞得滴水不漏,我總有一天會發現真相……到時候要怎麼辦?我沒有辦法釋懷的,你當真要我內疚一輩子?”

我覺得眼睛潮溼,隔着濛濛水汽看出去,顧持鈞表情複雜難辨,震驚、意外、不安、難過、傷心……似乎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他在我面前,從來沒有如此情緒外露的時候。他使勁攬我入懷,把我摟得死緊,輕輕拍着我的肩膀,啞着嗓子。“別哭,別哭。是我不對,好嗎?”他吻我的鬢角。

那天躺在牀上,我怎麼都睡不着,只能睜着眼睛凝視黑暗中的一點,大腦裡無數想法天人交戰。顧持鈞在我身邊睡得很沉,綿長的氣息在我的頸窩徘徊,表情安靜,好像從來沒什麼事能打擾他的睡眠。是啊,我和他的角度完全不一樣,他不覺得解約是多大一件事情,但我不能這麼釋然。人和人的差異就是在對同一件事情的態度上體現的。所以他選擇不告訴我,打算等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後再告訴我解約和退出影壇一事。我身體越發僵硬。以前也有這樣的時候,身體完全不能動的時候,大腦的腦細胞卻異常活躍。忽然身處的好像不是黑沉沉連星星都看不到的臥室,而是空曠的郊外,頭頂繁星漫天,耳邊風聲獵獵。開動引擎,車燈雪亮,蓄勢待發,關閉大腦,猛踩油門。風馳電掣,盡情飛奔,無拘無束,征服了恐懼之後,再也沒有什麼感情能控制我。我享受到至高無上的自由。那種自由的感覺,我無比懷念。

第二天就是週末,我跟院慶辦公室請了假,花了一天把家裡最後打掃了一遍,把能搬走的傢俱統統搬到了顧持鈞的公寓。其實這間屋子在我捐出化石和儀器後基本已經半空了,東西並不多,搬家工人往來了三趟就搬空了屋子。

我這才發現我家原來很大。和顧持鈞站在屋子中心,說話都有迴音。顧持鈞從頭到尾都沒怎麼開口,面無表情。默默環顧四周,我順着他的視線往周圍望去,褐色地板白色牆壁,窗簾在風中獵獵作響。門口忽然一響。我回過頭,有風從門口吹來。恍惚中似乎看到父親揹着大包小包,牽着我的手推門而入。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和爸爸在家的時間是極少的。小的時候,整年都在外頭,七大洲五大洋,那麼多可看的風景……雖然外面的世界有趣又新奇,但在長久的奔波之後回到家,總那麼讓人愉悅,只需要在家中的沙發上坐下,煮上一壺熱茶慢條斯理地喝,一年的辛苦疲勞就不翼而飛。

眼睛忽然一酸,說不傷心是假的,但我不敢表露出來,怕顧持鈞不好受。自己難受無所謂,不能讓喜歡的人也受這份罪。他家境優越,從小到大都沒爲錢發過愁,現在爲了解約才動用了我家的房子,以他對我的維護,此時絕對比我更難過。錢之一事,沒遇到難題不說,遇到了才知道窘迫和無奈。

我推着他往外走,笑說:“好啦好啦,沒啥好看的,去會計事務所吧。”顧持鈞的資產都是專門的會計事務所打理,解約的事情他們一併負責。他應該是從瑞士回國就在準備解約,只是違約金數額實在太大,而他的各類資產也龐雜,準備各種文件都花了很久,且不說公司那邊可能還會刁難,結果拖延到了現在。

在會計事務所花了半天時間,終於把我家房子交割完畢。同時我才知道顧持鈞本不會被違約金逼到這個份兒上。他在電影圈的這些年,是賺了不少錢,但也捐出去了大概三分之一。比如我現在才知道,他原來還是一個著名慈善基金的長期捐款人,用於幫助患白血病的兒童。

離開的時候,顧持鈞一直不語,在電梯裡他抱着我,跟我額頭相抵,臉頰輕輕蹭着,氣氛異常纏綿。

沒想到的是,沒過兩天,林晉修就找到我,直接當着老師和同學的面,把正在佈置活動的我從階梯教室裡拎出去,磨着牙陰着臉說:“你發瘋了?那是你爸留給你的房子!”

好吧,我也沒指望瞞着他。“那曾經是我家的房子,現在是貴公司的財產了,”我輕鬆地微笑,“沒什麼大不了。”

“還裝?!”林晉修面如冰雪,“對你來說真的就是一套房子?是你的全部了!你以爲你爸還給你剩下什麼?”

我要努力深呼吸才能按捺住心頭的情緒。“顧持鈞付出的遠比我多,我做的不值一提,”我靜了半晌,隨即輕輕搖頭,“總之,我絕對不能讓他一無所有,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這樣才公平。我回去做事了。”

學院的校慶活動如期展開,金像獎頒獎典禮也如期召開。顧持鈞雖然已經解約,但提名出來的時候,他的合同還在電影公司,所以自然要出席金像獎頒獎典禮。我也覺得有始有終的收場才堪稱完美。

第二天是個美好的週末,我窩在客廳的沙發上,在電視上看了現場直播。直播的是MAX旗下的娛樂臺,紅地毯、閃光燈,劇組輪番出場,我還看到了沈欽言。他所在的劇組的電影雖然還沒完全公映,但並不妨礙先做好先前的造勢工作。

《約法三章》作爲壓軸劇組,最後纔出現在紅地毯上,顧持鈞一身白色的禮服,英俊挺拔。顧持鈞之前跟我說過,這次的兩個獎項絕對落不到他的頭上,他去參加活動,不過是去履行在公司的最後一份義務罷了。

儀式很快開始,給他頒獎的是個著名的導演和上一屆的最佳編劇獎得主,兩個人的臺詞也相當有趣,一唱一和。“哎呀,今天晚上將會出現金像獎有史以來最大的驚喜之一。”

“本年度的最佳編劇獲獎者大家都很熟悉,他曾經是金像獎最年輕的影帝之一,在兩年前也曾經站在這個頒獎臺,拿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獎,真是讓人佩服。”

“依我看,其他編劇一定恨死他,長得帥演技好已經夠幸運了,居然還跟他們搶飯碗。”

“我想大家已經猜到他是誰了。”偌大的劇場裡已經有人叫出了“顧持鈞”的名字。“對,《約法三章》,顧持鈞。讓我們有請這位集編劇、演員於一身的天才上臺領獎。”宣佈獲獎名單的那一刻,全場掌聲雷動。從提名開始,鏡頭大半時間都切在顧持鈞臉上,攝影還真是周到,給了特寫。

他始終保持了微笑,非常愉快,接過獎盃的時候,他真誠地接部就班地感謝了一大堆人,他說:“一部電影是不是成功,往往跟題材的關係不大,而是看你怎麼執行。《約法三章》劇組是個非常優秀的劇組,能把構想變成現實。我感謝他們。”

隨後,金像獎組委會、導演製片,然後是支持他的影迷等都被他提到,是他一直以來的滴水不漏的風格。我想,坐在大劇院裡很多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要退出電影圈的事,主持人完全無視時間限制,特別讓他再說上幾句。

他對着鏡頭和億萬觀衆微笑,眼神真摯,“無論我拿下多少獎項,這種榮譽都不是我一個人的。對我來說,人生真正的意義,來自於用真切的感情,研究這個世界,也來自於我所愛的人,愛我的電影。成爲演員,是我的幸運,從事電影行業十二年,許許多多的經歷讓我永生難忘,打開了我的靈魂。我想,在數十年後,我可以指着熒幕,驕傲地對我的孫子說:‘你的爺爺曾經是一名電影人。’”全場掌聲雷動。他眸子裡有光,在億萬觀衆前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真心微笑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也清楚他剛剛說的這番話發自肺腑,不是演技。

我莞爾,是真的爲他高興,下一秒,眼眶酸澀難當。他用的詞是“曾經”。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站在這個舞臺上,領取那尊小金人了。只是笑着笑着就那麼難過,眼前模糊得已經沒辦法再看下去了,我歪在抱枕上。電視裡陸陸續續地有聲音傳來,最重的獎總是留在最後,我總算等到了最佳導演獎的揭曉。得獎的不是我母親而是鄒小卿。鏡頭轉到我很久不見的母親臉上,雖然獎項旁落,她絲毫不見失落,只是笑着轉過頭,和鄒小卿握了握手。

顧持鈞很晚纔回來,那時候我正披着毛毯靠在沙發上昏昏欲睡。他之前和我通報過,頒獎後有通宵酒會,他不會在那裡待上一個晚上,但肯定也要晚歸,我就用這段時間畫了張賀卡放在茶几上。迷迷糊糊覺得沙發一重,睜開眼睛,只看到顧持鈞坐在我旁邊,禮服扔在地下,只餘一件白襯衣,墨色的領結扯開掛在脖子上,手指輕輕摩挲着我的臉。他顯然喝了不少酒,臉色發紅,薄有醉意。見我醒了,他也不說話,只一笑,俯下身來跟我交換了一個吻。他脣舌間酒意甚濃,我推推他,“去洗澡。醒酒藥就在茶几上。”

他乾脆整個人壓住我,隔着被子,小孩子一樣嘟囔道:“嫌棄我嗎?”虧得他還有力氣鬧,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臉,“不敢。”他隨即抱我回到臥室,把我放在牀上俯下身纏綿了一會兒,才啞着嗓子低低地笑了,“爲了不讓老婆嫌棄我,我去洗澡。”

他片刻後回來了,帶來沐浴後的香氣,我只覺得身邊一暖,被他樹袋熊一樣抱在了懷裡。“謝謝。”他貼着我的耳朵輕語。

“什麼?”

