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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分節 6

,“小真你陪我媽媽,我倒時差,去睡一會兒。”說罷看向顧大嫂,“屋子收拾了沒?”

“鐘點工收拾了,但我以爲你們要住酒店。”兩人邊說邊往樓上走。“回家哪有住酒店的道理?”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們施施然離開,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們一起坐的飛機,怎麼他需要倒時差,我就不需要?顧持鈞上了二樓,趴在欄杆上遙遙對我招手,指了指靠牆的一間屋子,“我們的房間,我去睡一下。你要是累了就過來跟我一起睡。”

爲什麼他們一夥人看上去這麼像逃跑?我沒回過神,伯母也站了起來,我立刻扶住她,她對我擺擺手,“我還沒這麼虛弱,許真,跟我去書房。”不需要多長時間,我終於明白爲什麼顧家的那夥人逃得這麼快了。我這才知道,除了社會學家之外,顧持鈞的母親還是位科幻小說家。

她和別的科幻作家不一樣的是,她的科幻小說沒有太多的高精尖技犬,而津津樂道於創作一個完備的小說背景。比如,她現在正在設想一個全然和地球人不一樣的種族,沒有性別的種族,然後開始對這個純屬虛構的種族進行社會學研究。比如如何繁衍,如何生活,星球上的地理、環境對他們是否有什麼影響。

對普通人來說,設定一個種族很難做到面面俱到,但顧家一門,除了顧持鈞,都是學者,她自然有條件發動全家人,這就是一家人都是學者的好處。顧伯父去世前負責設定種族歷史和發展規律,身爲語言學家的顧大哥則研究這個社會中的語言問題,當法醫的二女兒負責種族的生物特性,甚至還有當演員的顧持鈞也會被她半夜電話叫醒,問他“在某種場合下小說的人物應該如何表現憤怒、喜悅……”等相關的問題。

現在,輪到我恰好也撞到了槍口上,她饒有興趣地問古生物學相關問題,雖然,我實在不知道這和她的科幻小說有何關係,但也乖乖作答,如果不知道答案,就去她的藏書裡翻出答案。只要談起科幻小說,伯母的精神比年輕人都好,日光炯炯有神,就像年輕了二十歲。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倒時差之外,一有空我就被伯母抓去討論如何將古生物學融入一本科幻小說中。說實話,我看科幻小說不多,對科幻作家也知之甚少,伯母的科幻小說我一部都沒看過。

抽空在網上搜了搜,才知道顧持鈞的母親是個在科幻圈大有名氣的科幻女作家,八部長篇、五部短篇小說集,她的小說得過若干次科幻界的最高獎,被翻澤成七八種語言。在她的所有科幻作品中,背景都是一個叫卜哈斯的星球。這個星球上生活着一羣類人生物,但卻沒有性別。

這羣無性別的人類以聚居的模式生活,在他們十五歲後,會分化出男女性別,繁衍下一代。其中關於性的描寫大膽,異常坦蕩,說也奇怪,要是在別的小說裡看到類似的情節描寫我一定無法接受,但出現在伯母的作品裡,完全不見色情,更像學術研究和藝術的綜合體,好像在茫茫的未知宇宙裡,真的生活着這樣一個沒有性別的種族。非常震撼。“難以想象。”我喃喃說。

本以爲是自言自語,沒想到伯母居然聽到,她放下手中的書,看一眼我,“你指的什麼?”

我說:“很多方面。”

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頭,我又加了一句,“……尺度很大,但卻很真實。”

自以爲說得很含蓄,伯母倒是一針見血指出,“你指的**?對他們的**方式,你覺得哪裡有問題?有沒有更好的建議?”

“沒,沒有……”我尷尬極了,不好意思地連連搖頭。我知道她說這些只是學術討論,但轉念一想,和男友的母親討論性的話題,怎麼都覺得哪裡出了問題。怎麼都沒想到她話題忽然一轉,銀髮在陽光下閃着光。“你和老三準備生幾個孩子?”

“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伯母,顧家的人屢屢叫我吃驚,現在又是一例。

“我問你們準備生幾個孩子。”她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

“我完全沒想過。”

她露出一點沉思之色,再開口時面容嚴肅,“我的觀點是,生孩子是男女間最大的不公平,只要女人還在繼續生孩子,就永遠不可能達到真正男女平等,但現代永遠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讓人遺憾。另外,從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角度來說,如果你們生孩子,我建議生三個。一個孩子太孤單,兩個就很不錯。但在經濟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三個孩子在豐富性和多樣性上最完備,年齡差距可以選擇在五歲以上。”

我淚流滿面,生孩子又不是做實驗,還講什麼豐富性和多樣性……難怪她生了三個孩子,難怪顧家的三兄妹年齡差距也是五六歲。能把自己的人生也當做社會學的功課,我佩服得很。

“生孩子的事情,”伯母審視地看我一眼,“你沒想過,老三也沒有?”

“啊,他想什麼,我不知道……”

“那你們在牀上都說什麼?”

我臉都要燒起來了,支支吾吾道:“牀上……說什麼……”我嚇了一大跳,“啊,我們昨晚……您聽到了?”

伯母始終是那種淡淡的表情,“沒有,你也不需要因此害羞。性使人類得以繁衍,就像衣食住行。在任何一個社會,迴避談論性都是不妥當的。而孩子作爲**的直接目的,在每次**前,都應該計劃好。”

是的是的,道理我都知道,但您能不能不要這麼直接!我臉紅過耳,支支吾吾地迴避了這個話題,重新撿起了一本科幻小說。

從伯母的房間出來時,已經到了當天晚上。回房看到顧持鈞埋在被子裡呼呼大睡,不由得怒從心起。

我跳上牀去捏他鼻子,把他吼醒,“我在隔壁那麼辛苦,你就這麼睡覺,好意思嗎?”

顧持鈞忽然睜開眼睛,眼神亮得很,他笑着把我壓在身下,用被子裹住我。“好了,彆氣了,一起睡吧。”辛苦了一下午加一個晚上,最後能躺倒在鬆軟的大牀上,真是美妙的滋味,我都不想計較他拋下我一個人睡大頭覺了。他反手摟住我,手輕輕揉捏着我的腰,笑得異常愉快,“辛苦了。”

他的按摩非常舒服,我長鬆一口氣,枕在他的腿上。“哎,跟你媽媽在一起,壓力真大,總覺得自己智商有問題。枉我還自豪地以爲自己是個聰明人呢。”

“不用慚愧,一般人跟她相處比你還不如,我媽的智商起碼一百六,”顧持鈞微笑着吻吻我的鼻樑,“不過你也不差,能讓我家人那麼喜歡。”

我被他誇得飄飄然,簡直找不到北。“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我嘟囔。

“帶你來見我家人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度假。明天下午我們出發去阿爾卑斯山。”他邊說手又開始不規矩,挑開我上衣的下襬,手指貼着腰腹遊走,我憤憤看他一眼,推開他下牀,去洗澡。洗完了準備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忘記帶睡衣,就敲了敲門板叫顧持鈞送睡衣進來。結果睡衣沒看到,一回頭,他整個人擠進了狹小的浴室,空着雙手。

浴室裡蒸汽纏繞,我又羞又怒,拿毛巾裹住身體,趕蒼蠅一樣趕他,“出去出去!衣服給我就行了。”

顧持鈞在某種時候絕對不聽我的意見,比如此時。他伸手抱住我,略一低頭就吻上了我,我不爭氣,腰以下全軟了,只能任憑他正面抱起我,像樹袋熊一樣被他抱着回了臥室,邊走邊吻,忽然覺得天地一晃,就被他推到牀上,壓了上來。

現在才知道,這個人在牀上多可怕,人家是飽暖思淫慾,他則根本沒有時間限制,腎上腺素開始瘋狂分泌,我想起今天伯母說的那席話,臉都要燒起來了,“那個……你家還有人啊……他們聽到了怎麼辦……”邊說邊試圖跳下牀找睡衣。

顧持鈞全不言語,扣住我的腰重新一把摁回牀上,輕輕咬上我的耳垂,溫熱的氣息送入我的耳廊,通過神經直達我的腰際腳趾尖,一陣酥麻。

“那你就小點聲叫。”

第二十一章 阿爾卑斯

醒過來時頭疼得厲害,被顧持鈞折騰了大半個晚上,精神好得了才奇怪。

我掀開被子欲下牀,發現身上除了內衣,就穿着一件顧持鈞的大襯衣:鬆鬆垮垮。昨晚穿着的睡衣不知道扔哪裡去了,行李箱也不知去向。沒了衣服,連這個臥室門都出不去。口乾舌燥想喝水,但牀頭上居然沒有水杯,他從來都會放一杯略帶甜味的檸檬水在櫃子上的。

找不到顧持鈞,於是我推開門,探頭探腦地去看走廊,這套二層小樓看不到任何人影,一切寂靜。我輕聲叫:“持鈞,持鈞。”聲音不敢太大,怕吵到別人。

四周無人,忍不住走到走廊,趴在欄杆上提心吊膽地又叫了兩聲。隔壁的房門一動,有人走了出來,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一身短裙套裝,眉目幹練,面如冰雪,手持一隻青色瓷杯,眉目不動看着我。

我覺得她長得眼熟,正絞盡腦汁想在哪兒見過她,她倒是先開了口。“許真?”

“是的,您是……”

她不論是說話還是看人,表情始終不帶溫度。“腿不錯,老三倒是有眼光。”

“哈?”我低下頭一看,兩條腿當真光溜溜,大腿根內側居然還有顧持鈞吻咬出的大片紅痕,紅紅白白很是顯眼,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弄上去的,大抵應該是昨晚。

我頓時面紅過耳,下意識扯過襯衣下襬,就要逃回房內。不用我自己逃,身體忽然一輕,熟悉的手臂繞過我的腰,我覺得腿下懸空,就像個面口袋一樣被顧持鈞帶進了房內,門砰一聲帶上了。

“還好是二姐。讓別人看到了你這個樣子,我就太吃虧了。”顧持鈞一手放下衣籃,一手放下吊在他胳膊上的我,嚴厲地數落。

“我醒了沒看到你,又找不到衣服,”我小聲嘟囔,“打開門看看你去哪裡,就跟你的二姐聊了幾句……”

“行李箱我放到車上了,你的衣服我拿去洗了。”顧持鈞從衣籃裡取出我的衣服,休閒短袖上衣和印花小短裙,不但洗過,還烘乾過,有漿洗後的香味。他低頭解開我的襯衣釦子,當我是小孩子那樣給我穿衣服。

我有點想笑,顧持鈞在外頭是個風靡衆生的大明星,在家裡則是家庭煮夫,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無所不能,偏偏做得極好。

我對伯母無比欽佩,到底要怎麼樣的手段才能養成這麼聽話家務全能的好兒子呢?這技巧全世界的母親都應該學上一學!所以說,好男人都是在好家庭裡成長起來的。

我脫下他那過大的襯衣,套上自己的休閒上衣。顧持鈞抖了抖裙子,在我腳畔蹲下,擡起我的腳穿過裙子,我站起來,他提起短裙,整平上面幾乎不存在的褶皺,低着頭扣上裙子兩側的鈕釦。

“你和我姐聊了什麼?我聽到她說你腿長得好,她很少夸人,但從來都準得很。”話到最後,顧持鈞的聲音已經帶上了笑意。

“基本就只說了這句,”我不理他,隨口答了一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那個跟你一起從機場出來被人拍照的姐姐喲,我說怎麼覺得眼熟呢!”

顧持鈞拿過梳子幫我打理頭髮,“是她。”

“我記得你說過,你姐姐是法醫?”

“資深法醫。”

我臉不受控制地**,被人誇獎大多數時間都讓人高興,但是,被法醫用毫不親近的態度、毫無表情的臉、毫無溫度的聲音誇獎“腿不錯”,恐怕正常人很難真正露出喜色吧。我覺得自己是正常人。

“我姐就是這種冷麪毒舌的個性,跟我媽媽如出一轍,”顧持鈞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擡起手指輕輕彈了彈我的額頭,“別瞎想,她心腸很好,誇你腿漂亮就只是字面意思,跟她的職業毫不相關。”好吧,姑且相信他。

穿好衣服洗漱完畢,跟顧持鈞一起下樓吃早飯。還是老規矩,早飯是顧家的兩個男人做的,對這種享受人家勞動成果的行爲我有點不好意思,視線直往廚房瞄去。但這屋子的其他女人都很淡定,顧陽,顧大嫂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冷不防顧大嫂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當顧家的兒媳婦當真不錯吧?我當時就是看上立南的廚藝了。”

我“哈哈”乾笑了兩聲,臉皮有點燥熱,不知道該說什麼,其實,心裡也是承認的,顧持鈞第一次帶我回家做飯給我吃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認識到,在那光鮮燦爛的外表下,他不過也是個普通人,甚至還要費心費力地討好我。

“他說要拍戲當演員的時候,我還以爲總有一天他要帶個小明星迴家,結果還好,還算有腦子。”唔,顧家二姐這話是稱讚我了?我剛露出一點感激之色,她復又恢復冷口冷麪,“你不是圈子裡的人,也有不好。上次跟他在一起被拍照,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你也要做好思想準備。”我身體一僵。

“不會,”顧持鈞端着餐盤從廚房出來,督一眼顧陽,如果我沒有看錯,倒是看到他眼中有一絲警告之意,“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短短一個對視,顧陽始終面目不動,沒接顧持鈞的腔;轉而看向我,“看到了吧,提起你的事情,他臉色都變了。我還沒看到過他這麼緊張誰,簡直是小心翼翼了。”

顧持鈞把餐盤放下,神色不豫,“二姐,你今天怎麼話這麼多?又被什麼變態的案子刺激了?”

“怎麼,語氣這麼僵?怕我說不該說的話影響你們的關係?”顧陽完全不接茬,語氣依然平板,“戀愛這種事情,就像流沙,抓得越牢流失得越快。”

顧持鈞也不客氣,“二姐,你實在應該去做文學教授。”

顧陽表情冰冷,“老三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居然敢用文學這種弱智的科目來侮辱我的智商。你怎麼不說我是詩人?這筆賬我記着了。”顧家大嫂搖頭失笑,“又來了……”我想,顧家二姐的嘴上功夫,真是我平生僅見的厲害。

我扯過顧持鈞的衣角,讓他坐下,又看向二姐,“我可算是明白了,難怪持鈞和我媽媽合作愉快,原來是這祥練出來的。”顧持鈞笑着在我發頂一吻。

顧立南好脾氣地解說:“我們家,向來是女人比男人厲害的。”我深有感觸地點頭。

“所以,你也要保持優良傳統。”顧陽轉過臉看我,一臉正色,“許真,你記住,家務事不要做,結婚生孩子後也不要放棄工作,經濟一定要獨立,人生一定要自由。”

好,好有遠見!但我怎麼才能保持優良傳統啊?

