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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分節 2

我算過,你曼羅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中午和晚上,早上有八點到十一點,下午兩點到四點這六個小時都是你自己的時間,每天學習六個小時,絕對足夠了。”

他專心研究着學習計劃,重重點了頭。

“時間安排得雖然很緊,但是,不經辛苦,不得幸福。”

我們就這麼坐在樹下,一個講一個聽。林中的鳥起初被我們的說話聲驚走,又發覺我們沒有惡意,撲簌撲簌地飛回來,靜悄悄立在枝頭。仰起頭從樹林的縫隙仰望天空,那天空是水一樣青澄的顏色。

補習的時間很快過去,他的聰明和領悟力讓我覺得欣慰。

休息的時候沈欽言倒了水給我,忽然說:“我覺得你去當老師說不定比服務生還有前途。”

他難得開句輕鬆的玩笑,我忍不住莞爾,又拿出師長的派頭,“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什麼?”

“爸爸對我說過的一句話:記得最牢的知識,統統都是自學到的。”

說着,我往他手裡塞了只筆,頗有氣勢地把參考書和草稿本翻開,跟他開始爲期一年的大學計劃。

第五章 進退之間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又去了兩次片場,再沒有第一次的激動了。

我從紀小蕊那裡知道了電影的大致進度,部分外景已經拍完了,現在所有的戲份都在那條豪華海輪上進行,這艘海輪已經被改造成一個豪華的攝影棚。劇組是沒有假期的,我聽到劇組各部門的工作人員也頗有抱怨,跟着我母親這樣一絲不苟動輒拼命的導演也真是辛苦他們了。

讓我意外的是,顧持鈞在這部電影裡戲份似乎並不多,比如現在的他都是“閒散”狀態,大多數時間和我母親一起坐在監視器前,和她語速極快地說着話,話題大都是行業或者劇本相關,如對一些細節的刪改,有時候也會產生爭執——那種態勢和別人不一樣,就像有跟琴絃繃在他們之間。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幕,劇中顧持鈞飾演的男主角懷念舊日愛人的那一段感情戲,我母親和顧持鈞就要不要正面拍他的臉產生了不小的爭議,爭論了近一個小時。

我這時才發現,我以前對電影的所謂愛好更像是葉公好龍——原來我只喜歡成品不喜歡製造過程。我難免心不在焉,實在提不起精神時就從包裡拿出書,努力在片場這種大呼小叫的環境中鬧中取靜,默默看書。

直到母親掉轉頭看着我,“去外面的甲板。小蕊,給她拿點吃的。”

這裡是她的地盤,她一發話我立刻從善如流地站起來,“好的,媽媽。”

船頭的風景果然好得多。海面就像一匹閃着藍色光芒的緞子,海輪則是剪開綢緞的剪刀,義無反顧地迎風破浪,我的頭髮被吹得沙沙作響。靠着欄杆一邊看一邊默記書上內容,卻聽到了帶着笑意的親切聲音。

“許真。”

我回過頭去,看到顧持鈞邁着長腿,穩步朝我走來。他今天沒戲,也沒有上妝,穿得很隨便,看上去又年輕又英俊。這艘氣勢恢弘的海輪被他拋在身後,徹底淪爲了背景。有些人的氣場就是這麼強大,讓人一見傾心。

“顧先生。”我連忙放下手裡的書。

他走到我身邊,海風吹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我打擾你了?”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他從電影裡朝我走來——距離我如此之近,又那麼遙遠。我下意識抿了抿脣,不爭氣的心臟又漏跳了一拍,只能笑自己真是不頂用。

“沒有沒有。”我搖頭,“顧先生也是出來看看風景嗎?”

船頭的甲板上沒有旁人,所以,這是我第一次跟顧持鈞單獨呆在一起。之前不論那種情況都有別人在場,我母親,劇組的工作人員。意識到這個事實後,我一向覺得自己還算能言善辯,那些詞語忽然就蒸發得一乾二淨了。

好在顧持鈞不是我這樣的小角色,他手搭上欄杆,眺望了一下遠處,那裡是茫茫的海岸線,他直指着遠處的某片海水,“這片海景非常美,海水的顏色和別的地方都不一樣,尤其是在陽光下。”

這倒是前所未聞,“是嗎?我倒是沒看出來。”

他笑意深了點,“在鏡頭下尤其如此,選了不少地方,有幾幕就選在那片海域拍外景。”

“原來如此,”知道一些新東西總是高興的,我挺受教地點頭。

顧持鈞確實是個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的成熟男人,舉止妥帖,可靠而沉穩。三言兩語後我的緊張感消失殆盡,也放鬆下來。我的包就放在旁邊的太陽椅上,我匆匆過去,拿起來,取出了幾本書遞給他。

他踱步走到我身邊,我把書放在小桌上,“顧先生,這是我爸爸的書,你上次說要看的。”

“啊,”他拿起來每本都翻了翻,“謝謝你能記住。”

我簡直不能直視他,“哈”了兩聲,當然記得住,他特地讓助理來提醒我的事兒我可沒忘記。

他忽然翻開一頁,指着《寒武紀古生物》勒口上的照片問我,“這是你爸爸的照片?”

我爲他解釋,“是的,幾年前的照片了。”

我爸爸並不喜歡拍照,照片也少得很。之所以會在書上印上這張照片,是出版商說“讓同行見見你的真面目吧”,爸爸不得不從命。照片裡的爸爸帶着黑框眼鏡,笑容和藹親切,鬢角斑白。

“你父親看上去,完全是與世無爭的學者形象。”他仔細地開始翻書。

“的確是這樣的。他平生最熱愛的就是他的化石了。”

他的視線掃過我的臉,“那你呢?”

我點頭:“我爸當然更愛我了。”

“是啊,我想你也有一個非常愛你的父親,”他低下頭,指着書頁上的彩圖,饒有興趣問我,“這是什麼?”

“啊,”我興致勃勃地立刻解釋,“這是我們在羅尼亞島的骨山發現的銀杏科植物淚杉,這是在高島發現的石松科植物,葉片小、渾圓,要知道,這個可填補了斷代的空缺呢……”

“你去過羅尼亞島?”他問我,“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國。”

“是的,”我詫異於他的地理知識如此豐富,羅尼亞島是個有着百年曆史的小國家,絕大多數人都前所未聞,“我從小跟着我爸滿世界跑,地球上的地方能去的差不多都去了,哦,只有北極沒去過了。”

他若有所思地一想,出聲輕嘆:“真是位好父親。”

輕輕一句喟嘆,不知爲何讓我心頭一動,眼眶居然有點發酸,於是趕緊別開視線。

單獨跟他這樣說話讓我更堅定了一個認知:顧持鈞這個人真是了不得,如同傳言,不論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份如何,無不得體周全的應對。

我沒頭沒腦的東想西想,他則再次低下頭去仔細翻看書中的圖片,指尖撥動書頁翻過一頁,“這又是什麼?”

“啊,這也是羅尼亞島上發現的另一種松木的化石。羅尼亞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靠近南極圈,土壤非常肥沃,島上還有座七八千萬年前由海底火山噴發形成的死火山,在那裡的地層中藏着不少化石,化石層非常混亂……”

我說起古生物就非常起勁,頓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偏偏顧持鈞還不停的問,我也就不停的解說,等到一口氣頓下來,附錄的幾十頁圖片都解說得差不多了。

擡頭看到顧持鈞定定看着我,眼神異常明亮,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地說,“你去過很多人跡罕至的地方,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以你的年齡,也真是很難得的經歷。”

被顧持鈞這麼誇獎,我一時間也忘記了內斂,“噗嗤”笑出來,“謝謝你這樣評價我,顧先生。呃,我……我想請你——”

“什麼?”

他挑眉看着我,眼裡光華流轉,又迭起了手臂。

雖然我覺得他已經過了靠臉吃飯的年齡,但他那張臉還是不能久看,多瞄一眼就難免心猿意馬。我掩飾般的咳嗽了一聲,垂下頭從亂七八糟的包裡翻出了筆記本和筆,順着桌子遞過去,然後期盼地看着他,“你能不能給我籤個名?”

他有點輕微的愕然,下一秒就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我還以爲是什麼大事,原來你要我簽名。除了名字,還要我寫什麼嗎?”

我趕快說:“簽名就足夠了。只要簽名。”

他修長的手指握着我的筆,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用低沉悅耳的聲音問我,“這是新的簽名本?專門拿來給我簽名的?”

從第一次見過顧持鈞後,我就專門去買了這本簽名本,打算一有機會就找他簽名。若干年後,總算派上用場了。

“顧先生,”我頓了頓,很不好意思地開口,“我是你的粉絲,我想要你的簽名很多年了。”

“這個啊,”他拉長了聲音,“我知道。”

我從椅子上彈起來,臉都漲紅了,“啊,你知道?”

他也站起來,擡起手臂摁着我的肩膀坐下,“難道你覺得自己表現得不明顯嗎?”

這個反問句實在太微妙了。說來也是,他是見過多少世面的人啊,又見過多少熱情的粉絲;作爲一個出色的演員,我相信他的觀察力也是一流水平,我的那些激動的小心思怎麼藏得住,也不會逃過他的眼睛吧。

我臉皮燥熱,反正他都發現了,我也不怕死的、竭力表現得很坦蕩地,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我很喜歡你和你的電影,”我吸了口氣,“就像,你的其他粉絲一樣。”

“謝謝你的喜歡,我很高興,”顧持鈞把簽名本和筆還給我,我寶貝一樣的收起,感激地跟他再三道謝,他擺擺手,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輝,眼梢微微上翹着,看上去心情好得不得了,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我大吃一驚,“不過簽名的事,僅此一次。”

“啊!什麼?”

他說:“我不希望你當我的粉絲,寧可你做我的朋友。”

我的感動之情真是鋪天蓋地,連我腳下的海洋都遠遠比不了。

“朋……朋友?”

“是啊,我沒有幾個年輕、電影圈外的朋友。我有時總覺得自己跟社會脫節了,如果你肯當我的朋友,那實在太好了。”他視線停在遠方,顯得又遺憾又很猶豫。

是的,被億萬人仰視得太久,迷戀得太多,渴望得太激烈,就不太能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去了。朋友對他而言,可能的確是一種奢侈。

我傻傻地看着他,大腦“噗”的一下燃起來,就像個懷着對國家熱情而入伍的小兵對豪情萬丈的主帥表衷心,“我有很多朋友,但沒有一個是大明星的。所以我不知道怎麼當你的朋友,但是我努力!顧先生,你需要我做什麼嗎?”

他的表情千變萬化,最後一個沒忍住,完全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地那麼愉快,讓我隱約有些不良的預感——我經常在林晉修身上看到那種想要忍俊不禁卻演化爲失聲大笑的情況。我有些挫敗地想,難道我生來就是給人取樂的存在嗎?明明我沒什麼幽默細胞的。

他邊笑邊跟我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要這麼笑的。但你真的——”他微微頓了頓,把後半句嚥下去,“你和樑導還真是不一樣。”

雖然他帶着善意的笑話了我,但我還是很感激。因爲那穿破雲層的笑聲,讓我們之間的那道看不見的藩籬消失殆盡。

“我們當然不一樣了,”我說,“我以前只在新聞裡看到她。”

“覺得自己的身世很離奇嗎?”

“幾年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個大導演時,還是有些吃驚的,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隨口說,“要說吃驚,只是沒想到她會聯繫我。”

“你是她女兒,她怎麼會不聯繫你?”

我看着我面前這位大明星,“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有誰規定母親有義務照顧女兒。”

顧持鈞靠上木椅,視線掃過我的臉,手指輕輕敲了一記桌面,“一般人都不會這麼說。”我和他的立場完全不一樣,看問題的角度自然也不一樣。他自然是幫我母親說話,我也不打算反駁他,笑了一笑,然後給自己倒了杯水。

杯子還沒舉到脣邊,我手機響了。

我接了電話,是博物館打過來的,跟我討論什麼時候交接藏品的問題。那些藏品是爸爸一輩子的心血,我沒有馬虎,決定約好時間面談。

顧持鈞待我接完電話後,問我:“什麼博物館的展覽?”

我把自然博物館的古生物展覽和我的關係略微解釋了一下,他眉目一動,滿臉興致地問我哪天開展。

“三個星期後。”

“你是志願者的話,可以帶我去看看?”

我的發散性思維非常強大,一瞬間想到帶他去的後果:一旦被人認出來,又或者被人拍到照片絕對是頭條新聞,不幸的是我還在現場,也許我也會成爲八卦新聞的主角,佔據了報紙的某個版面;但另一個方面,作爲免費廣告倒是絕佳,有顧持鈞的帶領,大批觀也將衆紛紛涌向博物館,參觀那些凝聚了古生物學家心血的化石……

“帶你去看展覽啊,”我喜憂參半,不能拒絕也不好勉強答應,“你還有電影要拍……”

“沒有拍攝計劃的時候我可以不在場,”他直接看到我眼睛裡去,“朋友之間,幫這點小忙很平常吧。”

剛剛說的話成爲落人口實的把柄。這個大帽子一扣下來,我完全被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好點了點頭,乖乖認命。

“好的。”

“那就這麼定了,”他容光煥發,挑着眉梢問我,“所以,把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他用我的手機給他自己的手機撥了個電話,跟我交換了手機號。我盯着那串數字想了想,保存到電話薄裡,本想輸入他的全名,想了想刪掉了名字,只輸入了一個“顧”。

片刻後他的助理孫穎叫我們回片場。

我們離座而起,顧持鈞對我頷首:“我會給你電話。”

我傻傻點頭,悄悄側過頭去,落在他身後一步。偶爾擡起頭偷窺他,他的鼻樑真是挺拔漂亮得讓人恨不得撫摸上去。

我想起曾經讀過的一則新聞,我母親正在接受記者的採訪,回答自己的電影爲什麼選了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顧持鈞當主角。她很直截了當地說:遠看的時候,他的側臉把我迷住了,走近一看,他的眼睛和雙脣進一步打動了我。我的新片就是需要這麼一個年輕人。

我並不覺得顧持鈞會聯繫我,再加上我本來事情就多,於是很快把跟顧持鈞約定的事拋之腦後。

我是真的很忙,忙到恨不得一分爲四:一份履行我當乖巧女兒的職責,在我母親面前承歡膝下;一份去曼羅打工,應付那些刁鑽古怪、形形□的客人;一份幫沈欽言複習大學入學科目,這事我們通常放到早上,沈欽言基本上算是個好學生,勤學肯幹,只有一次,我發現他稍有鬆懈,完全沒有完成制訂的學習計劃,我提醒了一次,他之後再也沒有忘記過。

還有剩下的一部分精力則分配到自然博物館去,爲期一個月的生物展已經開始了。我當志願者當得不亦樂乎,擺放藏品、撰寫說明詞、還有解說等若干事宜。

至於我的本職工作——學生,則好像被我拋之腦後了。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都非常晚了,洗了個澡,忍着腰痠背痛,纔開始熬夜寫老師的佈置的作業,我們的大四作業大都以小論文的形式出現,查資料、做調查真是忙得不亦樂乎。

寫論文寫得兩眼失焦,室友韋姍取笑我:“再不給窗臺上的少女石竹澆水的話,花可就渴死了。”

我放下筆,揉着肩膀給花澆水,心裡埋怨林晉修爲什麼要送我這麼麻煩的植物,他喜歡給我找麻煩,連送的禮物都是如此。我又不忍對它們視而不見,不得不悉心照顧。畢竟,我爸爸是專攻古代植物的古生物學家,因此,我對可愛的植物也從來都抱有特別的愛心。

“你到底在忙些什麼啊?以前總覺得你精力旺盛好像總是朝氣蓬勃,現在怎麼也覺得累了?”