“爲了很多事情……”他氣息纏綿,“比如,你的賀卡。”

我的手攀上他的腰,真的睡了過去。

我是被電話吵醒的。醒來覺得天光未明,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不過早上七點半,時間實在太早。艱難地搬開顧持鈞纏在我腰上的胳膊,又把他壓在我肩膀頸窩的頭挪開,這麼一番動作他都沒醒,可見他昨晚實在醉得厲害。

我探出身子去接電話,剛說了一句“喂”,那邊忽然安靜了一瞬,我倦意濃濃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的確是市內的號碼。知道家裡這部私人電話機的人極其少,只有顧持鈞的家人和公司裡的寥寥幾個人,都很清楚我和他的關係。我擔心是有要緊的事情,打起精神說:“哪位?”

那邊又很快嘈雜起來,我聽到很細卻很突兀的聲音響起,“是女人接的電話,”一愣,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另一個清晰的從未聽過的女聲在耳邊炸開,“我找顧持鈞先生。”

“他正在睡覺,你可以晚一點打過來。”我還沒睡醒,茫然應了一句。

那邊忽然靜了一瞬,“我是《星報》的記者,你是不是正在跟顧持鈞交往?”

大腦轟然一響,所有的睏倦不翼而飛,理智邏輯統統回來,迅速分析這通電話,得到一個結論:出事了。“你從哪裡得到這個電話號碼的?!”

“既然沒否認的話,那就是承認了。那你必定是顧持鈞的女友了?”

“啊……”

“那麼,顧持鈞爲了你息影的事也是真的了?”

“什麼?”我徹底慌了手腳。一隻手從我肩上越過,掛了電話。

我倉皇地回頭看他,顧持鈞也醒了,臉色不好,我知道那並不是因爲宿醉的關係。我頭昏腦漲,心情又緊張,“記者怎麼會知道家裡的電話?她聽到我說話,問我是不是在跟你交往,我沒反應過來,讓她抓到把柄了……”

“沒事,別緊張,我先問問。”顧持鈞沉聲開口,攬過我抱在懷裡,要伸手拿電話,整個房間都有聲音。這次不光是座機,我的手機、顧持鈞的手機都在玩命地響。我跟他對視一眼,分別去抓電話。打電話找我的是韋姍,她在那邊哇哇大叫,“我說許真!照片上那個女人是不是你?”

“啊?”

“就是顧持鈞的新聞裡的那個女人啊!雖然是側臉,但跟你太像了。”我呆了足足半分鐘,纔想起來問她是哪裡看到的。“新聞鋪天蓋地!報紙上都是!”我心下暗道不好,在她“喂喂,到底是不是你?你怎麼都不否認啊?你怎麼對得起林學長?”的吼聲中關上手機,下牀去拿書桌上的筆記本,開機,連上網絡,終於知道了造成我一大早就被迫失眠的元兇。

原來今天早上,幾家最有影響力的娛樂報紙上都登出了一組照片,我和顧持鈞牽手走過長街,在街角接吻的照片。照片裡的我踮着腳尖,微閉雙眼,顧持鈞一隻手攬住我的腰,一隻手輕輕撫着我一側臉頰。我想起來了。那是暑假的一個早晨,我和顧持鈞在阿爾卑斯山下的斯特雷小鎮住了一晚,早上趁着遊人稀少外出散步時,他纏綿地吻我。和這幾張照片相對應的,還有顧持鈞昨晚在頒獎典禮上手持獎盃,面帶微笑的照片。新聞題目則讓人憂然驚心,“顧持鈞爲女友急流勇退?”本該是大肆報道金像獎的時候,結果卻變成了精彩的八卦新聞。

我掃一眼報道內容,太抵是說顧持鈞爲了一個姓名不詳的神秘女大學生準備退出影壇,可靠消息說他正在和蓋亞電影公司解約,這也是他之前的幾個月不出席任何活動的原因。這事很讓人覺得詭異,他明明已經站到了人生中的第二個高峰期,可以走得更遠。文章分析得倒是頭頭是道,最後還提出了疑問,這個女人是何來歷?爲什麼能把顧持鈞迷得神魂顛倒?顧持鈞之前可把她藏得太好。

等我看完這則新聞,顧持鈞已經拔掉了電話線,同時掛上了他自己的手機,簡明扼要地說:“問了幾個相熟的記者,不知道消息從哪裡流傳出去的。”

我坐在牀邊看着顯示屏,只覺得冷汗浸了全身。顧持鈞靠過來和我一起看網頁,評論道:“公平地說,這幾張照片真是不錯……”他居然還有心情看照片好不好!我緊張地咬着手指,心急如焚推開他,穿衣服去下牀,“你快點去闢謠!說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行,”顧持鈞說,“那就是我妻子吧。”

“誰是你妻子啊?”我抓狂,“你能不能認真一點?”

“我十分認真。今天我會給媒體發個正式的公告,證實我已經和電影公司解約,從此退出影壇。”顧持鈞總算正經了一點,對此事的態度和我截然不同,“媒體的遺忘速度很快,而且你不是圈內人,很快就會過去了。”

“哪有那麼簡單?”我抓着他的衣服,“你在這個圈子也這麼多年了,難道不知道,這就跟潘多拉的盒子一樣,打開就合不上了啊!”

“沒那麼誇張,我不再涉足電影圈,還能怎麼炒作?沒有經濟利益的事情,不會有人做的,過幾天就好,”顧持鈞滿臉輕鬆,“別急。”

隨後我才知道,他前幾天解約時,已經準備好了給媒體的公告。不是電子文本,不是郵件,一字一句都是他手寫而成,可見其用心程度。那封信並不長,只有百餘字。“我已經和蓋亞電影公司解約,從此退出影壇,這個決定與任何人無關,是我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我已經有固定女友,我非常非常愛她。我會跟她白頭偕老。她不是圈內人,我不會公佈她的照片和姓名,希望大家留給我們空間。感謝所有的影迷這麼多年給我的支持。”

他的這封信言簡意賅,帶着塵埃落定的味道,所有影迷哀號一片。我能理解,倘若我和兩年前一樣也是他的普通影迷,如果誰告訴我他要因爲一個女人而息影,我恐怕也很想不通。傳真發出去了,事情一日千里地發展。就在顧持鈞發表公告後幾個小時內,網上的各大論壇就出現了一個所謂的“知情人”,這人把我的姓名、學校、年齡統統公開,同時附帶了我和顧持鈞的合照。

那是去年年底,我和顧持鈞在小劇場裡看沈欽言他們劇團的話劇《逝者》時被拍下來的,大抵是從錄像裡截的圖又經過了處理,那畫面有一種陳舊感。我低着頭抿嘴微笑,顧持鈞坐在我身邊,傾身過來,手臂繞過座位,虛虛環住我,他低下頭,輕輕吻上我的額角。在這些圖片裡,我的五官暴露無遺。我咬牙,盯着BBS那個“寧寧”的ID咬牙切齒,毫無疑問,這個“知情人”是李安寧。

但到了這個時候,我也沒那個時間精力去找李安寧的麻煩。信息一旦公佈,我的**蕩然無存。那天下午,有起碼十個我從來都不認識的學生在教室裡或者路上攔住我,毫無禮貌地問我是不是顧持鈞的女朋友,反倒是相熟的同學問得極少,大抵是我一張烏雲密佈的臉實在可怕的緣故。

到了現在,韋姍也不再多話,只問我,“是真的?”我不語。她痛心疾首,“你啊,你怎麼對得起林學長?”

八卦越演越烈,世人都有一個疑問,能讓剛剛在金像獎頒獎典禮上大出風頭,人氣如日中天,萬人迷顧持鈞着迷到這個程度的女人,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來頭?只看她本人的簡歷,似乎也沒什麼奇特的,也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擔心很多事情,我白天吃不下任何東西,晚上也根本睡不着,腦子裡像要炸開,顧持鈞輕輕拍着我的後背。我知道他也很着急,但說實話,我們現在能夠做的不多。他已經和電影公司解約,公司不會再出面解決我們面對的問題。而章時宇能做的也有限,他被公司派出了國。好一招釜底抽薪。

那兩天我睡不好,在牀上翻來覆去,又一身冷汗地乾脆坐起來,默默發呆。顧持鈞從後抱住我,伸手擦去我額頭的冷汗,“跟學校請個假,我們出國避一段時間。如果一個月後情況還這麼壞,就去瑞士上學。”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起去國外,也是第一次跟我提起轉學。他說話時胸腔震動,我的後背貼在他的胸口,清晰地感受他心臟的跳動,一下一下,無比平穩。

“我們一起去念書。你花一年時間去學習語言,然後在蘇黎世大學繼續學金融學,”他把我摟得更緊一點,“我也回去讀書,花兩年時間把心理醫生執照拿到。這其間就住在我家,你不是很喜歡我家人嗎?”我轉過身,靜靜看着他的臉。

他摁亮了燈,微笑的臉龐顯得容光煥發,“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在成爲演員和繼續深造兩者之間猶豫過一段時間。我父母兄姊非常民主,他們對我成爲演員沒有異議,於是我以爲他們很支持我。但我前幾天跟大哥打電話提起回去唸書的時候,你猜他說什麼?”

“什麼?”