隨後伯母從房間出來,這頓早飯也開始了。一家人說說笑笑,天文地理社會歷史無所不談,當真其樂融融。我從來沒跟這麼多人一起吃早飯,心裡異常暖和。

吃過飯,我和顧持鈞就開車上了路。開車主力是我,因爲我之前拿過國際駕照。開着GPRS導航儀,我們沿着萊茵河驅車而上,直往阿爾卑斯山而去。汽車經過了一個個農莊,穿過了一個個蜿蜒起伏的低矮山巒和山谷,偶爾有羚羊跳過。我們經過了一箇中世紀的小鎮,最終到達半山腰的目的地,森林裡陽光斑駁,溪流上的石橋安靜無聲。擡起頭,看到一條朦朧的雲霧猶如腰帶,纏繞在半山腰,而最遠處的山峰直入天際,就像沉默的寶劍。

山中十分涼爽,草木繁盛,遠處的峰巒頭頂着皚皚白雪,漫山淡淡的紅葉和杉樹林交相輝映,野葡萄藤攀爬在高大的樹木旁邊,鮮花在湖邊簇簇盛開,五顏六色的花瓣在夕陽的映照下折射出炫目的流光。顧持鈞在山中的湖邊有一套典型的度假小木屋,上下共有三層,四周被鮮花包圍,白牆外彩繪着漂亮的花紋,紅色屋頂非常漂亮。

進屋去,一樓是客廳和廚房,二樓有兩間小臥室,三樓則堆放着一些雜物,釣魚竿,自行車,幾張畫等。真正的木屋,走路的時候聽得到迴音。

“好漂亮的地方!”我扔下挎包,摘掉寬檐帽,興奮地趴在二樓的陽臺上探出頭看,真正歎爲觀止。羣山盡收眼底,潺潺河水從腳下流過,在屋子下方數十米凝成一個碧玉般的湖泊,這地理位置,實在太妙。

顧持鈞不緊不慢拖着行李進屋,站到我身後,手臂繞到我腰際,抱了個囫圇。“因爲漂亮,所以帶你來的,”他吻了吻我的頭頂,“這屋子我眼饞很久,好容易勸說了主人租給我一個夏季……所以你就在這裡,安心陪我過暑假吧。”

遠處還有不少這樣的度假小木屋,也都有人居住,大都是來過夏季的旅客,大都以家庭爲單位。我們很快結識了一些人,一起釣魚,燒烤,還去附近的小農場擠牛奶,摘蘋果,總是互通有無。有時背上包袱去爬山,或者去山腳下的斯特雷小鎮上喝咖啡。

斯特雷小鎮是絕佳旅遊之所,四周是青青的河流和綠地,灰色的石板街道,紅色的咖啡館,鎮子中央有個白色的中世紀城堡,在鎮子中騎自行車,街邊小屋上的大幅壁畫走馬觀花掠過眼前。在這裡,幾乎沒有人知道顧持鈞是誰,我們可以坦坦蕩蕩提着燈手牽手走過中世紀的街道,去教堂看壁畫,穿過護城河的吊橋,在長着青苔的古堡下接吻。到晚上回到山中,趴在陽臺上吹着一點微風,看銀河一片星光。

其實我並不是缺少見識。實際上,我從小跟着爸爸走南闖北,我們曾經坐船環遊全球,在非洲大陸停駐,穿越廣闊平原,我們也曾開着車,穿過南美洲的茂密熱帶雨林;我們還曾乘着考察船,在海洋上看日出月落,我們也曾在高原上看滿天繁星;我甚至進入過北極圈,看到了極光猶如一匹華美的錦緞鋪滿了半個天空。

我見過許多許多風味不同的小鎮,比斯特雷小鎮更古樸更有歷史,我在幾千米的高原山見過比阿爾卑斯山上更明亮的銀河;我還見過比阿爾卑斯山更美麗的高山草甸草原,冷水湖,更陡峭的山峰,更茂密的森林。但這裡到底是不一樣的。

我想這是因爲有顧持鈞在身邊。這是兩個人的風景,落入兩個人眼底,就有了別樣的意味。這就好比快樂,一個人的快樂難免有些寂寥,兩個人一起,就截然不同。山上的夜晚比較冷,有時我們會燒起壁爐,手裡端着熱茶,藉着暖洋洋的橘色牀頭燈,一切都是暖的,臉熱,手熱,心也熱起來。我和顧持鈞一起縮在被窩裡看阿加莎小說改編的電影,或者看帶。

靠在顧持鈞懷裡讀書絕對是一種享受,他肩膀寬挺,熱氣從他的胸膛透過脊背肩膀沁進心中,那些紙頁上帶着墨香的字就也像一棵棵春草,生機勃**來。有時候我看書,他則在桌前寫點東西,湊過去一看,雖然看上去是文學劇本,依我看讀起來倒是有趣。說的是一個打破了空間的女孩的故事。本是個老掉牙的題材,但他寫出來的那部分我讀過,非常有趣。在對科幻小說的追求上,他和他媽媽倒是不一樣,科學的嚴謹不是第一位考慮的。他對編劇這個職業還真是癡心不改。

“畢竟伏案著書可比爐前夜讀辛苦多了!”我玩笑說,“比起寫劇本,你應該可以去寫小說當作家。”

顧持鈞則搖頭:“不,那太麻煩。”住在山上,和外界的聯繫不多,也只覺得時間疾如閃電,七月剛剛擦肩而過,八月也跑了一半。

八月中旬的週末,我終於想起了我帶了電腦出門,於是從行李箱翻出筆記本,坐在屋外的草坪上上網看娛樂新聞。沈欽言的發展勢頭不錯,他果然如我母親所說,成了鄒小卿導演的一部新片男二號。他外形極佳,氣質又幹淨,在新片開機儀式的新聞發佈會上簡直豔驚四座,娛樂新聞裡寫“不知道鄒導是從何處尋來這麼幹淨漂亮的男孩”,還有人乾脆稱呼他爲“精靈王子”。

把新聞指給顧持鈞看,他把剛剛洗好的草莓塞到我嘴裡。“看來公司是要力棒他了,”他示意我點開播放器,看一會兒後點頭道,“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人。”

那段視頻是沈飲言坐在沙發上手執話筒回答記者提問,面孔正對鏡頭,神色從容態度認真,絲毫看不出新人的怯場。記者問起電影的情節,他微微側頭,似乎想了一想,才認真道,“是一個求而不得的故事”,邊說邊側過頭,看一眼旁邊的女主角任凌,嘴角帶上了絲絲笑意,但仔細一看,卻又沒了。

其實,他話不多,勝在字字珠璣,態度不卑不亢。女主角任凌也是新人,和沈飲言年齡相仿,看資料說她學芭蕾出身之前有過舞臺劇的經驗。她迴應沈欽言的眼神,表情甜美,儼然一對完美璧人,我邊看邊感慨地想,照這種發展趨勢,沈欽言的出路,毫無疑問只有大衆情人一條路了。

在那個尷尬的晚上後,在一切事情都說開之後,我跟他很長時間不再聯繫,大抵是因爲他跟導演接上了頭又和電影公司簽約,又看劇本又參加了電影的選角,於是忙碌不堪,同時我又被顧持鈞拐到了國外。做不成戀人的朋友總是尷尬的。我現在只有看新聞才知道他的行蹤和近況,大有朋友終成陌路的無奈感。

顧持鈞評價這部電影,“本子我看過,原著非常漂亮,鄒小卿改了三個月,可看性很高。”我心思一動,倒是有點想給沈欽言打電話問他近況,手機都拿在手裡,又因爲顧持鈞不鹹不淡的一句“你難道真想現在找他?”而遲疑。

“爲什麼不能?”

顧持鈞道:“感情需要決刀斬亂麻。你既然已經拒絕他,就不要留給別人錯誤的希望。”

我想,其實我和沈飲言之間,根本談不上拒絕。是我自己沒處理好,但他一直把我看得很清楚。“你要我以後都不再聯繫他?”我問他,說不清什麼心情。

顧持鈞甚是乾脆,“至少一年內不要。”

“啊!一年?”

“一年是最低期限,”顧持鈞很嚴肅,“相信我,男人要忘記你是很難的。”

我微微皺眉,這叫什麼話?顧持鈞俯身親了親我的鼻尖,“別犟嘴,聽話……”我只好聽他的話。顧持鈞有個讓人稱道的本事,只要你看着他的眼睛,就會乖乖被他牽着鼻子走。

山中歲月當真容易過,有人遠遠呼喚我們,我擡起頭,繁花鋪就的花徑走來兩位熟人。

那是住在幾百米外木屋的一對西班牙的年輕夫妻,丈夫喬高大英俊,妻子凱諾金髮碧眼,很是漂亮,相配得不得了。最近這段時間我們混得很熟,晚上在一起燒烤,白天去附近的冷水湖釣魚,交流電影碟片。我們所住的山區能看到的電視臺不多,節目也不太有趣,大都是德語,看DVD就成了最大的趣味之一。

我總疑心他們總有一天會看到顧持鈞演的電影,果不其然,走近了真就見到凱諾晃着的是顧持鈞主演的一部電影的DVD。

凱諾眉開眼笑,湛藍的眼睛玻璃珠子般透明,“我看電影時就在想,這電影裡的男演員怎麼這麼像住在我們附近的顧?看了許多遍才確定。”我忍住笑推顧持鈞,反正這種場面他應該應付出經驗了。

“是我,”顧持鈞笑了一笑,從桌邊站起來,“沒想到到這裡也會被認出來。”

凱諾盯着他好一會兒,又看DVD封面上他側臉的照片,大發感慨,“你不如電影裡看上去英俊。”我一個沒忍住,趴在桌上笑了起來。

是啊,是不能比。那是顧持鈞二十六七歲時演的一部愛情片,本就年輕,化妝師不遺餘力把他往俊美了打扮,燈光師把所有美好的鏡頭都留給他,而現在這個在我身邊的男人,穿着V領長袖衫,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還繫着圍裙,因爲剛剛洗了水果手上還滴着水,怎麼都是一副持家好男人的模樣,和電影裡那個有着凌厲眼神的年輕人絕對不是一回事。

顧持鈞拍一拍我的頭,態度坦蕩得很,“這纔是真實的我。”

“雖然不如電影裡英俊,”凱諾有些感慨,“卻更真實了。”

我表示同意,“這倒是沒錯。我起初也覺得他不是真實存在的人,接觸的時候都戰戰兢兢,結果真實的他遠比電影裡的角色更好。”

顧持鈞低頭看我,臉上笑意清清楚楚,“是嗎?”我點頭,正要說話,結果手機響了。看來電,居然是國內的號碼,我猶豫着要不要接聽。

不用諱言,這些天我很怕接電話。剛到瑞士的當天晚上,母親就打電話給我,說要約我出去吃飯,我回答說我和顧持鈞在國外度假的時候,她震驚得好像聽說太陽撞到了月球,在電話那頭足足愣了三分鐘,然後大發雷霆,說我實在太不像話,居然把她的話當耳邊風,居然瞞着她和顧持鈞攪到了一起,實在太不像話了!

我承認,我是刻意沒有把暑假的行程和計劃都彙報給她,其實不光是她,是針對任何人,她要說我“隱瞞”那也對。說穿了,我和她的關係,就像聯繫任意兩隻手機之間的微弱電磁波,看不見摸不着,稍稍改變一下頻率就無法接收對方的信號。因此我默默聽着她的訓話,一言不發。

當時顧持鈞本來正躺在我身邊看書,在一旁看我臉色越來越差,皺着眉頭要搶我的手機,我不給,於是小小爭執了一番後,我不得不走到陽臺接電話。

“你們已經住在一起了?”她聽到顧持鈞的聲音,怒意更加勃然,“你們才交往了幾天就住在一起了?怎麼這麼不自愛?”這番重話終於讓我忍無可忍掛了電話,直接關了手機好幾天,我對自己幾斤幾兩從來都很有數,做事從不違背良心和最基本的做人準則。沒有人有資格指責我。我母親,更沒有。

上次和母親的電話交談不歡而散後,我關了若干天手機,現在鈴聲再次響起。

我有微妙的預感,絕對沒有好事。嘆了口氣,終於還是接通了。偏低略沙啞的男聲在電話那頭響起,似曾相識,像極了林晉修,但萬幸,不是。

“是我,”那邊頓了一頓,“林晉陽。”

“啊……”還好我腦子轉得快,震驚後馬上說,“林先生你好。”

居然是林晉陽。我和他從來也沒有私交,甚至都沒有單獨說過任何話,見過幾次面全都是在林家人都在場的情況下,他找我可真是前所未聞。我立刻推開筆記本電腦,離桌而起去一旁,屏住呼吸聽電話。我一直覺得林晉陽做事幹脆,果然他沒有一句廢話,直接在電話那頭說:“我希望你馬上回國一趟。”

雖說是命令語氣,但因爲有“希望”兩個字,聽上去完全不讓人覺得反感,只覺得電話那頭的人氣場強大,讓人只聽聲音也不由得肅然,我想這就是林晉修比不了他哥哥的地方,林晉修爲人處世,到底還是太張揚。

“爲什麼?”

“阿修出了事,”他簡潔地說,“缺人照顧。”

林家怎麼會缺人照顧?我來不及細想後半截,匆匆問:“學長遇到了什麼事?”

林晉陽沉默了一下。心頭一沉,我忙問:“嚴重嗎?”

他還是不答,我在電話這頭等得越來越心焦,心臟就像被一隻有力的拳頭猛然攥住了,被捏得完全變了形,大腦一瞬間不能思考,深深呼吸幾口氣後才道:“林先生……林大哥,怎麼不說話了?不會吧?很嚴重?學長到底傷成什麼模樣了?怎麼不說話?不要嚇我,學長現在怎麼樣了?”

林晉陽這才緩緩開口道:“幾天前已經醒過來了。”

我茫然,“醒過來?什麼意思?”

“許真,”他依然不解釋,“如果你上今天晚上的飛機,十六個小時後就能看到他了。”

我擡起眸子,看了看不遠處院中的顧持鈞,忽然有點明白林晉陽打這通電話的原因了。

他沉聲,“你現在出發,直接去蘇黎世機場取票。”

“等一下,”我匆匆打斷他,“學長到底怎麼樣了?他病重到不能自己打電話?”說完就啞然,事已至此,以林晉修的個性,怎麼會主動聯繫我?林晉陽不答,最後淡聲道了句,“給你一個小時準備。”

回到桌前,顧持鈞已經打發走了凱諾,她笑眯眯又拿着幾張DVD回家。因爲剛剛的那通電話,我難免有些神不守舍,重新翻開電腦查了查,沒有任何林家某人出事的新聞,林氏一門的新聞極少,想來也是,到底是他們控制傳媒。

倒是搜到了一張幾天前林伯父和我母親出席某慈善晚宴的照片。他們捐了一個基金,用於培養有天分的文學藝術人才。顧持鈞看我掛了電話,對我一笑,徑直走進了廚房,就像平時那樣,開始忙碌午飯。我靠在廚房門邊,一動不動看着他。他拿一罐子新做的番茄醬餵我,徐徐問:“林晉陽說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是林晉陽?”

“你跟林晉修說話不會這麼誠惶誠恐,也不會那麼吃驚,至於他們的父親,就算看在你母親的面子上,也不會插手你們小輩的事情,至少不會親自打電話給你,”顧持鈞看我,“沒說錯吧?所謂福爾摩斯的演繹法。”

我輕聲說:“那你猜猜他說了什麼?”

“叫你回國。”

我垂下眼睫,應該說他料事如神還是太善於揣摩人心?

“倒是沒錯……你還真可以當神探去了,”我本想開句玩笑,但心情太沉重,聲音不自然地小了下去,“他說林晉修出事了,在醫院裡昏迷了好多天,纔剛醒過來。”

“嘿,”顧持鈞臉上一點吃驚表情都沒有,他似乎更關心他的番茄醬,“味道如何?”

我舔了舔勺子,“哦”了一聲,“有點酸。”

“番茄醬不酸就不是番茄醬了,”顧持鈞把罐子放在餐檯上,又回身看我,“不要回去。”

我啞然。顧持鈞朝我逼近一步,“不要回去。我已經打聽過了,林晉修的確出了點意外的情況。具體細節打聽不到,但他絕對沒有大礙,還能繼續處理公司的事務。如果他真的一隻腳踩進了棺材,我絕對不攔你。現在這種情況,你根本沒有回去的立場。”他說得對,我有什麼立場?

“記住,你是我的女友,你如果在國內,出於朋友道義去探病,我可以理解,不過你記住,我們正在度假,”顧持鈞調小了火,又舀起一勺湯遞到我脣邊示意我品嚐味道,“許真,我是個非常自私的人,我的東西我的人,是絕對不許別人沾一根手指的。”

我默默喝光那勺他熬了幾小時的湯,真是香氣濃郁。

“天塌下來有我頂着,”他傾身過來,吻上我的脣,“唔,好像太淡了?”