“年紀大了嗎。”我嘆了口氣,配合她的玩笑。

她笑得打跌,“許真同學,別太勉強了。林學長已經回來了,趕快飛奔投入他的懷抱吧。”

我對她做心碎狀,“你這麼想推我入火坑啊!他身邊的女人三天兩頭都在換,要是我真投入了他的懷抱,不到一週就會被他打入過去時的行列。”

“你和其他女人又不一樣,”韋姍不以爲然,伸手一指窗臺的少女石竹,“我今天看到林學長了,他還問我石竹長得怎麼樣,你有沒有天天澆水啊。”

毫無疑問,韋姍是個熱心腸的好人,不幸的是,她是林晉修的粉絲並且以爲我和林晉修關係曖昧。大一入學時的新生舞會事件後,人人都傳說林晉修“衝冠一怒爲許真”,從那時起,我的名聲在學院裡已經永遠跟林晉修掛上勾了。

眼看着這玩笑也開不下去了,我只好扶額頭,回到桌前撿起筆頭也不擡繼續奮筆疾書,“林晉修已經幫過我了。總之,總靠着別人是不行的,熬一熬就好了。”

她於是不再說話,翻個身就睡了;等她睡熟後,我過去爲她拉上被子,又回到書桌前寫作業。寫到凌晨,終於寫完了,連夜發送到老師的郵箱,總算能爬上牀安心睡覺了。

在頭挨着枕頭的一瞬間,手機響了。迷迷糊糊接通電話,聽到悅耳低沉的男聲。我的睡意頓時全沒了。

居然是顧持鈞。我想起他曾說過會聯繫我,沒想到真的打過來了。

他在電話那頭說話,“許真?這麼晚打電話,不知道有沒有打擾你。”

“顧先生,沒事沒事,我還沒睡。”我手忙腳亂地說,“剛寫完論文。”

“本想早點聯繫你,但太忙就總忘記時間了,”他解釋,“剛剛回到賓館,這纔有時候找你。”

漆黑寂靜的夜裡,他的聲音彷彿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聲音,有着一種奇特的、撫慰人心的力量。眼角瞄到韋姍牆上顧持鈞的某部電影海報,竟產生了他在我面前跟我溫柔說話的錯覺,臉上一熱。

“古生物展覽已經開始了嗎?”

“是的,前幾天已經開展了。”

“我明天到博物館找你,可以嗎?”

“好的。”我飛快地說,“我明天恰好要去當志願者。”

“那好,我不打擾你了,明天見。”我幾乎能聽到他的微微的笑意,“祝你好夢。”

我都傻了,等到反應過來,想說一句“你也好好休息”的時候對方已經掛了電話。“滴——”的忙音響在耳畔,我幸福地抱着被子在牀上打了好幾個滾。

爲了組織好這次古生物展覽,自然博物館把自己的看家之寶——幾具你能見到最完整的霸王龍、翼龍化石都搬了出來,擺放在高大的展廳充當迎賓客,煞是威風。大抵是因爲這幾隻遠古生物化石的緣故,這次的古生物展覽參觀者非常多,大出我預料,忙得我不可開交。

一般的參觀者還好,最頭疼的就是小孩子。不少學校老師組織了學生來博物館參觀,場面蔚爲可觀。

我今天帶領着的就是一羣九、十歲的小朋友們,儘管有老師帶隊還是能折騰,但他們正是頑皮的時候,好奇心旺盛極了。

我爲他們解說化石的年代和形成,播放三維投影古代動植物給他們看,幾千萬年前的植物遠沒有今天這麼豐富,大都是蕨類植物和孢子植物,但其美麗的程度是現代人難以想象的。

回答他們的疑問,用最通俗易的的例子告訴他們,古生物學的作用。我跟館長申請之後,打開了博物館的技術室,讓小朋友們瞭解動植物標本的製作、帶領他們參與化石的修理與復原。讓我意外的是,小孩子們雖然沒有定性,但做事卻比我想象的認真多了。

尤其是一個坐着輪椅扎着辮子的小男孩,雖然安靜,但卻很有見地,時不時問我一些同齡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問題,例如“怎麼才能從這塊化石中發現線索”或者說“熱帶雨林的植物化石爲什麼出現在冰天雪地中”等問題。

最後,小學生們乘興而來乘興而去。我推着小男生的輪椅把這羣孩子送到場館外,又蹲下身跟他們告別,兩個小朋友拉着我的衣角,戀戀不捨的模樣跟我道謝:“大姐姐,謝謝你,今天的三維電影真好看。”

我笑眯眯道:“不用謝,能跟你們一起渡過這個上午,大姐姐也很高興。”

我蹲下身,把準備好的一套精美的古生物圖片集贈送給輪椅上的小男生——這是半小時前我跟博物館申請來的。

他大抵是沒想到這份意外的禮物,愣了一下就笑起來,湊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老師和小朋友們統統笑起來,我也忍不住莞爾,心裡也免不了得意地想:沒辦法,我就是特別招孩子喜歡。

送這羣孩子上了校車,我就聽到了從後傳來的喇叭聲。一回頭,就看到場館外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純黑的外觀,很經典的款式,我正想勸說司機把車子開走,後座車門就徐徐打開,露出了顧持鈞的臉。

他就像所有單獨外出的大明星那樣,淺灰色外套褐色長褲,看上去十分樸素,他沒帶墨鏡,而是一幅厚得跟啤酒瓶底似的黑框眼鏡。

就像超人戴上眼鏡和不戴眼鏡是兩個人,他一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大明星忽然蛻化爲大學校園裡儒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連戀愛都不知道的宅男老師。

“顧先生,”我忍俊不禁,“我剛剛差點沒認出你。”

他一絲不苟地扶了扶那副黑框眼鏡,問我,“怎麼樣?”

“應該不會被人認出來。”我說。

前座的車門也被打開,走下來一個面容端正、一絲不苟的男人。他比顧持鈞略矮,但還是算得上高大;黑色西裝筆挺地穿在他身上,一看就是社會精英。他看上去比顧持鈞略微年長,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依稀有些面熟。

顧持鈞爲我們介紹:“我經紀人,章時宇。”

我恍然大悟,展顏一笑:“啊,章先生你好。”

章時宇跟我握手,禮貌得無可挑剔,一看就是王牌經紀人的風範,“許真小姐,初次見面。”

他太正式了,我一邊跟他握手,感覺有些輕微的不適,“章先生你客氣了。”

“長久以來蒙樑導照顧,感謝之至。”

我見過的人絕不算少,但能把客套話也說得這麼如此懇切如此發自肺腑的只有兩個人,偏偏他們都站在我面前。不知道顧持鈞和他,到底是誰影響了誰。

“這樣啊,”我笑了兩聲,迅速轉移了話題,“你是陪着顧先生一起來參觀古生物展的嗎?你最好把車子停在旁邊的車庫裡。那裡有指示牌。”我揮動着手裡的志願者小旗幟,往右側的入口一指。

“我不參觀了,我只是司機,馬上就走,”章時宇輕微地搖頭,他看着向顧持鈞,“我先去公司,現在把車子停在車庫裡,你離開的時候去取車。”

顧持鈞頷首,轉頭看着我,“帶路吧。”

這兩人啞謎一樣的交談我不太懂,一愣一愣的,只能帶着顧持鈞進了自然博物館的大門。自然博物館有些年頭了,談不上多新,尤其是那羣小朋友一離開,一時間場面俱靜,連腳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進去時碰到神色匆匆的館長助理鄒琪,我跟她打個了招呼,“鄒小姐。”

鄒琪是個極好說話的人,笑着跟我道謝:“這短時間辛苦你了,太能幹了,真是一個頂三個。剛剛的學生送走了嗎?”

“是啊,送走了,”我說,“小朋友們還蠻可愛的,有他們在,熱鬧多了。”

顧持鈞插話,“剛剛看見你和小朋友們相處得非常好。”

鄒琪的視線落在我身邊的顧持鈞身上,輕輕“咦”了一聲,說“這位是——”;顧持鈞則是一本正經地扶着那副可怕的大黑框眼鏡,對她的視線表現得完全茫然,“怎麼了?你認識我嗎?”

這幾個字,他微微改變了聲調,素來低沉的聲線拔高,聽上去就像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我怕她看出端倪,也配合着解釋:“這是我朋友,對古生物很有興趣。”

鄒琪“噢”了一聲,笑語“那是我認錯了,還以爲是哪個明星呢”,又才匆匆離開。

我轉過頭去,暗暗地笑。顧持鈞依然扶着眼鏡,擡起頭看進門處作爲爲招牌的恐龍骨架,“我裝得還不錯吧。”

作爲一個影帝,也真是大材小用了。我在心裡這麼說,面露讚美之色,“挺好的。不過,顧先生你難得有假期,還特地來看這些古生物,不覺得無趣就好。”

“覺得無趣我也就不來了,”他指着牆角那具精緻小巧的恐龍骨架,“爲我介紹吧。”

“好啊,這是在素州盆地發現的翼龍骨架……”這幾天我每天做的就是一遍遍的重複解說詞,早已滾瓜爛熟,滔滔不絕。

他一邊看,我一邊解說,配合得倒是頗爲默契。我爲他講述每一塊化石的來歷和其意義。我驚訝地發現,顧持鈞居然瞭解一些古生物學的常識,比如種古植物學的種種分支,時不時還能附和一下我的科普演說。

沈欽言曾經說過,他在每一個角色上下的功夫是常人難以想象。那麼,他在現實生活中想必也同樣認真。比如今天,他不過是來看一場小小的古生物展覽,就做了這麼多準備工作,背下了不少古生物學名詞,其用心真是讓人歎服。我想,如果他不拍電影,肯定也找到許多極有前途的行業。

我對他的歎爲觀止完全寫在臉上,顧持鈞則對我露出高深莫測地笑容,淡聲道:“不需要吃驚,你父親的書,寫的平易近人,大部分連我都可以看得懂。比如,我現在知道,這些化石的來歷還真不容易。”

的確如此。每一塊化石都是古生物學家大浪淘沙裡尋找出來的,來之不易。畢竟,沉積物中夾雜着生物體,纔有可能形成岩石中的化石。而沉積物的絕大多數都只是岩石而已。

“顧先生,我一直以爲你是跟我客氣纔要我爸爸的書的,”我百感交集,一個不留神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仔細看,畢竟,這是古生物學啊。”

顧持鈞弓着腰,仔細看櫥窗裡的一塊蕨類植物,又瞥我一眼,“難道在你心裡,我就是那麼巧言令色的人?”

“不是,”我很不好意思地解釋,“畢竟,你是大明星,每天光是拍戲和通告都會累得要命,有時候就不會在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想做成一件事情,時間總能找出來,”他並不在意,慢慢往前踱步,“另外,我也不覺得跟你的約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心跳驀然快了一拍。

顧持鈞卻不再提起這個話題,沿着玻璃展櫃輕輕踱了幾步,又談起了學術話題:“古生物學和地球科學聯繫也很緊密,是嗎?”

“嗯,”我點頭,“古生物學其實和大多數學科都聯繫緊密,也很有實用價值,比如我爸爸發現過好幾個油田。”

顧持鈞饒有趣味的聽着,“真是厲害。”

“發現油田更像是意外,我爸完全不覺得這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大成就,只不過是研究之外的發現。有一部科幻電影《天外來客》,不知道顧先生你看過沒有,故事裡的外星人到了地球,第一個要見的,就是地球上最出色的古生物學家。我爸和劇中人就有相似處——只關心自己的研究,完全心無旁騖。”

顧持鈞表示同意:“曾經看過。那是柳彥導演早期的作品,我幾年前跟他合作過。”

“啊,是的,是有這事兒。”我不好意思,自覺班門弄斧。

“你父親這一生,能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吧。”

他這話完全說到我心坎裡去了,我容光煥發,連連點頭。

爸爸病危到去世的那段日子,我始終難以接受,唯一能夠進行自我安慰的,是他這一生沒有留下遺憾,他甚至微笑着上了手術檯。

四周安靜得讓人舒適,大理石地板光鑑可人,我們走馬觀花路過一個個櫥窗,只有化石安靜地聆聽着我們的聲音。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話雖如此,但有時候我還是覺得,爸爸這一生還是有很多遺憾。”

“比如?”

“各種各樣吧。”

顧持鈞頓了頓,“你和你父親,一直都只有你們?”

“是的。”

他若有所思,“那你父親在研究工作之外,獨自撫養你,很辛苦。”

“我大了一點的時候,也勸過他再婚,但他完全沒有興趣。他說事不過三,這輩子不能結三次婚吧,再說他已經有我了,”我告訴顧持鈞,“畢竟,我媽媽已經是我爸爸的再婚了。”

顧持鈞驟然一怔,驚訝根本沒藏,“是嗎?這我倒是沒想到。”

“我爸爸比我媽媽年長很多歲,他在此之前也結過一次婚的,”我隨口說,“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我媽媽的堂姐還是表姐……噢,堂姐,因爲也姓樑,我想想,她叫樑婉靈。我應該稱呼她一聲姨媽的。”

顧持鈞的吃驚程度比剛剛更甚,但下一秒就恢復了鎮定,“我真的完全沒想到。”他在我面前從來都是頂級巨星的風度,難得看到他吃驚得變色,我轉過臉去,有種微妙而複雜的感受。

我繼續說,“我爸爸兩次婚姻的時間都非常短暫,維持不到一年。”

平心而論,有時我覺得我爸爸沒有什麼結婚的運氣。樑婉靈是我爸爸的同學,兩人情投意合,同樣研究古生物,可惜實在運氣不佳,結婚不到一年,她就在一次登山事故中意外身亡;然後爸爸鰥居了十餘年,又跟第一任妻子的堂妹——我母親結了婚。這次婚姻同樣叫人覺得沉悶。那時候我爸爸已經四十歲出頭了,每天研究古生物學,活得像六十歲的人。我母親是個二十歲的姑娘,正在電影學院唸書,又美麗又有能力,能適應我爸的書齋生活纔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實際上,他們倆能結婚這事本來就讓人覺得蹊蹺了。

顧持鈞雙手插在大衣兜裡,視線在我身上一停,我假裝沒看到他視線中的深意。

“想要進入演藝圈的人怎麼能帶着個孩子呢?我媽媽生我那時不過二十出頭,比我現在還小一點兒,”我說,“我媽媽就把我留給我爸爸啦,然後一個人闖蕩江湖去了。接下來的事情我不甚瞭解,不過,顧先生你比我更清楚吧。”

顧持鈞沒正面有回答我,微微一笑的同時轉了視線,只說:“你母親是非常出色的導演。”

我無比承認這個觀點。

第六章 一線之距

自然博物館足夠大,我領着顧持鈞裡裡外外地參觀,慢慢閒聊,一個下午的時間呼嘯而過。顧持鈞實在是一個極佳的談話對象,跟他呆在一起,時間流失得好像指尖的沙漏,下意識擡頭看向牆上的大鐘,才知道已經快到閉館的時間,倒是吃了一驚。

顧持鈞到是一副意料中的樣子,轉頭看我,表示我晚上沒有別的安排的話,就一起吃晚飯。

我的確沒有別的安排,爽快地答應下來,收拾了東西換了衣服跟他一起離開博物館。

顧持鈞上車後取下了那副嚇人的黑框眼鏡,露出了那雙湛然的眼睛,再側過頭看我,“你想去什麼地方吃飯?”