“大哥沉默了三十秒,最後感慨地說:‘你總算回到顧家人該走的路上了,光爲了這個,也應該感謝許真。’”我忍俊不禁。“所以說,事情沒有這麼壞,你也別再哭喪着臉,”顧持鈞跟我額頭相抵,“只要有家人作爲你的後盾,什麼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一旦決定了怎麼去做,事情就容易多了。去瑞士的機票定在週末,還有幾天時間我回學校交接課題,把手上的事交給師兄,順便跟錢教授請假,教授平時對我要求嚴格,這個時候異常通情達理,只說:“出去休息一下也不錯。”

“謝謝您。”

“不過……”錢教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我,“我一直以爲你的男友是林晉修,怎麼忽然變成電影明星了?”教授不是個多事的人,對學生的私生活相當尊重,此時能問我這個問題,大概我的事情讓他非常困惑。我有些慚愧,不知道應該露出什麼表情,這麼多年我和林晉修的事都不是秘密,但居然能讓我的教授產生這種錯覺,我應該也有不少錯,“林學長不是我的男友。”

“這樣啊,”他若有所思,“林晉修對你是真的很上心。”我沉默了一會兒。

他也不再發表感想,最後搖搖頭,“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也不懂了。總之,那個顧持鈞,他對你好不好?”

我忽然就覺得鼻酸,輕輕點頭,“沒人……能像他這樣對我好了。”

“那就足夠了。”

我把話轉告給顧持鈞,他就笑,“真是大師風範。”他叮囑我,平時都待在學校裡,哪裡都不要去,我換了手機號,只有他知道新號碼,對所有未知來電都拒接。我真心盼望記者對我的八卦到我這裡就足夠了,我也自問我的履歷中並無讓人可以指摘的地方,如果有人要“虛構”,那確實無能爲力。好在我若干年積累的好人品終於發揮了作用,關於我的新聞報道中,我的各種“好友”和“同學”的爆料大抵都在讚美我,一年前火災中我“英雄救美”的事情得到了廣泛的宣傳。所有的媒體的特性都是一樣的,顯然都不願意看到一個大義凜然的優秀學生,他們更樂於尋找我的醜聞。

於是對我進行了深入發掘,我爸的照片在報紙和網站上被貼了個遍,他寫過什麼論文,出版過什麼作品等等,也紛紛進行了報道。出版商跟我說:“你爸爸的書從來沒有銷量這麼好。”可憐我爸一輩子低調,專心研究幾千萬年前的古生物,和世俗幾乎沒有來往,去世一年多後卻因爲女兒的緋聞“大紅大紫”了一把,也當真諷刺。

第二十六章?分手

我在學校裡還有不少事情要做。我帶了箱子去宿舍收拾我的東西,拖着行李箱離開的時候,坐在小花園裡打電話給我母親,沒想到,電話根本無人接聽。我不死心地連續撥打了三次之後纔有了說話聲。

“媽媽?”

母親冷淡地“嗯”了一聲,“之前拒絕接我電話,怎麼現在想起找我了?”

這話當真刺耳,我也顧不得,低聲下氣開口,“媽媽,能不能跟你見個面?”

她回答我,“我在國外度假,電話裡說。”

仔細一聽,確有浪花拍岸的聲音。我深吸一口氣,“我遇到了一點麻煩,你能不能幫幫我?”

她聲音平淡,“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從來沒當我是你媽媽。”我何嘗不知道自己這前倨後恭的態度十分難堪,但告訴自己要鎮定,還讓自己心平氣和地問:“不是因爲我,看着我爸的面子上,這還不行嗎?”

“你爸爸?”母親聲音冷淡,“少跟我提他。”她的話讓我徹底掉進了冰桶裡,“這麼說,您是不肯答應了?”

“我之前警告過你不要和圈子裡的人談戀愛,就是擔心這事。你和顧持鈞在一起的時候,就應該想到總有一天會變成這個局面,”她說,“你應該嚐嚐自作自受的後果,不是每件事都有人站在你身後爲你收拾爛攤子。”

我幾乎能想象出來她坐在海邊的別墅旁,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漫不經心接聽助理遞來的電話,嘴角掛着高貴的笑容,雙脣開合間說出冷漠的言辭。我默默合上手機,坐在花園裡的長椅上想了一想。說也奇怪,被她拒絕的那一瞬間,我並不覺得太失望,也沒有覺得心灰意冷,只是忽然明白了,我爸爲什麼帶着我獨自生活的原因。爸爸那麼擔心我,即便是在彌留階段都沒告訴我母親的下落。那是因爲,他從來都知道,我的生母就是這麼個冷心冷面的人,之前對我露出來的所謂關切,不過是耐心耗光之前的假象而已。真正遇到了事情,是絕對指望不上她的。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剛走了沒幾步就被一大羣不知道哪裡出來的記者圍住了,上一秒他們好像還只是參觀學校的普通人,看到我的下一秒紛紛變了臉,攝像機相機紛紛出動,無數鏡頭閃着光,我眼睛都要瞎了。我完全沒應付過這種可怕的陣勢,徹底呆住了,腦子居然反覆在想,這些記看到底是從哪裡進入學校的?我已經低調處理,但他們還是迫蹤到了學校。無數的問題朝我砸過來。

“你和顧持鈞是什麼關係?”

“聽說你強烈要求顧持鈞息影?”

“……”

每一個問題都讓人崩潰,我頭疼欲裂,“你們怎麼進學校的?!”

有個下巴尖尖的女記者就笑了,忽然擠到我面前,壓低了嗓子故作神秘地塞給我一張紙條,“許小姐,關於這件事,我想請教你。”我低頭一看,匆匆展開手中的紙卷,那是一份三十七年前某報紙的複印件,紙片上雖然只有短短几行字,我卻好像被人扔進了冰窖,“這個變態的世界,永遠都是怕什麼來什麼。”那女記者看看我,“所以許小姐,可不可以單獨給我個採訪的機會?”

我推開人羣,傀儡似的跟她走到僻靜處。女記者說:“我令天查看舊報紙的時候無意中忽然發現,許小姐,你的父親許正堯三十七年前被控謀殺他的第一任妻子樑婉靈,我很想知道你對此事的看法。”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睛裡閃着格外欣喜的光芒。是啊,她當然高興,這是多麼大的一起猛料。我身上沒什麼多餘的料可以挖,但我爸爸有。

“據我所知,樑婉靈是安平製藥家的長孫女,據說嫁妝豐厚,她身亡後,你父親繼承了她的大筆遺產,對嗎?”

“你既然調查了這麼多,那應該知道,所謂的案件是不存在的,這件事從沒有被正式立案,”我咬牙,狠狠盯着她,“而我爸爸也過世了。”

“的確是這樣,”她憐憫地看着我,“但人們總是不介意從最壞的角度揣摩一件事。”

我咬牙,“你要什麼?”

“坦白說,我對這件舊案的興趣不算大,當年有關係的人早已不在,最多不過是花邊談資,”她饒有興趣地開口,“我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我查到,你的父親只結了一次婚,就是和樑婉靈。而他的第二次婚姻記錄並不存在,同時,系統裡也沒有你的收養記錄……我對你的來歷當真好奇。”

我想我母親做得真絕,爲了不讓人查到她的過往有機可乘,連當年的婚姻記錄都統統銷燬了。明明我還清楚無比地記得,我從爸爸的廢紙堆裡翻出的他們當時的結婚證明和我的出生證明。

“既然你這麼神通廣大,不如再去查一查我生母是誰。到時候咱們再談。”我冷冷瞥那女記者一眼,再沒有心情糾纏下去,頭也不迴轉身就走,同時打電話叫了學校保安。

但俗話說禍不單行,好不容易解決了麻煩的記者,又被幾個女生圍住了。我瞧着她們很有些眼熟,似乎是我們學院的大一新生。

“真了不起啊,記者都追到學校裡了,”爲首的女生昂着頭問我,“你就是許真?”

一看就來者不善,我懶得理她們,轉身要走。另一個女孩忽然推我一下,我尚在愣神,就被她們潑了一身的冰激凌,遠遠近近的同學都看過來,還好天冷,在草坪上學習的學生不多。“腳踏兩隻船水性楊花的賤女人,已經有了林晉修還要去勾引顧持鈞!”她們氣勢洶洶質問我,“顧持鈞是公衆人物,你憑什麼讓他爲你放棄事業!自私,無恥,卑鄙!”

我聽得發愣,看到冰激凌順着我的發尖滴落,只想着這個女人居然是我?

“學姐,”我茫然擡頭,看到安露朝我疾走過來。她一身火紅,做事卻像鋒利的刀子,沉着臉一言不發走過來,扔了爲首的女孩一個耳光,“滾!憑你們幾個賤人也敢動學姐的一根頭髮!”她現在已經頗有氣勢,一個耳光打了之後那羣女生完全不敢反駁。

她拉起我,“學姐,跟我走。”安露送我回了宿舍,我洗完澡換着衣服,有一搭沒一搭跟她說話。“看到照片之前,我是真的沒想到你和顧持鈞……”

她嘆了一聲,“幾個月前,大概是《約法三章》上映前後那幾天,顧持鈞來MAX上通告,我在演播室外見到過他一次,他那時正在打電話,表情溫柔得不得了。當時我就在想,他一定在跟很喜歡的人說話,現在才知道是學姐你。”

我說:“你別說了。”

安露神色悵然,輕輕撫我的背,“學姐,我知道你不想聽,但我還是要說出來……哪怕你覺得我討厭。你和顧持鈞在正常地交往、戀愛,這事完全不丟人。顧持鈞肯爲了你息影,我認識的每個人統統覺得非常浪漫,都說顧持鈞是個世上難尋的好男人。”他的確是很好的人。

“會有人反應過激,沒辦法,誰讓顧持鈞是公衆人物,”安露聳肩,“但你完全沒必要放在心上。新聞我也在看,其實倒也沒有說得太過的地方。過了幾個月,人們再提起這件事情,只會說兩個字‘傳奇’。”

我穿好衣服從浴室出來,頭髮還滴着水,“安露,你還不明白嗎?兩三天內這件事情發展到現在的地步,針對的已經不是顧持鈞,而是我。”