“挺好的,味道足夠了,”我微微側開臉,“但是……我不知道林家會做什麼……”

顧持鈞放下湯勺,湊過來雙手撫上我的臉頰,輕輕吻我的眼睫。“小真,我一點都不在乎。這麼多年,該享受的都享受了,該得到的得到了,能賺的錢也賺了。之所以還繼續做演員這份工作,是因爲慣性,”顧持鈞凝視我的眼睛,“你見過我的家人,應該也明白了,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我會在乎這個圈子的浮華名利?你難道會以爲,我除了演員別的事都做不了?”

我心頭一顫,原來他帶我來他家,是這個意思。平心而論,我也不認爲顧持鈞會真正在乎這個浮華的圈子,但他已經是公衆人物,有那麼多愛慕他的影迷,自然就負擔了一定的社會責任。一個沒有責任心的人,在事業上是不可能像他那麼成功的。

“那就行了,”顧持鈞親親我的手心,不容分說抽走我掌中的手機,“手機給我保管,以後不論是誰找你,直接讓我處理。”

“不了,”我拿回手機,“我自己能——”

“聽話,”顧持鈞打斷我的話,又吻了吻我的臉頰,“我來處理。”

我輕輕搖頭,果斷拿回了手機。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處理,絕對不能讓他和林家樹敵。半個小時後,我瞞着顧持鈞悄悄給林晉陽打了個電話。

“學長的傷,其實沒有大礙是不是?”對方不答。

半晌,我頓了頓,“抱歉,我不能回去。”

林晉陽有些意外,冷冷道:“我以爲你在乎阿修。”

“是的,我不論如何都不希望學長出事,”我深吸一口氣,“但我從來都不是林晉修的女朋友,沒有一天是。或許騙了你們,但那從來不是我的本意,而且,我現在跟顧持鈞在一起。”我猜,林晉陽給我打這通電話之前或者說在我們認識之前就已經調查過我了,但站在我的立場,總要說明我現在扮演的角色。

大概安靜了三秒,或者更短,總之絕對不超過三秒。“每個人要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林晉陽不鹹不淡地問我,“你呢?”明明是毫不留清的威脅,那強硬的姿態就像炮彈上膛的大炮,容不得絲毫推拒。但那一瞬間我卻不覺得害怕,反而笑了一下,他和林晉修不愧是兩兄弟,連威脅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林大哥,你難道真的希望我和林晉修在一起?”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問,沒立刻接話。

“你父親結婚,這事你或許不能發表意見,”我說,“可我是她女兒……兩父子兩母女,在外人看來,恐怕是個笑話吧?”這是一個奇怪的悖論。如果我不是樑婉汀的女兒,林家人恐怕早就反對我和林晉修的事情了,但因爲我是樑婉汀的女兒,林家人恐怕也不會太贊成。

“是讓人尷尬,”林晉陽淡淡開口,“但,誰敢笑活,我會讓他閉嘴。”輕描淡寫一句話,卻讓我後背一麻,他還真是毫不客氣。

我深吸一口氣,“更何況……我的身份……我爸爸……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林大哥,就算爲了家族事業,你更希望林晉修跟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結婚吧?”

“政治聯姻我會做。”林晉陽沉聲。

我下意識屏息了一瞬,忽然明白了林晉陽偶爾一露的疲憊從何而來,身爲家族的長子,他肩上的壓力恐怕大得我無法想象,對他來說,一切都走在固定的軌道上,學業、事業、婚姻都不能自己做主,非但如此,還要幫弟弟收拾爛攤子。他們兄弟真是感情深厚。

“你和阿修的事,我從來不認爲能長久”,林晉陽的聲音古井無波,“但路總要自己走過纔有發言權,即便後悔也不會遷怒別人。我不會因爲弟弟女友是誰這點小事鬧得不愉快,但就目前來看,阿修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真正會笑,這就足夠了。”

我呆了幾秒,覺得嗓子發苦,“林大哥……抱歉,我不能回去,我沒有立場。”

他沒再多說,幾秒鐘的沉默之後,淡淡應了一句“好”就掛了電話,乾脆果斷,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電話打來。

那之後我們就清靜多了。其實假期本來也不剩下幾天了,我也開始聯繫教授,開始寫着明年的學習計劃。

顧持鈞這個閒人,現在連稿子都不寫了,每天在湖邊看看書釣釣魚,看到他偶爾也在打電話,用熟練的德語跟人交談,我聽不懂,只覺得十分茫然。

我躺在草地上,枕着他的大腿問他“在說什麼啊?”

“老師的電話,閒聊了幾句。”

“哦……”我有些猶疑,“你沒遇到什麼事情吧?”

“沒有,放心。”他漫不經心回答我。

怎麼可能放心?

顧持鈞跟我相處的時候,從來沒有讓別的事情打擾過我們,對這一點,我深表佩服。最近,他電話明顯多了起來,而且多到讓人生厭的地步,甚至連半夜的時候都在震動。我從不干涉他的工作,也不多問,但是來電卻不能不注意到,而他對這些來電,大都做了冷處理。問他的時候,他只說不礙事。這並不是說沒有端倪。

我們離開阿爾卑斯山的最後一天,我半夜醒來,居然發現身邊的牀鋪是空的,躡手躡腳走到客廳一看,顧持鈞獨自一個人坐在壁爐前的沙發裡,凝視着跳動的火苗,捏着手機說話。

“老韓,你怎麼敢跟我說這事,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他聲音裡毫無感情的怒意讓我腳下一滯。我僵立在原地,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冷淡開口,“我從來不接受威脅,除了家人,我沒有什麼不能放棄的東西。”

又是一陣安靜。隨即,顧持鈞又輕聲笑了一笑,不是他正常的笑,藏着濃濃的諷刺和嘲笑,“他和小真的事情我都知道,她一五一十告訴我了,林晉修以爲我會吃醋?笑話!在小真身邊那麼多年,不讓別的男人接近她,自己卻連根手指頭都沒碰過……雖然愚蠢,實際上,我倒不能不說,很感謝他。”

那邊似乎要再說什麼,顧持鈞打斷了他。“那麼,請你轉告林二公子,跟我搶老婆,下輩子吧。”他輕描淡寫說了這句,那種極度的譏誚根本沒藏,又按掉了手機,隨手就扔在茶几上,我看到手機在厚實的茶几上滑動了一段距離,最後停了下來。

我深呼吸幾口氣,倒退回臥房內,調整好面部表情後又重新走出來,故意踩出了腳步聲。

果然,輕微響動驚動了他,他回頭看我,瞧不出半點剛剛的陰霾,對我招手,“過來。”還沒等走到他身邊,顧持鈞伸手,抓住我的手臂一帶,我跌坐在他懷裡。

“醒了?”

“嗯——”我問他,“你怎麼不睡覺?”

他倒是不瞞我,“有個電話,怕吵到你。”

“穿太少了,難怪手腳這麼冷。”他抓住我的手,輕輕呵了一口氣。沙發上有件外套,他抓過來包住我的腳。

我心神不屬地輕聲問:“什麼電話?怎麼看上去你心情不好?”

“你是從哪裡看出我心情不好的?”顧持鈞搖頭,抱緊了我,“公司那邊的電話,是小事,不要緊。”

“要是有事就告訴我,”我說,“我雖然是沒什麼用,但也許可以幫你出個主意。”

他笑道:“沒有讓你煩心的事情。”

“是不是跟我有關?”

他倒很驚奇,伸出手指點點我的額頭,“想到哪裡去了?一點合同上的小糾紛,已經處理好了。”

我盯着他的臉看,試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真實想法,理所當然失敗了,我怎麼可能發現跡象?他演技爐火純青,沒有誰能發現破綻。完美至極,但我知道他絕對在演戲。我不會忘記母親的怒氣,也不會忘記林晉陽的那通話,我也不會傻到以爲,我們在這邊愉快度假的一個多月,國內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我也應該想到的,眼他在一起,是我們兩個的事情,兩個人的決定,但所有的矛頭和壓力其實都是衝着他來。

我看向顧持鈞,低聲道:“如果我給你帶來了麻煩,告訴我。”

他凝視我許久,大手貼上我的後腦勺,大力壓住我的頭埋向他的頸窩,“想離開我?除非我死。”

我眼眶一熱,抱着他不再做聲,心裡暗暗下了一個主意,我絕對絕對不能讓他爲我犧牲太多。

第二天,我們驅車離開阿爾卑斯山,到了山下,我在後視鏡裡看着沉默的阿爾卑斯山離我越來越遠,忍不住想,這是我人生中最愜意的一個夏天。

第二十二章 歸來

假期不論多麼美,總是要回去的。但這偷來的暑假也實在是夠美好了,足夠我回味個三四十年。

回國的第三天是新學期開學,我早早回到校園,收拾宿舍,我很幸運,依然和韋姍同屋,免得再去適應別人。站在窗前看校園裡的一草一木,似乎沒變,似乎變了,誰也說不清楚。

我離開宿舍樓,去學院找教授,拿到了課表和新學期計劃,主要任務還是上課,課程比起本科時代少了很多,但單獨的研究和論文卻不見少。錢教授評價我,“氣色不錯。”我笑着道:“是啊,出去度了個假。”慢悠悠從教授辦公室出來,意料中的盤問就開始了,母親打電話給我,約我見面。這就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嘆了口氣說好。

她的司機開車來學校門口接我,司機大叔直接送我到某頂級商場門口。顯然不論多麼頂級的店對名人都是頂禮膜拜的,我母親在商場門口接到我,跟走進她的片場一樣走了進去。她顯然是熟客,經理直接把當季所有的衣服擺出來,讓我挑選。我漫不經心地看了看,注意到我母親身後不遠有個黑色西裝高大魁梧的男人,眼神異常警覺。我對他一笑算是招呼,又看了母親一眼。

“保鏢?”她略微一點頭。

我母親現在身份真是大不一樣了,出門還要帶保鏢。在林家這樣的頂級富豪家生活也真不容易,但轉念又想起林晉修,還好還好,沒看到他身邊有保鏢。

“現在才帶人,”母親簡明扼要地說,“一個多月前,阿修遇到了一起事故,你應該知道。”

“嗯,”我心情沉重,“學長他……沒事吧?”

“已經痊癒出院了。”

林晉陽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以爲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怎麼現在聽母親的語氣如此不對?

“到底是怎麼回事?”母親掃我一眼,“車子上裝了炸彈。”

這句話像一枚重磅炸彈炸得我神志不清,我忽地打了個冷戰,大驚失色,“啊?怎麼會有這種事?車禍?炸彈?”

“他運氣夠好,”母親說,“炸彈爆炸前臨時有事下了車,但被爆炸產生的氣浪衝擊受了傷,司機沒能救回來。”

“啊……”這急轉直下的情節讓我目瞪口呆,“是什麼人做的?”

“犯人已經被抓到,”母親難得多說了幾句話,“大致是生意上的糾紛,對方不甘心破產,就用這種辦法報復。”

“真是商場如戰場。”真可怕,沒了命,錢再多又有什麼用?只辛苦我母親,不過求仁得仁,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聽到這樣爆炸性的消息,我情緒複雜得難於言表,哪還有心情選衣服?連說不要買衣服了我們還是走吧,母親卻罔顧我的意願,領着我在店裡轉了好幾圈,從內衣到配飾都買個夠,大有把我的衣櫥統統更新一次的架勢,又讓司機拎着十幾個袋子拿到車子裡,然後又要帶我去樓上的會所喝下午茶。

坐下去沒多久,咖啡上了桌,母親用小勺子攪了攪咖啡,這才徐徐開了口。“在瑞士還待得愉快?”

我點頭,“相當愉快。”

“都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我不信她不知道我和顧持鈞這個暑假的動向,但和盤托出,“先在顧持鈞家裡住了一週。然後去了阿爾卑斯山,顧持鈞在山上有棟小木屋,我們在那裡住了一個夏天……”

她銳利的看我一眼,“他家人你都見過了?”

想起在顧家發生的事情,我忍不住微笑,“是啊,都見了。顧家人統統學富五車,不論是伯母還是他的兄嫂二姐。一家學者,但卻一點都不呆板,爲人很好,有趣,他媽媽是位非常有名的科幻作家,寫的小說很有趣。”

母親表情莫測,看不出什麼心思,淡淡說:“是嗎?”

“您不知道?”我有些詫異。他們認識十多年,這些事情恐怕是早清楚了。

“聽說過一點,沒見過。”我想,那說明也不是太熟。

她答了這句後,手輕輕敲着桌面,似乎在平息心情,“你說你和顧持鈞是朋友關係時,我給了你信任。”

我很感慨,我當時跟她表態絕不會跟顧持鈞有超過朋友以上的關係時,當真發自內心,半點都沒想到會和顧持鈞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說真的,我根本控制不了和他的關係,一切都是他在主導,我只是沒有抵抗力,陷下去了,太高估了自己。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這也不怪你,”母親搖頭,用冷靜的表情爲我開脫,“顧持鈞這個人,只要他有心,收服十個你都不在話下。”

“所以……您是覺得我們差距太大,他欺騙我感情,於是對我始亂終棄?”我乾脆直說,“別的不說,媽媽,就算看在您的面子上,他也不會做這種事吧?”

“我沒這麼想,”母親否認,“但我認爲,你們不合適。他比你大了足足十歲,他現在可以陪你,等年紀大了後怎麼辦?你和阿修更襯一點,年齡接近,認識很多年,彼此非常熟悉。”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嘲諷根本沒藏,“也是,林氏的二公子當然是更好的選擇,不論是家世還是財產。”

“你怎麼會想到這頭?”母親眼神一凜,微皺眉頭不悅道,“我樑婉汀的女兒,何須仰人鼻息?我的都是你的。”

這回答當真出乎我的意料。隨後一想,我有點恍然大悟。母親的身家多少我不知道,但我想,再如何豐厚對林氏來說都是九牛一毛,她嫁了林伯父後,當然不需要自己再花費什麼,而她似乎也沒什麼更親近的家人,大抵也只能把錢留給我了,她不知道的是,我並不想要。

母親沉默半晌,又再次開口,“許真,我勸你,是因爲你是阿修的唯一,但不是顧持鈞的唯一。我這雙眼睛,沒有看錯過。”

我想,到底我不在國內這一個暑假髮生了什麼事情?我佩服林晉修,不知道他在我母親面前表演了什麼精彩的戲碼,能讓她產生這種“深刻”的感想。我是林晉修的唯一?這簡直太可笑了。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最可惡,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要裝作很瞭解的樣子,從來沒有涉足過我的生活,卻在我面前大放撅詞?我發覺自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可卻更加面無表情。

看我不做聲,母親又拿起放在咖啡杯旁的手袋,離座而起。“阿修前幾天出院,於情於理,你都應該去探望他。”

我想我母親說得有道理,於是一小時後我再次來到了林家大宅。

車子在大門口停下後,我先鑽出來,回頭環顧四下,一個夏天不見,院子裡的香草依然盛開如故,那淡淡的香氣讓我產生了一絲迷糊,到底是花香還是母親身上的淡淡香氣,卻也分辨不清了。

母親已經儼然是這大宅的女主人了,包括管家在內的傭人、園丁、司機對她統統畢恭畢敬,稱呼都是“夫人”,並不帶姓。管家說林晉修剛剛結束了在書房裡的視頻會議,我在他的帶領下去了二樓的書房。

偌大一間屋子,鋪着羊毛地毯,厚實綿軟,踩上去無聲無息。推門而入時,林晉修一件白襯衫站在窗前,右手有一下沒一下襬弄着窗臺上一個亮晶晶的小東西,左手夾着一支白色菸捲,菸灰無聲地積了很長。“學長。”

林晉修側過半邊身子回頭看我一眼,積了老長的菸灰終於輕飄飄掉在地毯上。

“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我說,“你身體好點了嗎?”

他氣色遠不如以往,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從來只見他意氣風發驕傲自豪的樣子,蒼白虛弱的樣子真是平生僅見。只有眼神還明亮得很,可見一兩個月前的“車禍”對他影響很大。

“你……現在可以抽菸嗎?”我輕聲問。

林晉修朝書桌走了幾步,伸長手臂,把菸頭滅在菸灰缸裡。我看到書桌上那沓十釐米的厚厚文件。

“你不盼望我早死?”