我想了一想,“只要不是意大利菜,別的都可以。”

“打工時吃得太多?”他忍俊不禁,“那我定地方了。把安全帶繫上。”

我依言而行。再次擡起頭時,車子迎着秋日的夕陽慢慢駛出,他放下了擋光板,逼人的光線褪去了不少。

顧持鈞開車很慢且非常謹慎,連笨重的大貨車都可以趾高氣昂地超過我們。在我說出任何話之前,他主動解釋:“我很久沒開過車了,小心點好。”

他這樣級別的明星,出入自然有助理經紀人開車。我擺擺手表示不介意,口氣溫和綿軟得自己都難以置信,“又不趕時間,沒關係的。”

他“嗯”了一聲,專心致志用蹩腳的開車技術對付那輛車,不再說話。

我用眼角餘光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車窗緊閉,我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氣,這個事實讓我心裡的那種不真實感猶如漣漪一圈一圈的擴大,變成一個夢境般的肥皂泡沫,把我包裹起來。在我最癡迷顧持鈞的那幾年,也從來沒有做過這樣華麗的夢——他開車載着我奔馳在寬闊筆直直達藍天的大道上,我們的說笑聲溢滿小小的車廂,幸福就像剛剛釀好的蜂蜜一樣,又香又甜,好像可以溢出來。

顧持鈞帶我去的是市中心的一家會員制餐廳,餐廳安靜而舒適,爲了保護名人的**做得十足十週全,沒有會員卡你連大門都進不去。

顧持鈞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剛一進門,戴着領結、一身黑色的侍者就稱呼他“顧先生”;那些侍者像影子一樣,走路都沒有聲音,領着我們穿過一個種植着木槿樹的庭院,最後進入了有着小橋流水的小廳。

我現在好歹也算半個餐飲行業從業人員,只看地板光鑑程度就知道這餐廳和我就職的曼羅一樣,絕對是那種貴得殺人不償命的。在這種地方吃飯,完全是吃環境,不要指望味道。

我隨便點了一份套餐,跟他道謝,“顧先生,讓你這麼破費,真是不好意思。”

他說:“不用客氣,因爲你,我渡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下午。”

我莞爾,竭力表現低調,含蓄地說,“那是我的工作啦。”

“也就是說,不論對象是不是我你都會這麼接待參觀者?”顧持鈞擡起眼,笑着接過我的話,“是啊,我想你也是這種人,對工作一絲不苟對人完全平等,並不因爲我是電影明星對我另眼相看。”

“也不是的,”我擺手,“當然我當然對你另眼相看,因爲你來博物館之前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而其他人根本就不會問我那麼多生物學問題。”

他說:“噢,是嗎?”

“當然這話也不完全正確,還有個坐輪椅的小朋友也問了我很多古生物學相關問題,真是很聰明的孩子啊。”

他若有所思:“就是在博物館外,你送他禮物,他親你臉頰的那個小男孩?”

我睜大眼:“咦,你居然看到啦?”

他笑而不答,只點了點頭。

“你送的是什麼禮物?”

“噢,那是一套三維古植物的畫冊,不外賣,贈送的,”我解釋,“小朋友很聰明,又善於思考,太討人喜歡了,所以我送了份特別的禮物。”

“有意思,”他微微挑起眉梢,“那你覺得我呢?”

我莞爾,“顧先生,你當然……嗯,也很善於思考和發問。”

這話絕不是恭維,我也說得真心誠意。不論是他接近我否別有所圖,但好學到這個程度也實在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顧持鈞微妙地“噢”了一聲:“既然我也算好學,怎麼沒有禮物?”

我睜大眼睛,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來,“好的,顧先生你有興趣的話,我過幾天再拿畫冊給你,好嗎?”

他卻不答,視線停留在我臉上,我看到他眸光閃動,笑意從眸子裡滲出來,帶着沁人心脾的暖意和柔情——我心跳又沒出息的狂跳起來。

“我的臉……怎麼了?”我緊張地問。

“沒有,”他微笑着低下頭去看菜單,說的確是一本正經的話題:“那位館長助理說得非常正確,你的確一個人頂三個。”

“顧先生,你過獎了,”我輕輕呼出一口氣。

“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我從來沒有客套這個毛病,”他簡明扼要地點了單,“許真,我很長時間沒有這麼高興了。”

會讓他煩惱的事,我自然也沒辦法出主意,只好關切地問,“拍戲太累了嗎?我看着你們也覺得挺累的。”

他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斂,但語氣依然十分輕鬆,“拍戲對我來說,是所有事情裡最簡單的一樁。”

那就是說,讓他鬧心的是別的事情。我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端起侍者送來的紅茶慢慢品嚐,腦子卻不由自主回想起初見他時的一幕。

在那場見面會結束後,我帶着簽名本,悄悄跑到了後臺的出口處,希望能等到他,讓他給我籤個名。原以爲這是一場苦等,幾分鐘後我就等到了他。他被人羣簇擁着走出來,獨自一個人走在最前面。他不像別的明星那樣走哪裡都帶着誇張的大墨鏡,只繫着圍巾,風度翩翩。

他大步流星地邊走邊接電話,那電話裡傳來的顯然是不好的消息,所以他眉心緊皺,一反在見面會上言笑晏晏親切迷人的模樣。他的神情越來越焦灼,聲音也嚴厲若干倍——“怎麼回事”四個字被他說得又快又急,像一柄劍一樣直朝我殺過來,讓我的手微微一抖。

我想,當明星看起來固然是人人稱羨,但得到的越多失去的越多,電影、人際、緋聞……在影視圈這個巨大的名利場沉浮,其中的苦楚恐怕也是不足爲外人道的,至少,沒必要在我面前提起。

而現在,他會跟我見面請我吃飯,除了因爲我母親的原因之外,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覺得我能帶給他一些新鮮感吧——

顧持鈞出道至今,向來勤勉,在他那繁忙的拍戲和通告之外,大抵不剩下什麼自己的時間了,自然也沒什麼機會來結識圈子外和他完全沒有利益關係的人,偶爾遇到了我,我的生活、愛好和他截然不同,大抵是會覺得新鮮有趣。

過幾天后,應該就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三四天後顧持鈞又打電話給我,約我出門。除了親自打電話,他還親自開車來學校外接我,絕不假手經紀人或者若干個助理中的一個。

說不受寵若驚是假的,我也努力抽出時間跟他出去。等上了車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他帶我出去打網球。

“呃,顧先生,你這是——”我看着他。

顧持鈞從車子後備箱拿出一個挎包給我,打開一看,那是爲我準備的運動服和球拍。

“上次吃飯的時候,你不是答應過跟我打球嗎?”他頗認真地看着我。

我輕輕“啊”了一聲。沒錯,上次我們單獨吃飯的時候,聊起平日運動的時候,我說過我經常游泳和打網球,他點點頭說“我也很喜歡網球,你明後天要上班嗎?那好,我們可以切磋一下”,我笑哈哈地答應了,並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是他真的付諸實踐。

他卻明白了,“你以爲我又是跟你客套,敷衍你,然後轉個身就忘記自己的話?”

我低低呼出一口氣,小聲辯解,“也不完全是……顧先生你那麼忙,就算不記得了也不奇怪啊。”

“實際上,不把這事放在心上的是你。”

顧持鈞這樣回答,完全不留情面。

我抿着脣,沒反駁。其實,他的每句話我都聽得很認真,哪裡敢不放在心上。我只是覺得,和偶像距離這麼近像做夢一樣,有點偏離現實。我的生活歷來都是大衆型的連續劇,偶爾摻雜着激情的花絮,但現在已經變成一波三折的懸疑劇了。

他領着我走進俱樂部大廳,把女更衣室指給我。

在影視圈,顧持鈞的口碑是好得出了名,簡直能跟他的演技相比。我看的每條關於他的娛樂新聞中,似乎都尋找不到什麼惡意的詆譭。所有人都誇獎他,後輩說他提攜新人,前輩說他尊老敬賢,工作人員則說他君子之風。

不論在哪一行,要想成事,先學做人。我以爲這是顧持鈞太做人,做事、說話太滴水不漏的原因。現在看來,似乎是我對他的理解出了問題。畢竟,一個人僅僅靠着虛僞和客套,僅僅靠着說漂亮話,在演藝圈是走不到這一步的。

怎麼跟人相處是一門技術活,一個很小的舉動就能使人們的關係融洽起來,但這些動作裡缺不了真誠,就像吃飯少不了鹽一樣。最開始它們是一種技術,由於真誠,然後就成爲我們的習慣,最終,它會轉變爲某種魅力。

就如同我面前的顧持鈞。

顧持鈞的網球打得相當漂亮,水準相當專業,他穿上白□球運動裝站在球場那頭,我偷偷打量他——寬肩窄腰,四肢結實且修長,迷人得要命。

我們所在的這個俱樂部人也不多,我們佔了一個小場子,一來一回地交鋒,跑步搶球時我看到他的上衣在大力的跳躍揮拍捲了起來,露出了結實平坦的腰腹。我忍不住想,如果他這個樣子參加比賽,人家哪還有心思跟他打?至少我肯定是要分心的。

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們旁邊的場地被人佔領,有人過來跟顧持鈞招呼,又朝我看了一眼,笑問他我是何人。

顧持鈞輕描淡寫,朋友。

那人笑了笑,說“球技不錯”然後才走了。

跟我母親相認之後,我對這樣的目光已經坦然得多了,淡定沉穩地繼續喝着我的水。

不過心裡還是泛起了略微的疑惑,如果我跟顧持鈞在一起出沒的被記者拍到照片,寫出五顏六色的花邊新聞又該怎麼辦,顧持鈞在這個圈子裡還算潔身自好的,以我所見,他從來都儘量避免以私生活炒作,做事也很謹慎。我只擔心,若記者進一步挖出我和我母親的關係……我倒是無所謂,如果調查到我父親身上——

我斟酌片刻,試探性地問他,如果我和他在一起被拍到照片了,會怎麼樣。

顧持鈞看我一眼,道:“不礙事。”

“噢……”

他如此不放在心上,我也就略微放心了。再說,我跟着母親相認的這幾個月,在她身邊也有些天了,也有耳聞,電影公司處理新聞的速度絕對超一流水準。

“毛巾拿給我。”

其實毛巾就在他手畔,我還是拿起桌上的毛巾遞給他。

顧持鈞喝了口礦泉水,從我手裡接過毛巾擦汗。

“你很不喜歡出現在鏡頭下?”

“這不是肯定的嗎?”我反問,“我纔不喜歡被人蔘觀。”

“我認識的很多人,他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獲得名望、光輝和聚光燈的環繞。”

“或許是有這種人,但我完全不是。顧先生,你呢?”

他停了一停,重新拿起了球拍,示意我站起來,接着打球。

“對我來說,演員是一種有趣的職業。你可以成爲很多人,體驗各種各樣的人生。”

凡事有一就有二。第一次打過網球之後,顧持鈞對我的球技大加讚賞,差不多每過幾天會叫我出去陪他打球。雖然總的來說,三盤中我只能勝他一盤,發揮得好的時候,也能在短時間內跟他旗鼓相當。

顧持鈞說:“你看上去那麼瘦,卻非常有爆發力。”

“鍛煉出來的。”

我從小跟父親奔波在外,身體素質相當好。我可以拿來充門面的技能不多,網球算是其一。以前林晉修就時常約我跟他去打球,不過我從來都找藉口不去——我纔不想跟他多接觸呢。

不過,我平時各種事情很多,顧持鈞比我還忙,拍起電影來沒日沒夜,我們總有時間對不上。

再一次和顧持鈞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我跟他說起我的時間表,學業、工作、還有幫助朋友複習大學入學考試課程,他聽後微訝,“你怎麼比我還忙。餐廳的工作佔了你太多時間,這麼辛苦的話,就把那邊的工作辭掉。”

這樣的話讓我啼笑皆非。我跟他解釋,“這是不可能的。我要掙錢,絕不會辭掉的。”

他揉了揉太陽穴,“你不應該這麼缺錢。樑導對你,不會、也不可能吝嗇。”

服務員拿着菜單悄無聲息地離開,隨後送上了兩杯紅茶。顧持鈞很愛這裡的紅茶,那香氣是美好得好像是做夢一樣,在這個美好的時機,我說出了心底話,“既然談到這事了,顧先生,我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嗯,以朋友的名義。”

“你說。”

他從善如流,實際上就我認識他以來,他一直都很耐心的傾聽我。

我吸了口氣,從錢包裡抽出一張卡順着桌面滑過去,“我第一次見到我媽媽那次,在海景酒店,我跟媽媽借了筆錢,這事顧先生你也知道。只是,我媽媽給了我很大一筆錢,我很忐忑不安。這段時間我一直想找機會還給她,就怕她不肯要。所以,你能不能幫我……拿給她?”

他瞥了眼那張卡,對我的話明顯不以爲然,“她是你的母親,有義務照顧你。”

“她是生了我,這沒錯,”我沒有直接的反駁,只說:“但這錢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

“爲什麼?”

我仔細地斟酌,決定挑一個他會相信的理由,“顧先生,你可以認爲是我賭氣。不論我多麼寬宏大度,但始終忘不了她當年拋下我們父女的事情。我想,這個鴻溝永遠都會存在,我可以堂堂正正跟我媽媽借錢,但不能白拿這麼大一筆錢。”

“不多,你不用介懷。”

我乾癟癟地笑。

對於一部電影數千萬片酬還有若干奢侈品廣告兼電影公司股份的他來說,三十萬大概是不算多。

他沉吟着,“你沒有考慮到,你這麼說,你母親心中會難過?拒絕幫助,有時是非常傷人的行爲。”

我身體微微前傾,慢騰騰動了動手臂,雙手合攏在精緻的紅茶茶杯上。

“這只是我殘存的一點尊嚴吧。”我低下視線想了一想。

顧持鈞不置可否,直截了當反問我,“你看過樑導的電影麼?”

