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許三多趕上了入伍來第一次大演習,那不是在眼前這草原上,他們得拉到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個演習場。一路上,士兵們的心幾乎都一個勁地跟着搖搖晃晃的車廂晃着,中國兵哪有空像美國兵那樣逛呀,大部分人沒離過營的時間都是按年頭算了。所以,這種全副武裝的演習,總是從骨子裡感到新鮮激動。也許小兵並沒有意識到這次演習的意義——萬噸的裝備拉進山,國慶戰備,溫帶森林、山地,海拔2100米,氣溫平均二十一點五攝氏度。對許三多他們團重裝部隊來說,大象追野兔。鋼七連就是這次演習的先鋒連。

在運兵車廂的震顫聲中,伍六一這些習慣長途旅行的人已經開始找地方睡覺打牌,許三多仍在對車外打量着,這車外流逝而過的一切仍讓他覺得新奇。

“看什麼,許三多?”史今拍拍他。

“外面,好大,都沒去過。”

“會去的。我們都會去的。”

“這是第二次出門,上次是和班長一起來咱們團。上次光顧哭,什麼都沒看見。”

“一路上都是平原。跟我家一個樣,闊得沒邊。”

“跟我家不一樣。我得好好看看這個平原。”

史今笑笑,他甚至不願意去打擾許三多看着車外憧憬的目光。然後他看看旁邊,成才也在往車廂外看着,那份憧憬和專注和許三多是一樣的。

夜幕淹沒了軍列的一聲汽笛長鳴。車廂裡的人都已經睡了,只剩下幾點昏暗的燈光。許三多大睜着眼睛,不長旅行的人在這種噪聲中怕是很難睡得着的,他就着燈光看書,那是本英漢對照的《快樂王子》,許三多看得極艱難,他的看法是遮住下邊的漢字,蒙一段再對照下邊的漢字。他也看得很專心,一邊看一邊擦眼眶,很善感地哭着。

史今笑他:“別看了。如果你不注意視力,學了英語也當不好兵。”

許三多吸吸鼻子:“我不是在學。這本書很好,它讓人很傷心,真的,很傷心很傷心,有一尊快樂的雕像,忽然有一天他懂得了傷心。他看見…”

“別看了。”史今翻個身又睡着。

於是許三多隻好看車外邊,什麼也看不見,偶爾有幾點燈光一掠而過。許三多仍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看着外邊擦着眼淚。他忽然發現成纔在車廂一角,仍和他一樣在看外邊,有些傷感也有些茫然,許三多知道成纔是不會和他說話的,他掉過了頭,一支菸卻扔了過來。

許三多撿起那支菸,發現那是來自成才,成纔對他示意,許三多輕手輕腳過去,說車廂裡不讓抽菸。

“你不是不抽菸嗎?”成纔看着他。

許三多笑,把煙還給成才,他當然知道那只是打個招呼。

“都算了吧,畢竟咱倆是老鄉。”

許三多簡直感激涕零:“嗯。”

“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

“我記着數呢,你看了五個鐘頭了,我看了四個鐘頭。這說明你想得比我還多。”

許三多不好意思了:“我什麼也沒想。”

“你還在哭。”

“那是我看書看難受了。”

“童話呀,”成才頗爲不屑,“快樂王子呀。你想點實用的好嗎?”

“好…你說人會傷心死嗎?”

“你死個給我看?想點有用的行嗎?”

“嗯,想了。”

成纔看了許三多一眼,好像對方還沒明白,他繼續說:“我就總在想。我怎麼能做得更好一點。狙擊手比賽,我只拿到第三,我在七連出不來頭。”

許三多瞪大了眼睛:“我們講協同的啊。”

“協同。連裡讓你協同做後進,你願意嗎?”

許三多愣一會兒,搖搖頭。

“你現在可太不像聽天由命的人了,”成纔看看周圍,確定所有人都睡着又說,“有件事,我想了很久。總得有人說。我想跟你說,如果這次演習沒有突出表現,我想去三連。”

許三多愣了,看一下週圍睡着的人,他說:“你瘋了?”