安露翻箱倒櫃地找我的吹風機,對此話題不予置評,看來她是清楚的。“明星談個戀愛算不上大事,可從我的照片被曝光的時候起,焦點已經落在了我身上,”我看着安露,“你也應該知道我母親是誰了?”她表情複雜,“之前不知道……現在,有所耳聞。”

“媒體發瘋了一樣報道我,甚至扯出了我爸爸,卻沒一個字提到我母親,”我說,“以這些媒體的信息來源,他們會不知道我母親的身份嗎?即便現在不知道,早晚也會知道。流言根本擋不住。但他們根本不在乎,還追我追到學校裡。”

安露不語,拿過吹風機幫我吹頭髮。我想這個學妹的最大好處就是善解人意,該說話時就說話,不該說話時就緘默不語,從不多事從不多問,也難怪林晉修待她和別人也不太一樣。

我疲倦極了,強打精神,“安露,你開車來了是吧?幫我個忙。”我知道,林晉修這段時間如果不在學校就是在MAX總部,沒有通行證我自然進不去MAX。在安露的帶領下,我乘着觀光電梯一路往上到達頂層。

我想這就是頂級富豪的好處,可以站在這個城市最高的地方俯瞅全市。雖然沒有預約,但他的秘書聽說是我,當即叫我進去。林晉修的辦公室異常寬大,陽光明媚,簡練且舒適,黑白二色爲主,一看商業氣氛濃厚。有事求人,我規規矩矩就站在他那寬大得足有四平方米的漆黑辦公桌前,只覺得桌後的人很有判官的氣勢,很能懾人。

“學長。”我輕輕叫他。

“怎麼,兩天不見就憔悴成這樣了?”我雖然垂着頭,但能感覺到他在看我。真是明知故問,他應該比誰都清楚事情的原委。“你來找我比我預想的還要快。”林晉修開口,桌上的文件又翻過了一頁。“再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覺得大腦都要炸開了,“你需要什麼代價?”

林晉修輕輕呼出一口氣,“許真,我要什麼,你一直很清楚。”都是一筆什麼樣的爛賬?我頭疼欲裂,眼前一陣血紅連接着一陣白霧,有一瞬間連我身處何地都不清楚,我喃喃自語,“我不會跟顧持鈞出國,我會跟他分手……”完全看不清林晉修的臉,我聽到他的聲音,“這不夠。”

會議室裡開了暖氣,吹着我的頭髮和臉頰,我覺得眼淚都要被薰出來了。“這是我能做到的了,”我太陽穴突突直跳,“你不能要求我更多。”

他盯着我半晌,“許真,去沙發上坐下。”

我小腿發軟,連走到沙發邊上的力氣都沒有了,慢慢蹲下身,無力地搖頭,感覺就像無數看不見的透明蚊蠅在我四周飛舞,模糊了視線,侵入了身體,我只覺得一輩子裡,從來沒有這麼心痛。茫然中林晉修走到我身邊,我抱着他的腿,“我求你了,學長。只要我爸爸,我爸爸……”

“起來。”他半抱半扶地把我弄到了沙發上,又順手拿過他的咖啡杯放到我手裡。我看到林晉修的臉從一陣霧氣裡浮現出來。我雙手握住杯子,覺得熱氣從加了牛奶和方糖的咖啡杯裡燃起,蔓延到了全身。

我默默看着林晉修的臉,忽然覺得我很久沒有正眼看過他了。無須諱言,林晉修的皮相固然不如顧持鈞,但在男人裡也算是頂好了,他看向你的眼神總顯得極爲專注,三秒鐘的凝視就讓人有曖昧感覺。他出身太好,也太聰明,衆星捧月般長大,女孩子都對他芳心暗許,於是他覺得有些東西自己出生就該擁有或者總會擁有,所以他永遠也學不會寬容。一定是我凝視他的時間太久,林晉修忽然別開目光,半晌後說:“好,我答應你。”

頭重腳輕離開他的辦公室,大腦裡昏昏沉沉,我看到林晉陽和幾位西裝革履的助理邊交談邊從玻璃門後走來。沒力氣說話,我竭力維持着最後一點平和的情緒,點點頭就算打了個招呼。林晉陽看到我,驚訝神色一閃而過,隨即站住叫我的名字,“許真。”

“林先生。”我說。他跟身邊人點了點頭,一羣人先行離開到了會議室。“跟我過來。”勢不如人的壞處就是,他要跟我談話我不能不給面子,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腳下一拐進了一間裝修精緻的休息室。

“林先生,我是來找學長的,”上次我們在電話裡的交鋒可謂不歡而散,我只想說完快點離開,“請他幫忙把我的各種新聞壓下去。就是這樣。”

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興致,“你怎麼會來找阿修?”

我言簡意駭,“除了他,沒有人能幫我了。”

“以你的脾氣,此時最不應該找的人,就是他。”他又瞭解我多少?我們不過見了幾次面罷了。

我簡單道:“此一時彼一時。”

“你和顧持鈞的照片被公開,他脫不了干係,”林晉陽瞧我一眼,“你不會怪他?”

我挺意外,沒想到素來沉穩冷靜的林晉陽今天的話這麼多。“不,不是他,”我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照片的事情跟他無關,至少起初沒有關係。”

林晉陽一怔,像是真正吃驚到了,“你相信他?”

我搖了搖頭,又閉上雙眼,“我認識學長這麼多年,雖然他自大狂妄,還有些自戀,又表裡不一,有很多缺點,但他……那麼驕傲的人,不會做這種事情。”

他意外,端正的臉上難得顯示出一點悵然之意,顯得若有所思,“難怪阿修會對你……”

我不去理會他這句話後的潛臺詞,又叫他,“林先生……”林晉陽看我,“有事?”

“不,沒有了。”我沉默許久,又輕輕搖頭,“我可以離開了嗎?”他點了點頭,我欠身離開。只覺得他銳利的視線一直停在身上,如芒在背。

安露送我回家,一直到樓下的停車場。我跟她說“我就不請你上去了。”

她苦笑說,“沒關係,”又低聲嘆了口氣,低聲說:“學姐,抱歉,這件事情我幫不了你。”

我拍拍她的肩膀,“現在就夠好了。”這是我自己親手佈下的一個局,如蛛網一樣困住了每個人,只有我自己能解開。安露能幫我到這個份上,已經仁至義盡了。其他人捲進來,不過都是炮灰而已。

我開門的時候顧持鈞正在衣帽間收拾行李,地上攤開了四五個行李箱,我的衣服堆在牀上,他一件件疊好,整齊地放進行李箱裡去了。“別收拾了。”我啞着嗓子說。顧持鈞擡頭看我一眼,本來還算輕鬆的臉色驟然一變,伸手拉過我,手指摸索着我的臉頰,“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又哭了?今天遇到了什麼?”

“我不去瑞士了。”我說。

顧持鈞語調一揚,“怎麼?不是都說好了?明天的飛機。”

“我不去了。”我重複了一遍。下面這句話我不知道我是用什麼表情說出來的,只覺得心如死灰,臉上的表情大概也好看不到哪裡去。我坐在地上,仰起臉,“我們分手吧。”

“住嘴!”顧持鈞暴怒,站起來,一腳踢開行李箱,英俊的五官烏雲密佈,壓得偌大一間屋子風雨欲來。“這種話不要再讓我聽到第二遍。”我完全呆住了,他重重喘息了幾聲,又竭力鎮定下來,“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了?你遇到什麼事情了?”

“我去見了林晉修,”我答非所問,“讓他把……關於我和我爸爸的新聞統統壓下來。”他真是聰明,下一秒就說:“林晉修要挾你?”說完陰着臉攬過我的腰,動手扒我的衣服。

我想顧持鈞的心理學真是沒白學,總是可以準確地分析我的心思,如果他去做心理醫生,應該也是非常優秀。只是人無完人,百密一疏,有那麼一件事情,他不知道。我掙扎着,“你做什麼?”

他不言,手上動作加快。我臉都漲紅了,使足了勁一把推開他,“沒有!林晉修沒碰過我!他不會做這種事情。”顧持鈞果然停了手,微妙地“嗯”了一聲,“爲什麼?”

“什麼?”

“我說你爲什麼去找林晉修幫忙?”

我不接腔,別過頭盯着空中虛無的點,“持鈞,我們在瑞士的照片……是你給記者的,對嗎?”

顧持鈞面無表情看着我,“胡說什麼?”

“我知道是你。”

“怎麼不是林晉修?”顧持鈞冷着臉看我,“出了事情,你懷疑到我頭上?他知道你沒辦法忍受記者的鏡頭,把照片給記者,逼你去求他,然後跟我分手。這不正是他的手段?”

“林晉修……不會做這種事情,”我低着頭,頓了頓,“他驕傲得要命,總以爲我是他的所有物……他怎麼可能讓全世界都看到我和你在一起的照片?這事對他來說是個最嚴重的羞辱,好比在全世界人面前被扇了一個重重的耳光。”

他不再說話,起身走到窗戶旁。“第五次了。”

“什麼?”

“這是第五次,你跟我說,對林晉修的信任超過對我。”

我垂下眼皮,“你是分析心理學的專家,你告訴我,每一次,我可有說錯?”

顧持鈞轉過身,他逆着光,面部表情模糊不堪。他語氣平和,態度從容,“許真,你看,事情到了這步,你還爲林晉修說話……”到了現在,他反而不動聲色了,我想他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我沉默了一會兒,無比鎮定繼續開口,“我認識林晉修真的太久了,比跟你久得多。而你,我從來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你跟電影公司解約的時候,我問過你那麼多次,你都瞞得滴水不漏。你那麼會演戲,我根本看不出你的真實情緒。”

“我瞞着就是怕你瞎想,卻換來你的不信任。”顧持鈞的聲音帶着濃濃的自嘲。

“我爲什麼要跟公司解約?沒錯,林晉修是沒封殺我,實際情況恰好相反,”顧持鈞一字一頓,“電影公司把我以後一年的日程表全都排得滿滿當當。如果不提出解約,這幾個月根本就不可能陪在你身邊。聚少離多的話,怎麼戀愛?”