“你們合作的那幾部電影,是看過的。”

“以我這麼多年對你母親的瞭解,她雖然從來不說,但每部電影裡都或多或少反應了對孩子的愧疚。她給你錢,只是彌補的一種方式。”

對電影我基本一竅不通,這通似曾相識的理論讓我蹙起眉心。不過我倒是明白了,顧持鈞正站在我母親的立場思考問題。我在顧持鈞面前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放得很低,找他幫這個忙也是無奈中的下策。他不答應就算了。

我垂下視線,“我看電影只關心情節,從來不會深想。顧先生,如果你覺得不方便,那就算了。我知道,不論誰做這事都有些爲難……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件事吧。”

他略一思考,把卡推給我,“我可以幫你在樑導面前勸說,但錢你要自己拿給她,我不能幫你轉交。”

能得到他的這個答覆,也完全滿足了我的預期。我喜悅地連連道謝:“這樣已經很好了,顧先生。”

走到飯店外,我就接到了沈欽言的電話,他遇到了幾個比較困難的題目,打電話來請教我。這是我跟沈欽言的慣用相處模式,在他自學能力相當不錯的前提下,通常都是見面解決功課上的疑難,剩下的電話回答。我邊走邊回答着那些不太費腦的題目,大約談話內容特殊,顧持鈞回過頭,看着我好幾眼。

我因爲接着電話的緣故,落後了他好幾步。他修長的身影走到門口,隨手把車鑰匙給了車童,這時白光一閃,另一輛招風的車停在了飯店門外。

我一怔,連忙壓低了聲音,吃了火藥般跟沈欽言急匆匆道:“抱歉,我有急事,一會再打給你。”

他“啊”了一聲,“好的。”

那車太招風了,我想不認識都不可能。我下意識尋找可以躲避的地方,光速鑽進飯店大門後陰影中,做賊一樣堅定地躲在門後不出來,引得前臺的兩位服務生面面相覷,我急得跳腳,連連跟他們比“噓”的手勢。我想我的樣子實在是對不起這家會所的品味。

好在他們沒有叫我出來的打算,我這才鬆了口氣,隔着門縫看出去,果不其然看到林晉修風度翩翩地從車上下來,而另一扇車門中走出來的年輕女人,我居然認識,是我學姐肖菲。在學院裡,肖菲工作上一直是林晉修的左膀右臂,兩個人一起出來吃頓飯也不稀奇。

我微微蹙着眉心,把自己往門後再縮了縮。

車童把林晉修的車子開走,他和肖菲兩人並肩上了臺階,恰好和大門處等車的顧持鈞來了個正面相遇。於是我詫異地看到,顧持鈞和林晉修並不是擦肩而過,在短暫地招呼之後,兩人隨即交談起來——我縮在門縫裡想,他們居然認識?

隔得有段距離,我聽不清他們的交談內容,只見三言兩語後,林晉修把肖菲介紹給顧持鈞,肖菲本就□無邊的臉上更添了一絲喜色。這期間顧持鈞回頭了一次,我知道他大概在尋找我的下落,但我絕對不想在此時此地跟林晉修來個狹路相逢,咬着牙拒不出現。

三人的交談維持了大約兩分鐘,作爲寒暄的話似乎有點偏長。我轉念想到,以林晉修的家庭背景,認識幾個明星完全不足爲怪。

忍不住沾沾自喜:還好我英明神武地躲起來了。

好容易看到林晉修和肖菲上了樓,身影沒入拐角後,我這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從門後閃了出去,若無其事地跟顧持鈞打了個招呼。

“我剛剛去了衛生間,顧先生,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顧持鈞拉開車門請我上車,“我也和認識的人聊了幾句。”

我存心說笑,“是你的朋友?”

“這倒不是,”他沒細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顧持鈞在市內有套房子,每次跟我打完球吃了飯後都過了晚上九、甚至十點鐘——我們的晚飯時間總是特別特別長,一頓飯幾乎完全是在說話中度過的,我跟他說我早年和父親在外的見聞,說學校的同學、老師,甚至侃侃而談我正在進行的論文內容——因爲聊得太晚,從市中心回海景酒店又太耗時,他就乾脆住在市內。

我其實並不願意他送我,但他堅持己見,我也一如既往地跟他道謝。

“謝謝你,顧先生。”

他本來已經要去拉開車門,聽到這話忽然停住了動作。他站在庭院裡的木槿下,四周響起繚繞。顧持鈞起初沒有說話,用那最全世界的最漂亮的鳳眼看着我,連名帶姓地叫我的名字。我看到銀河的星火落到他的眼中,竟然有些恍惚。

“許真,”他嗓音那麼溫潤,“我一直覺得你太見外,以後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啊?”

“名字或者姓名,隨便你叫。”

等到反應過來他說什麼,我駭笑,連連擺手。

“不,不。我怎麼能叫你名字,我不能叫你名字。”

“爲什麼?”他笑了笑。

緊張會逼出人的急智,我略微一喘,又逼出來一句話,“你比我大了不少,又是我媽媽的好友,說起來,也算是我的長輩了。我叫你一聲叔叔都不過分的,直接叫你的名字,這也太不符規矩了。”

雖然我們現在很熟悉了,但說這話還是不太妥當。果然,我看到顧持鈞眼睛中的笑意瞬間被銳利所取代,那情緒絕對不是愉快。

“許真,你在提醒我的年齡問題上真是毫不客氣,”他脣角眉梢揚起來,似笑非笑地,帶着點不可琢磨的情緒,“我的的確確、已經是個大叔了。”

他半年前過了三十一歲生日,是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雖然他的氣質和風度絕不是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可以具備的,但他的外表依然年輕,眼角眉梢幾乎都沒有紋路,隨便笑一笑就可以迷死一條街的所有女人和大部分男人。我把他的輩分擡高,形容得好像個老頭子一樣,他必定不會太愉快。

“……啊,顧先生,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他神色就像大海一樣,看不出什麼情緒,但也沒再強求。

“當然,叔叔就不必叫了。其他的,隨你。”

我鬆了口氣。

到底是宰相肚裡能撐船,氣量夠大,被我如此形容,依然從容不失。

回去的一路我們說話不多,他對開車這種事兒依然沒熟悉起來,車子如蝸牛般緩慢挪動。我腦海裡也不停翻滾着“我十三歲時第一次開車也比你的速度快”“不知道跟自行車比誰勝誰負”“把可以飆到三百的車子開到三十也是一種難得的才能”之類的吐槽,等到這些話語就要被我的體溫煮開,從我嘴裡蹦出去的一瞬,我終於看到校門遙遙在望。

當下真是鬆了口氣。

我抓起書包,揚起笑臉跟他道了謝,這才下了車。

顧持鈞對我跟頷首示意,如往常一樣道了句“慢走”。

校園裡人來人往,這纔是我熟悉的世界。我深吸一口氣,站在門裡再回頭,顧持鈞的車子再次涌入了車水馬龍之中。

我挪動着腳步朝宿舍走,也許,這段時間,我跟顧持鈞接觸得太多了,關係太親密了,親密到模糊了一些距離。

回到宿舍,我跟沈欽言掛了個電話,想跟他解釋繼續剛剛掛掉電話的話題。

但過了很久他也沒接電話,我就不再打電話了。我跟他一週至少四天都可以見面,不急。第二天到曼羅時,才從舒冰那裡知道他生了感冒,發燒咳嗽,請假在家。跟別的行業不同,餐飲行業是肯定不能帶病工作。

打電話給他時,發現他似乎病得不輕,說話時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跟我交談的一兩分鐘內起碼咳嗽了五次,還帶着破音。問到他吃藥了沒有,他也只是模棱兩可的回答“吃了點”。

“把你的地址給我,我明天輪休,下了課就來看你。”

他連連說:“不用了,小感冒,一兩天就會就好的。”

二十歲的年輕男人年輕氣盛,最喜歡逞強,能挑五十斤要說成一百斤,只能吃兩碗非要撐下去四碗,生病了也要裝沒病,他肯定也不例外。我沒跟他爭辯,直接掏出殺手鐗:“你不給我地址的話,我就直接問經理了。”

“許真,你——”沈欽言被我的話堵得有些無語,隨後採用沙啞的嗓子說了地址,末了又加一句:“你來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出去接你。”

週五的整個上午都有課,我簡單地吃了午飯,按照地址,上了地鐵直奔沈欽言的住處。

作爲全世界經濟最發達的城市之一,整個靜海市被密密麻麻的宛如針一樣的摩天大樓擠滿了,但總還存在些大批相對較老的房子,而那些擠擠挨挨的低矮樓房,像飽滿的玉米那樣一個擠着一個,遠遠看去,又興旺又茂盛。

我在附近的超市店買了一大兜水果,就給沈欽言打了電話。十分鐘後我在超市門口一擡頭,就看到沈欽言他一路疾跑過來。

“不用跑這麼急的,我等一等又不費事。”

他搖頭,“我怕你等得太久了。”

“帶路吧。”

我跟着他的步伐,走進了附近的一棟四層小樓,然後上了三樓。這棟房子一層樓兩戶人家,住客並不算多,偶爾能聽到某人大着嗓門吆喝的聲音;二樓一戶人家的大門洞開,我不小心瞥到室內,發現屋內比我想象的大得多。沈欽言的收入我大概有數,他的小費從來也比別人多,但一個人住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還是不太可能。

我隨口問:“這屋子看上去挺大,你跟人合租?”

“不算合租,是房東和房客,另一位是這屋子的主人,”他聲音又低又啞,“所以我不想讓你來。”

我站住了,“那我會給你添麻煩?”

“也不會,我跟房東說過了。到了。”

我才發現,門竟然是虛掩着的。他推門而入,伴隨着“欽言,回來了”的聲音,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人從廚房裡走出來,帶來一身的食物香味。

沈欽言爲我們介紹:“李安寧,我的房東;許真,我朋友。”

他的房東居然是個女人,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馬上露出笑容招呼:“李小姐,你好,忽然登門造訪。打擾你們了。”

她瞥我一眼,轉過臉看着沈欽言,“隨便坐吧,既然人接來了,那你先休息一下。”

沈欽言點頭。

李安寧個子不高,非常瘦,看上去小巧玲瓏;她五官生得規中規矩,但皮膚非常白皙,是個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年輕女人。只是,她的視線針扎一樣停留在我的身上,開口說話時也是淡淡的,讓人分辨不出情緒。不過沒有情緒本身也是一種情緒,毫無疑問,這屋子的主人顯然並不太歡迎我的到來。一旦意識到這點,尷尬油然而生。

客隨主便,既然我已經站在這間屋子,也只好裝作毫無察覺,把手裡的一大兜水果放下來,對兩人笑言,“原來還有房東,那就太好了。”

沈欽言無奈地看着那袋子水果:“讓你破費了。”

“你操心我的錢包乾什麼?這點錢我還是有的。對了,你昨天說有題不理解,給我看看。”

他應了一聲,正要進屋去,被李安寧叫住了。

“馬上就吃飯了,還拿書做什麼?你忘記怎麼生病了?”

“怎麼了?”我不解。

李安寧略帶不悅:“他平時的各種事情已經很多了,晚上回到家還要看書,做你給他留下的練習題到凌晨兩三點,最近氣溫變得快,他怎麼會不感冒?”

難怪她對我態度不好,她就像那種心疼自家孩子的大姐,維護到了極致。

我明白這其中的微妙之處,點頭道:“要做成一件事,需要付出一些代價。”

李安寧的神色相當不悅,“他考不考大學沒什麼要緊的。”

我剛要反駁,沈欽言打斷我們,“安寧姐,廚房。”

“對的,”我順梯子往下爬,“我都忘記了,你們吃飯吧。”

李安寧垂下視線,說了句“十分鐘後吃飯”進了廚房。

她一進廚房我就笑起來,饒有趣味地看向沈欽言,他卻神色尷尬,壓低了聲音,“安寧姐……對我的想法,不以爲然。”

“別人的意見都不重要,只要你自己拿定了主意,”我說,“帶我去看看你房間吧。”

“嗯。”

正如他所說,並不大,裝修雖然有些老但看得出來非常舒適;唯一的問題是,這屋子堆放了四五個大大的紙箱子,擠擠挨挨,讓本來就不大的房間更小了。我掃了一眼,箱子上還有着搬家公司的字樣。

“一個月前我之前住的地方變成了危樓,我一時找不到住處,安寧姐就說她的屋子還有一間空房,她可以把空出來的屋子暫時租給我。”他解釋說。

“李小姐人很不錯。”我說。

他點了點頭,聲音有點像嘆息,“是這樣,只是——”然後靜了片刻。

不打開箱子,自然是做好了隨時搬走的打算。這是他和李安寧之間的事情,我不也沒有立場會發表言論。笑了笑,別開視線,眼角掃到箱子頭上的靜靜躺着的黑色木質葫蘆狀琴盒,不由得一愣:“那是……”

“電吉他。”

“你的?”

“……嗯。”

我倒是來了興致:“你會彈吉他?”

沈欽言抿了抿脣,“會一點。”

他的話不多,但性子沉穩,又謙遜,說會一點想必是很不錯的水平,我於是感慨:“嗯,什麼時候可以聽聽就好了。”

沈欽言側過頭看我,聲音低了點兒,“彈得不好,但如果你真想聽的話,別笑話。”

我豪邁伸手拍他的肩膀,“當然不會笑話,不過我記住了啊。”

客廳和飯廳是連在一起的,我坐在客廳裡,看着李安寧端出了兩菜一湯,她廚藝真是相當不錯,真是色香味俱全。沈欽言要幫忙擺餐具,被她瞪走了,“平時也不要你忙,現在才參合什麼,你都病了,好好坐着吧。”

看上去真像個大姐姐訓弟弟,我偏過頭悄悄笑了笑。

沈欽言有些輕微的尷尬,他似乎一直侷促,現在更加無所適從了,想了一會才問我:“你吃過飯沒有,跟我們一起吃吧。”

“吃過了。”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謊。

“真的嗎?”他盯着我。

“是你們吃飯太晚了。”

“安寧姐中午下班回來做飯的,所以時間比較晚。”

我不意外地點頭。她的外套和挎包隨意地扔在沙發上,頗有匆忙的跡象。

“那真是辛苦了,”我感慨地看着李安寧,“有這麼好的房東,真是福氣。”

李安寧擺放着碗筷,“年輕男人總是大大咧咧的,也不會照顧自己,我不照顧着怎麼行。”

別人或許不會照顧自己,但沈欽言絕不屬於這一類。這個世界上房東房客的關係或許有千百種,但總離不開利益兩個字;但我面前的兩人,關係還真是難說,尤其是沈欽言又是個長得無比俊美的年輕男人。

人家馬上準備吃飯,我在旁邊光看不吃這局面有些荒唐,我乾脆利落地告辭,沒必要把自己陷入尷尬局面裡去。

沈欽言有些意外,“你剛來就走?”

“我只是過來看看你,既然你沒事就行了。”

他還要起身送我,我搖了搖頭,把他按在座位上,又跟李安寧點頭,說了兩句客套話就離開了。她神情淡淡地,完全沒有挽留。

第七章 一波三折

我想沈欽言大概比我更侷促和尷尬,因爲半小時後我在地鐵上,就接到他匆匆打來的電話。他一開始就劈頭蓋臉地問我:“你根本就沒吃午飯吧?”

“怎麼了?”我心道原來我看起來那麼餓嗎?

他說:“我會搬出去。”

這種直截了當的問話真是讓我有些招架不住,我只好說:“找房子是大事,你考慮好再說。”

“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借住讓我非常尷尬,”他頓了一頓,說,“我和安寧姐是在一個同好者劇團裡認識的。當時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沒有追問,饒有興致關注別的話題,“劇團?什麼劇團?”

他彷彿語塞,語氣微微一頓,最後說:“我和幾個朋友籌辦的一個小劇團。”

“真有意思,”我笑起來,“你們都拍過什麼劇?”

“到目前爲止,只有兩部自己寫的戲。”

我不覺肅然起敬,“不錯不錯。”

“也還好。”他卻遠遠沒有我這麼興奮,聲音帶着些微的苦澀,“還有太多問題。”

“萬事開頭難啊,慢慢的就會好的,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沈欽言的聲音微微高了一點,“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再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志同道合的一羣人走到一起了。”

“誰說的!非常了不起,”我眉飛色舞地讚美他,“我以前以爲你只是熱愛表演,想不到你因爲熱愛表演居然能組織一個小劇團!申請大學的時候完全可以寫上這個!”

“嗯——”

“你們現在還有什麼拍攝計劃?”

“我們是正在排練一部短劇。”

“啊,我可以去看看你們的戲嗎?”