成才搖搖頭:“我沒瘋。”

許三多迅速壓低聲音說:“你瘋了!鋼七連只有淘汰的兵,沒有跳槽的兵。”

“那我就做第一個。七連好兵太多了,在這裡要被埋掉的。三連要尖子兵,到三連我能拔頭籌。”

“你可以…你可以好好做啊!”

“我不是你啊,許三多。你是個聰明人,別瞪着我,我前不久才發現原來你是聰明人,你又比傻子還認真。在七連誰能搶得過你?你不知道連你們班的人都被你壓得喘不過氣嗎?”

許三多快把兩個眉毛擰到一起了:“別說我聰明,從來沒人說我聰明。”

成才輕輕地問許三多:“聰明在這裡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我知道,就是說我很會找機會。”

成才點頭:“你看,你心裡也有這個詞,你知道找機會。”

“是你跟我說的,你說生存不易,機會有限。”

“你記住了。”

“誰跟我說話我都會記住的,誰說話我都會記住啊。”他有些發急,聲音也大了。

成才指着車窗外的羣山:“看見外邊的山了嗎?知道是什麼山?”

許三多:“不知道。”

成才:“對,你那會光顧哭了。我告訴你,是咱們來時經過的山。”

許三多默默地看着成才,成才接着說:“來時我很傻,現在也不夠聰明。我只是想,再經過這座山的時候,我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再經過這座山時,不能是人家要我走,是我自己要走,有一個更好的地方等着我,一種比現在還精彩的生活。”

許三多問:“走?幹嗎走?走到哪?”

“走回沒穿這身軍裝的日子。許三多,兩年役期很快就滿了,現在有限的不光是機會,還有時間。”

許三多看看外邊的山,又看看成才,因爲成才傳染給他共同的憂慮,那座山現在也有了特殊的意味。

列車一到站,士兵們就迅速地在山巒前安營紮寨起來,可是,野戰炊事車剛剛開始準備做飯,一個參謀打團部營房裡火急火燎跑了出來,說:“團長命令,遭遇敵軍空襲,我方野戰炊事車全部炸燬!”

士兵看看天,什麼也沒有:“什麼空襲呀?”

“一句話就把我們炸啦?”有人問道。

“假設敵情,懂嗎?各炊事班,應急作業預備!”參謀說。炊事兵只好在營房不遠的空地上,刨起了土來,刨得土屑紛飛。

野戰營房,牆上懸掛着大幅的團首長作戰決心圖,團長正和參謀長還幾個連長,一塊打量着眼前的沙盤,團長王慶瑞有些擔心說:“基本上哪個坡都超過了咱們的火炮最大仰角,山林密佈,對所有重型火炮射界也是極大障礙。”

“我車上是人,人沒有最大仰角。”高城說。

王慶瑞嘆口氣:“也只有這個辦法了,衝擊坦克暫時用作火力支援,幾個裝甲步兵連變陣爲刀鋒,咱們對手這支是專業藍軍部隊。”

“專業藍軍?”有人費解地問。

參謀長解釋道:“每軍區僅有一支,主要業務就是研究友軍弱點,針對其弱點進行訓練,在演習中予以致命打擊。說白了,就是專業找茬部隊。”

王慶瑞思索了一會兒,強調說:“這次演習的藍軍也搞得格外詭秘,咱們到現在沒發現過藍軍部隊的影子。他們戰法缺德,已經有四支重裝部隊折在他們手上。”

於是都輕鬆不起來了,沉默地看着沙盤,似乎打算把那套沙盤裝入心裡。

史今正在野戰的車場上調整車上的高射機槍,同時安裝激光發射器。許三多悄悄地摸到他身邊:“這就是激光發射器嗎?”

史今點頭:“別亂動,這玩意射到眼睛上也能傷人眼的。”

許三多心不在焉地把手拿開。

史今一眼看出他的心事:“心事很重嘛?”

許三多猶豫着:“我跟你說件事,你不能告訴別人。”

史今笑:“可以。”

“成纔要走。”許三多說。

史今果然一愣:“他告訴你的?”