“許真,你還不知道嗎?你對林晉修從來沒有辦法釋懷。我費了多大工夫才把林晉修從你心中趕走,最後追到你?即便這樣,我跟你求婚這麼多次。你也不肯答應,或多或少也是因爲林晉修,”他滿臉疲憊,“如果我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在外面拍戲,你會怎麼樣?只需要三個月,不,也許要不了三個月,你就會回到林晉修身邊。”

我如遭雷擊,這才知道什麼叫輕聲說重話。下意識蹲在地上,我捂着臉,身體中有器官被撕裂,痛楚得鑽心。

“終於明白了?”顧持鈞也蹲了下來,伸手撫過我的臉頰,“你信任他超過信任我,比如,你甚至都不肯告訴我去求林晉修幫忙的真實原因……跟我在一起後,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這幾個月,我寸步不移守着你,你依然和他藕斷絲連。我一開始就知道,林晉修是你心頭的一根刺。他會橫在你我之間,不是因爲他是林氏二公子,而是因爲你愛過他。”

顧持鈞和別人不同,別人震怒的時候往往會失去理智,而他卻不會,思路卻格外清晰,極有條理。他坐到牀沿,把牀上我的衣服一件件全部摺好,在他折到第七件衣服的時候,他靜靜擡頭看我。

“好,我們分手。”

顧持鈞一個人去了瑞士。

第二天我在學校宿舍睡過了日上三竿,直到下午。我很久沒有睡過這麼長的時間,獨自坐在牀上發呆的時候,打開手機,看到他發給我的一條信息,“你家的房子,我很抱歉。但我相信,林晉修會把房子還給你的。我正在機場,二十分鐘後上飛機。小真,再見。”

短信是一小時前發來的,現在的他,已經到了離地萬米的高空。

他終於還是上了去往歐洲的航班,離開了我。仔細想來,真是一次和平的分手,毫無波折,說斷就斷。我要跟他分手,他就跟我好聚好散。顧持鈞說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其實根本不是。他纔是最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乾脆利落。付出感情的時候全心全意,收回感情也毫不拖泥帶水。這樣也挺好,我終於不用在學校和他家之間奔波來去,可以住在學校,沉默地上課下課,在圖書館準備論文和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我鎮定自若地換衣服,下牀,去衛生間洗漱,然後打開電腦,去網上搜索各種新聞,關於我和我父親的各種花邊新聞已經從報紙和網站上撤去,連點影子都找不到。

我換上以前的手機號,終日安靜,從未響起。林晉修做事,果然是萬無一失。

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取消了請假,上下課無人滋擾,在學校裡雖然還有人對我報以好奇的眼神,但並不太過分。我想那是因爲林晉修經常在我身邊的緣故。誰敢那麼不知趣惹到他?他在我身邊也不做別的什麼事情,只跟我一起吃飯,在圖書館學習,甚至幫我準備論文的材料,簡直可以稱得上賢惠體貼了。韋姍小心翼翼跟我說:“我還是覺得你和學長在一起般配一些。”

這其間我知道我媽終於還是要結婚了,她選擇在教堂結婚。婚禮的排場似乎不小,聽紀小蕊誇張的說法,嘉賓都是跺一跺腳整個靜海市都要晃幾晃的人,所以婚禮之前必須預演一次。我對她的婚禮毫無興趣,恨不得有多遠躲多遠,林晉修說了幾次我都充耳不聞。最後一次他跟我提到我還想裝傻,他拿筆敲了敲我的課本,擡起頭對上他的視線,看到他淡定的臉,“別想裝糊塗躲掉。”他肯定是覺得自己一個人難受不划算,所以非要拉着我跟他一道受罪。“膽子真大,”我反脣相譏,“我和她芥蒂還在,你不怕我一臉喪氣地去婚禮現場大鬧一場?”

“我正愁找不到人去婚禮上大鬧一場呢,你能提出主動破壞,我非常歡迎,”林晉修頭也不擡,“反正丟臉的又不是我,是姓許的。我只需安安心心坐收漁人之利就可以了。”我氣結。“我有什麼臉可丟?反正客人我也不認識,要丟自然丟你們林家的臉了。”

“丟我的臉?”林晉修側頭看我一眼,淡聲道,“只有我的妻子才能讓我丟臉。”我很不得抽自己的耳光,讓你多嘴!林晉修翻着我的考試表,語氣不容置疑,“《金融法》考完之後,我來接你。”

“喂……”我氣惱,“你少自作主張行不行?”

林晉修不理我,取過我那篇被教授批了個鮮紅的“重改”兩字的論文,低頭看起來。“你最近的論文實在太難看,數據處埋從頭錯到尾,完全是敷衍,那麼想延期畢業?”他語氣不善地評價我的論文,又提筆修改,圈出了其中的幾處關鍵性的錯誤,“許真,我不管你到時候怎麼喪氣,但你務必要出現。”三天後,我到底還是被他抓走了。

偌大一間教堂,很有些年頭,安靜極了。林晉修和婚禮?組織者在門口急速交談,我目不斜視走進教堂,恰好看到母親一個人靜靜站立在教堂通道中央。

她穿着白灰相間的套裝,戴着絲質柔軟的手套,慢慢回過頭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怔了一怔,表情陰晴不定。看來她不樂意看到我,我們母女在這點上倒是頗爲相似。“來了?”我點頭。她垂下眼睫思考了一會兒,“過來。”我往前走,她也往前走,最後在教堂第一排落座,把挎包放下,手搭在膝蓋上,也示意我坐下。

“我最近想了很多,你對我生氣是有理由的,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心理醫生說我們母女需要坦誠相見,”她擱在膝蓋上的手居然微微顫抖着,“小真,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給我一點時間,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不用了,”我漫不經心,“我都知道。”

她是真的意外,眉心蹙起來,“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若無其事地笑了,背靠着洗禮臺,“你去掃墓的那個人叫洛遠秋,是你的大學同學,他最喜歡桅子花,你們志同道合,熱愛電影,可以隨時爲電影獻出生命……”我母親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吃驚了短暫一瞬後恢復鎮定,“你爸爸告訴你的?不,不可能,他不可能告訴你。”

“當然不可能,”我說,“這二十多年,爸爸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關於你的事情,更不會提起姓洛的什麼人了。”

“那你知不知道……”她好似下了很大決心,“遠獲他是你的……”

“我一清二楚,”我瞥她,“行了,您還是住嘴吧,這種過時的舊聞也好意思跟我說,別鬧得太難看,雖然這個場面已經夠難看了。”

“你這個陰陽怪氣的刻薄語氣是怎麼回事?”她實在忍無可忍,“覺得我沒幫你出頭?”

我唯恐傷不了她,冷冷道:“您想多了,這我可不敢。”

“我當時那麼說,只是爲了讓你吸取教訓而已,你既然要跟顧持鈞在一起,就要做好準備,”母親深呼吸,似在平息心情,“顧持鈞是我見過的最會掌控人心的男人,你根本控制不了他,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阿修對你纔是真正情深義重。”

她不提林晉修還好,一提起我就火冒三丈。我不掩奚落,“這後孃還沒當上,居然這樣心靈相通了。不知道林晉修的生母知道了,會不會在墳裡哭呢?”

“夠了!太刻薄!”

“刻薄?這樣您就受不了啦?”我冷冷一笑,“媽媽,你自己嫁了姓林的,還要把自己女兒也打包送過去,一家兩母女都去伺候姓林的,你的主意倒是不錯。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母親臉色譁然一變,“我跟遠洋結婚,你覺得丟人?”

“你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我咬牙切齒,連日積累的怨懟猶如火山爆發出來,“新聞那事,僅僅是我被牽連,我根本無所謂。但你怎麼能讓我爸也捲入這種事情裡去?如果我不低聲下氣求林晉修,下一步就是爸爸被人說是謀殺嫌疑人!我被人說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一輩子勤勤懇懇,名聲清白,怎麼能容得了那些垃圾胡說?我爸對你還不夠好嗎?你行爲不檢,二十歲不到就大個肚子,他娶你,給我一個名分,讓你繼續自己的事業,他含辛茹苦養我到二十多歲,你就是這麼回報他的?”母親目瞪口呆。

“你以爲我今天在這裡,是在乎你跟哪個男人結婚?你愛跟誰結婚,愛跟誰生孩子,跟我屁關係沒有!但我,我許真,怎麼能不是許正堯的女兒?我跟他那麼像!我姓許啊!”我雙眼一陣陣發黑,雙腿發軟,刻骨的仇很到現在才抽絲剝繭地從心臟裡擠出,“如果我是他親生女兒,我可以在癌症發現初期,把自己的肝臟移植給他,可我不是他女兒!血型不對,無法配對!我救不了我爸!我眼睜睜看着他一天天在我面前死去!”我看到母親雙脣抽搐,十指發顫,居然一個字都沒說出口。“你撮合我跟林晉修,是爲我好?拜託你不要自以爲是了行不行?你知道林晉修是什麼人?他根本不會愛人!我愛他愛了那麼多年,愛得要死的時候,他把我的自尊踩在腳下,當我是寵物,玩具一樣耍我這麼多年……”