“當然可以。”他聲音輕快了不少,“你不嫌棄就好。”

我興奮地掛上電話。我對電影、話劇基本上一竅不通,但前兩年大致瞭解,組織一個劇團相當不容易,導演、編劇、演員、服裝、燈光、道具缺一不可;不論是短劇,還是話劇,或者更短的默劇,都是一個繁瑣的系統工程。

沈欽言居然用這種方式無聲無息實現自己的夢想,我滿心欽佩。

我回到學校,去食堂吃飯,又順手在路邊拎了份報紙,在下午的陽光中邊吃邊看。新聞一條條的掃下來,世界新聞國家大事盡收眼底;最後翻到娛樂版,頭條新聞就跟《約法三章》有關,撰稿記者宣稱:他昨天悄悄打入片場,竟然看到顧持鈞和我母親發生了異常嚴重的爭吵。爭執的內容沒有寫明,但提到我母親說出要跟顧持鈞分道揚鑣的消息。

我吃了一驚。

跟我母親接觸也有幾個月了,我知道她是非常嚴苛的人,拍戲的時候會跟工作人員簽字保密協議,記者探班,寫一些花邊新聞不是不可以,但必須在電影公司的嚴密安排之下;在別的時候,她的片場連只蚊子都飛不進去。我每次去片場,都是她的貼身助理紀小蕊親自接我,才能稍稍踏足禁地。

而她和顧持鈞,是導演加演員的絕佳組合。合作十多年一直相當融洽,沒可能出現“不合”的流言。

難怪這次矛盾會上頭條新聞。

我想了想,給紀小蕊打了個電話,先跟她說了說這周時間我沒法跟母親見面,又隨口問起報紙上看到的新聞,紀小蕊“哎”了一聲,“公司已經在處理這新聞了,是個剛入行的記者寫的,不懂規矩。說風就是雨的,誇大其詞也不奇怪。”

我鬆了口氣,“那就好。”

“小真,稍等,”電話那頭一片寂靜,她捂住了話筒,稍微壓低了聲音,“我到外面接電話了。剛剛樑導和顧先生都在,我不敢跟你細說。總之,他們是爭執了幾句。”

“還真吵架了啊!”我很吃驚,“我看他們一直相處很好,噢,不是,討論電影的時候有過爭執。”

紀小蕊靜了一下,“你這段時間一直和顧先生在約會吧。”

“約會?”

“你們出去過好幾次吧。”

我完全不能理解好好一件事被說得這麼曖昧,馬上澄清,“真相是,我們出去打個球吃個飯而已,完全談不上約會。難道,我媽媽是因爲這事生氣?”

紀小蕊顯得難以啓齒,支吾了幾句後才用破罐子破摔的語氣道:“你們出去的那幾天,顧先生總會跟樑導告假,說自己有事,但他沒告訴樑導是跟你在一起。昨天樑導一知道這事,確實發了很大一場脾氣。”

這麼說,那記者在新聞裡寫的,也並不是誇大之詞了。我慢騰騰地說,“這事居然跟我有關,匪夷所思。”

“小真,”紀小蕊語氣中大有安撫我的意思,“樑導有她自己的考慮。”

這話說得深深淺淺,我不做聲。

“啊,樑導要跟你說話。”

下一秒我母親的聲音出現在手機信號那頭。

“許真。”聲音一如既往的乾脆利落。

“媽媽。”

她讓我出來跟她見面,我連忙解釋說還要去見教授,是一個星期前就預約好了,實在不能推櫃,她沒再強求。

“你是大人了,要跟誰戀愛,我不管,”她說,“但只要是影視圈裡的人,我都不贊成。”

我想,當一個命題及其否定命題互相等值,在邏輯上可以看作同等的論據,無法明確指出在斷定這兩個命題成立的論證中含有錯誤,此兩個命題稱爲悖論——顯然,我母親的這句話是個悖論。

不過,跟她討論邏輯學問題,似乎不太恰當。我想了一想,纔開口。

“顧先生人非常好,我們僅僅出去過幾次。”

“我沒有說顧持鈞爲人不好。”

也是,爲人不好你們倆也不會合作那麼多年了。合作十年後,也算知根知底了。

我說:“您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母親聲音果斷,“你們沒談戀愛,那是最好。”

掛上電話,我無力地垂下頭,把額頭抵在桌子上。

我母親真是高估我了,我哪裡敢跟顧持鈞談戀愛。在今天這通電話之前,我想都沒敢想。跟顧持鈞在一起的時候,我最離譜的意淫不過就是,若干年後,我老了,坐在搖搖椅上,看着老電影,指着電影中的人跟兒子孫子孫女們回憶往事,感慨道,我當年也曾經有過青春啊,也曾經和偶像呼朋喚友呢。

只是這麼單純的想法。

現在看來,也許這個美好的想法也要讓人遺憾的泡湯了。

那天晚些時間,顧持鈞給我打了兩個電話。

屏幕上的“顧”字閃爍,我沒接,掛掉了。我不願意他和我母親起衝突。演員和導演的關係好比蔓藤和樹木的關係。雖然顧持鈞已經是個大明星了,和我母親的聯繫實在太多。他們起了衝突,對誰都不是個好事兒。

現在因爲我起了衝突,我真是太有魅力太有面子了。

再次見到沈欽言,時間到了下個星期。他的病已經痊癒,想來也是,畢竟有李安寧無微不至的照顧,再不快點病癒也說不過去了。我們坐在公園裡的老位置上,時間走到年末,天氣也越發冷起來,尤其是在室外。我往手上呵着氣,仔細看着沈欽言的試卷。

我很滿意地點頭:“兩個人複習事半功倍,但一個人的效果也很不錯。你雖然病了,但複習的效果倒是很驚人。”

沈欽言眼睛一亮,亮晶晶地看着我:“還有別的。”

“是什麼?”

他輕輕呵出一口氣:“我們的話劇,下週六上午有一場比較正式的彩排,你要去看嗎?”

“當然!”

這時間倒是正好,我倆都沒有兼職;我本來要去我母親那兒,看來可以推掉了。

“我們劇團成員平時都有各自的工作,只有週末能擠出時間排練。”

我點頭感慨,“真是夠不容易的。”

我們去快餐店吃了午飯,又一起去了曼羅。下午我倆都有工作,一切按部就班,我們各自換制服、化妝,然後擠出笑臉,上工。

曼羅的下午時分相對清閒,客人大都是附近幾棟金融大廈的白領來討論公事;一過五點,就忙得要命了。客人談不上川流不息,但九點之前通常不會有太多空位,好位置的話,通常都要提前預定。在服務行業做了也有好幾個月,我對那麼多有錢人拿着大把大把的錢來吃這種華而不實的餐點有了很深的認識。

今天我和沈欽言負責的是一桌大學生,聽他們的言談才知道是我的學弟學妹。這羣高中生像足了當年的林晉修那羣人,來得早,鬧得開,倒不用我們怎麼費心費力。

只是等待的時間實在太長,百無聊賴站在一旁等他們吃完,擡起頭又看到了熟人。

不,不是熟人,簡直是閃爍的星辰。

顧持鈞穿着咖啡色的風衣,戴着那副厚得跟啤酒底似的老式黑框眼鏡;章時宇和紀小蕊一左一右一前一後。這三個人居然湊在一起,真是有趣的組合。

顧持鈞擡頭四顧,似乎在打量餐廳,我朝後退了一步,低着頭裝作不認識。餐廳規矩嚴苛,我還在工作中,此時跟他們打招呼實在不是明智的選擇。顧持鈞的出色裝扮我曾經見識過,很具有隱蔽性,餐廳裡也沒人認出他。

所以我根本沒想到沈欽言反應得那麼迅速,他目光一掃到門口,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低低叫了出來,“啊,顧持鈞!”

沈欽言確實激動,他幾乎一眨不眨地看着顧持鈞,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低下頭,反思着我見到顧持鈞的模樣,想必也是這個如飢似渴的表情吧。

三個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在領班的帶領下,走向了東側,那裡單獨的包間。

等到他們消失在拐角,沈欽言才恍然大悟如夢初醒,“唰”一下轉過頭,“許真,你看到了嗎?”

我點頭。

“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人。”

“他打扮成那樣,你還認得出來?”

我們一般情況下是不允許交談的,因此聲音放得很低,

“爲什麼認不出——”

話音嘎然而止。回頭一看,那桌大學生中倒了一個女生,她頭埋在腿上,扶着桌子腿一幅要嘔吐的樣子。

男生說:“啊,喝醉了喝醉了,服務生!”

我一驚,連忙把女生扶起來。喝紅酒也能喝醉,這姑娘的酒量真是比豌豆還小。喝醉了人身體沉得要命,而且她略微偏胖,我和她的同伴,另一個女生費了好大力氣把他攙扶到了女衛生間,她扶着洗手檯一陣狼狽的嘔吐。

我們能做的事情不多,只好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等她吐得差不多就扶着她回了餐廳,又去拿了醒酒藥和白開水遞過來,叫幫她擦乾淨了衣服,再結賬,送走了這桌學生。

好容易忙完,一轉身在櫃檯交接完畢,領班頭也不擡說,“把魚子醬給三號包廂送過去。”

我端着魚子醬敲了敲門,看到一屋子三個人一起回頭看我。他們打發走了別人,只剩下三個人。

紀小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肩膀瑟瑟發抖,“小真,你的制服……”大概笑得太猛,被剛剛喝下去的水嗆到了,捂着嘴連連咳嗽,險些埋在章時宇的胳膊裡。章時宇沒多話,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那姿態實在太嫺熟了,顯然是做慣的動作。我在心裡“嘖嘖”了兩聲,把魚子醬放下。

“小蕊姐,我知道女僕裝很搞笑,但你也不是第一個笑話我的人了。”

“不不,我不覺得搞笑,”紀小蕊緩過來,“只是你穿上這衣服,好像變了一個人。怎麼說呢,很意外的適合你。看上去像極了《龍鳳配》裡的赫本。”

這話,大概是誇我?

我沒作聲,顧持鈞已經摘下了眼鏡,透出一點笑意,“坐吧。”

這屋子不大,只有一對沙發,一邊可以坐兩個人。我一本正經的指了指衣服,“我現在是服務生,不能跟客人一起坐下。”

“那就不坐。”

“顧先生,”我說,“第一次看到你來曼羅。”

“我是來見你的。”

我完全沒想到他這麼直白,一時沒反應過來。

“上週五的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談一談,”他這麼解釋,“我本來想給你打電話,但畢竟隔着電話總是說不清楚,也顯得不夠真誠。你說過你每週四天在曼羅打工,我就想過來找你了。”

我抿了抿脣,有點疑惑。我母親肯定不希望我跟他接觸太多,他卻頂風作案,跑來找我,這事顯得很有趣味了。

章時宇沉默,拉着紀小蕊站起來,“我們出去一趟,你們慢慢談。”

我睜大眼睛看着這位王牌經紀人。

咦咦?

就我零零散散的看到的八卦新聞裡,不總是說經紀人對明星的私生活限制得挺緊麼?明星要跟誰睡覺也許不會管,但如果跟異□往過密,經紀人總會干涉的呀,電影公司也不會袖手旁觀。尤其是顧持鈞這樣的大明星,他要跟誰傳個緋聞,粉絲們的怨念都可以鋪天蓋地了,玻璃心碎得可以填滿白莎海灣了。

怎麼章時宇完全不干涉顧持鈞?還有紀小蕊,身爲我母親的助理,應該對她的話言聽計從纔是,怎麼好像被顧持鈞收買了呢。

我垂下眼瞼,詭異的想法滿腦子亂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兩人帶上門出去了,顧持鈞才慢悠悠開口,“他們是一對,談戀愛也有大半年了吧。”

“噢,我也這麼想,”我順着他的話往下說,“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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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這麼想,嗯?”顧持鈞說,“難道很明顯嗎?”

“這不是明擺着的嗎,”我說,“章先生那種一看就一板一眼,非常能幹的人,對小蕊姐卻蠻溫柔的。”

“觀察入微。”顧持鈞面帶微笑,這樣評價我。曼羅的包間通常是給情侶設計的,燈光曖昧,顧持鈞的五官在燈下就像是雕刻出來的,那麼一個難以看懂的笑,讓我半邊身子一麻。

“你媽媽讓你別跟我接觸,是嗎?”

我點頭。他都知道了問什麼。

“你怎麼想?準備遵從她的意思做嗎?”

我覺得,跟我媽媽那言簡意賅的要求或者說命令相比,顧持鈞的話更復雜更難理解。他平時都不跟我這麼說話的,聽上去溫柔,但語調卻很強硬。

他語氣和意思又遞進了一層,“小真,我很喜歡跟你在一起,不論是看展覽還是打球,或者在一起吃飯。我不希望你因爲樑導的原因疏遠我。但我不知道,你對我的感覺是不是這樣。”

這次我聽懂了,臉一熱,自覺受寵若驚。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已經知道他說話不打誑語,至少在我面前不打誑語的性格。

我搖了搖頭,“顧先生,你很好。我不在乎我媽怎麼想的,我只是怕你跟我媽再起衝突,這對誰都不好。”

“真心話?”

“當然,”我直視他的目光,“顧先生,你以爲我真在乎一個從來沒抱過我從來沒養過我消失了二十幾年忽然一朝冒出來就要大肆干涉我私生活的母親的一句話嗎。”

當然,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比如我拿了母親的錢,所謂拿人錢財自然手短。我更擔心另一件事——這事處理得不好,我立馬淪爲我母親和顧持鈞鬥法之間的炮灰。

“那就行了。我想你也不是那種完全聽你媽媽安排的女孩子,”顧持鈞笑得極爲開心,支着頭,“樑導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我很想吐槽地問一句“你怎麼處理”,終於忍住了。他和我母親之間的不快分歧,我纔不要去當炮灰。

他得到了答案,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站起來,扯過我的手腕站在了最亮的一盞壁燈下。

“誰給你化的妝?”

他低下頭地問着我,眼睛亮得可怕。如果不是因爲他正在說話的對象是我,我肯定認爲這是□裸的勾引。他是知道自己的魅力的,也知道,只要稍稍發揮一點,就可以達到勢如破竹的效果。

“我自己隨便弄的。”我訕訕回答。

“我剛剛就覺得你看上去有點不對,”顧持鈞說,“眉毛有點淺,眼線卻太濃了,有點花。”

我還真不怎麼會化妝,來曼羅工作之前臨時看了本速成手冊,然後稀裡糊塗的上工了。一直以來也沒人說我化妝不好,我也就這麼堅持了幾個月。

顧持鈞擡起手。我疑惑的看着他,下一秒就知道了答案。我看到他的手指劃過我的臉頰,最後似乎停在我的眼角眉梢處。他的手指溫度大抵是不高,乾爽清亮,肯定沒我的臉溫度高,我的感覺不太準。

他揹着光,距離近了,五官卻模糊了。

“把眼睛閉上。”

我閉上眼睛。心臟“砰砰”地跳,像面鼓一樣撞擊着前胸後背,都要蹦出來了;呼吸急促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別動,頭仰一點。”

他似乎從桌上扯了塊乾淨的溼巾,輕輕擦過我的眼瞼,慢慢擦拭去我那過濃的眼線。他的另一隻手也動了起來,手心貼着我的後頸,一前一後固定住了我的頭。我歷來淡定的氣場不翼而飛,很想高傲的一揚腦袋道“我纔不要被你折騰來折騰去”,但隨即想到——天啊,這個人是顧持鈞啊!顧持鈞啊!