許三多點點頭:“他想跳槽,去紅三連…你不會告訴連長吧?”

史今說:“答應你了,我就不會說的,我想他要走,有他的理由。”

“他說在七連會被埋掉,他說我把七連人都壓沒了。班長,我現在知道成才爲什麼不理我了。”

史今說:“他只是習慣了你比他差,不習慣你比他好。等他習慣了你比他好,他會理你的。”

“我不想,”許三多說,“可我不想比別人好啊…我只是想不拖後腿。我就是想幹得好一點,讓你提幹,讓你留下來!”

史今苦笑着道:“如果我真能提幹,怎麼還做班長?我得去軍校學習,或者沒提了,復員,一樣的,對你來說一樣的,就是走了。就是說人終歸是要分手的,一起過了一關又一關,但總是要分手。成纔要走,你只有希望他好,但別的做不了什麼。”

許三多憤怒、無奈、沮喪:“這算什麼?他要走,你也走,這算什麼?”

“不算什麼。你入伍時沒宣過誓嗎?如果不記得,咱連隊門口就有。回去看看,你就知道咱們已經選擇了這種生活。”

“那裡邊沒說這個。”

“它說了你要放棄的東西,我、成才,都在裡邊,還有很多你很看重的人,很多事。”

“它沒說明白!”

許三多執拗得讓史今苦笑,史今伸了隻手敲打他的頭盔:“它說得很明白,而且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或者我就不該跟你說?你繼續那麼糊里糊塗地高興着?”

史今嘆了口氣,回頭繼續忙着自己的激光發射器:“你這樣出色的士兵不該是糊里糊塗的。”

“我是後進!”他重重地跳下車強調着,“後進!”

史今再沒看他,仔細地完成最後的安裝手續。許三多*着車坐下,兩手夾在兩腿間,兩手抱着自己的槍,發愣。

遠處的信號彈和照明彈忽然被打上天空,伴隨着零碎的槍響,那完全是即興的,不代表任何軍事信號。

第一發綠色信號彈在清晨的森林間悠悠升起。

這片林地剛纔還是空寂無人的,低沉的引擎聲忽然響徹雲霄,七連僞裝良好的步戰車迅速搶佔了林地間的主要通道,它們剛看起來還像灌木叢。

現在車上所有的槍炮全部對準了林地外那片未知的空地。

連長指揮車裡,高城正在幾個武裝的士兵中用車內通話系統呼叫着:“各班注意,各連於三分鐘後向453方向發起衝擊,我們的任務是以最大機動速度搶佔藍軍防區的034高地建立陣地,如果可能,對敵縱深進行火力偵察。各車準備,看紅色信號彈行事…”

藍軍陣地一直是靜悄悄的!洪興國猜測着:“興許準備打陣地仗吧?”高城搖頭否定:“不會這麼蠢。咱們的三五三團擅長攻堅。”一發紅色信號彈終於升上了天空,高城立刻興奮地吶喊着:“衝擊!”鋼七連的兩杆連旗,八面威風地打了起來,十輛步戰車以五十公里的時速射了出去。然而,那發紅色彈還沒落地,從七連側面的山巒間,幾架直升機已經貼地爬升,後發而先至地衝向鋼七連衝擊的山頭。

“發現藍軍!發現藍軍!”

高機動單兵防空導彈迅速向那裡瞄準,但對方實在飛得太低,第一發導彈剛飛出去,目標已經下沉至山巒以下。更多的飛機遠遠地掠過樹梢高度,又沉下樹梢高度,在看不見的地方響起爆炸和火箭的呼嘯——看不見的地方是部隊的後方。洪興國大喊:“那是指揮部!”高城不理他:“加速衝擊。”“指揮部被襲擊!”洪興國急了。

“原計劃不變,”高城看着在衝擊中顛簸的地平線,聲音很小,是說給自己聽的,“回頭它也比我們快了六倍。”

指揮部方向也開始響起地面火炮和防空導彈發射的聲音,一架直升機被濃煙籠罩了,消失於人們的視線。

洪興國:“打下來一架!”