說到痛心處,我想我的五官已經完全扭曲,“你說他喜歡我,我是他的唯一,我當然知道,清清楚楚全寫在他臉上呢。這麼多年後,他終於學會愛人了,也終於愛上我了,他後悔了,後悔得要命,用盡各種法子逼我跟顧持鈞分手,處心積慮討好我。可我不是狗,不會人家拋兩根肉骨頭,就搖頭擺尾地跟過去。讓他做夢去吧!我現在就告訴你,這輩子,就算世界上只有他一個男人,我也不會跟他在一起!您還可以轉告他,我是最記仇最小心眼的人,當年他對不起我的事,我一筆筆全都記着。他可以花上好些年來感受一下求而不得是什麼滋味。”很久沒有說過這麼長的一通話了,我大口大口喘着氣,覺得渾身血液汩汩地沸騰着。這一年多來,我忍耐的情緒,受到的壓抑,統統發泄出去,感覺居然這麼好。

我幾乎是冷笑着看着母親臉色發白甚至轉青。原來報復是一件這麼有快感的事情。千金不換。忽然一絲光流瀉進來,有人推開了虛掩的木門。門外,是身着正裝的林家父子三個,想必我和母親的談話他們都聽到了。林伯父走近我,微微愕然地看着我,表情陰沉,我看得出來他幾乎就要發飆,但到底還是被我母親吸引了視線,陰着臉扶着幾乎站立不穩的母親進了休息室。

林晉陽從來都是沉穩冷漠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裂痕,他伸手拍了拍林晉修的肩膀,轉頭跟助理說了句“叫醫生”,再擰着眉頭看我,“許真,你……”

我轉身就走。其實我當然注意到了他身邊的林晉修,那臉色實在是精彩得難以形容,若是平時,我會好好欣賞他的反應,現在也沒甚心情,面無表情從教堂的側門離開,揚長而去。我想,剛剛我的這番狠話一說,自此,我和林家不會再有任何關係了。

第二十七章?一路向北

我關了手機,花了一天時間去超市採購各種物品,又把家裡的路虎擦得乾乾淨淨,灌滿了油,從靜海出發,一路往北。我不在乎目的地,不在乎要走多少天,也不是爲了旅遊,只需要開着車在路上奔馳,就能體會到無拘無束的快感。我晚上通常會在路旁的城市裡休息,補充食物和飲用水,給車子加油,保養。只有一天爲了趕路,又太疲倦,就把車停在加油站,放下後座,拿着毯子把自己裹成圓柱體安靜睡下。當年我和爸爸也是這麼過來的。

夏夜的時候,爸爸還會教我辨認天上的星星,怎麼尋找北方,如果在密林裡迷失了道路又當怎麼辦,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一個沒落下。我小時候記性好,學東西快,再怎麼複雜的流程也都一字不差地印在腦海,爸爸對我的好學十分高興,總是抱着我,說:“我的小公主真是太像我了,真聰明。”爸爸對我學什麼總是抱着讚許的態度,試想世界上還有幾個父親允許十三歲個子剛剛能夠到剎車的女兒開着路虎在荒野中奔馳?我還記得當時爸爸看着我的表情,儒雅的臉上滿是笑容。我爸爸還教會我怎麼反追蹤。我離開靜海的時候,特別換上了備用車牌,卸載了導航儀,關了手機,跟外界的聯繫方式都用無線電長波,用上所有從爸爸那裡學來的超一流的反追蹤手段,阻斷了所有能找到我的辦法。實際上,這一切可能都是多餘,也不會有人找我吧。

我在路上陸陸續續載了幾個徒步旅行的大學生,倒是不寂寞。能在冬天選擇徒步旅行的人,大抵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我有時候會問他們爲什麼徒步旅行,回答大抵都是相似的,不是爲了找回一些東西就是爲了一個具體的目標。

有一對二十歲小情侶真是很有意思,男孩子叫詹林,隨時隨地都在用手機、電腦刷新自己的博客,發佈一路的旅行見聞,還趁我不注意時把手機鏡頭牢牢對準我拍照,在網上發佈照片文字,稱:“在景寧遇到的女大學生,超級大美女一位,開着一輛十分霸氣彪悍的路虎自駕旅遊,載了我和小昕一段路。”他女友張昕獻寶似的把網頁給我看,“小真姐,你看。”我看着自己手扶方向盤,扎着馬尾戴着帽子墨鏡面無表情的側臉,板着臉說:“刪掉。”

“爲什麼?小真姐別擔心啦,你這麼漂亮,簡直像個女王。”我瞪她一眼,“實話告訴你們,我現在正逃亡在外,如果我的照片被你們貼到網上被我的仇家發現,那我就完了,只能伸長脖子待宰了。”

“哎呀,小真姐的這個故事真不錯,記下來記下來。”她笑得容光煥發,手指如飛敲着鍵盤,顯然她完全不認爲我說的是真的。我到底還是逼着他倆把我的照片刪掉了,我把兩人送到了就近的景寧市,找了家青年旅社住了幾天,在這個城市過了新年。

這一路往北,天氣自然越來越冷,從靜海出發的時候還是草木常綠溫度適宜,靜海的冬天總是暖暖的,這裡已經慢慢飄起了雪,來往的行人都裹得厚厚實實。白天整日都在開車,我通常睡得早並且往往一宿無夢。那天打開電視,恰好看到安露主持的娛樂節日到了所謂的新年特輯,依然熱鬧喜慶,不免多看了幾眼,結果看到了安露巧笑倩兮的臉。

我想她現在一定很擔心我。我最後在歡快的電視聲中入睡,又在半夜醒了過來,帶着悵然,我想是青年旅社的牀讓我不舒服的緣故。

景寧算是這一帶的大城市,也洋溢着新年的氣氛,我趴在旅社的窗口往下看,有人在外面開篝火晚會,到了午夜,大家一起把舊物扔進火裡燒掉,歡呼至黎明。我起了個大早,驅車離開了景寧。冬天的黎明來得遲,我經過的路還被夜色籠罩,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遠近的燈光在冬日完全被薄霧掩蓋,我看不到前方的路。車前燈的光極微地反射進車廂,就像我那些飄忽的思緒。

我搖下車窗,想着那些似是而非的往事。愛情啊,友情啊,親情啊,我一無所有。這些不是追不回來,只要我回去認個錯,再哀哀哭上兩場,總是能得到原諒,但有些話出口之後,就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和顧持鈞坐在城郊的湖邊,看着絢麗的煙花一朵朵盛開。當時我在想什麼呢?我在想,這煙花就像人的聚散,許多的人,走近,再分開,或者繼續堅持,或者無疾而終。我當時覺得,在我們這段關係中,顧持鈞纔是堅持不下去的那個,沒想到最後變成了我。

黑漆漆的郊外公路上,只有我的車亮着燈,我好像駛入了黑色的霧中,常常覺得在這個處處隔絕的世界上,只住着我一個人。我第一次覺得人生如此孤獨,我和生命中的每個人都走散了。在父親不得不離開我之後,我又親手推開了表示要照顧我的母親。我破壞了許多可紀念的東西,親手破壞了一段又一段的感情,愛過的人,愛我的人,我都親手捨棄了。

我想我當時是走了神,我太恍惚,沒有看到拐彎處駛來的卡車。那雪白的燈光,等回神時,那偌大的卡車已經在我前方數米。

我呆了一呆,才知道我無意中居然搶到了左側的道路,正在逆向行駛,並且車速飄到八十。我開車多年,罕有這樣犯傻的時候,大驚中猛踩剎車,不要命地把方向盤往右打,但不論怎麼反應迅速,總是來不及了。

再做什麼不過是補救,對方司機肯定也嚇了一跳,他往左,我往右,我的吉普車和貨車險險擦身而過,車身劇烈顛簇,我聽到金屬摩擦的尖銳叫聲。路很窄,我再難控制引擎,雙目只見前方的白楊樹呼嘯而來,下一秒車子重重撞上了樹幹。

那一瞬我自覺思維清晰,始終是晚了一步,我感受到身體被慣性甩出去,腦袋朝左重重撞上車窗,在大腦的震盪嗡嗡聲響起來之前,胸口撞上了方向盤。我想我昏了好一會兒,大概失去了幾分鐘或者更長時間的意識。

恢復理智的時候,我撥了急救電話,通知了警察,然後努力拉開車門,跌跌撞撞下了車。黎明前的黑暗已經慢慢退卻,我在清晨的薄霧中看到我家路虎的車蓋已嚴重變形,回過頭,貨車在我後方也歪歪斜斜地撞入了一片白楊樹中。

我一隻手扶着頭走過去,摸索到貨車所在的位置,爬上了又高又陡的卡車,開始拍打車窗,“有人沒?”

看到司機大叔對我點了下頭,張嘴模糊地說了一句什麼,我的眼淚就這麼下來了,後怕的勁頭現在才氾濫開,終幹出事了,我真是害人害己。我忍着淚,拿磚頭砸開了玻璃,打開了貨車車門,把司機大叔扶下了車。大叔額頭和衣服上有血,看得我觸目驚心。

幾分鐘後警察和救護車同時到達,又送我們去了最近的醫院。在救護車裡我看到鏡子裡我的臉,有血從頭上流下來,染紅了左邊鬢角,我胃裡翻江倒海,和去年的情形何其相似,但去年我是救人的英雄,今年我成了肇事者,那麼羞愧。

我的駕照被警察拿走了,他們盤問我,“你是靜海的大學生,怎麼會獨自一人到了我們景寧?現在還在新年假期。你家人呢?”

我任憑自己在救護車裡顛顛簸簸了一會兒,覺得思維也被顛得模模糊糊,“我沒家人,我爸媽全都不在了……自己開車出來散心。”兩名警察對視一眼,年紀大的李警官語重心長,“既然父母都不在了,更不能瞎開車啊,愛惜生命啊!”