身體根本不聽我使喚,愣是乖乖地一動不動,任憑顧持鈞在我臉上塗塗改改。眼瞼很清涼。額頭,脖子卻燙起來,燃着熱氣。

片刻後他終於滿意了,指腹從我的眉梢離開,挪到了鬢角。

可算好了,我鬆了口氣,再不好我的心臟就要爆炸了。睜開眼睛,發現我們的臉距離不到一指。

交睫之距,呼吸可聞。

他的手貼在我的臉上,眉峰繃着,薄脣抿着,脣角上翹。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以爲他的脣打算貼到我的脣上。

吻我?我被這個天外飛仙的想法劈了一下。

我腦子裡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念頭!絕對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時間不對場景不對人也不對。怎麼想都不對勁。顧持鈞是愛情片拍太多了,以至於生活中都在不自覺的扮演深情款款可以騙得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男主角。他確實不應該這麼對我,太沒有朋友義氣了,我想,他知道我是他粉絲經不起誘惑的,我只是一個無辜的看客而已。

顧持鈞凝視着我,還是沒說話。

我的頭被他用不重不輕的力度扶着,還是動不了。我想說話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聲帶發聲,只能看着他的眼神,像磁鐵似的,根本挪不開。

門被推開了,紀小蕊和章時宇回來了。

顧持鈞臉色一沉,銳利的視線朝門口一掃,紀小蕊後退了一步,用近乎賠笑的語氣道:“……不然,我們晚點再回來?”

章時宇扶着額頭,跟顧持鈞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眼神,我可看不懂,我只是紅着一張臉,無辜地看着顧持鈞身後的壁燈。那燈確實很亮,亮得過頭了。心跳完全沒減速的趨勢,手心下意識攥緊,已經捏了一把汗,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涼的。

顧持鈞貼在我後頸的另一隻手慢騰騰挪開,對他們點了個頭。

我擺出標準的服務生笑,“那,那我出去了,你們慢慢吃。”

“等一等,”顧持鈞低頭問我:“你週末有沒有空?”

“沒有,”我還是緊張,語速飛快,“我跟朋友約好了,去看他的一出舞臺劇。”

說完想起這是顧持鈞的老本行,他沒準會有興趣追問下去;果然他“嗯”了一聲,問我。

“什麼戲?”

顧持鈞看着我的眼神讓我一瞬間疑心他是要跟着我去看舞臺劇,不覺悚然一驚。

“呃,我朋友自己的一個小劇團的一齣戲,”我語速飛快,“我覺得沒什麼好看的,真沒什麼好看的。”

顧持鈞點了個頭,在他說出任何話之前,我光速開溜。

隱約的聲音從包廂裡傳來。

“……你嚇到她了……”

晚上收工後,我和沈欽言一道離開,閒聊起晚上的事情,他問我:“你見到顧持鈞了?”

“見到了,”我說,“還挺和藹的。”

沈欽言看我一眼,沒有回答。

——實際上是和藹得過分了。他特地追來找我,跟我解釋一件並不是很要緊的事情。顧持鈞實際上做人周詳,態度親切好,又沒有架子。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板着臉的時候雖然讓人覺得山雨欲來,但更有一種凜然的嚴肅。

我想起了第一次找持鈞簽名的可憐慘狀。

那時候,他掛上電話後,心情看起來實在不好,大步流星朝電梯走;我明明知道,還是忍不住湊前了一步——機會太難得了,下次見到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代言的商品大都是奢侈品,名錶名車服裝鑽石等等,能出現一次很不容易。

結果還沒走到他面前,就被助理和保鏢攔住了。我記得那時候他的經紀人也是章時宇,他皺着眉頭問我怎麼知道這個隱秘後門的通道;我當時太緊張,準備好的臺詞一句沒用上,支支吾吾、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知己知彼,調查這個又不難的。

顧持鈞走在最前,被這**也驚到了,停住腳,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又走回來,用中低音的男聲問身邊的人,什麼事情?

他神色嚴峻,臉色不太好,我當時完全沉浸在見到活人偶像的激動中,根本沒注意到他臉色不好。

我亂七八糟、語速飛快地解釋我是他粉絲崇拜他很久了之類因爲懷着對他的無限憧憬才蹲守在出口之類的仰慕之詞,還說我剛剛參加了活動得到了他送出的禮物很感謝云云……因爲太激動了,一句話翻來覆去的說了若干次,就是忘記請他簽名;他還算有耐心,聽我說了一車軲轆話後,終於沒忍住,擡起手腕看了看錶,打斷我的話,淡淡說了句“下次吧”,轉身走人。

沒想到這句“下次”,就是幾年後。

直到我在酒店裡,再次遇到他。

週六我一大早就出門,去找沈欽言。

不知道爲什麼,比起我媽媽的年度大戲,我更期待在一個小劇團看話劇。

小劇場就在公園附近不遠處,被廢棄許久,陽光無法照耀,偏陰冷,牆角潮溼。然而這畢竟是一座劇院,古舊的座椅很少,只有八排,每排十二個人。

沈欽言跟我說:“我們的劇場環境不太好,但幾乎不要租金。”

“能找到這種劇場已經很難得了,”我說,“能因地制宜,沒有關係。”

但這裡一點都不寂寞,我老遠就聽到高低不一、略帶興奮的說話聲;現在就更看清了那些聲音的來源,臺子上站立着十幾位年輕人,他們各就各位,佈置音響、掛麪燈、頂燈、耳燈,搬桌子、擡沙發……這是在搭建一個室內場景。

看到我和沈欽言進來,所有人齊齊停下了動作,迅速把視線轉向我們,“欽言,這就是你說要帶來看我們話劇的人?”

“是我朋友,許真,”沈欽言邊說,大跨步走向舞臺,手摁住舞臺邊沿,矯健的一挺身,翻身上了一米高的小舞臺,然後對我彎腰伸出胳膊,“上來。”

在沈欽言有力的支持下,我被拉上了舞臺。

“你們好。”我立刻招呼。

他的朋友們都笑眯眯看着我,沈欽言將他們一一介紹給我。我終於看清楚了他們。這羣人無一例外,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來的路上沈欽言介紹說,他們每個人都懷着對戲劇的熱愛,又通過網絡而結識,組成了星光劇團。他們每個人平時都有着各自的工作,但都會抽出時間來寫劇本,找場地、排練戲劇。

因爲人數太少,每個人都身兼數職。而今天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脫稿、有少量道具配合的彩排。

這羣人裡,最熱情的是一個叫大郭的大個子,他也是這齣戲的導演和主演之一,之前在正式的劇團呆過好幾年,經驗相當豐富,沈欽言介紹說道具、服裝、音響等都是他借來的,劇團的靈魂人物。他爲人豪爽,對我上看下看,彷彿要辨認我是人類還是外星人那樣,熱情地跟我握手,險些捏碎我的手骨頭。

“難得看到阿欽帶朋友來,”大郭樂呵呵地開口,“歡迎多提意見。”

“打擾你們了,”我說,“我完全是個外行。”

在《約法三章》的片場,我看過不少幕戲,雖然我從來只看不說,但當觀衆還是絕對夠格的。

“你們是演的是什麼劇目?”

沈欽言抿了抿脣,低咳了一聲,還沒答話,就被他旁邊一個叫小簡的女孩搶了話端,“叫《逝者》,”她拿起桌上的一沓文稿遞給我,“這是劇本。”

“這題目聽上去倒是有趣,”我隨口問,“誰寫的劇本?”

“大郭和欽言囉。”

我詫異地看看沈欽言,沒想到他居然有這份才能。

“主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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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欽言和安寧姐啦,啊,說起來,安寧姐還沒來。”

“她剛剛下班,半小時後到。”大郭解釋。

我從進入小劇場就注意到了小簡,她笑起來非常甜美,語速非常快。我原以爲她應該是這幕戲的女主角,沒想到居然不是,主演居然是沈欽言和李安寧這對姐弟。

我接過劇本,翻了翻,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們的這幕劇是喬伊斯的《死者》的改編的?”

現在吃驚的換成了他們。大郭“啊”了一聲:“好厲害!我們起初還在說這故事太冷僻了。這是欽言告訴你的?”

沈欽言搖頭,“不是的。”

“我就這麼覺得了,”我笑語,“我隨口說的,沒想到還猜得準了。喬伊斯的短篇小說,我最喜歡的就是這篇,現在對你們的戲真是了充滿期待。”

接下來的時間我都在仔細地看這出短劇的劇本,這出短劇沈欽言改了很多。角色比起原著來少了不多,也大都改了姓名,絕大多數場景都發生在室內,基本上變成了一幕室內劇。劇情有所刪減,但大致不變。新年時分,阮家一年一度的家庭聚會上,剛剛結婚的三弟帶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拜訪自己的兄長和姐姐。幾家人聚集在一起,談天說地、跳舞、喝茶,最後談到了小夫妻倆的生活上。最後夫妻兩離開兄長家,此時,外面正在下雪。

我坐在觀衆席上看劇本看得出神,直到聽到一陣喧鬧才擡起頭,李安寧終於按時趕到,出現在舞臺上。

她和這羣人都很熟悉,招呼都不用打解釋說“來遲了請原諒,可以開始了”;開始摘下圍巾,環顧四方,就看到了我。

我跟她禮貌一笑,又對沈欽言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在這樣的劇場,不能追求燈光效果。舞臺寒酸的可憐,但他們真的很努力,還是竭力營造出老式客廳裡那種溫暖曖昧的效果。這幕短劇的導演是大郭,但鑑於他在劇中也出演了那位大哥,我成了這部新出爐話劇的唯一觀衆;另一位觀衆大概就得算上觀衆席正中的那部攝像機了。

舞臺上的燈光徹底黯淡下去,幾扇頂窗一關,四周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這預示着話劇很快開場。

燈光再一次亮起來是和門鈴響起同時發生,小簡飾演阮家最小的妹妹莉莉歡快地從樓上飛奔而下,前去開門。

第一位來訪者是二姐和她丈夫,三個人就寒冷的天氣的寒暄幾句。沉着的大姐感慨着,談到了關鍵的人物:“老三回來了嗎?”

“馬上就到了。”莉莉笑語輕快。

燃燒着爐火的客廳中,異常溫暖。唱片機裡放着老唱片。

很快門鈴再一次響起。莉莉再一次去開門,阮翔和妻子逸雲出現在門口。就像着劇中的所有人一樣,這兩個人沒有更換服裝,依然是我剛剛所見的打扮。

“又下雪了嗎,三哥?”莉莉問。

“是的,我看要下一整夜呢。”阮翔回答妹妹。這妹妹比他小了三歲,身材細長。他微微一笑,別過臉去,伸手彈掉逸雲肩上不存在的雪花,他手擡得略高,手臂行走的方式就像撫摸着一層披肩;逸雲對此卻不甚在意,和莉莉低聲說話,往客廳旁的女化妝室走去。

阮翔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站在門邊,在鞋墊上專心致志地蹭着雪花;他隨後又慢慢解開粗呢大衣上的鈕釦,動作並不靈活,我幾乎能感覺到雪凝結在他的手指和衣服的縫隙中。

葡萄乾、杏子、無花果、巧克力、葡萄酒、雪利酒滿桌傳遞着,一家人慢慢聊着天。

他的兄長和姐姐對這件婚事都不贊成,因爲他的妻子比她年長且有很多的過去。他太年輕,只有滿腔的愛情,還沒有學到跟妻子的相處之道。他們的語氣中也微妙地表達了這種情感,因此對逸雲的存在視而不見。除了小妹妹莉莉,誰也不會主動跟她交談,她一直沉默着。

他們從曾經的朋友聊到現在的社會,從這個新時代的年輕人聊到新的思緒。他們最後聊到了音樂,阮翔走到了鋼琴邊彈起了輕快的舞曲。

大家在客廳跳舞。鋼琴聲慢慢停下來,老唱片轉動,年輕男人的聲音唱着:雨點打溼了我的頭髮,露水沾上了我的皮膚……

逸雲扶着櫥櫃,站立在那一片濃密的陰影裡,靜靜傾聽着什麼樂聲。他看不見妻子的臉,可是他能看見她裙子上褐色和橙紅色的拼花,在陰影中顯得黑一塊白一塊的。

隨後,場景隱沒,客廳消失在黑暗之中。長街出現,路燈光芒閃爍,看不見的雪花飛舞。

剩下的部分和《死者》原著非常相似,改動不大。

年輕人扶着自己的妻子,“你好像好有點累了。”

“是的,”她輕聲回答,“我累了。”

他低聲撫慰他的妻子,她卻忽然問:“那首歌,是什麼?剛剛放的唱片。”聲音哽咽而顫抖。

“《奧格里的姑娘》,這首歌怎麼會讓你哭起來的?”

她從臂彎裡擡起頭,滿眼眶的淚,“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這支歌的。”

“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誰?”

“小時候認識的,那時候我跟我奶奶住在一起,”她說。

笑容從他的臉上消逝,怒氣開始在他年輕的臉上聚集。某些蛛絲馬跡,一時的感悟,還有那些陳年舊事,都在他心頭涌動。

“是一個你愛過的人吧?”他譏消地說。

“是個我從前認識的年輕人,”她問答說,“他老是咱那支歌的,就在我的窗下。”

他一聲不吭,他氣壞了。

“我可以那麼清楚地看見他,”過了一會兒,她說:“他有那麼一雙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裡還有那麼一種人情——那麼一種表情!”

“這麼說,你那時候愛他了?”

“我不知道。”

他說:“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死了,十七歲時就死了,那時候,我十五歲。這麼年輕,難道不可怕嗎?”

他微微轉過了脊背,剛剛的怒氣被無能爲力所取代,許許多多糾結的、羞愧的、悲哀的想法從眼中劃過。他聲音輕了許多,“他怎麼去世的?”

她回答:“我想他爲我而死了。”

劇場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很低很低的音樂從角落裡飄出來。

我有些明白改劇本的緣由了。年輕男人對着比自己年長的妻子,感到惶惑而不安。妻子的過去對他來說,是虛無的空白,妻子過去認識了什麼人,他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樣的愛情,他依然不知道。他愛她,她的心裡卻有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在感情中,把一個異性與其他異性的差距無限擴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年輕人死心塌地愛着自己的妻子,他願意保護她不受任何傷害,她是她心中的女神。

但是,那錯過的時光無法彌補。

因此他注視她的時候,總帶着那麼一絲哀愁。

第八章 風櫛雨沐。

這劇場裡,除了工作人員只有我一個觀衆,我立刻熱情的鼓掌,“非常不錯。”

他們大概還沉浸在戲中沒有回神,聽到我的掌聲後才四顧,喘息的喘息,慢慢的笑起來。

作爲一部短劇來說,本齣戲偏短,但對於這麼個十幾人的小劇團而言,已經是非常出色了。我是個沒太多戲劇細胞的人,也無法對這齣戲提出真知灼見,只有很樸實的評價觀點——能感動我的表演,就是好的表演。至於其他的,場景不夠好、道具差勁,部分演員的臺詞沒有記熟,結結巴巴;聲音偏小這都是次要的。

等我把這些讚美之詞一說,在場諸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就在客廳坐下,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

大郭一邊看着手中的DV,還不忘記拍着我的肩膀,幾乎要把我拍到地面上去,“小姑娘有眼光!”

我大笑,問離最近的沈欽言:“你們的劇什麼時候上映?”