“你知道我的……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他抽了抽嘴角笑了一下,只是沒有聲音,大抵是覺得和我的口頭之爭也無趣得很。我和他之間從來也沒有深仇大恨,雖然有恨他恨得渾身疼的時候,但也不希望他早死。

他手支在桌上,袖口輕輕掃着漆黑的桌面,眸子卻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許真,這麼多年,你最想要的,是不是我的道歉?”

不知道爲什麼,我的手輕微地一抖。

他垂下眼睫,“如果我道歉……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我從來不知道林晉修的詞典裡還有“道歉”兩個字。我也知道,他今天對我這個態度,也是他能想出來的最大的讓步了……我伸手蓋住眼睛低低苦笑,在過去的這個暑假裡,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容易。

“你現在回來,之前的事情我不跟你計較。”

我不語,根本想不到怎麼回答。注意到他手心那亮晶晶的東西,居然是我多年前送給他的那塊四葉草的琥珀。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他還留着它。

“這塊琥珀……”我輕輕說,“我當年……送給你的。”

“我沒有失憶。”

“學長,你知不知道這塊琥珀的價值?”

“獨一無二。”林晉修淡淡開口。他沒有從經濟角度上分析這塊琥珀價值若干,只回答說“獨一無二”。

我呆呆看着他,心情一陣悽惶。“是的,全世界都不可能再有第二塊裡面藏着四葉草的琥珀了,”我垂下眼睫,吸了口氣,“不論是商業價值和研究價值都很高。它是我十四歲那年,在涉山上親手發掘出來的,我送給了你。”

林晉修瞥我一眼,“怎麼,想要回去?”

“不,送出去的禮物就沒有拿回來的說法,隨便你砸了也好扔了也好……但是,這份禮物是結束,從來不是開始,”我一字一句竭力讓自己把話說得更清晰,“學長,我們已經不可能了,或者說……從來也不可能。”

他面無表情坐入椅中,一隻手輕點着扶手,一隻手支起了頭看着我,一副不可侵犯的君主模樣,彷彿剛剛的話只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他雙眼微眯,表情陰鬱,“許真,忤逆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默然,“我很早之前就知道這個事實了。”

“你以爲我還會像讀書的時候,僅僅是逗你玩?”

“我沒有這麼想過……”我輕輕搖頭。

他磨牙,“你以爲你媽會給你撐腰?”

我皺着眉頭看他一眼,不理解他爲何這麼說。

寄希望於一個拋棄我二十幾年不知道哪門子的母親來給我撐腰?別搞笑了,騙三歲小孩都沒人信。我不想再跟他閒扯下去,疲憊搖頭,“就這樣吧,你沒事就好。我告辭了。”

我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側了側頭,瞥到他逆着光的臉,表情隱在陰影裡,林家主宅大,書房對面有樓梯,我才走了沒幾步就有大力從後襲來,那是一雙有力的手扣住了我的左肩。

我蹙眉,來還不及呼痛,就被扔到了樓道間的牆壁上,頭撞到牆,頭昏眼花,迷茫中看到林晉修憤怒的臉,胸口被他用橫着的手臂壓在牆上,腦子裡有一串串的星星飛過,疼得我眼淚都要出來了。

林晉修雙眼冒着明顯可見的火,“你還知道疼?”

我不是機器人,自然會感覺疼痛和侮辱。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失態到了這個地步,也是罕見。看得出來,他的控制慾在這場車禍後沒有減少,反而大幅度增加。

我剋制怒氣,“請放開我!”

他暴怒,高高揚起了手,眼看着就要一耳光打下來,“我疼的時候你在哪裡?瞞着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我擡起腿就踢了他一腳,他抓住我手臂的力道一輕,簡直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甩開他抓住我的手,跌跌撞撞就往樓道跑下去。

大抵是跑得太急,腳下一個踉蹌,覺得天昏地暗,頭重腳輕,囫圇滾了下去。我大腦清楚,但根本沒辦法控制不平衡的身體,前額、後腦勺、臉頰、手臂、胸口、大腿輪流和樓梯重重接觸,交替受力,下滾的趨勢就像剎車失靈的汽車一樣,怎麼都控制不住。

其實滾下臺階只是一瞬的事。渾身都疼,幸好意識清醒,我尚有心思想到還好臺階上也鋪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否則這麼一坡滾下去可了不得。

林晉修站在樓梯上,看錶情似乎有點驚呆住,大抵是被我如此誇張地滾下樓嚇了一大跳。眼角餘光瞄到管家從二樓廳中經過,忽然定定站住朝我看過來,明顯呈石化狀。

其實我也覺得很丟臉,這一滾下來,大概足以讓人們笑上好些年。我想笑又覺得意識模糊,疑心自己跌成了腦震盪,大腦卻在嗡嗡作響,就像有千百個小人拿着鑼鼓在我耳邊敲擊,身上好像被鞭子抽過,鈍疼。

林晉修這時才慢慢下了樓梯,在我身邊半蹲下來,居高臨下看我,慢慢擡起手,原以爲他是要對我動手,可他只把手輕輕放在我的額頭上,撥開了我額前的碎髮,冷冷“哼”了一聲。

“蠢不可及。”他又跟走過來的管家說,“叫李醫生。”

周管家應了一聲就離開了。他不再做聲,伸手要扶我起來。說來也怪,前一秒我還覺得身上疼得好像要裂開,連口氣都提不起,下一秒不知從哪裡偷來了力氣,乾脆在地毯上又滾了一圈,躲開他的手,迅速手撐着地毯坐起來,還能頗冷靜地跟管家的背影說:“不用叫醫生來,沒什麼大事。”

可憐我又不是此間的主人,管家完全不理我,轉到了側廳,也許是打電話去了。

林晉修的手還停在空中,靜靜地,和他正在起火的眼神絕對不配。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萬幸,下一秒母親出現在大廳門口,臉色鐵青朝我走來,“怎麼了?”

我身上疼,但還要強撐站起來,擺出沒事人的樣子無比淡定地開口:“沒,沒事,從樓梯上滾下來了而已。”

“你以爲自己還是小孩子?這一坡滾下來怎麼會沒事?”母親訓斥我幾句,口氣和林晉修如出一轍。她又和林晉修交換了一個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

我有些意外,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們這對繼母繼子的關係變得如此之好,襯托得我反而成了外人,不,其實我一直都是外人,這個自覺性我從來都有。

林晉修負手而立,“我叫醫生了。”

我心裡發謊,伸手撫上額頭,踉踉蹌蹌走了幾步,“我去醫院檢查吧。”其實我平生最討厭去醫院,但現在也顧不得了,實在不想單獨和林晉修在一個屋瞻下,寧可選擇醫院。

“也好,”林晉修淡聲道了句,“一起去。”

結果我們三個人,再加上司機和保鏢一起去了艾瑟醫院。

車子裡的氣氛非常詭異,我身上疼於是不想開口,母親則接了個電話,林晉修靠在後座,頭微仰着,一隻擱在膝上的手緊揍成拳,一隻手搭在太陽穴一側,輕輕揉捏,撩開了額前的碎髮,我這纔看到林晉修額頭上的那道五六釐米長的淺色疤痕,我記得他以前是沒有這道傷疤的,那必然是那場爆炸事故導致的。疤痕從他的額頭蔓延到鬢角,只差一點就會割到眼角,可想而知當時的情況多麼兇險。林晉修是個控制慾極強的人,這也表現在他對自己的外貌修飾上。這道疤留在他的臉上,簡直就是他的恥辱。

“看夠了?”林晉修冷冷問我一聲,眼神像把磨得極爲鋒利的刀。“同情我?”

我輕輕搖頭。不論從哪個角度說,林晉修絕不是個讓人同情的人。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林晉修做事的手段也足夠絕,雖然我不清楚他的手段。但他必然把對方逼到了絕路,寧可魚死網破也要用暴力手段滅掉他。只是他運氣夠好或者命不該絕,僥倖逃過一劫。

明明知道自己沒有立場,但我猶豫許久,還是輕聲開口,“學長,你以後做事,給人留點餘地吧。”

他不做聲,微微眯起雙眼,看着我,但就是不開口。

我一時啞然,微微別開了視線,卻看到他喉結微微顫抖着,頸上居然起了一層薄汗,潔白筆挺的襯衣領口被濡溼了一點,變成了更深的顏色。車內的空調開得足,溫度適宜,不論如何都不會讓人流汗,不論是冷汗還是熱汗。這實在不像我以前接觸的那個林晉修。

我沒忍住,終於叫了他一聲,手試探性地搭上他的手背,不但冰冷,居然還在輕微顫抖着。他瞥一眼我,沒有把手抽回去,任我握着他的手一直到了醫院。

我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大致有數,以前和爸爸在野外考察,摸爬滾打是常有的事情,再說林家的羊毛地毯那麼厚,我不會有大事。但母親實在不放心,怕我摔出毛病,非要我做一系列煩瑣的身體檢查,這一系列檢查做完都到了落日時分。

照完CT出來,我看到林晉修站在走廊盡頭,雙手插在衣兜裡,保鏢站在不遠處。或許因爲日暮,走廊十分安靜。左看右看瞧不到母親,我在林晉修身邊站住,微微擡起頭看着他。

“學長,謝謝你陪我來醫院,”我輕聲說,“你現在很怕坐車嗎?”

那麼嚴重的事故,有心理陰影也是常理。本以爲林晉修被我戳到痛處會反脣相譏或者不痛決,但他只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句,“我會克服。”

這話符合他的個性,驕傲,一點點的自戀和絕對的自信。對他來說,世界上什麼困難都不是困難。看到山就翻過去,看到了河流就塔橋,哪怕是他自己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咬牙撐過去,心中的恐懼,用毅力來克服。現在不習慣,就逼得自己習慣,僅此而已。

我看着自己的手,說:“學長,你知道的,我從來不以爲有人能給我撐腰。以前還有我爸爸,但他走了。至於我媽媽……我想都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你有什麼不滿就請衝着我來,別遷怒……我身邊的人。”

以前也不是沒跟他針鋒相對過,但那時還是學生,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要折騰我,扛着就走了。但現在我不是一個人,林晉修真發了火,影響的不止我一個人。

林晉修聽完只是面無表情,“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

苦笑,他說得對,我是沒條件。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都沒有說話,就像晨霧中的兩軍對陣,看不清對方的所在,判斷不出對方前進的步伐,看不到對方手中的長劍是否已經撥出,這種情況委實太過危險,我只能屏住呼吸,靜靜跟他對視。

林晉修負手背過身去,看着醫院大廈外的遼闊花園和更遠處的夕陽,淡聲開口,“如果是兩年前,我會把碰過你的男人的手指頭一根根切下來;如果是一年前,我會讓他身敗名裂,讓他在國內無任何立足之地;如果在兩個月的車禍之前,我會打斷你的腿,用鏈子套在你脖子上,把你一輩子都囚禁在我身邊。但現在,我只等你自己回心轉意。”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安靜了好一會兒,又忽然狂跳起來,激動得要衝**體這個牢籠。“我知道了……”

精神壓力太大,那天晚上我怎麼都睡不着,躺在黑暗的牀上睜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只想着,新學期第一天就發生這麼多事情,可謂流年不利。林晉修最後那番話一遍遍在我耳邊復讀,無休無止,我伸手蓋住了眼皮,只莫名其妙覺得鼻酸。

顧持鈞的呼吸低沉平穩,我轉頭看了看他睡着的側臉,星月輝光漏進臥室,成了一幅靜態的黑白油畫,連時間也凍結了。我伸手,手指停在他臉頰上方,隔着毫釐虛空滑過他的臉,眉骨、顴骨、下巴。俊眉修目,嘴脣線條完美,沉默時有凜然的犀利,微笑時帶着沁人心脾的柔情,他那麼英俊,但卻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攻擊性。我當時成爲他的粉絲,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爲這樣一張臉吧。

收回手,想翻個身,牽動了身上的淤青,我不由得扯長了呼吸輕輕“啊”了一聲。原以爲聲音很輕,顧持鈞還是醒了。他板過我的肩,溫熱的呼吸擦過我的臉頰,低低問我,“身上又疼了?”

我搖頭,“不是。”他扶着我的頭翻了個身,讓我趴在牀上,又開了牀頭燈,翻身去拿櫃子上的藥。

今天回到家已經很晚了,顧持鈞沒說什麼,只是趕我去洗澡,睡覺的時候他發現我身上大塊淤青,我解釋說我從林家樓梯上滾下來的時候,他又心疼又兇很地瞪我,嚇得我趕緊解釋是我母親帶我去的,他才嘆了口氣。他總是以爲我和林晉修會發生點什麼事,於是我若干次跟他強調,我和林晉修之間絕對清清白白,純淨水都沒有這麼清白的。

現在他好像還是板着臉,姑且不論心情如何,他爲我塗抹藥的時候,下手倒是很輕。“到底是怎麼摔下的?”

“我說了啊,不小心踩漏了。”

顧持鈞手下一重,我“啊”了一聲,“是真的。”

“林晉修推你下來的?”

我一愣,“啊,當然不是。他怎麼會做這種事?”

顧持鈞面無表情,“這麼維護他?”

“不是的……”我想起下午林晉修在樓梯口抓住我衝我揚起手臂時的痛楚表情,心裡微微一顫,輕輕回答他,“真的是我自己沒看路摔下來了。林晉修還不至於在自己家上演兇殺案。”

顧持鈞平靜地問:“噢,他怎麼樣了?”

“還好,恢復得不錯,但額頭上留了一道疤。”

“所以你放心了?”

這話有點酸,我下巴擱在枕頭上,輕聲說:“既然回來了,低頭不見擡頭見,躲不開的。何況我媽即將跟他父親結婚,總要說清楚的。”

顧持鈞停在我背上的手滑到我的下巴上,扳了九十度讓我看到他,牀頭燈光落在他臉上,五宮半明半暗,很本就無法分辨他的情緒,現在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我輕輕吻了吻他貼在我臉頰上的手,“林晉修答應我,他什麼都不會做的,也不會干涉我們的事情。你放心吧。”顧持鈞眼裡的眸光一寒,整間臥室宛如數九寒冬。

我不知道他想到哪裡去了,但確實是相當不好的信號。

果然他淡聲反問我,“你們就聊了這事?”

“差不多,”我說,“我總覺得,出了車禍後他性格大致有些改變,大概是想通很多事情,不像以前那麼愛控制人了……經歷過生死的人大都想通很多事情,他也不例外。”

顧持鈞俯身看着我半晌,手指摩挲過我的臉,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又低頭吻住我的脣。“許真,記住,你是我的。”

“嗯。”

一回國,許多事實攤開在我面前,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情,顧持鈞的醋勁非常大。於是這段時間我差不多每幾天就後悔一次,當時真不應該告訴他我和林晉修之前的那些破事。雖說他竭力表現得不太明顯,但他差不多每幾天就會跟我說一次結婚的話題,讓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退而求其次,又讓我眼他一起住。

我的顧慮要多一些,如果跟他一起住,每天在路上來回都要兩小時。其實,我也是鬧不明白,我都沒計較他在電影裡和別的女人拉拉扯扯,他吃個什麼醋?照理說明明是個灑脫的男人啊。他笑,“競爭對手太多,不能不小心。”

聽得我啼笑皆非,也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抑或說真的,我小聲嘟囔,“真不講道理,我們誰的競爭對手多?別的不說,你那麼多影迷也不是吃素的吧?”