高城甚至沒回頭看,他現在只有一個目標,已經被藍軍佔領的衝擊目標。車裡的電臺亂成一片。

“山巒,又有兩架武直飛向你方。高度20,速度300。”

“我是山獅。3、4、7號補給點遭遇襲擊。4、7號癱瘓。”

“我是山巒。山獾繼續衝擊。山獾繼續衝擊。”

高城拿起通話器:“明白。山獾繼續衝擊。”他的神情已經越發沉重起來。

領頭車剛接近山地,從林地裡一聲轟響,車體上的激光裝置感應到激光光束,冒出了白煙,那杆“裝甲之虎”的旗頓時被白煙淹沒了。

“下車!下車!各連協同進攻!”高城指揮着。

一輛車的艙門還沒打開,又一股白煙冒出。士兵們罵罵咧咧地從車裡鑽了出來,一個一個地都翻出了白牌。他們都“陣亡”了。

散開!五十米間隔推進!

高城看那兩輛車上的兵,氣不打一處來:“平常說什麼呢?上車要猛,下車要快!沒下車折損五分之一!躺下,你們現在都是屍體!”

話音未落,一聲怪異的槍聲傳來,高城下意識地閃在車後。又是一槍,那明顯是衝着他來的。高城顧不得叫喊,使勁把身子伏低了。

車上的重火器開始轟鳴,反應過來的七連三班向那裡撲去。成纔在瞄準鏡裡搜索,只能看見搖晃的草叢。幾名士兵從不同方位撲進目標區域,一通掃射,但是空地上只有兩個用過的火箭發射器猶在滾動。

七連很快就學乖了,他們的步兵隨時在前沿警戒着。

這時的高城,正看着兩個一次性使用的火箭發射器發愣。指導員洪興國很驚訝:“打完就扔的,一次性使用。這是明年咱們團才換裝的!他們現在就用上了!”

高城翻了翻手上的彈殼:“槍聲也不是八一槓,是九五槍族。那東西咱們也是明年才換裝。對手的裝備比咱們領先一代。剛纔兩個點射企圖明顯,先打車,把人逼下車再打指戰員,這需要極好的觀察力和心理素質。”

洪興國說:“要等坦克連上來一起推進嗎?”

高城死死盯着前方,對洪興國說:“我推進,你在這裡接應。”

沉寂的戰場忽然又響起了爆炸和槍聲,那是來自七連的後方。七連的士兵以班爲單位,在林地間推進着。他們現在已經棄車就步了。叢林間山巒間不時冒出些零零星星的槍焰,弄得七連想還擊的時候都晚了。”

甘小寧的頭盔上忽然冒出白煙,他只好摘下頭盔,躺倒在了地上,“我沒聽見槍響啊?”他倒在地上大聲抗議道。

“無聲的!各班化整爲零,發揮個人優勢!”史今用手勢指揮道。

大部隊終於到來了。洪興國望穿秋水,終於望出了滿臉的喜色。然後他愣住,因爲打頭車冒着白煙,坦克連連長乖乖地從車上跳下,很守規矩地翻出了自己的白牌:“讓人家摸啦!又是地雷又是炮,炊事車、補給車都讓人給炸了!指導員,要不先讓炊事班埋鍋造飯吧?他們活着的不讓吃,咱犧牲的可還會肚子餓呀?”

洪興國氣得一揮手,道:“我還沒犧牲呢!”

說完向着等候的步戰車跑去。

成才的瞄準鏡裡,終於找到一個淹沒在樹叢後的人影。

槍聲清脆一響,成纔將樹叢後的人影打出了一股白煙。

“擊斃一個!”成才高興得猛地跳了起來。

“去看看!到底是哪支部隊!”高城命令道。

伍六一帶着幾個人,早就衝了出去。其他人成散兵線在後邊跟着。

可他們挑開樹叢一看,後邊空空如也。

白鐵軍不滿地喊了起來:“他們違規了!被打中了還跑!”