“談不上公映了,”沈欽言說,“打算在新年的幾天,那時候大家都放了假,有空。”

想法倒確實很好,如果安排在新年的話,那只有一個月了,什麼準備工作都來得及,這齣戲還有大大的提升機會。

正想再問點劇本相關情況,手機響了,是紀小蕊打來的電話。那邊聲音轟鳴,但我聽得出她在聲嘶力竭地大吼:“小真,你現在快到快艾瑟醫院一趟。”

“什麼?”

“樑導在片場忽然昏過去了。”

我五臟六腑瞬間凍結,握着手機,愣是沒咬出一個字。

那邊實在太過嘈雜,我隱約聽到風聲和巨大的發動機聲音,紀小蕊的聲音隱隱約約,我聽不到任何關於病情的細節,隨即掛了電話;本想着一會兒再打過去,手機郵件到了,是艾瑟醫院的地址。

艾瑟醫院是市內的一傢俬立醫院,我之前從未聽說,奔出小劇場,直接打車過去,計價器上的數字看得我眼皮直跳。

下了車,看到路邊的花店,心思一動,跑去買了束鮮花,價格同樣貴得離譜。

我不喜歡醫院。因爲父親生病的緣故,有一度到達了聞到雙氧水味就噁心反胃、看到白大褂就雙腳顫抖的地步。萬幸,艾瑟醫院倒是沒消毒水味道,更像個舒適的度假山莊。

我緩慢挪動腳步,從大門到醫院大樓前也就一兩百米的距離,我走得分外艱辛,腳抖個不停,勒令自己東想西想,比如最近的天氣和生病的辯證問題——降溫降得太快,生病的一個接着一個。

邊走邊想,眼看大樓到了眼前,愈發覺得腿灌了鉛,沉重得不得了,被一輛忽然駛來的車嚇了一跳。

車子“唰”地在我身邊來了個急剎車,停在我面前幾米遠的地方,帶來的風吹得我手裡的百合花抖了好幾下,緊張地側頭,看到車中走下來幾位西裝筆挺的男人,被簇擁着的那位是個並不年輕、看上去五十多歲的男人,兩鬢略有斑白,表情肅然,器宇軒昂。

出租車根本進不了醫院大門,這車卻可以直達樓下。

他們跟一陣風似的走進大堂進了電梯,我走到前臺問了我母親的房間號,上了樓。

我媽住在五樓的單人病房,樓層不高,我沒乘電梯,在旋轉樓梯上擡頭看,病房外站了六七個人,我都認識,都是劇組成員。大家正在三三兩兩的說話或者打手機,臉色都不好。

我看到顧持鈞站在外圍,蹙着眉心跟製片人和副導演小聲交談,聲音壓得很低,偶爾比劃一個手勢;而紀小蕊則捏着手機一圈圈地原地打轉,緊張兮兮地念叨着“林先生居然來得這麼快,我以爲他還在國外,他萬一跟小真撞上了怎麼辦呢”,章時宇輕拍她的肩膀,安撫之意非常明顯。

我取出手機看了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沒電了。

我就坐在樓梯上,左思右想了十分鐘,還是抱着花上了樓。

我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顧持鈞回頭看到我,立刻中止了和製片人的交談,招呼我過去。

“我媽媽——”我慢騰騰地說。

顧持鈞馬上說:“醫生半小時前檢查過,樑導沒有大礙,但疲勞導致了昏厥,幾個小時後應該就會醒過來。”

紀小蕊拉着我的手,滿臉的自責和痛苦,“我知道樑導身體不好,還有胃病,她這段時間是太拼命了,還有不少別的事情讓她煩心。”

“沒大礙”三個字實在太美好了,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心臟慢慢歸位。這口氣從我在小劇場就一直憋着,現在才能喘出來,“那就好,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幾個人交換了視線,顧持鈞說:“稍等,現在有人在裡面。”

“好。”

劇組成員紛紛對我表示了慰問,我從他們那裡知道了當時的情況。

前幾天他們結束了在海輪上的拍攝,轉而進入攝影棚。當時正在拍一幕很關鍵的室外戲,完全採取鳥瞰鏡頭,難度非常很高,對環境的要求也高,現在是冬天了,天氣遠不如幾個月前那麼舒適,NG了多次都沒拍成,我媽媽對女主角秦子青發了頓火。

我媽發起火來就是掌握着生殺予奪大權的女皇,對誰都不客氣。我親眼見過她批秦子青,連劇本都摔了,說她一點生活閱歷都沒有,連哀而不傷的情緒都表現不出來,還當什麼演員,直接滾回去當家庭主婦好了。當時所有人都嚇得屏住呼吸,最後還是顧持鈞勸住了我母親,自己去跟她長談了一番。

其他人好容易勸住了我母親,她終於消氣了,正打算再一次跟秦子青說戲的時候,忽然昏了過去,不省人事。劇組裡有醫生,當即就做了急救處理,海輪當時正在海上,母親的一位朋友調用了私人飛機,把她接到了這家醫院。

紀小蕊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在飛機上,難怪我在電話裡聽到那麼大的雜音。

我站在探視窗口往病房一瞧,微微吃了一驚。

病房裡一片肅然,剛剛在樓下碰到的那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居然就在我母親的病房,那位五十多歲的男人站在病牀前,低頭看着躺在牀上的母親,伸手輕撫她的臉頰。他的頭髮蓋住了眼睛,我看不到臉,更分辨不出表情,只看到繃緊的脣角。

病牀上的母親臉色白得像張蠟紙,正在昏睡,手臂上插着針頭。

“他是?”

顧持鈞解釋,“他就是你母親的朋友,也是蓋亞電影公司最大的股東。”

這麼說就是這裡所有人的大老闆了,來頭真是不小。我回頭看了紀小蕊一眼,側過頭問顧持鈞,“我要不要去謝謝他?”

“不用。”

我點點頭,從病房門口離開,走得遠一點。顧持鈞跟過來,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我明白了,”我又問,“那我要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所有人都被我的話問住了。顧持鈞盯着我不做聲;紀小蕊明顯鬆了口氣,把話說得很曖昧,“這也是我沒想到……樑導沒跟我說過這種情況怎麼處理……我想,沒什麼關係吧,我們都知道你是樑導的女兒。林先生肯定也知道。呃,但是,但是——”

我聽出她的爲難了。

製片人孫大叔則乾脆地說,“許真,你可以暫時避一避。”

我心領神會。

我母親在電影圈沉浮多年,有如今的地位,還是絕對的美人一位,自然有自己的關係網。傻子都看得出來那個林先生跟我母親關係非比尋常,絕對不僅僅是電影公司老闆和導演的關係。我的身份又那麼曖昧,嘖嘖。只要有心的話,我母親這幾個月有無數機會介紹我們認識,但她沒那麼幹。我對她的瞭解僅限於工作狀態中的樑婉汀,至於她的私生活,那真是一個飄忽的謎。

顧持鈞跟其他人示意,又低聲囑咐了助理幾句,帶着我上了樓。那已經是醫院的頂層了,冬日陽光正好,暖洋洋灑在異常寬闊的天台上。地上的飛機拖痕異常明顯,還帶着些氣流翻滾的新鮮氣味。

頂樓上有個漂亮花壇,還有長長的凳子。我扶着長凳坐下,伸手蓋上了眼睛。心情不是不復雜的,有些飄忽的想一些事情,半晌才呼出一口氣。

身邊有人影晃動,有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匆匆的腳步聲在我身後出現又消失,臉上覺得一燙。睜開眼睛一看,顧持鈞遞過來一罐加熱後的咖啡。

“樑導跟他認識很多年了,交情不一樣。”

我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剛剛我看到的站在我母親牀頭的男人是電影公司的大老闆。

明明知道自己問的有點多餘,我還是說了出來,用打趣的口吻:“比認識你還久嗎?”

“十幾年吧。”

我悄悄鬆了口氣。

“你介意?”

“介意的是我媽媽。我又不是傻子,我的身份,她誰都不避諱,偏偏只避諱那個男人,”我說,“如果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這麼多年的飯也白吃了。不過,我沒打算多管閒事,我媽愛跟誰好就跟誰好,也犯不着經過我的同意。”

顧持鈞側頭看着我,“傷自尊心了?”

“沒呢。”我啼笑皆非,“我哪有那麼脆弱。”

他還以爲我是沒接觸過社會的孩子,長了一副玻璃水晶透明心肝,稍稍被刺激就露出受傷崩潰暗自神傷的樣子,這怎麼可能。真要是如此,我早在高中的時候就崩潰了,或者,更早的時候就被艱苦的野外生活打敗了。

顧持鈞舒展雙臂,靠上長椅。我們並肩坐着,距離不到一指。他穿着件灰色的大衣,釦子沒扣,衣襟微敞,看得到裡面的那件修身的褐色羊毛衫。

我問他,“你這麼閒着,不要緊嗎?”

“不要緊,導演病了,我們也可以趁機放個假。”

劇組是沒有假期的,我母親這樣嚴苛的導演,平時絕不會休息,她不休息,工作人員演員也不會休息。何況這片子要趕在明年的暑期檔上映,二月前務必要拍攝完畢,所以母親纔會這麼拼命,把自己都累倒了。

“恐怕我媽醒了後,說不定又要回片場了。”

“那是有可能的。樑導從來都是輕傷不下火線。”

“真的不容易,她要是嫁了人也不會這麼辛苦吧,別的不說,就剛剛看到的那位林先生,應該還是很喜歡我母親吧。”

顧持鈞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瞼覆上一層陰影。

“我認識這麼多導演,演員,但我覺得,只有你母親是爲了電影而生的。”

這句話一字不拉的進入我的耳朵,在腦海裡久久盤桓,仔細的消化。我就是相信他的評判,他既然這麼說了,那事實必然如此。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天。陽光實在太暖和,他挪了挪,坐到我身邊,他的衣服上有陽光的味道。

“你是怎麼認識我媽媽的?”

平時絕不會聊起的話題,現在也有勇氣說了出來。我盯着遠方,看不見他的臉,聽到他用微妙的語氣回答我,“你很想知道?”

“我看娛樂新聞說,是我媽媽在路上找到你的。”

“並不完全是,”顧持鈞瞧我一眼,“我最初並不想當演員。”

我“咦”了一聲,精神抖擻地看着他。大概我的神情太急切太八卦了,顧持鈞視線停在我的臉上,微微笑了一下。

“我本來希望從事編劇,”顧持鈞聲音低沉,早已聽慣的中低音在耳邊不徐不重地響起來,“讀大學的時候,我寫了不少劇本,很想找人投資拍攝成電影,但很難。那時候全世界都在鬧經濟危機,每個老闆都提心吊膽,一籌莫展。”

我醍醐灌頂地想起第一次見到母親時,顧持鈞就是拿着改好的劇本來找她,他說一個晚上只睡了兩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在改劇本。

“然後你找到我媽媽了?”

“我左右碰壁,也很絕望,甚至自己籌錢拍戲的想法都出來了。你媽媽那時也名聲鵲起,她的一部電影剛剛獲得了桑島電影節的金獎,也是二十年來第一個得到這個獎項的女導演,”顧持鈞說,“在經濟危機的時候,談電影的確太奢侈,如果導演是她的話,投資肯定不成問題。我就想到去找她,我想,女人也許好說話點。”

我無聲地笑出來。以他的長相,的確容易得到異性的好感。

“我帶自己最出色的劇本,守在她住的酒店樓下四五天,終於見到了她。好容易搭了話說明了來意,她卻完全沒看我的劇本,只盯着我看了三分鐘,最後說了句話。”

他頓住不言,我大爲好奇,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什麼?”

“她說,你的劇本我完全沒有興趣,但我的新片需要一個年輕人。”

“然後呢?”

“然後我就去演戲了。”

我且嘆且笑,導演從成千上萬張臉裡尋找到合適的那張,實在是一種緣分。

“簡直跟小說一樣,這叫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顧持鈞正要說話,蹭蹭的腳步聲在我們身後響起來,是章時宇上樓來。他先跟我打了個招呼,又俯下身去,附耳跟顧持鈞說了句什麼。顧持鈞眉目不動的聽完,又站起來,滿懷歉疚地跟我說了句“小真,我有點事,一刻鐘後回來”,兩人一起下了樓。

我是個挺善於自得其樂的人,顧持鈞走了,我就獨自坐在長椅上看天。陽光實在太溫暖了,都不像是冬天。今天是這幾個月來,第一個沒有兼職的星期六下午。精神放鬆了,疲倦就像漲潮的海水般,瀰漫上來。

我靠着椅背,打了個盹。

我向來睡眠極好,通常是不會做夢的,那天卻不然,稀裡糊塗的做了好多夢。醫院、藥水味,爸爸憔悴的臉紛至沓來;我正惶恐無依,又覺得天寒地凍,有人抱住了我,那人的手臂有點像父親但似乎比父親有力,我在夢裡分辨不清,只覺得溫暖得很,就像個暖爐一樣,我忍不住朝他懷裡縮了縮。

擁抱得更緊了,臉頰都感覺到了溫暖潮溼的熱氣。

我隱隱約約地想,還是做夢美好,在夢裡什麼都可以得到;甚至都有人抱着我,要是在現實生活裡,怎麼可能呢。

高中的時候不消說,林晉修威名籠罩全校,哪怕他畢業了也是,我沒可能有談戀愛的心思主觀意願也不樂意;林晉修大學時代在本學院依然大殺四方,有時有外校、外學院的不明真相的男生向我表示好感,下一秒就會被會同學警告“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是林學長噢,那個林學長,你知道吧”類似的話,讓我鬱悶不已。

我許真,說起來長相不差,才幹也不差,那些遠不如我的女生都紛紛找到了男友,青春的愛情享受了一次又一次,只有我,混到這麼一把年紀了,連個戀愛都沒談過,男朋友依然是霧裡看花的生物,做人真是太失敗了。

連夢都做得這麼有邏輯,可見大腦依然在高速運轉沒有休息。因此,醒來的時候,疲倦沒緩解,我異常頭疼。

睜開眼睛看看四周,才發現現在不是在頂樓,而是窩在母親病房的沙發上,這屋子沒別人,暖氣充足,我的身上蓋着條厚厚的毛毯。而我,我從來不記得自己有睡着之後再夢遊的習性。

想到這層,臉一下子僵了。

我把臉埋在手心,心裡複雜得開了鍋。病房太安靜,幾乎可以聽到門被輕輕的推開的紀小蕊一手提着一個行李箱,小心翼翼進了門。

我們眼神交匯,她對我做了個口型:“醒了?”

我點頭,這就算是打了個招呼。她打開行李箱,一樣樣的拿出東西來,我看到有筆記本電腦,還有衣服,化妝品等等若干。

我蹲下去看着她收拾,很輕地問是不是我母親這段時間要用的生活用品。她點了點頭,用同樣輕的聲音回答我,我母親起碼還要在醫院呆上三天,她對待生活很挑剔,只習慣用自己的東西。

我想了想,猶猶豫豫問她,“我……我是怎麼從樓頂上下來的?”