顧持鈞卻深深看我一眼,“我不過也就是個被公衆關注的普通人,還比你年長十歲。小真,我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一句話讓我心軟得一塌糊塗,當然全部依他了。除了週末,平時只要課程不多,不論多晚我都會回到顧持鈞那裡,只覺得時間來不及。以前是希望時間可以慢點過,越慢越好,最好永遠別長大,現在卻巴不得時間更快地過去,我盼望可以早點畢業,出來工作,縮小跟他的差距。

但和我相比,顧持鈞卻遠沒有我忙祿,簡直可以說毫無工作,既沒有接新片的計劃,也沒有任何廣告邀約,連章時宇的電話都少得很,出門也不多。我想這種情況跟我有關係。不論他多閒散,他總歸是有了自己的社交圈的。他的人緣非常不錯,他徵求過三次我的意見,第一次是去他的某位朋友家度週末,第二次建議說去看他的某位朋友的畫展,第三次則是提出去聽演唱會,我統統不願意參加,他聽完後會有短暫的沉默,但並不強求,笑笑說:“好,那就不去吧。”然後再沒有提起過。

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大抵是看片子看書看資料寫東西或者畫上幾筆,我才知道他有很不錯的素描功底,心血**的時候他會給自己的劇本或小說配圖,黑色鋼筆寥寥幾筆,就把一個場景最需要的細節壓縮進去,頗得神韻。他還一個人自己下棋,翻看他那大部頭的心理學專著,還一絲不苟做着筆記,外出購物買菜,反正不論我什麼時候回家,都有熱飯熱菜等我。

因爲我的私心讓他也行動受限,我很內疚,跟他說:“不然你跟別的朋友去吧,不用在乎我。”

他就看看我。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不會吃醋的。”

顧持鈞低下頭,輕輕吻我的額頭,“別說傻話。”

我不覺得這是傻話,一想到他爲我付出和改變,總覺得於心不忍,十分內疚。兩個人生活在一起,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我有些憂慮地想,現在只不過是個開始,後面還有那麼多的時間,我又應該如何自處?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不懂也從來不管,他從不問我。

長此以往我發現,他閒的時間太多,多得有些不像個電影演員。我問他是否工作不順,他這樣回答我,“公司放我大假。嗯……你信不信,我出道十多年裡,最長的一次休假是一個星期。”他說。

這沒什麼好懷疑的,他對自己的工作從來不乏熱情。我跟他說:“你這樣閒着簡直就是標準的家庭主婦,倒像是被我養着一樣。”

顧持鈞愉快大笑,“你養我,我毫無意見。”

我站起來,居高臨下,“那這樣你就是吃軟飯了?”

“我一直覺得,軟飯是否能吃取決於吃誰。”他表情十分嚴肅。

我一聲笑,笑完聲音小下去,“你真想得開,但我只怕養不起你。”

“你養我,我出錢好不好?”

我輕輕嘟囔,“真不嫌虧本。”

他抱着我坐到他的懷裡,親我的臉頰,“學業不精啊,寶貝。雖然學的是經濟學,但是賬都算不清楚,明顯是我划算啊。”

“那你真是過獎了。”他心情這樣好,我稍微放下心來。

這段時間我也漸漸瞭解他,他演戲的時候我固然難以分辨真假,但以他的爲人,並不至於隨時隨地在生活中也摻雜着演技。他是個較真的人,半真半假的生活是絕對不會要的。但從他嘴裡也問不到別的,我於是開始關注報紙的娛樂版,試圖從上面看出各種蛛絲馬跡來,雖然有林晉修的承諾,我還是怕林氏爲難他。

畢竟,顧持鈞不論多大牌,究其本質也就是個演員而已,都是電影公司捧出來的,公司能把他捧得多高,就能把他摔得多慘。但很快證明,應當是沒有這回事的。他雖然天天宅在家裡,但報紙上的新聞裡,他的名字還是時常出現。《約法三章》在這個暑假可謂紅透半邊天,接下來獲得了大大小小電影節的提名。

當然分量最重的還是金像獎,十月初,這頂年度盛會的提名名單出爐,《約法三章》大獲全勝,獲得了七八頂提名,顧持鈞也獲得兩個提名,一個是最佳男主角,一個是最佳編劇。回家的時候,我撞見他一邊給花房的花澆水,一邊打電話給某人,“聯繫電影組委會,放棄提名。”

我連忙叫住他,“爲什麼?《約法三章》你寫了十年,修改了十幾次,如果能得獎,是最好的肯定。”

“回來了?”

他摁掉電話,才轉頭應付我的質疑,“拿不拿這個獎都無所謂。”

“一回事歸一回事,”我強調,“你應該參加的,我覺得實至名歸。”

他卻問我,“你那麼希望我去領獎?”

“當然。”

他於是拍我的頭,“那好,我聽老婆的話。”

接下來的幾分鐘,我看着他打電話給章時宇,讓章時宇出面發表一個簡單的聲明,自己不出面,就算是處理掉這事了。

花房的花長勢喜人,九月蘭香氣撲鼻,我也跟他一起在花房澆了水,想起一件事情,“兩個月後,我們學院有院慶,我被叫去幫忙,忙不過來的時候,就不回來了。”

我說的是商學院的五十週年慶,本來跟我無關,但不知道爲何也被學院宣傳部的後輩們拉去幫忙籌備,據說是我能幹的名聲響徹雲霄,還很熟悉對外活動的流程。

顧持鈞瞧我一眼,“這事非要你參與?”

“組委會既然已經找到我,我還是想把事情做好的。”

顧持鈞不置可否,只說:“你這個名字真是取對了。”

我莞爾,“不是說工作的人最有魅力嗎?你對工作,也很認真的……呃,當然不是說現在。”

顧持鈞放下壺,啼笑皆非地看我,“我家寶貝居然開始教育我了?”

我不理他,回書房去寫論文。開學三週後,教授們紛紛露出魔鬼本色,許多課後都留了論文讓我們寫,查資料,用軟件分析數據,忙得人焦頭爛額,尤其是那種聽都沒聽過的案例。

資料查了一半,顧持鈞端着切好的水果進屋,放到我手畔。我還是拿過手機,給母親打了個電話,目的很簡單,恭喜她也獲得了提名,她“嗯”了一聲,完全是“早在意料中”的語氣,又說:“回國這一個多月,你和顧持鈞住在一起?”

我“嗯”一聲,“基本上是。”

母親短暫地沉默着,不像上次我們在瑞士的那通電話那樣批判我,我覺得事情到了現在,她也該明白了,對我這個年紀的人進行教訓,恐怕不會收到效果。在怎麼處理我的問題上,她比起之前可要理智多了。

“週末出來跟我見個面。”母親最後說。

我答應了下來。我和她的想法一致,有些話需要當面說清楚,我們母女的性格說到底還是有些相似的,大多時間可以裝聾作啞地忍着對方,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終歸要談一談。

第二十三章 懷疑

研究生不好念,除了上課寫論文之外,我又開始忙起來,就是去院慶現場指揮部的辦公室幫忙打理各種事物,我的主要責任是聯繫校友。我們學院能人輩出,初審後的邀請名單都不下數百人,這些前輩大都功成名就,著名學者、著名公司CEO……遍佈國內外,都輕視不得。要知道,學校的捐款大概有四分之一都出自商學院校友之手。

校友會給了我們詳細的名單,幾百份邀請函都要發送到對方手中,傳真、快遞、電話……等待回執、彙總人數,瑣碎的事情繁雜而枯燥,我們通常從早忙到晚。三五人一個辦公室,忙起來全辦公室白色紙片亂飛,連飯都不能正常吃。

工作上的辛苦是小事,但林晉修也每天都出現,這讓我着實壓力很大。以我的想象林晉修本來已經接近畢業,自然跟這種熱熱鬧鬧的活動不沾邊,但我到籌備組報到的第二天,他也來了辦公室,兩手拎着好幾個紙袋。大家喜笑顏開跟他招呼,“學長回來了!”他微笑點頭,走到我們的長桌前坐下,放下紙袋。“辛苦了,”他微笑,“犒勞品。”

紙袋裡全都是全市各家老字號的小吃和點心,人家排隊買都買不到的那種,整個校慶辦公窒歡呼雀躍,恨不得跟他做牛做馬。衆人流淚,“學長你真是偉大!我們愛你!”你看,這就是林晉修,做事滴水不漏,一點點小事就可以把人收服得妥妥當當。

一個星期前他通知我說暫時要去一趟國外,說是外祖母去世。現在應該是一回國就出現在這裡。現在看得出來,他養病的效果不錯。他穿着休閒,毛衫牛仔褲,就像這間大學裡的每一個學生。

林晉修走到我身邊,拿起我的茶杯,給我泡了新茶。

我詫異地看着他,長久以來,都是我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泡茶這種體貼溫譬的動作,從來沒有過。

我震驚了三十秒,迅速說:“謝謝。”

林晉修不以爲意,翻看我們的計劃表,“我以後就跟你們一起忙吧,畢業之前最後做一點事。進度如何?”

我乾笑,“學長……不用麻煩你了。”

他瞥過視線,抖了抖手裡的名單,“你們忙得過來嗎?”實際情況是這裡不是我負責,我說話不算,老師不知道多欣喜他來幫忙,當即就點頭說了好。

那天跟他一起吃晚飯,我問候他,“節哀。”

“還好,”他很平靜,看不出什麼哀慟之色,“外祖母今年八十八歲。”這個年紀倒算得上高壽了,是喜喪了,我點點頭,不再多言。

他瞧我一眼,臉上的神色看不出什麼意思,用談論天氣的語氣道:“外祖母把蓋亞的股份留給了我。”他話裡的意思我知道,我不由自主地表情有點僵。股份在誰那裡都不重要,反正都是他們家的人轉手。所以,他現在插手蓋亞的事務更加名正言順了。

接下來的幾天,林晉修在我面前真沒了那種高高在上的氣勢,一舉一動都讓人覺得妥帖,他跟我們共同進退,幫我們準備資料打電話斟酌邀請函的措辭。我跟他於是變成了低頭不見擡頭見。

我不得不承認他真是厲害,我和其他籌備組的同學打電話給那些著名校友時總覺得底氣不足,有時候一通電話從公司的前臺小姐轉到助理秘書,經過若干次才能最後轉到邀請人手裡。但林晉修一出面,簡直是勢如破竹。我們聽到他彬彬有禮地打電話,不論對方是誰他都能相談甚歡。這就是林晉修的本事,到底是出身世家,很清楚那個圈子裡的人的喜好,只要他願意,待人接物與人相處時,他完全可以做到百分之百完美。這一點,不能不服。

眼看看到了週末,我們照例忙得腳不沾地,尤其是週六那天,更是從早忙到晚,加班加點忙到晚上十一點,偶爾看一眼窗外,學校都快入睡了。我想起我和顧持鈞的約定,今天要去他那裡,又匆匆發了信息說今天不過去了。

衆人慢慢散了,我問林晉修,“你這麼熬夜,身體不要緊?”

“沒事,”他簡單回答我,又說,“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我連忙說。

他淡聲道:“客氣什麼?”又捲起袖子,開始整理我散在桌面上的文件。

韋姍一邊關電腦,視線掃過來,對我們曖昧地笑,“看了你們分分合合四年……難得看到這溫馨的一幕啊,好感慨!”

我心裡一跳,正想呵斥韋姍,林晉修則笑了一笑,那笑容是如此公式化,也什麼意思都看不出來,“現在和以前不一樣。”

“所以我應該知趣一點,對不對?”不等我澄清,韋姍笑了兩聲,抓着包走人了。

韋姍一走,這屋子徹底全空,我也準備走人,林晉修在我身後帶上了門,跟我一起下樓,兩個人的腳步聲落在走廊中。

離開大樓我才真正意識到,秋天到了。入夜就冷,秋風吹過,帶上蕭蕭瑟瑟的涼意,道旁的梧桐樹便輕輕響上一陣,路邊那塊草坪花壇中沒有一點聲音,卻帶來了迷人的暗香。

秋天的月亮升得高高的,月色光芒像溫柔拂面的手落在我臉上。林晉修走在我身邊,開口道:“車子在停車場。我送你。”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意思,平板得像南極運來的冰。不是我自視過高,但他很清楚我現在和顧持鈞住在一起。

“太晚了,我就在宿舍住。”我跟他說。

他略一點頭。學校的林蔭道上有大片落葉,地毯一樣。我和林晉修踩着落葉並肩而行,天知道爲什麼,我忽然想起大一時候那個夏天,暑假時我和父親在中東待了許久。回國時卻因天氣不好滯留機場,恰好遇到林晉修。大抵是在國外相遇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巧合感,又或者是因爲我爸爸也在一旁,於是我能平平淡淡貌似普通朋友般跟他說上幾句客氣的話。

我爸爸對他的印象不錯,在林晉修邀請我去喝杯咖啡的時候,他笑着揮了揮手,說:“你們年輕人去吧。”後來我們喝了咖啡,離開了機場,跟他在機場外不知名的林蔭道上散步,看着陽光中漫天浮塵飛舞,只覺得氣氛異常平和。就是那時候,他告訴我,他即將出國念研究生。我於是微笑回答:“很好。”林晉修看我一眼,表情平淡得很,帶着那麼一絲戲謔,“所以,你以後不用在學校裡躲我了,也不用特意跟我擡扛了。”

沒錯,這一年我是想方設法躲他,有他參加的活動我一概不參加,不得不在一個教室或者辦公室的時候我都緘默少語。雖然竭力躲得不動聲色,但他沒可能不知道,不過知道也就是知道,他從不跟我談起這個話題。這次他能主動提起來真是罕見,我表示同意,“是不用避你了,”林晉修不置可否,說起別的話題,“許真,你想不想出去唸書,”我搖頭。

對我來說,書在哪裡念都是一樣,何況,靜海大學已經是非常非常出色,至於各地的風俗人情,從小到大,我見得已經夠多,對我而言,平平安安波瀾不驚唸完這幾年大學,不要重複中學的慘劇纔是當務之急。

林晉修側目看着我,“謝謝你了。”

我過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他說的是放假之前,他疲勞過度暈倒,我送他去醫院的事情。林晉修做事的時候當真不要命,還在大三就把大四的所有學分都拿到了手,忙得沒日沒夜,那陣子他似乎還嚴重失眠,恰好被也在圖書館通宵自習的我撞見他半夜昏倒在圖書館,我一邊急救一邊打電話,送他去了醫院。

那時夜深,我陪了他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回學校考試,考完回家跟我爸上了飛機去了中東。我擺手示意不礙事,“以後在國外,別這麼累了。”他當時只是笑。

沉湎於往事的思緒被林晉修的聲音打斷,“過兩天把東西收拾一下,你媽媽下週會搬到我家,你也會搬過來。”

搬去他家?這種主意虧他能想得出來,再說,我身上還疼着呢。我皺着眉心回了一句,“真到了他們結婚的時候,肯定要到學長家再次拜訪的。久住的話,還是算了吧。”

“這件事情,是你媽的主意,”林晉修淡淡回了我一句,“我沒有反對罷了。”

“那我會眼她說的。”

“怎麼?”林晉修瞄我一眼,“跟我住在一起很尷尬?”

如此坦白,我反而啞口無言。他和我母親早就是一條戰線上的人了,這兩人的話,我誰也不打算信,也不諱言,“跟你無關,是你們家的關係。別人不清楚我,你還不清楚?我和我媽可不一樣,我不可能適應你家的生活。”

“規矩是人定的,什麼地方不適應,改就行了。”

他說得輕鬆,我一個沒忍住,“繼母帶着拖油瓶女兒住進你家,憑空多出來一個不知道哪門子的妹妹甚至是遺產繼承人,還嫌家庭矛盾不夠大?”