“知道了。”

到了醫院才知道,新年時分醫院居然分外忙碌,車禍的、酒後肇事的簡直把醫院都擠滿了。我左側額角上縫了三針,纏了一圈白白的紗布,胸腹處撞到了方向盤,青青紫紫了一大片,總的來說沒有大礙。警察勘查了現場,認定我是責任人,要負全責。我表示同意。唯一慶幸的是貨車司機也沒有大礙,都是皮肉傷。

從醫院出來,我被帶回了警局。警察問我有沒有人能給我取保候審,我搖了搖頭,隨即被扣了駕照,至於罰款,我才知道那貨車裡裝的居然是一車的精密儀器,賠款數額實在不少,而我考慮到回去的路費,一時半會湊不出那麼多錢,只能選擇被拘留。

我平生第一次被拘留,感受到了被拍照留指紋的犯人待遇,真是複雜得難以言說。我想警察對我還算同情,帶我進了一間人最少的女拘留室,只有兩三個人。拘留室的其他人和我的情況差不多,統統面無表情,十分安靜。拘留室有個小窗,我透過窗戶看過去,天氣愈發陰沉,是下雪的前兆。

果然,第二天就下了雪,六棱的雪花紛紛擾擾如羽毛一樣飄落下來,越積越多,白茫茫佈滿天空,在窗臺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那是靜海沒有的風景。雪花飛舞的時候,拘留室的其他人被家人接走,唯有我孤零零待在這裡,舉目無親,旅行擱淺。

我想,人生中有多少計劃,嚴密而詳盡,原以爲一定可以實現,而某一天某一個瞬間突然變了,多少預料不到的情況會突然出現。第一天待在拘留室很難熬,我根本不敢喝水吃飯,連上廁所都需要人領着去。第二天就好多了,我沒有書看,只能終日發呆,睡覺自然也睡不好。

第三天已經漸漸習慣了,只依稀覺得自己蓬頭垢面一定很難看。第四天……我想,快結束了。我總是不能適應的是,拘留室很冷,讓人直哆嗦。我仰起頭,往小窗戶上的玻璃呵了口氣,隨即起霧了,結成了霜花,我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傑作,伸出手,用指尖劃開白霧,靜靜寫上幾個字,再用手擦掉,再呵一口氣。反覆重來,樂此不疲。

“許真。”熟悉的聲音叫我,我聽得出來那是李警官。我匆忙應了一聲“是”,手掌在玻璃上一抹,匆匆回頭,隔着拘留室的柵欄我看到了李警官身邊的數道身影,其中兩個人我異常熟悉。

我睜圓了眼,那麼一瞬間,只覺得眼睛酸澀難當,默默垂下眼瞼。李警官打開了門,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看我,語氣還是和藹的,“你可以走了,林先生帶了律師來接你。”

我當然看到了林晉修。他衣架子似的穿着一身大翻領的青灰色風衣,右手斜插在口袋裡,臂彎還塔着一件羊絨大衣。他面無表情站在門外,大抵是因爲從風雪中來,渾身上下帶着凜例之氣,有一種先聲奪人的壓迫感。

我恍惚了一瞬,呼吸幾乎凝滯,連帶着大腦也行動遲疑,沒挪腳。他的視線在我身上一掃,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出來!賠償已經談好,手續也辦妥了。”哪怕事情到了這種難堪的地步,我還是不願意接受林晉修的幫忙。

“怎麼?跟我裝不認識?還想在這拘留室過一輩子?”林晉修淡淡瞥我一眼,“既然不想欠我的人情,那就自己出息一點,別在外頭闖禍!”罵得我毫無還手之力,我咬了咬脣,走出了這間困了四天的狹小天地。

林晉修把臂彎的大衣扔我手裡,“穿上。”我默默接過衣服穿上,當真……十分暖和。在拘留室被凍得太久,已經忘記了溫暖的滋味了。

我走了一段路後想起一樁事,落後幾步回頭看李警官,“我的車……”林晉修的秘書跟我說:“許小姐放心,都安排妥當了,車子會有人送回去。”

“嗯。”

那一路上我們都沒有再說話,直到我們離開警局上了林家的飛機。機艙異常寬敞,異常舒適,都有名畫裝飾。機艙裡除了我們,剩下的是秘書和律師,他們坐在機艙末尾,一個吃東西一個看電腦,似乎是爲了不打擾我們。

我坐在沙發上,自覺侷促不安,低聲問:“學長,你怎麼找到我的?”

林晉修指了指桌上的筆記本。我翻開一看,忍不住苦笑,果然還是前幾天搭我便車的小詹的博客,想不到他們忍了兩天,最後還是把我的照片貼到網上了。

林晉修往我對面的長沙發上一躺,拉過毛毯蓋上,閉上眼睛,閉目養神的模樣。我這才注意到,他臉色很不好,蒼白而憔悴,就像是生病了一樣。

“學長?”

他“嗯”了一聲,一副靜等下文的樣子。我張了張嘴,居然沒有任何聲音從嗓子裡出來。他不語。

“我……”我沉默許久,“學長,在教堂裡,我和媽媽說的那些話,是氣話。我知道你站在外面,是故意說出來讓你聽到的。我想你這麼驕傲的人,聽了那些話,一定恨透我了。”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冷靜地瞥我一眼,並不意外。我指了指額頭上的繃帶,輕輕說:“這不是我第一次出車禍了,是第三次。”

他眼睛驀然睜大,有看不見的光就要從眼睛裡噴薄出來。

“之前的兩次,萬幸都沒傷到別人,我自己受了點輕傷,還好,”我覺得回憶一點點從思緒深處瀰漫起來,就像一陣白霧籠罩了我,“一次是高中二年級,一次是大一。精神壓力太大,只有半夜飆車才能緩解。不是因爲被你欺負,而是因爲……我喜歡你。高中的時候,總是天不怕地不怕地跟你作對,其實只是單純地希望,能用這種方式讓你能多看我一眼。我一心一意喜歡你那麼多年,追着你的腳步上了大學……我之前只想繼承我爸爸的事業,從事古生物研究,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界的每個角落,”

我嗓子啞了啞,只能用深呼吸支持自己說下去,“但是,世界上的美景不論多美多迷人,也不如看着你的背影更迷人。我看着你身邊的女人一個個換了又換,我心裡那麼難受痛苦,我無數次跟自己說。夠了,別再傻下去了,但馬上自我安慰,她們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我在你心裡和別的女人終究是不同的……”

林晉修從沙發上坐起來,毯子無聲無息從他腿上滑下來,落在地毯上。

“我花了足足六年時間來對你絕望,等着對你的愛消磨殆盡的那天,可始終沒能成功,我沒有辦法真正恨你……”我說,“我以爲我這輩子不可能再愛上別的男人了,直到我遇到了顧持鈞。”

林晉修垂下眼臉。

“我起初並不相信他會喜歡我……說真的,他怎麼會看得上我這樣的小丫頭?因爲你的緣故,我曾經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沒有任何讓異性喜歡的特質,”我的眼前慢慢浮現出顧持鈞微笑的臉龐,不由得也輕輕笑了,“但顧持鈞不一樣,他總能發現我的優點,他覺得我是最聰明的最漂亮的最好的……被拘留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爲什麼會愛上他。起初我以爲是偶像對粉絲的吸引力,你也知道,我是他的影迷……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愛他,就是因爲他的這份氣度。他和電影公司解約,這麼嚴重的事情,也明明因我而起,可他從頭到尾,沒有對我透露一個字。

他有擔當,有決斷,能夠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也能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不管這個後果多麼嚴重。他的想法很簡單,我值得用他的一切來換取。”我看着他,“學長,我值得你用一切來換取嗎?”

一個半小時後,我們在停機坪下了飛機。時隔半月,我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呼吸到了靜海的空氣,暖暖的,帶着一縷冰涼。我被他送回了家,是我真正的家,我和我爸爸兩個人的家,一切傢俱如舊,地板一塵不染,就像我離開的那時候。

失而復得並不能讓我感覺欣喜,我茫然無措,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低聲說:“謝謝你。”

“一出鬧劇,”林晉修背對我,手指輕輕敲在窗臺上,“去洗澡換衣服。”

我匆匆洗了個澡換了衣服,他還在客廳等我,手裡靜靜翻着我的素描本,隨後他又送我去了艾瑟醫院,我頭上的傷口應該今天拆線。拆線的感覺就像有蛇舔着你的額角,最後留了三四釐米長的疤。

醫生有點遺憾,“看來需要再做個小的整容手術。”

我微笑,“沒關係,我的體質似乎不怎麼留疤的。就算真的留下來了,劉海也可以蓋住。”

“但最好……”醫生欲言又止,又看着林晉修。林晉修跟醫生點了點頭,拉着我站起來,“隨她。”

在醫院走廊裡,他站住,我也站住。這一路上我都沒有問他帶我去往哪裡,有什麼樣的計劃,完全任憑他的安排。我想,這麼多年下來,我和林晉修之間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話就能明白對方的想法,正如顧持鈞所言,我和林晉修之間的確有着一種心領神會到可怕的默契,那種默契讓我們互相信任和了解,甚至到了讓他這麼自信的人也不安的程度。他在我面前站住,呼出的熱氣凝結在我的眼眶。我感覺林晉修修長的手指靜靜描摹着我的臉,就像是最後一次見我,試圖用手指記下我的容貌。

他的手貼着我的頸窩,俯身抱住了我,吻了吻我的臉頰。我們相識多年,這是他對我做出來的最親密的動作。我幾乎想要流淚。“早上看到你在拘留室,無聲地坐在角落裡,靜靜在玻璃上寫字,我終於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相遇相愛,相知相許,那是我能有的最真摯的一份感情。這是我這輩子錯得最多的一件事情。”

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裡,他靜靜抱着我良久,那樣用力,全身居然都在顫抖。我感覺頸旁一片濡溼,沒忍住,自己也流下淚來。是的,誰耽於幻想而倦於守候,誰就將錯過。對我和他而言,一次次地錯過最後意味着永遠失去,終我一生,我也難再找回這樣一個瞭解我明白我,總是在危難時候對我伸出援手的林晉修。從未相許,從不失約。林晉修攏了攏風衣下了樓,我目送他離開,自此分道揚鐮。

母親還在以前的病房,安靜的走廊裡居然看不到護士,我奇怪地走近,才發現門居然是虛掩的,我站在病房的外間,聽到屋子裡低低的說話聲。母親的聲音極度疲倦,“你們已經分手了,怎麼還跟我打聽她的去向?”