“沒有違規。肯定是兩個人,活的把死的揹走了。”伍六一仔細查看着地面。

伍六一看見地上扔着的一支九五突擊步槍,對一直在用八一槍族的他來說,實在是個抵擋不住的誘惑:“至少繳獲敵械一支。”說着他伸手去拿,我倒要看看這九五有什麼特別…

史今說:“別動!”話稍晚了點,砰地炸響,伍六一被白煙淹沒了。

白煙飄散,露出伍六一的身形,提着那支九五,神情看上去有點悲哀。

“我這就算是死了,”伍六一苦笑着說,“你們要小心餌雷呀。”

高城在查看着地圖,遠處的槍炮聲響得比這裡更爲熱烈,近處的電臺緊張地響個不停。除了幾個通信員以外,他周圍坐的大部分是已經戰死的人。高城儘量不去看他們,那部分人也儘量讓自己做最安靜的人羣。

甘小寧小聲對着伍六一抱怨:“你怎麼也會掛呢?”

伍六一咳了一聲:“你看見支據說明年就要換裝的槍,忍得住不碰嗎?”

甘小寧想了想,啞然:“藍軍可真他媽缺德。”

高城回頭看他們一眼,幾個人閉嘴,敗兵也許還可言勇,死人卻實在沒什麼好張揚的。

幾個士兵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報告連長!”一邊喊,一邊給他看手上一個牌子,上邊寫着“水源已投毒”。

高城說:“我明白了,大家嚼壓縮乾糧吧!”回頭看了一眼伍六一說,“你們可以去喝水。”

伍六一幾個卻不去,而是帶頭拿出野戰口糧艱難地嚼着。

高城嘀咕着說:“愚蠢的義氣。”

甘小寧只管做着鬼臉,一口一口艱難地嚥着。

這時洪興國從步戰車跳下,往這邊走來,他告訴高城:“剛跟指揮部聯絡過。主力攻擊部隊改變計劃移師回防,坦克連和補給基地都被切斷,藍軍已經三次襲擊指揮部了,不過沒吃下來。”他擦擦汗,轉頭問高城怎麼不推進了?

“山巒命令原地候命。”高城看看近在咫尺的山峰,以往那個距離對步戰車來說是一蹴而就,現在卻遙不可及。通信兵從指揮車上探出頭來:“連長,指揮部。”

高城過去的時候顯得有些急躁。洪興國看看周圍已經意識到,七連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挫折。

一會兒,高城大踏步回來了,神情甚至比去時更加難看:“加固陣地,原地防守。”他看着洪興國,嘆氣說,“放棄進攻了,主戰場現在在指揮部位置。我們現在的任務是消耗敵軍,隨時準備移師回防。”

洪興國愣住了:“我沒打過這樣的仗。”

高城說:“嗯,沒有單純的守方,單純的攻方。”

又一個波次的直升機從樹梢的視線下高度掠過,聽得見聲音看不見隊形,然後是爆炸。七連人的神情也又一次緊縮了。對抗開始第三個小時…這是藍軍對指揮部第四次襲擊。

戰地上的夜,連車影都看不清楚了。成才伏在最密的枝葉之下,連槍管都在不妨礙射擊的前提下捆纏了樹葉。如果他平時有些浮躁,那麼一槍在手時就躁氣去盡,只剩下沉着。他的眼睛像與瞄準鏡長在一起了,槍管的指向在難以覺察地調整,並且看起來已經這樣待了幾個小時。他旁邊還有其他幾個射手,許三多就在旁邊,爲了不妨礙射擊,他連許三多遞給他的壓縮乾糧和水都沒要。

許三多有點跑神,注意力在成才身上實在更多於注意警戒區。成才終於慢慢伸手,調整了一下瞄準鏡。他一直在觀察的一處樹叢終於現形了,枝叢中有一處枝葉動得不太自然,對方像他一樣僞裝得很徹底,也一樣沉得住氣。

擊發,槍聲中那處枝叢冒出了白煙。他連忙翻滾開,藍軍的槍聲立刻響了,那是衝他來的。

“九點方位斃敵一名。還有狙擊手存在!”七連接到成才的報告,還擊的火力已經打成了一片,高城蹲在成才身邊用望遠鏡觀察。

洪興國也在邊上看:“拖屍體嗎?至少能知道哪路的。”