林晉修瞥我一眼,“許真,如果你真想繼承遺產,不如嫁給我來得快。”

“不是那個意思。”我恨自己多嘴,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是現在這種情況了。

林晉修不鹹不淡繼續說:“你可以考慮一下。嫁給我,我名下的固定資產一半就是你的,我母親留給我妻子的信託基全和珠寶,哦,還有我剛剛去世的外祖母……”

我及時打了個噴嚏,總算止住了林晉修的聲音。

今天早上出門時天氣還不像現在這樣冷,因此我穿得不多,長袖衫牛仔褲運動鞋,就這樣在外頭走了一段路,寒意終於浸透了衣服,後背一涼,噴嚏之後眼淚都快嗆出來,也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念着我。

“這麼激動?”林晉修邊說邊遞紙巾給我。

“沒那回事,”我也不用跟他客氣,接過紙巾迅速擦臉擦手,“這話你大可跟別人說,對我不行。我車子房子都有,還有一雙手。”

林晉修嘴角微微揚起,那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的確是你會說的話,”他頓了頓,脫了淡灰色的外套順手披在我身上,只剩下一件格紋毛衫,“財產問題暫時不討論了,先把衣服穿上,你現在穿太少了。”這舉動實在曖昧,我好不容易緩過勁,連忙抓着外套要脫下來,“啊,不用了……”

“穿着,你還要回宿舍,”林晉修聲音強硬,正面立在我面前,雙手使勁在我肩上壓着我的衣服,“我現在也算你半個哥哥,照顧你也是應該的。”

這話好冷。我記得婚禮安排在年底,目前他們還沒結婚,這“半個哥哥”也着實尷尬。我想脫下外套就不得不去扳他的手,拉拉扯扯又難看,抓着衣服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董,我的老婆,不勞您費心了。”顧持鈞的聲音忽然在我耳邊響起,我還來不及發愣,身體一歪,腳步踉蹌着被身後的人帶入懷中,腰身被摟得緊緊的,而肩上的外套已經被他拽走又扔回林晉修手裡。

我仰頭一看,顧持鈞的下巴線條繃得緊緊的,陰沉到了極點,林晉修臉上的微笑蕩然無存,在幾秒之內,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凜然的冰冷,就像我之前幾次在他臉上看到的某種情緒,極度的不悅又很很壓制下去了的某種情緒。

他不做聲,我知道他在忍耐,顧持鈞也是。

我不知道這算什麼戲碼,也從不覺得自己居然有那麼大魅力。林晉修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衣服,擡起眼又對我點頭,“我先走了。”

我吶吶,“學長,慢走。”

一輛全黑的SUV駛到我們身邊,林家的司機下車打開了車門,林晉修上車。車子穿過帶着薄霧的夜空,揚長而去。

環顧四周,我這才發現,我們正站在學院外的停車場旁,顧持鈞的車就停在裡面。我慢慢呼出一口氣,平息了心情才輕聲問他,“你怎麼來了?”

“有一陣子了。”

我假笑,“我跟你說過……今天不回去了。”

“所以我來學校接你,還好我來了,”顧持鈞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車子旁,一手打開車門,把我塞到車子裡去,“很有收穫。”

這活當真刺耳,但我只能受下來,解釋道:“我和林晉修一起忙完了院慶的事情,說了幾句活,你別想多了。”

“我本來沒想多,你這麼着急解釋,可就是欲蓋彌彰了,”顧持鈞眼神灼灼似有火光燃燒,“被我撞見了可不巧,是不是?”

我苦笑。當真是時機不好,偏偏讓他撞到這幕,不知道我和林晉修邊走邊閒扯的話他聽去了多少。以他平日裡的作風,恐怕會吃醋到死。但他只是沉默,沒有質問我,也沒有我預想的大發雷霆,一言不發發動了車子。

我小聲說:“我來開吧。”

他不答。實際上這回家的一路,他一句活都沒說,直到車子最後在車庫停下,車內的氣氛尷尬到了極致,而我也愈發戰戰兢兢,吶吶扯他的胳膊,“別生氣了。”

他滅了引擎,又側過身子,臉上再沒有怒意,如深海一樣平靜。他伸手輕撫我的臉,在我額頭上印上一個吻。“許真,你記住,我顧持鈞是全心全意對你。”

我輕輕摟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他的頸窩,“我知道。”

原以爲這事就算揭過了,但顧持鈞顯然不是那麼大度的人,那天晚上他把我折騰得夠嗆,第二天我險些都沒爬起來。想起和母親約好的會面,我堅持着從溫暖的被窩裡爬起來,心中卻痛苦不已。

有些人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有些人是三年不見都不會想念,我母親就屬於後者。我正扶着頭糾結,又被顧持鈞叫去吃飯。時間不上不下,我吃得食不知味。解決了這頓接近午飯的早飯後,我回臥室換衣服。打開衣櫃卻犯了難,滿櫃子衣服,也不知道選哪件適合。

顧持鈞走進來,打開衣櫃選了套衣服給我,那是他上週給我買的,一件繫繩收腰的白色連衣裙,下面要穿上灰色長筒襪和長靴,我只在他買回來的那天試穿過一次。

“這套。”

說起來倒是有趣,我和顧持鈞住在一起之後,我的衣服鳩佔鵲巢地佔據了他臥室的衣櫃的一半,我本來沒這麼多衣服,其中三分之一是顧持鈞爲我添置的。他的審美遠超過我,爲我選的衣服並不太貴,大都是舒適大方爲主,我若干次說別給我買衣服了,他也置若罔聞,樂此不疲,大有把我從頭改造到腳的趨勢。

我套上裙子,顧持鈞伸手埋平了裙子上的褶皺,低着頭爲我係上腰帶,我看着他手的動作,終於沒忍住,半開玩笑地說:“原來你也跟我媽一樣,真那麼嫌棄我的打扮?”

顧持鈞顯然沒想到我這麼問他,迅速擡起頭,我看到驚訝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下一秒他雙手扣過我的肩頭盯住我的眼睛,回答:“不是。我從來都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子,這種美麗與衣着無關。”

我對自己幾斤幾兩還是有數的,他這種評價不在我意料之內,我一時間目瞪口呆。“真的,”顧持鈞微微笑了,“我從來都這麼覺得。”

我臉一熱,“你什麼美人沒見過?騙人吧?”

“在酒店裡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真是漂亮極了,一雙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好像會說話,還以爲你是樑導從哪裡挖來的新人,”顧持鈞說了這句才擡頭,對我微微一笑,“沒有人能跟你比。”

我們都已經這麼熟了,可我看到他的微笑還是忍不住心跳加快,加上他說的又是這麼深情的甜言蜜語,我不能免俗地心花怒放,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輕吻了一下。

他從衣櫃裡撿了件常穿的針織衫和風衣,開始穿上。

“你也要出門嗎?”

“你不是要見你媽媽?我跟你一起去。”

“啊……”我詫異,“你去做什麼?”

“我可以不去,”他低頭扣着襯衣鈕釦,沒擡頭,我只看到他的眉尾危險地向上一擡,“你先告訴我不去的理由。”

顧持鈞真正發脾氣的時候不多,但他心情不愉快的時候我絕對不想對付,只好嘟囔了一聲“好吧”,反正都已經是這種關係了,總要見面的。

母親大抵是沒想到我和顧持鈞一起出現,非常吃驚,但下一秒就恢復了鎮定,招呼我們坐下。再次到她酒店的套房,不知爲何,只覺得這裡和上次很不一樣,明明傢俱一樣沒少,但我還是覺得少了很多東西。隨後我才明白過來,這屋子是少個人。

“小蕊姐呢?”

“她病了,我放她假。”

我輕輕呵了口氣,紀小蕊不在的時候,這偌大一套房居然只有她一個人,難怪這樣冷清。而林氏的豪宅比起這酒店套房不知道又大了多少倍,林家父子三個通常都不在家。

母親輕輕呼出口氣,在沙發上落座,又指了指長沙發示意我們坐下。沙發前的水晶茶几上有隻瓷瓶,插着一束桅子花,開得正好,香氣撲鼻。這個季節哪裡來的桅子花?想必是特地找來的。

我和顧持鈞對視一眼,也坐下。她和顧持鈞認識這麼多年,就算有什麼不滿,也不太可能當面發作。

“媽媽,”我打開話題,“看到您獲得提名了。”她隨便點了下頭,對名利置之度外的樣子。我想也是,即將嫁給林遠洋的人,還在乎什麼無聊的名利?只要她點個頭說自己需要那座小金人,組委會肯定眼巴巴送上門懇求她一定要收下。不過以她的傲骨,未必做這種事情。

“媽媽,您找我什麼事?”

她微微皺着眉頭,“沒事就不能找你?”我尷尬地賠笑了兩聲,不敢把心裡話說出來。她看我一眼,終於說到了正題上,“許真,之前我也跟你說過,《約法三章》拍完後,你就過來跟我一起住,現在是時候了。”

顧持鈞聞言看了我一眼,略有驚訝。我對他搖搖頭,不卑不亢道:“學長已經跟我說過這事,我的答案是拒絕。媽媽,你的好意我領了。”

她皺眉,看了眼顧持鈞,“跟我一起住委屈你了嗎?看你現在瘦成什麼樣子?幾個星期沒見,怎麼瘦得那麼快?”

我連忙否認,“哪有?我沒瘦。”

“睜眼說瞎話,自己去鏡子裡看看,下巴都尖了,氣色不好,臉也比以前小了一圈,”她語氣加重,“你平時沒吃飯還是作息不規律?這麼大的人都不會照顧自己?”

我怎麼可能不會照顧自己?我搖頭,“我真的都挺好的,不信你問持鈞。”我扯了扯顧持鈞的衣袖,讓他幫我說話,誰知道他嚴肅地轉頭,銳利的視線在我的身上掃過,重重道了句,“是瘦多了,”他回頭看我母親,滿臉都是歉意,“樑導,抱歉。我沒照顧好小真,以後不會了。下次您見到她,絕對比今天的氣色好。”

我可不希望顧持鈞陪我一起來挨訓,匆忙打斷他,“好了,不說這個話題了。媽媽,你就安心嫁給林伯父吧,他家的事應該挺多的,你不用操心我了。”說實在話,能讓她不管我,要我做什麼都樂意。

顧持鈞伸出右手輕撫過我的臉,又往下,輕輕握住我的手,轉過身正對我母親,表情異常鄭重,“樑導,我知道你覺得小真和我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順,當母親的人總是心疼女兒。我們馬上結婚,這樣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

我又驚訝又臉紅心熱,正要小聲嘟囔,“我不要這麼早結婚,”他輕輕一捏我的手指,我頓時閉了嘴。其實這幾個月,顧持鈞多次跟我談過結婚的話題,但就這樣坦坦蕩蕩在我母親面前鄭重道來,還是第一次。

母親臉色一沉,“少篡改我的意思!誰讓你們結婚了?”

顧持鈞面色沉穩,“我家人非常喜歡小真,只要您點頭,我大嫂可以在兩週左右訂好教堂……”

眼看着這談話的方向朝着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我也越來越緊張。我不是沒看到過顧持鈞和我母親意見有分歧,但那都是因爲電影產生的,此時這種情況我前所未見,好半天完全插不上嘴。只能眼睜睜看着我母親的眉心越來越緊,而顧持鈞也顯得越來越嚴肅。

緩解尷尬的是臥室裡的電話聲,母親對我一揚下巴,“去接電話。”一副把我當秘書用的口吻,我也鬆了口氣,衝到臥室去接電話。

結果是林伯父的秘書打來的,說下午五點時派車來接她出去吃晚飯。我擱下電話走回客廳,下一秒就停住了腳步,透過虛掩的門,我看到母親嚴肅的側臉,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我這纔想起,這似乎是我和顧持鈞確定關係以來,我們三個第一次出現在一間屋子裡。

他們在說話,本來不想偷聽,但我偏偏是個耳聰目明的人,哪怕他們的低聲交談也能大致聽得清清楚楚。

“不論您怎麼想,但小真選擇了我。你不能代替她做主。”這是顧持鈞的聲音,清清楚楚。

“她到底還是孩子……我像她那麼大的時候,也和家長對着幹,長輩的話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母親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寡淡,好似自嘲。

“不是這樣。樑導,你真是不瞭解小真,”顧持鈞沉默了半晌,“她和您不一樣。她不是因爲賭氣纔不跟你住在一起。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有自己的道理,沒有人可以干涉她的決定。”

“怎麼,你跟我說你比我瞭解我女兒?”母親冷冷反問。

顧持鈞沒回答這個問題,轉而說:“您說呢?”

“行了,不要用心理學的那套來對付我,”母親顯然不愛聽這話,“電影公司那邊準備怎麼辦?”

顧持鈞不以爲意,“我的態度已經是答案了。”

他們相熟多年,很多話一點就透,根本不必往深了說。只苦了我這個偷聽的,雲裡霧裡不知深淺。

出去的時候,母親已經結束了和顧持鈞的交談,站了起來,又對我招手,“陪我出去一趟。”

我一頭霧水,“去哪兒?”

她不回答這個問題,把視線一轉,轉頭看顧持鈞,“你先回去,我和許真有事出去。”

顯然,我的男友也不是那種可以被人指揮的人,他不卑不亢擡起眼皮看她一眼,“樑導,我和小真一起上門拜訪,也自然應當一起回家。”

“顧持鈞,這是我們母女的事情,即便是男友也不能對她管頭管腳。”她語氣刻板,表情也很平板,拿起桌上的手袋,再次強調了一遍,“許真,拿上花走吧。”這話非常不客氣,顧持鈞臉上沒什麼表情,我相信他有一百種反駁我母親的方式,但此時,他不太可能跟我母親真的發生爭執,他偏了偏頭看我,我知道他在徵求我的意見,他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全看我的意思。

我對他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稍等,也不動腳,先問我母親,“媽媽,你先告訴我,去哪兒?”

她大致是沒想到我如此糾結這個問題,皺了一下眉才說:“去探望我的一位朋友。”

“是您的朋友,跟我沒有什麼關係吧?”我沉默了一下,“我有必要去見他嗎?”

“有。”她只說了一個字。

“那好。”我跟顧持鈞點了下頭,把他扯到一邊,放低了聲音,“你先回去吧,有事的話我打你電話。”

他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心。我們在酒店的車庫分道揚鑣,顧持鈞開車回家,我和母親上了另一輛車。車子很快上了正路,飛馳在平坦寬闊的馬路上,前排是司機和保鏢,後排是我和母親。

和我母親單獨相處絕對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事情之一。她在我面前的話一直不多,偶爾說幾句都是不容拒絕的命令口吻,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寧願一輩子不跟她交談。

“媽媽,這是去哪兒?”

“到了就知道了。”

我無言,這答案等於沒說。

母親轉頭看我,“你有沒有想過,幾年後你們怎麼辦?”

“什麼幾年後?”我愣愣。

“你和顧持鈞。”

“哦……”我還是在發愣。

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看來就是沒想過了,還是你打算過一天日子撞一天鐘?”

這叫什麼話?我被她說得有點火起,忍不住開口反駁,“我是不知道你們這個圈子怎麼樣,但再怎麼混亂,也不是沒有生活美滿幸福的夫妻。演員和其他職位也差不多,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要面對工作家庭的協調問題,這跟職業沒有關係。顧持鈞如果連工作家庭都處理不好,我現在也不會跟他在一起。”

她不置可否,又問我,“如果以後顧持鈞移民,你也打算放棄現有的一切,跟他一起?”

“移民?他沒眼我說過,”我又想了想,“也是,他家人都在瑞士,他又是個那麼看重家庭的人……嗯,等過幾年再看吧,如果他有這個想法,我會跟他商量看看,不是什麼大問題。”

母親瞥我一眼,表情有點陰鬱,但總算沒再開口。我也知道這番話讓她心裡不痛快,但我說的是實情。和林氏相比,我的確更喜歡顧家人。

說話間車子拐上了另一條道路的主幹道,道旁樓房漸少,取而代之的是高大茂密的梧桐樹,葉片飄飄蕩蕩地落在地上,秋天風情別有一番滋味。

我微微皺起眉頭,這條路我不可謂不熟,我轉頭問母親,“您的朋友住在這附近?”

“是的。”

我微微凝結了眉頭,眼睛盯着窗外,生泊錯過了任何細節。果然,車子直直往前行走了一千米左右再朝右拐,我心裡也焦躁起來再也按捺不住,“這兒前面是公墓!你帶我來墓地?”

她點了點頭,默認。

我看一眼懷裡的桅子花,深吸一口氣,提示自己控制情緒,“媽,你來墓地看誰?”

“跟你說過,我的一位朋友。”

我臉色頓時僵硬,被欺騙的怒火在胸腔中節節攀升,“我沒答應你來墓地!你說是你朋友,怎麼不告訴我他死了!”