“分手?從何說起?我從來沒想過放棄小真,一秒鐘都沒想過。”

那麼幹淨清晰的聲音,帶着一點低沉的力度和溫柔的語調,叫我還沒平靜下來的心又抽搐起來。那是顧持鈞的聲音,他終於回來了。“在她心裡,她爸爸是永遠的第一位。她爲了她父親,什麼都肯付出,什麼感情都能割捨,”顧持鈞輕聲說,“是我低估了。”

母親不語,他接着說下去,“我不能在她瀕臨崩潰時還去逼她。我主動離開,是留給她時間思考。這幾個月也讓我明白一件事,她自己想不通的話,我付出再多都沒用。她要靠自己的能力想明白,她和林晉修早就結束了。”

我靠着牆,把頭抵在門框上。

“但我怎麼都沒想到她居然一放假就消失得乾乾淨淨,私家偵探統統束手無策。樑導,看在我們相識這麼多年的分兒上,我懇求你,如果你有了許真的下落,請別瞞着我。我需要知道她在哪裡。”

“我這個女兒啊……她在心裡給許正堯搭了一座神龕供奉,其他人,統統靠邊站,”母親悵然道,“行事手段也學了個十成十,玩失蹤那套,自然是跟他學的。許正堯在學古生物之外,還有個電子信息的學位。他當年滿世界躲我,什麼手段都用光了,精彩絕倫。”

顧持鈞微微一怔,“怎麼回事?”

“現在告訴你也沒關係,”母親重重喘息,似乎氣苦,連我在門邊都聽得一清二楚,“我懷上小真不久,遠獲就去世了。我爲家庭所不容,生活窘迫,還想上大學……許正堯提出跟我假結婚,說不能讓孩子受苦,當時說好了,等我大學畢業,環境穩定一點就把小真接回去。等我大學畢業回頭找人的時候,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帶着我的女兒,從南美躲到非洲,從非洲逃到澳洲,叢林荒野荒島,行蹤神鬼不知,我怎麼可能找得到他?他在任何城市都待不了一個月……這樣的拉鋸戰足足十幾年,我根本見不到我的女兒,甚至連她長什麼樣都一無所知,他甚至不肯給我一張小真的照片。我比不過他,最後我也倦了,我說你別躲了,我不逼你把女兒還給我,我只要知道,她過得好就行了。”

“許正堯要我保證,只要他活一天,都不能去找小真,也不能跟她相認,”母親嗓子沙啞,“他那時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我想這麼多年他也不容易。其實我也清楚,孩子跟着我,肯定不如跟着他學到的東西多。”

病房裡一片死寂,我屏住呼吸。

“原來如此……不過,也是個傻父親。”

母親說:“許家人丁稀薄,他是家中獨子。他父母過世,我堂姐也過世後,這個世界上他再沒親人了……當年堂兄爲了堂姐的那部分遺產,污衊他,說他謀殺了我堂姐。自始至終,我一個字都不信。他品行端正,站得正坐得直。”

“因爲這件事,他一直在殼子裡活了好些年,除了研究學問,就只剩一個女兒了,小真是他唯一的親人,也是唯一的感情寄託。他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來把女兒奪走,哪怕生母也不例外。我要追,他就逃。十多年下來,我也累了。所以,我終於答應了他,承諾在他有生之日,都絕不會干涉小真的生活。”

“如您所願,”顧持鈞靜了半晌,輕聲說,“許先生把小真教育得非常成功。”

大概是剛剛說了太多活,母親隨後沉默了很久,我聽到倒水的聲音。“顧持鈞,你真的愛小真?”

回答毫不猶豫,“是。”

母親聲音很輕,“你那麼想知道的話,我告訴你她的下落。”

顧持鈞說話時聲音裡幾乎有了顫音,“導演,謝謝您。”

“大學放假後,”母親輕聲說,“小真一個人開車去了北方,結果前幾天在景寧市出了車禍,撞了人,自己也受了輕傷,還被拘留,昨天晚上我們才知道她的下落。”

顧持鈞“啊”了一聲,剛剛聲音裡的鎮定全失,“小真受傷了?景寧?那是北方的城市?我查一下……”

“不用了,阿修一早已經去了景寧,把她接回來了,”母親打斷他,“現在應該下了飛機,正在來醫院的路上。”

顧持鈞鬆了口氣,“那就太好了。林氏出面,事情一定很快解決。”我心口顫動。

顧持鈞以前提起林晉修的語氣總是帶着輕微的不以爲然和濃濃的醋意,這次真是心情平和,十足就事論事口吻,甚至還有點感激。

“顧持鈞,”母親輕聲嘆息,又說,“遇到小真,你不後悔?”

“導演,每個人都問我這個問題,”顧持鈞沉聲回答,“永不後悔。真正愛上一個女人了,就會這樣做,這是本能。”

病房裡有腳步聲響動,我微微退開了幾步,坐在醫院走廊外的沙發裡,靜靜等着顧持鈞出來。和他視線對上的一刻,他呆了一秒,疾步朝我走來,他走得太急,居然同手同腳,實在有些滑稽。

我剛剛彎起嘴角想笑,下一秒他俯身下來把我摟在懷裡,我胸口有點疼,輕輕“啊”了一聲,他馬上又放開,似乎在檢查我是否頭手完整。

“小真,”他聲音有點哽,卻堅持着一次次叫我的名字,“許真,許真。”

我看着他,只覺得視線模糊,五官都看不分明,只依稀看到他眼裡的血絲,“你……你怎麼回國了?”

“回來好幾天了,之前用盡任何辦法都聯繫不上你,”顧持鈞蹲下來,握住我的雙手,“額頭上的傷是車禍造成的?”

“嗯……已經不礙事了,”我低下頭,“我餓了。”

“我們去吃飯。”

“不,我不要在外面吃,”我說,“我要吃你做的飯。”

他一句話都沒多問,比如爲什麼我獨自一人在這個時間出現在病房外,爲什麼中斷了和所有人的聯繫開車一路往北。他也沒有叫我去病房探望母親,只是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我額角的傷口,再輕輕牽過我的手,“好,我們回家。”

我們一起去了超市買了許多菜,又回了家。超市裡不少人都在看我們,但我再也不想管了,大大方方牽着顧持鈞的手。我買了本菜譜,一邊看一邊說:“多做一點,熬一點魚湯,一會兒再給我媽媽送過去。”顧持鈞還是說:“好。”

他要我離開廚房去休息,我搖頭,“不,我要跟你一起做。”他對我的要求,總是從善如流。我看着他在廚房裡忙祿,半晌後問,“我媽的婚禮……怎麼樣了?”

顧持鈞回過身,看看我卻不回答。我呆呆的,好半晌才說:“婚禮取消了,是嗎?”

他靜靜看着我,忽然手忙腳亂地摸我的臉,“乖,別哭。我和你媽媽在病房裡的話,你都聽到了?”

他剛剛洗過手,手上還帶着的水珠也抹到了我臉上,我的臉想必更是一塌糊塗了。我也顧不得,哽咽着“嗯”了一聲,只覺得眼睛又酸又疼,“我媽媽的病……怎麼樣了?”

顧持鈞握着我的手,“你離開教堂後,她就昏倒了。營養不良、貧血、失眠、頭暈、隨便吃點什麼東西都吐……依我看,與其說是身體上的病,不如說是精神上的。別哭,她會好的,”顧持鈞輕輕拍我的後背,“一切都會順利的。”

湯熬的火候時間掌握得很好,很大一鍋,香氣撲鼻。我想她的胃口再怎麼不好,這麼香的魚湯,她一定會喝上幾口。

我們到達醫院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顧持鈞依然牽着我的手,走到母親的病房前。我默默看着那半掩的房門,側耳傾聽。房內異常安靜。不知爲何,我此時腦子裡半點感慨也無,想起很多莫名的往事和細節。爸爸欲言又止的神色,含含糊糊的話語。那些被掛掉的電話,被藏好的秘密。那些往事,就像是露頭的化石,蹲下身去簡單發掘,那些千萬年前的史前生物就重現人世。它們貫穿了所有的故事和我的人生。又像菜花的色味,不可捉摸,只能引起,惆悵。

最後,思緒兜兜轉轉回到她準備結婚前一天,她那麼好強的人,就那麼孤零零地站在教堂中央,聽到我的腳步聲又轉過身來,輕聲對我說“過來”。原來,這麼多年,她的心就像掛着一把大鎖的沉重木門,被無形的枷鎖拘束在了原地,只等着我過去……

這麼多年過後,到底是誰一無所有?而我,何其幸運,遇到了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原諒我,站在原地等我的人。我雙手抱着保溫杯,顧持鈞爲我推開病房房門,溫暖的金色燈光流瀉到我的腳畔,那光芒如此的溫暖,我鎮定了不少。

母親靠在病牀上,擡眸看我,又慢慢放下手中的書,雪白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

“媽媽,我來了。”

(出書版完結)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
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2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6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4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5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1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