紀小蕊飛快地回答我,“顧先生抱你下來的。”

雖然我之前就在這麼猜想,但知道事實後,還是被小幅度震驚了一下。有點茫然,還有點緊張,還有點受寵若驚,感覺異常複雜,大腦無法處理這麼多感情,太陽穴有點疼。

“哈,這樣,”我說,“原來是這樣啊……”

“顧先生對你蠻好的。”她的表情和聲音也微妙起來了。

我納悶地看着她,“你在鼓勵我跟他多接觸?不怕我媽媽知道了生氣?她可是旗幟鮮明的反對我和影視圈的人來往。”

她“唰”一下回頭去看病牀,我母親依然在昏睡。

她鬆了口氣,放低了聲音,“樑導心思縝密。她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自然會考慮各方面的因素,卻不記得,你僅僅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她停了一下,“再說,顧先生可不是那種隨便對人示好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小蕊的聲音很輕,我的臉卻熱了起來。心裡在罵自己沒用,雖然知道她說的“喜歡”和我想象的不是一碼事。

牀上一動。

我和紀小蕊同時朝牀撲過去。她醒來的時間比醫生預計的早了兩個小時。

我母親微微睜開了眼睛,臉色還是很蒼白,脣卻很乾。我一手扶着肩膀,一手託着她的頭,輕輕喂她喝了口水,紀小蕊叫來醫生,又去走廊上打電話。大概是去通知別人。

母親眼神起初有點渙散,看了我一眼後視力慢慢聚焦,意識恢復了。

“許真。”她叫我,“許真。”

“是啊,”我說,“媽媽,你昏過去了,小蕊姐叫我過來的。”

她要坐起來,但身體虛弱,只能半靠着牀,眼睛微微闔着,疲憊地開口讓紀小蕊打水給她擦臉擦手,梳頭。她是個很愛整潔漂亮的人,和其他不修邊幅的男導演可不一樣,什麼時候對自己的外表都很嚴苛。

“不用叫小蕊姐了,我來吧。”

這病房裡一應俱全,什麼都是新的。我去衛生間打了熱水,洗了條新毛巾,一點點幫她擦拭着臉,額頭,頸窩,雙手,她素顏的時候有一種憔悴的美麗。我做得很細心,然後又扶着她,接過溫水給她漱口。

她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沒說我照顧得好還是不好。

“爸爸生病的時候,都是我照顧他的,”我輕聲說,“媽媽,要是覺得不舒服就跟我說。”

她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任憑我給她梳頭。母親的頭髮平時挽起來,在腦後打了一個髻,放下來之後才發現她頭髮並不短,卷卷垂至半腰,髮質其實不錯,但摻着若干白髮。

我小心翼翼地梳直了她的頭髮。

母親這一醒過來,又投入到電影事業裡。她不論如何都想要出院,我跟紀小蕊都苦勸無效,最後紀小蕊滿臉強硬地說“林先生已經跟醫院交代了,絕不許您出院”後,她才陰沉着臉放棄了這個念頭。

但這並不是說她打算平心靜氣,不管不顧的養病。一部電影從籌建的那一天開始,就會陷入花錢的無底洞。拍戲耽誤一天,就相當於幾十萬甚至幾百萬打了水漂。

我再一次見識到母親的能力。這種能力和她是否正在手握導筒完全無關。手握導筒的時候,對任何東西都召之即來,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也有人迅速完成,此時躺在醫院,她要見的人,一個小時內都出現在了病牀前。

那種號召力就是無形的導筒,控制着每個人。

執行導演和幾位主演站在病牀前,製片人孫大叔則坐在旁邊,遞給母親簡單的時間表。母親披着衣服坐在牀上,眼睛掃了一掃,用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雷厲風行下了命令:這幾天內由副導演代爲履行職責,把後面的幾幕不太重要的場景拍掉,劇本方面則完全交給顧持鈞負責。劇組的其他人顯然是早已經熟悉我母親的行事風格,猶如激烈交戰的戰場,無一人有異議,各自領命離開。

在這個過程中,那位林先生又打了電話過來,說一會兒來看我母親,於是醫院就變得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委婉地表達了回學校的意思,顧持鈞彎腰抓起沙發上的大衣。

“一起走吧。”

“哎,好。”

天色暗下來了,窗外的天空失去了光彩,好像凋敝了一樣。母親本來精神困頓地靠着牀,凌厲的視線還是朝我們掃了過來。

顧持鈞只做不查,跟我母親頷首,“樑導,我送小真回學校。”

母親神色不豫,只說:“不用你送。小蕊。”

紀小蕊看着我們,答應了一聲,不甚熱心的去摸手機。

“不麻煩了小蕊姐,”此言一出,氣氛頓時有點僵,我心中嘆氣,飛快闡明態度,“媽媽,我跟顧先生一道先走,沒事的。”

她陰沉地掃我一眼,或者精神實在不佳,偏了偏頭,闔上了眼睛,也不再作聲。

離開醫院才知道,顧持鈞的車就在醫院大門外林蔭道上。他解釋說是孫穎把車子開來的,但我往車子裡看了幾眼,什麼孫穎?人影子都沒有一個。

上車後顧持鈞問我,“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飯?”

我吃驚地看着身邊的這位大明星。的確,我們都沒吃晚飯,不過去他家……似乎不太對勁,直覺要出言拒絕,他卻打斷了我的話。

“我其實不喜歡在飯店吃飯,演了多少年電影就吃了多少年盒飯,外面的飯都吃膩了。”顧持鈞輕微地搖頭,熟練的打着方向盤。他的開車技術似乎比最開始好多了。

這念頭剛一閃過,我就聽到“砰”一聲,身體猛然前後晃動,迎面一股大力把我壓了椅背上。我第一反應就是車子撞到東西了,匆忙的回頭去看,果然見到車屁股用力抵着後面的牆壁,好像很捨不得離開醫院。

我邊回過頭去邊開口,“顧——”

剛說了一個字,顧持鈞雙手扣上我的肩膀把我扳過去面向他,急切地問我,“小真,有沒有事?”他的呼吸和急迫就在眼前,我微微閃了神。

“沒有,”我抿着脣不看他,微微側開身子,“我下去看看車子怎麼樣了。”

原來車子撞到了牆上,車尾的撞痕相當明顯,凹進去了一大塊,又掉了好大一塊漆。我嘆了口氣想,他真是誇不得,車技完全不足以信任。

顧持鈞也從車門的另一邊下來,垂着眼瞼審視地看了看車子的劃痕,又擡頭看着我,眉心打着結,神情很嚴峻,彷彿在思考自己怎麼撞的車。

“我剛剛沒注意,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成這種局面了,還好人沒大礙,”他鬆了口氣,“上車吧,我保證,不再犯這種錯。”

“車子我來開。你打電話給助理,讓她告訴保險公司。”

要是他開車出了意外,肯定要上頭條新聞,我可不打算享受這種待遇。

我打開左側車門,重新啓動了引擎,又招呼顧持鈞上車。他起初略有疑慮,但我嫺熟的動作讓他驚訝了,換上了饒有興趣的神色。他坐在我剛剛的位置,把我放在副駕駛位上的包放到後排。

我瞧着倒視鏡,開始打着方向盤,“放心吧,我十三四歲就會開車了,十六歲就拿到駕照了。越野車我都開得跟風似地,何況這輛呢。”

顧持鈞手指蹭着下巴,心領神會地笑了,“因爲常年跟着你爸爸的原因?”

“對啊,跟爸爸出去考察,開車是基本生存手段。在國外時我們會租車請當地導遊,在國內都自己開車去,裝很多儀器工具。每次去什麼地方都非常遠,要好些天,爸爸一個人太累了,早些年他還年輕,後來年紀大了,我就學會了開車,和他換着開。”

顧持鈞靠着後座,聽着我的故事。

“顧先生,你家在哪裡,記住指路。”

他微微笑着,“那你答應去我家了?”

我纔想起我們剛剛聊起的話題,去他家吃飯,對無數粉絲來說都是夢想吧。方向盤捏在手裡,似乎也不得不去了,我破釜沉舟笑了一笑,“好吧。”

車子拐上了正路,長街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頃刻間照亮了半邊的天空,整個城市變成了一顆巨大的聖誕樹,又或者是一塊燦爛閃亮的寶石。

車子很快就到了他家附近,這一帶很是僻靜,花園修得極美,附近不是寵物店就是高檔飯店和奢侈品店,我在顧持鈞的指點下,繞了一大圈在兩條街外找到了一家還算大的超市。

我把車子穩穩停在停車場,解開安全帶就要下車。

擡頭看到顧持鈞伸手去拉門,我大大吃了一驚,“你要下車嗎?”

他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跟你一起去。”

“別別,”我連連擺手,“你看這停車場也有不少車了,裡面肯定人不少,你進去的話,不怕被人認出來嗎?”

“你還真是像我的經紀人了,不過,章時宇都不會干涉我到這個地步,”顧持鈞臉色並不太好,但聲音還算柔和,“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婦孺皆知到這個地步,連去個小超市都不行。”

被他這麼一說,我也有些尷尬,只好說:“哎,萬一呢。”

他的回答是直接拉開車門下車。我從來沒覺得顧持鈞會是這麼任性的一個人,一愣,也只好馬上扯下車鑰匙,奔了出去。他本來就走得不快,我估計是在等我。看我跟了上去,終於看我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他嘆了口氣,“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麼覺得名聲累贅。”

他又不是第一天當影星了,怎麼會現在才發現?我沒做聲,只是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我這麼想,竟然也這麼做了——等到我發覺自己的動作時,臉一下子熱起來,在碰到他手指尖的一瞬改了個方向,改爲扯了扯他的衣角。

這衣服的面料真好,柔和的很。

顧持鈞低頭看着我,我也傻傻的看着他。

一男一女杵在超市的門口實在不像話,他低頭,淺笑,視線掃過我的眉眼,手臂探出撈起了我的手腕,然後牽起我的手,他手心比我想象的暖,也很乾爽。和他打網球的時候,我仔細看過他手,手指修長有力——就像他在無數電影裡做的那樣——持子之手,與子偕老,彷彿,帶着某種契約。

只是時間地點人物,沒一個對的。

我深呼吸一口氣,併攏了五根手指,慢慢把手從他手心褪出,暖意頓時就消失了;他看我一眼,我指了指旁邊的推車,神速抓過來一輛。

這超市不大,但果蔬倒是極多,顧客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多,大都是剛剛下班的上班族們,他們神色匆匆,看上一件飛快的往推車裡扔,一時間完全沒人注意我和顧持鈞。於是顯得我剛剛的擔心十分多餘。

關於買什麼菜,晚飯做什麼,我沒有一個確定的主意;正想跟他徵求意見,顧持鈞已經拿起了一袋西紅柿,低着頭看着保質期和生產時間,只留給我一個側臉。

他沒轉移視線,又換了一袋西紅柿:“小真,晚飯你想吃什麼?”

挑菜的姿態倒是很嫺熟,彷彿若干年的家庭主婦。

“我都好……”我險些結巴了,“顧先生,你決定吧……”

他挑眉看我一眼。

“現在不提意見,可是你吃虧。你只能按着我的喜好來了。”

“吃虧嗎……我也不覺得,”我說,“我不挑食的。”

顧持鈞扶着額頭低聲笑,嘴角彎起了一個輕輕的弧度,那笑容因此而帶着幾分詼諧的意味。我看傻了眼。隨後,我聽到他很輕又帶着笑意的聲音。

“還真是好養。”

第九章 晚餐

車子進了車庫,我和顧持鈞一人抱着一個購物袋,乘電梯上樓。

顧持鈞的公寓大概二十多層,在靜海這座城市,算不上高樓大廈。我們直接到了頂層,電梯打開後我楞了一下,整個走廊異常安靜,我們的腳步聲讓聲控燈亮了起來,我環顧四下,視線所及的地方,只看到了一扇門。

“一層樓就一套房子?”我很有些吃驚。

“就是因爲這個原因纔買的。”

在外面就被關注得夠嗆了,肯定希望自己家是個安靜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如果每層樓去敲門的話,不知道會看到多少大明星,想到這裡忍不住噗嗤一笑。

顧持鈞把購物袋放在地上,“你在笑什麼?”

“我在想,住在這裡的人,很多都是大明星吧。”

“聽說是有幾位,不過從來沒碰到過。你想認識?”

“完全沒這個想法。”

他低頭淺笑,拿出門卡刷開了門,招呼我進去。

我吸了口氣,一腳踏入了房門。腳步落地之前,我明顯感受到心底的異樣感受,還聽到我的心靈在嘆息——可憐我從來不在晚上六點後跟異性單獨回家的良好記錄終於、徹徹底底被打破了,我的純潔啊天然啊,一去不復返。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對方可是顧持鈞啊,我默默地對着心裡那個純潔的自我說,要是幾年前能到這裡,難道你不會激動得昏過去嗎。

原以爲顧持鈞這樣級別的大明星的住處絕對是豪宅,結果進屋一看,不論是擺設還是裝修,都很家居很普通——完完全全不會讓人吃驚。戶型很合理,過了玄關上兩級臺階就是客廳。客廳鋪着乳白色的木地板,大概兩三米長的淺藍色木質沙發,上面擱了條厚厚咖啡色的毛毯,沙發旁是個簡易的書架,上面放着兩排書,歪着倒着的;電視和音響看上去倒是真的很驚人,我可以想象播放出來的效果非常不錯。

總之,非常居家的一套屋子。

唯一讓人感慨的,是這套屋子很大,客廳至少有四十平米;環顧四周,我看到了四扇門,有關着的,有虛掩的;且在進門處右側的那棵室內觀賞樹後,還有一道樓梯直達樓上,上面至少還有三扇門。而我身處的客廳,則是一般的客廳的兩倍高,讓人不覺肅然。

而廚房就在客廳的左手邊,被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斷遮住了大部分。

顧持鈞走進廚房放下紙袋,廚房大且非常乾淨,整潔,只是看不出開過火的痕跡。

“放在流理臺上就可以了。我做飯的時間不多,但每過幾天都有人來打掃。”

我由衷地感慨了一句,“那還真是辛苦了。”

顧持鈞微妙地“嗯”了一聲,視線掃過我的臉,“什麼意思?”

“屋子太大了吧,”我說,“上下兩層怎麼也有四百平方吧,不論誰打掃肯定都很辛苦。”

“差不多,我之前沒想過這層,”顧持鈞偏過頭想了一想,“不過,我跟孫穎說一句。”

我決定不吱聲了,只默默從袋子裡往外拿剛剛買的蔬菜,心裡琢磨着晚上做點什麼。今天我們在醫院忙了一個下午,都累得夠嗆,清淡點好了。顧持鈞的廚藝我完全不敢抱希望,不,準確的說,他的氣質和容貌跟“廚房”的關係就像寒武紀時期的地球板塊和當今的差距。說實話他提出“去我家做飯吃”的時候,我心裡真疑心他就是想找個廚師——

“好了,小真,你出去吧。”

“啥?”

一回頭就看到顧持鈞把脫下來的外套扔給我,又迅速地從櫥櫃裡拿出了一件藍色的格子圍裙,熟練地繫上了帶子,又把手伸到水龍頭下,擦了點洗手液,開始洗手。

我目瞪口呆。

顧持鈞回頭掃我一眼,完全無視我的震驚,語速不急不緩:“許真,把衣服掛到衣帽間裡去,然後去客廳看電視或者看書,書房就在衣帽間的隔壁,有電腦,沒有密碼。四十分鐘後吃飯。”

顧持鈞系圍裙?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摸出手機或者相機不管了一切可以照相的東西都可以總之要把這一幕照下來絕對要照下來。可惜那些統統不在身邊,我都沒有,我只能努力發揮我的記憶力,把這廚房的一切細節記下來——例如廚房裡的清新劑味道、白色流理臺上的紅辣椒、白色的地板、廚房牆壁上的淡色格子牆紙——這回憶太難得,我一定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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