說着我一下子站起來,卻因腦袋撞到車頂而跌坐回去,“你自己要來墓地看死人是你的事情,別扯上我!停車!”我的“停車”兩個字是對司機喊的,司機自然不理睬我。

我越發焦躁,“讓司機停車!”

半晌後母親終於揮了揮手,司機把車停在路邊,她這纔開口,“怎麼忽然發這麼大的脾氣?”語氣裡驚訝大過憤怒。

自我們母女重新恢復聯繫這一年多,我在她面前太過謹小慎微,竭力裝成一副乖乖女的模樣,她大抵是沒見過我發脾氣,現在難兔驚訝。我連看都不想看她,自顧自地開始從包裡摸出手機,“我不去墓園,你請便。”

她臉上掛着霜,“別發脾氣了,你應該來的。”

“應該?您還真是一廂情願啊,您真覺得我們母女之間有什麼義務和責任?別搞笑了,”我口氣實在好不起來,“我爲什麼要去見個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再說,您徵求過我的意見了嗎?”

她是真的氣壞了,“你爸是怎麼教你的?二十多歲的人,基本的尊重都不知道?”

“我只對值得尊重的人尊重,至於您,我看還夠不上這種分量,”她不提我爸還好,提起來我火氣更大,冷冷道,“你現在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後悔了?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可以再找個聽話的乖女兒,我許真,不奉陪了。”

前座的司機和保鏢對視一眼,想必也沒想到這場爭吵,十分鐘前我自個都沒想到,怎麼能來個預先通知?

“原來……”母親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搭在膝蓋上的手不住地抽搐着,“這一年時間,你從來沒當我是你母親?”

她本來就消瘦,只化了一點淡妝,神色中的憔悴根本藏不住。

我面無表情,“沒錯。”

這兩個字把她刺激得不輕,怔怔看着我好半天沒說出一句活來,我依稀覺得她眼眶慢慢紅起來。而我,卻也沒話跟她說,面前的這個女人說起來是我母親,實則對我的瞭解還不如她養的那隻貓。我到底還是扯開車門下車,朝着來時路往回走,不再管她是去是留,只覺得心緒難平。

我對母親的要求並無太高,但起碼,我希望我可以和她站在一個平等的地位進行交流,這一年多來,我發現這事還真是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簡直不能溝通。她對我頤指氣使,舉手投足都是導演的氣派,我只需要遵循她的意思,不必質疑,不必發言,不必有自己的想法,乖乖當聽話的女兒任憑她安排,這就足夠了。

慢慢走過一條長街,我在路邊長椅坐下,又給顧持鈞打了個電話,讓他來接我。

當真是秋天了,路邊的落葉厚厚一層,我踢開落葉,坐在長椅上忍不住把衣服裹緊一點。有隻捲毛的小貓走到我腳邊,舔了舔我的鞋子,又眨眨眼睛看我,顧持鈞半個小時內就到了,到的時候我正在喂那隻流浪小貓吃餅乾。我並沒有收留小貓的打算,放下餅乾,拍了拍毛茸茸的貓頭走到車門旁,顧持鈞則忍不住笑了,“挺自得其樂。”

我笑着聳肩,把包扔進後座,打開左側車門把顧持鈞趕到副駕駛的位子上,自己握住了方向盤。現在顧持鈞賦閒在家,平時去超市商場購物多半是他自己開車,車技也漸漸嫺熟,但只要有我在的時候,還是我掌握方向盤。

他舒舒服服靠上椅背,環顧四周,“這地方比我想象的幽靜。你跟樑導的吵架看來比我想象的嚴重啊,居然把她扔下了?”

“這叫什麼話?”我不滿。

他說:“除了你生氣發脾氣主動下車,她絕對不可能把你扔下的。”

這番話聽上去真是話裡有話,我瞪他一眼,放慢車速讓車子烏龜一樣爬行,“怎麼,那麼瞭解我媽媽?”

“你媽媽這個人,心思藏得很深,平時情緒也從不外露。她從不把話掛在嘴上,很多感情、很多事情,她不說出來不等於沒有,”顧持鈞這麼回答我,“她並不算是一位好母親,但她上次把你留給你父親後,足足後悔了二十二年,現在不可能再扔下你了。”

我心道,所以說找個大十歲的男友就是不好,生活經驗比我多得太多,人也太聰明,什麼都瞞不住,說什麼都像足了說教。

“她對你的愧疚,我想你也有數,”顧持鈞終於把話題拐到了點子上,“畢竟這一年多來,是你第一次眼樑導發脾氣。你們吵架是爲了什麼?”

他那麼精明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瞞過。我嘆了口氣,打了方向盤,車子拐上了一條林蔭小路,“你知道剛剛那條路的前方是哪兒?”

“導航儀上顯示是墓園?”

“對,墓園。我爸爸就葬在裡面。”

顧持鈞若有所思,“但樑導卻不是來看你父親?”

“不是,恐怕她根本不知道我爸葬在哪?”我說,“你也看到她今天那心情壓抑的樣子,她來探望的多半是她曾經的早死的舊情人……死了二十年的舊情人偏記得這麼牢固,但我跟她認回這一年多,她可從來沒有提過一句要去給我爸爸掃墓的話,完完全全拋之腦後。”

顧持鈞若有所思頷首,“小真,你的生氣是有道理的。”

“我並不是那麼苛刻的人,”我繼續說,“她懷念舊情人我無所謂,我爸也不要她惦記着,但她試圖拉上我一塊去掃墓就讓人無法忍受了。我不想奉陪。”

顧持鈞說:“你剛剛跟我說的這些想法,你有沒有親口告訴她?”

“我爲什麼要告訴她?”我說,“我媽可從來都不是一個良好的聊天對象,她都不顧及我的想法,還要我先考慮她?沒這種道理的。”

“你腦子裡的想法這麼多,又不清楚地告訴她,你們怎麼才能交流?”

我假裝沒聽到他的話,專心開車。我知道他這個人說教起來很厲害,大抵是因爲自己家庭完美,嚴母慈父,兄友弟恭,他不想看到我和我母親鬧得不可開交,出生環境決定了性格,我不指望他能理解我。

實在不樂意就這個話題進行下去,我很快提起別的事情,“你和電影公司出了什麼事情?你和我媽的聊天,我聽到了一點……啊,我不是有意要聽到的。”

“不是大事,正在處理。”他回答我。

“這話聽起來怎麼那麼敷衍呢?”

“沒有值得你操心的事,真的,”他的聲音裡全是安撫之意,“放心。”

“是不是跟我說了也不管用?”

“雖然我很想否認,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幾份合同的細節問題,你確實幫不了什麼忙。”

我說了句“好吧”,從後視鏡看着他的臉。所以你看,隱瞞都是相對的。他覺得我不能對我母親打開心扉,但實際上,他也瞞着我很多事情。

第二十四章 心結

院慶的籌備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時,淅淅瀝瀝的秋雨下起來,屋外的雨連成了線,萬根銀絲在秋風裡晃晃悠悠,天氣也越來越冷。我和韋姍收拾了一下東西,出了教室。今天林晉修難得沒出現,我心情比平日好得多,在若干天后第一次和韋姍一起去餐廳。雨不算大,我們都沒帶傘,走得飛決,韋姍忽然說:“啊啊,你看,那個從頭到腳都在散發雄性荷爾蒙氣息的人是誰?真是又狂野又性感!啊,他正在衝我們笑呢!”

我一邊擡頭一邊笑,“你還真是好眼力,隔着雨霧也能看清……”這一看完全愣住了,連忙揉了揉眼睛,終於看清楚那個撐着一把傘,又晃着另一把傘,正在對我笑的男人居然是顧持鈞。

我完全傻了。他身上一件皺巴巴的長袖T恤,外面罩一件破舊的短夾克,有着破洞的牛仔褲卷着邊,腳下是一雙定位不明的鞋——介於拖鞋和涼鞋之間,這都不算什麼,最離譜的是,他居然貼了把鬍子,頭髮亂得好像剛剛起牀時的模樣。不知道他這副打扮,校園保安怎麼沒把他抓起來。

顧持鈞把傘移到我頭頂,“送傘給你。”

“不怕被人認出來嗎?”

他笑了一笑,“你猜有幾個人認得出來我?”

這倒也是。我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不得不說,他正如韋姍說的那樣,又狂野又性感,不再是平日裡那個讓人覺得高高在上的影帝了,帶着一點大大咧咧的粗獷感。

顧持鈞笑眯眯躬身,湊到我耳邊,“迷上我啦?”我臉一紅,剛想說話,韋姍溜溜達達跟上我用眼角餘光看着顧持鈞好半晌,又激動地捅捅我,“不介紹一下?”

我抽着嘴角笑,“這是我朋友,這是我同學韋姍。”

“你難得有幾個異性朋友啊,”韋姍小聲跟我嘀咕了這句,笑得甜絲絲的,熱情跟顧持鈞招呼,自我介紹了一番。

顧持鈞一把攬着我到傘下,又把手裡的另一把傘遞給韋姍,“聽小真說過你。”我又一怔:他連說話聲音都變了,比他的真實聲音聽上去更低沉。這僞裝還真是面面俱到,連他的粉絲韋姍都沒能認出來。

韋姍跟他道謝,視線停在我的肩膀,狐疑道:“你們什麼關係?”

我說:“呃……”

顧持鈞看韋姍,“你說呢?”

“男朋友肯定不是……”韋姍說,“網友?”

顧持鈞大咧咧一笑,“爲什麼不是男朋友?”

“這還用說嗎?”韋姍說,“許真可早就名花……”

我心頭一緊,連忙給了韋姍一眼,又把她往外推,“別瞎說,快回宿舍吧。”

“既然都遇到了,”顧持鈞肯定也已經猜到她的後半句話,但臉色不變,笑容滿面,“韋姍,也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不了不了,”我趕緊在韋姍開口之前打斷他的話,同時扯他衣袖,“我們還有事情要談,先走一步,韋姍你先去吃飯,明天見啊。”

我也不管韋姍的抗議,賠了個笑,匆匆拉着顧持鈞就離開學校。他的僞裝雖然到位,但我不敢保證韋姍和他待久了會不會認出他。顧持鈞把車停在學校附近,一路上因爲雨大,我們幾乎沒怎麼說活。一朵朵傘雲從我們身邊流過,但我能感覺顧持鈞心情不好。坐進車子的時候,他纔開了口,“那個韋姍是你最好的朋友?”

“啊,算是吧。”我發動汽車,“你自己開車來的?下雨了路又不好走,你的車技又糟糕……我給你發短信了,說晚上不回去,你沒看到嗎?”

“看到了,但我還是想來,”顧持鈞放下傘,“送傘是一方面,還有,我想見你的朋友。”

“哎,你不知道韋姍……她牀頭貼着你的海報,我怕你們在一起吃飯沒幾分鐘,她就能認出你,現在不過是一時迷糊了眼。”

顧持鈞聲音冷峻,“認出來又怎麼樣?到了現在,你還不願意把我介紹給你最好的朋友?防着別人就罷了,連你的朋友也要瞞着?”

這話的語氣實在不對,我忽然不想開車了,下意識側過頭看了他一眼,顧持鈞的臉色實在說不上好看。我低頭,才注意到他的褲沿都溼了,他爲了送傘給我,特地變了裝,又在我們的教學樓下等了許久,可我卻用如此不耐煩甚至覺得麻煩的態度對他。真是糟糕透了,我下意識覺得侷促,“你生氣了?”顧持鈞伸手蓋住眼睛,不發一言。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哀求,“別生氣了啊……我考慮不周……我錯了行不行……持鈞別生氣了……”我在他面前很少做這種撒嬌的事情,真是破天荒頭一次,只覺得被逼無奈。

顧持鈞拿開蓋在眼瞼上的手,面無表情睜眼看我,“回去談。”

一路上我都忐忐忑忑,好不容易捱到回了家,他直接進屋,把溼漉漉的傘扔在地板上,我匆忙把傘撿起來又小心擦乾水跡,跟在他身後進了玄關,又尾隨到了衣帽間。

“你最好的朋友居然不認爲我是你的男友,而你不打算澄清?”

“我沒這麼想,但……現在時機不對,不好解釋。”

“時機?”他也沒回頭,背對我摘了貼的鬍子,脫掉略溼的短夾克和T恤,換上居家的白襯衣,“韋姍說你名花有主,是指的林晉修?”

我深吸一口氣,“我和林晉修的事情都告訴你了,我和他之間什麼都算不上,但是……一直以來都有人誤會,韋姍……也是……”

顧持鈞低着頭,慢慢挽起了襯衣袖子,壓抑着聲音,“我每次去大學都很有收穫,上次我們就不提了,這次見到你最好的朋友,她以爲你和林晉修曖昧牽扯而不知道你的正牌男友我的存在。噢,而你告訴我,這僅僅是個誤會?”

我整個人似被魔術師用定身法定住,心裡酸楚難當,低頭喃喃說道:“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他就像一隻豎起毛、弓起背的豹子,什麼涵養都扔到了一邊,“你對不起我什麼?許真,你心思縝密,很多小事你都會在心裡反覆思量數遍,真的會考慮不周?”隨即我聽到凳子被踢飛的聲音,我錯愕地擡頭。

他大步流星走過來,抓住我的手腕拖過我把我扔到客廳沙發上,居高臨下看着我。“不是這樣的……你別生氣……”我支起身子,伸手努力抱住了他的腰,“你聽我說,我不想告訴韋姍,是因爲她曾經欠過林晉修很大的人情,足以讓她還上大半輩子。她什麼都好,就是這件事始終想不明白。所以她先入爲主,總覺得我應該和林晉修發展。我不想因爲這事跟她爭執。”

“僅僅是這樣?”

“真的,是這樣。”我咬着脣,覺得眼睛痠疼。真要命,爲什麼每次都是在他面前流眼淚。顧持鈞實在太懂得怎麼逼迫我,我不想再領教一次了。我的眼淚起了作用,顧持鈞沉默許久後,伸手抱住我,我仰頭看他,他雖然還是板着臉,但眸子裡的戾氣卻一點點掩了下去。

“別哭了,好像我欺負你一樣。”顧持鈞輕輕吻我頭髮。我埋首在他腰際,輕輕嘟囔,“剛剛還以爲你要吃了我。”

“我是想吃了你,”顧持鈞也不諱言,撫着我的頭髮,“我不是你在電影裡看到的那麼無所不能的人,實際上——”我看着他。“實際上,在有些事情上,我承受不起損失,我會擔心很多事情,”顧持鈞輕輕撫着我的頭髮,“對你,我永遠會患得患失。”

原以爲這件事情就這麼揭過不提,隨後的幾天我也特別賠着小心,既然院慶辦公室的事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我每天上完課就回家,圖書館都不去了,也不參加討論小組,借了書回來寫論文,生怕再惹他發火。現在才發現,顧持鈞這幾天統統早出晚歸,每天都是臨近晚飯時分才抱着超市購物的紙袋回家。

當然,理論上說,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在電影公司總有些事情要處理,大概是因爲他閒得太久,我險些忘記了,他也是個有工作的人。讓我覺得忐忑不安的是週五接到的一個電話,居然是某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打來的,聽對方聲音似乎很緊急,我回答說顧持鈞不在家,有什麼事情可以轉告我的時候,那名黃律師立刻否認,說沒什麼要緊事。對方語氣變化之快,讓我心存疑慮。更讓我迷惑的是顧持鈞的態度,他只一笑聳肩,讓我別放在心上。

我卻沒那麼容易放心,只是想,顧持鈞難道捲入了什麼法律事務裡去?我對律師的態度完全繼承了我父親,他覺得,這輩子最好不要和律師打交道,除非你的餘生除了消磨時光,再無其他事情可做了。顧持鈞對此事避而不談,並不妨礙我得到真相。第二天我挑了個時間打電話給紀小蕊,想委婉地從她嘴裡套話,不料接電話的是章時宇。

於是,想問的話題就變得難以啓齒,吱吱嗚嗚了兩句就要掛電話。“許小姐,”章時宇對我很客氣,“有事的話,你可以跟我談。”

“章先生,我其實也是想找你……”我嘆口氣,“顧持鈞和電影公司,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不過我沒想到他回我也是簡單一句,“沒什麼事情。”

“怎麼可能沒事?”他說話和顧持鈞一個口吻,我有點頭疼。章時宇當顧持鈞的經紀人六七年,顧持鈞的事業也就是他的事業,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大概被顧持鈞叮囑過了,什麼都不能告訴我。

“是不是他的工作上出了問題?”我咬牙。章時宇沒直接回答我,只平板着聲音說:“你爲什麼會這麼想?”這個回答讓我心頭一沉,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了就不問你了。他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他避重就輕,“他自然有他的考慮。”

我垂着眼皮看着地面,“章先生,當時要撮合我和顧持鈞,你是不是覺得後悔了?”章時宇不是個**的經紀人,何況以顧持鈞的大牌程度,他也未必能全管得了他。以我的看法,他們的關係更像是要好的朋友。顧持鈞也是人,勤勉了十多年,忽然要談一段浪漫的戀愛,他不會有什麼意見。只是沒想到這個戀愛對象居然是個定時炸彈,恐怕他心裡真是悔不當初。

“不是後悔。是吃驚,”章時宇用詞謹慎,“我的的確確沒想到你和林二公子關係這麼不一般。恐怕也沒人想得到。”

這話潛臺詞非常明顯,你許真僅僅是認識林晉修也就罷了,偏偏還曖昧糾纏得要死。事情頓時就複雜化了。我有些尷尬,“我和林晉修的事情……不是你們想象的……”說着聲音哽了哽,事已至此,怎麼解釋也沒有用了,“我明白了,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從章時宇那裡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但所謂無巧不成書,我從沈欽言那裡得到了真相。三四個月不曾見到的沈欽言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他已經今非昔比。他來學校找我,戴着個大大的墨鏡。在外頭說話不便,我們就坐到車子裡去,開車的是他經紀人,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一臉的精明強幹,他介紹叫王南,我叫她南姐。南姐跟我握手微笑,言辭上對我異常客氣,打了個招呼就下了車,似乎要給我們留出說話空間。

“怎麼有工夫找我?”我開玩笑,“還以爲你成了明星,把我忘記了呢。”

他摘下了墨鏡,我看到一雙熬夜過度的眼睛,好在一如既往地清澈。

“許真,”他聲音忽然沙啞,“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想見你,想得要命,但……”

我後悔失言,“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開玩笑。”他是什麼人我也不是不瞭解,我也真是失心瘋了。可見最近煩心事太多,判斷都不準確了。

他垂着眼瞼看着地面,表情是難以形容的苦澀,就像一個在沙漠中長途跋涉的行人。我認識他的時間並不算短,卻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即便是他提起他的生父和那複雜的家庭情況都沒有。

“抱歉。”我輕輕說了一句。

沉默一會兒後他纔開口,“你和顧持鈞在一起,是嗎?”

我點頭。

“會……結婚嗎?”

我臉一熱,“應該吧。”

“那……你們結婚後有什麼計劃?”

“嗯?”我不明白這話的意思,扭過臉看着他,“什麼計劃?”

沈欽言也側過臉,“顧持鈞準備息影,所以……”

“啊?”我們惜然對望,沈欽言靜了兩秒驀然眼神一亮,“你不知道?”

電光火石間,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聯繫到這幾個月顧持鈞都待在家的事,我心頭一沉,“我是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麼?你一五一十告訴我。”

娛樂圈消息傳得快,兩人又在同一個公司,總會得到一些風聲。沈欽言猶豫了一下,似在考慮說還是不說,我瞪着他,他總算交代了,“我聽說,他正在跟電影公司解約。”

“解約?解什麼約?”我目瞪口呆,這麼大的事,顧持鈞居然一個字沒跟我說。

“那你知不知道……”沈欽言頓了一頓,“顧持鈞這幾個月的工作完全停止了,都沒有參加任何宣傳和廣告活動,連慈善活動都給推了,完全沒有接新片的計劃。”

“他跟我說,電影公司放他假。”

沈欽言搖了一下頭,目光有些深邃,“不是的。”

我心頭一緊,“那是怎麼回事?因爲我的關係?”

他臉皮繃得緊緊的,彷彿我在逼他吃氰化物一樣或者說出一個讓他深受其害的秘密,此時我也顧不得了,目光灼灼盯着他,等他把後半句說出來。

“圈子裡的傳言說,顧持鈞把你從林晉修手裡搶走了,林晉修極爲震怒,封殺顧持鈞。顧持鈞氣極,隨後提出跟公司解約,但解約的時候被刁難……”我覺得自己在聽小說,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兩個人我都認識。什麼叫從林晉修手裡搶走我?我從來沒和林晉修越過那條底線,爲什麼會被傳得如此不堪?那我成了什麼?

手有點抖,我下意識去摸手機想問問兩個當事人。大腦一片空白,茫然之中我側過頭看到他的側臉,他垂着眼瞼沉默不語,那安安靜靜的模樣倒讓我靜下心來。

“你打算怎麼辦?”沈欽言半晌後問。我推開車門下車,走出若干步纔想起回頭看他,“謝謝你告訴我。”

我從來不贊同宿命論,但一年之中往往有這樣的一天——365天裡,364天都過得異常平凡,唯獨有那麼一天充滿了濃濃的戲劇感,比任何故事都要精彩。

我去了一趟圖書館,學校的圖書館有着幽深的走廊,牆外都是爬山虎,圖書館的每一扇窗戶都敞開着,只有靠近牆角的百葉窗半掩着。林晉修就在百葉窗下寫論文,他正在看書,脊背卻挺得筆直。畢竟,眼看着還有半年多就要畢業,他面臨繁重的論文。

林晉修這個人就算有千萬不好,但他絕對是個優秀的學生。學習從來不含糊,尊敬師長,不論哪門課,分數在學院裡總是名列前茅,我還記得高中剛入校時他的那番演講,其中有多少真心話姑且不論,但有一句我印象頗深“你欺騙知識,知識總有一天會欺騙你”,我想這句應該是他那華麗的發言稿裡少數幾句靠譜的話。

他事情雖然多,但我們還是每天都見面,有時幫我處理院慶辦公室裡的問題,有時叫我一起去吃飯。我是想着要跟他劃清界限的,所以答案往往是拒絕,但他並不介意,只說“我可以等”,這樣的謙遜的態度,簡直不像之前的他。

“學長。”收回思緒,我輕輕叫他。林晉修擡頭看到是我,略微一頷首,放下了筆,倒是笑了,“你難得來找我啊,”

說着擡腕看了看錶,“都這個時間了,等我一下,陪我去吃點東西。”其實這個時間不上不下,晚飯太早,午飯又太晚。我沒有糾正他,也不做聲,抱着書走近他,等着他收拾好論文和筆記本電腦,一起離開圖書館。

林晉修跟我並肩而行,“你最近是不是拒接你媽的電話?”

“我不想跟她說話。”

“你狠心起來真是厲害,”他搖頭,“你媽媽病了,今天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她?”

我拒絕,“你家也不是沒醫生。我不去。”

“臭脾氣又發作了,”林晉修顯然並不意外,“一副我媽對不起我纔不要理她的樣子。就算世界上別人的活你都不聽,你至少應該給你媽媽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不覺得有需要解釋的事情,我很清楚。”

“一意孤行。”林晉修輕輕搖頭。

我不再做聲,沒跟他做口頭之爭,反正已經鐵了心不去了。

我根本不信我媽有什麼大病,看林晉修這種淡淡的神色,想必是個無傷大雅的小感冒之類。“我會把你的話帶到,只是,”林晉修看着我,“許真,你以爲你還有幾個親人?”

我並不需要他來提醒我,我比誰都更深刻地認識到這個事實。一直以來我的親人也只有爸爸一個人,我過得那麼幸福,生活那麼豐富,就像我爸爸懶得再婚,不需要另一個女人來填補他生命裡的空缺一樣,我也不需要母親的存在。

她的出現,對我來說,是個尷尬大於感慨的存在,而我對她也是如此。我是她年輕時的錯誤,是妨礙她前途的絆腳石,她認回我,不過是年紀大了寂寞,希望找個女兒承歡膝下,可惜我不是她想的那種乖女兒。她的親人是另一羣人另外一個圈子,跟我從來都沒什麼關係。現在,連林晉修都開始幫她說話爲她着想了。

他對這個繼母並無好感,我始終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他生母忌日的那天,我母親昏倒在片場,林伯父選擇去醫院探望我母親,他在大學公寓裡,把自己的房間砸得一塌糊塗。我母親收服人心的手段,可謂高明。

我跟他一起去了餐廳,就我們兩個人。

曾有一度,我們也經常坐在一起吃飯,那時候我對他小心翼翼提防,一頓飯吃得無比謹慎,而他自小家教極好,吃飯時話也不多,於是我們往往就這麼不言不語地吃完一頓飯。我記得他那時是個很挑食的人,胡蘿蔔洋蔥這類菜碰都不碰。我覺得他浪費食物,他於是就把不愛吃的菜挑出來,讓我幫着解決。

我當時就想,他哪裡知道沒有食物的痛苦,我記得我和爸爸在南美的時候,車子在森林裡壞了,我們花了三天三夜徒步走出森林,那飢餓的痛苦我至今記憶猶新。但現在,他挑食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只是挑食的那個換成了我。

我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下什麼東西,只點了份水果粥。吃飯的時候,餐廳的電視播放着電視新聞,看MAX的臺標,過一會兒又看到沈欽言的臉出現在大屏幕上,是他所在的劇組參加電視臺的訪談節日。他這幾個月頻頻出現在平面廣告上,又因爲電影的緣故,積累了一定的知名度。年初時,我和沈欽言還是觀衆席上的陪襯,這次,他已經是主角了,他和主持人的互動倒是可以看出來,進退有度,風度翩翩。我說:“說起來沈欽言的事,我還欠你一句謝謝。”

“許真,你應該知道,”他淡聲道,“我的觀點是,要麼不言謝,要麼就要付出行動。光是一句話未免太可笑了。”

我噤聲,我能付出什麼行動?還不如趕緊閉嘴來得快。把視線挪回電視畫面上,沈欽言正在接受訪問,說了自己在片中的角色,一個深情的男人最後爲了女主角而死亡,採訪的主持人則笑吟吟地就着這個問題展開,問他對女朋友有什麼要求。他顯然被問住了,支支吾吾搪塞了幾句,“並沒有太高的要求。”

“比如說?”

沈欽言略一遲疑,“開朗和善良。”

這樣的答案完全不能讓伶牙俐齒的女主持人滿意,她笑了兩聲,“這樣可不好,太敷衍了啊。你的很多影迷都想知道,你偏愛什麼外貌的女孩?”

他像是知道已經沒辦法再回避,終於開口,“眼睛好像會說話,會讓人願意付出一切去換取她的笑容……”

說着嘴角一場,露出了笑容。我沒想到會在電視裡聽到這些話,本來就吃不下什麼,現在更是難受。茫茫然垂下頭,正在心神不屬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林晉修低沉的聲音,“說得倒是準。”

“嗯?”他聲音不高,我半晌後纔有所反應過來,擡起頭看坐在對面的他,未來得及看清他的樣子,卻看到他不知何時放下了餐具微微擡起了手臂,手掌虛虛貼着我的右臉頰,卻沒有真正觸碰到,隔了毫釐虛空,掌心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下我當真吃驚不小,下意識往後一躲,他定定看我一眼,面無表情收回了手臂。我心裡複雜得不堪忍受,放下了勺子。

“你最近都吃不下什麼?”林晉修瞥我一跟,“臉色這麼差,遇到了什麼事情?”

我欲言又止。“說吧,”他倒是難得的好脾氣,“找我什麼事?”

我忍了忍,終於開口,“顧持鈞……”我總算知道什麼叫如鯁在喉,在林晉修面前談顧持鈞,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對我來說比登天還難,簡直難以啓口。

林晉修看着我,“怎麼?”

“我聽說他正在和電影公司解約。”我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聽說?”

“他沒親口告訴我。”隨即想起沈欽言那張憂鬱的臉,下意識朝屏幕上看過去。

“沒告訴你?”他似有所悟,卻不是真的意外,倒有一種意料之內的篤定。

我問他,“你知道這事?”

“我說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想我臉上一定是顯出了不信的神色,林晉修一隻手擱在玻璃餐桌上,漆黑的瞳孔裡似有暗光,“蓋亞的具體事務由幾位執行董事負責,我不清楚,但這件事情的確有人告訴我,我沒有多問。我能想象到你聽到了什麼流言,所以,來找我興師問罪?”

“不是的……”我輕輕搖頭,“我是想知道,如果他跟電影公司解約,他的違約金……是多少?”

林晉修無聲看我一眼,“你應該瞭解一些合同法,這屬於保密內容。”

“那就是不能告訴我?”

林晉修手指敲了敲桌面,聲清低沉。“許真,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如果你那麼急切地想知道合同內容,沒問題,你當然可以知道,”他聲音不高,字字句句十分沉重,“但後果也要你自己承擔,你考慮好了嗎?”

第二十五章 電影節

那天晚些時候,我跟林晉修去了趟他在學校的單人公寓。我不願跟着他去電影公司,林晉修於是讓人把合同副本都送了過來。

我坐在沙發上,一份份看着複印件,最上面放着的,是顧持鈞和電影公司的合同副本,顧持鈞自出道以來所有的合同都在蓋亞電影公司,合同期都是五年爲限。而我手中的這份最新合同是他兩年多前簽下的,還有兩年半到期。蓋亞給他的待遇優厚,各種資源優先。他是蓋亞公司一手栽培出來的,再加上有我母親這層關係,他似乎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主動解約,所以對違約條款不那麼放在心上。違約的情況有好幾種,比如疾病、自然災害等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解約,他什麼都不需要賠償。但顧持鈞需要面對的,無疑是最糟糕的一種。從今年下半年開始,他拒絕了公司安排的一切活動,態度強硬地要求解約。因此他的違約金,是個天文數字。

於是我看到合同副本之後,還有大堆資產轉讓的文件副本,顧持鈞手裡的現金不多,大都是各種形式的資產,比如他包括郊外那套別墅在內的兩處房產、一些基金證券股份,他都已經簽上了名字,或賣或轉讓,給電影公司作爲違約金的一部分。

我在腦中迅速估算,顯然,那天文數字的違約金已經席捲了他大部分個人財產,還有一部分的缺口,大概只能用我們倆正住着的那套公寓來填補。我想也正是因爲如此,他的解約一事拖延到了現在。那套公寓實在太大,一時半會不是那麼好出手,而且我們還住在裡面,一旦賣掉,我們又搬去什麼地方?他要怎麼跟我解釋忽然“搬家”的問題?

即便顧持鈞有着極高的智商,處理好這件事依然是個難題。而且他喜歡那套公寓,交通方便環境幽靜,我問過他爲什麼要買這麼大的房子,他就笑語,“我喜歡大家庭,人多住在一起才熱鬧。”我跟他不怎麼談金錢,但也隱約覺得,他對金錢沒有多少具體的概念。除了身爲公衆人物必要的行頭,他甚至都沒什麼一般明星都有的奢侈品,平時在家,他穿得非常隨便,常常穿着大學時代買的襯衣和T恤,自在得很。

但是,金錢和物質有時候也是成就感的直接體現。這麼多年的心血和打拼,統統放棄。我看着都心頭滴血,何況是他。現在所有的一切,他似乎都要放棄了。我心口絞痛,只覺得那白紙黑字的簽名再也看不清了,明明那麼熟悉他的簽名,此時卻這麼模糊……

“這就是全部的相關文件。”

我點了點頭,手心哆嗦着,把文件重新整理好。

“好了。”我說。林晉修略微一點頭,那位黑色西裝的秘書一言不發把文件重新放進文件夾裡,跟他鞠了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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