高城搖頭:“不了。這距離去也白搭,搞不好還被消耗幾個。”他拍拍成才的鋼盔,“回去後你給大家講講狙擊要領。”

成才眼裡閃過一絲興奮,然後匍匐着爬向另一處早看好的狙擊位置,順便拍了下許三多的肩:“掩護我。”

許三多跟着他爬向那處位置,並且把最好的隱蔽地點留給成才。

幽暗的森林裡,一個警戒的哨兵忽然被身後的一束紅光套住了,隨着,一聲輕微的槍聲,哨兵也死去了。幾乎與此同時,車燈刷地全打開了,槍炮聲頓時響成一片。

照明彈中,有人影在樹林中飛躥着撤退,但所有的槍炮都追隨了過去。隨後,又沉寂了下來。三班向假想敵撤退的方向搜索而去。

“肯定收拾了四五個!這回可把他們狠狠地搞了一下子。”洪興國有些暗暗地興奮。

搜索的士兵又是空手而回,沒有屍體。

高城有些無奈地笑了:“不拋棄,不放棄,這作風倒是挺像咱們。沒得說,活的背個死的,一下廢兩個,咱們就多給藍軍制造屍體。”

遠處的槍聲忽然一下換了節奏,那是因爲八一槍族的射擊忽然換成了九五槍族的大發言,伴隨着殺傷武器的爆炸。高城的臉色忽然變得不太好看了:“撤回追擊部隊。”

在戰車火力支援範圍之外,也在照明彈範圍之外,追擊的幾個步兵排遭遇了伏擊。槍聲、爆炸、夜光彈道、看不見人的對手,讓這一切比白晝時更像一場真實的戰爭。

三班中線上,另兩個班側翼,在隨機的陣地上抵抗着叢林裡對手的襲擊。史今對着手下的兵喊:“頂住!等戰車上來!”在他戴着的夜視鏡裡,綠色的叢林裡交織着白色的彈道,忽然枝葉中顯出一個人影,那是史今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對手之一,他清楚地看見那個人摘下夜視鏡。

摘掉夜視鏡!史今喊的時候已經知道來不及了,對方甩手,投擲體飛出,然後強光在叢林間爆開,那和照明彈是兩回事,太強的光線讓七連戴着夜視鏡的人視力暫時報廢,而七連的夜視鏡本來就不夠分配到人,整支追擊分隊等於被一下打瞎了。

史今最後能做的事情是閉上眼睛,在強光之後猛烈地開火,想盡可能阻撓對手多一點時間。但藍軍現在已經全無顧忌了,能對抗的已經剩不下幾人,史今一個人在枝叢中衝殺,人影在枝叢中躥動,彈雨傾瀉,史今身上冒出白煙。

許三多向着槍焰閃處猛掃了一氣,看着史今在身前坐倒,然後躺倒,那像極了一個在戰場上流盡了鮮血的犧牲者,許三多驚懼得忘了開槍:“班長?!”

驚慌的許三多連槍都扔了,滾爬到史今身邊,並且深信會看到一個已死或者將死的史今。

史今安靜地躺着,然後翻出自己身上的白牌:“就是這個結果。我預見到了。”

“你沒事!”許三多他開始笑,“看我傻的,這是假的,是演習嘛。”

但史今說話的語氣像是死了一樣:“把槍撿起來。以後真沒人照顧你了,你再也不能做錯事情。”

許三多機械地拿起槍,他看周圍,影子一樣的對手已經消失,追擊分隊的大部分人已經躺倒,他們身上冒出的煙與射擊時的硝煙在林中交織出厚重的霧氣。

許三多沉靜下來,他坐在史今身邊,像一個真正的倖存者。而在他周圍,三班僅有的兩名倖存者:許三多和白鐵軍迎來了第一絲隱約的晨曦。

不是假的,對驕傲的七連來說,這樣的失敗就像死了一半。後來我才知道,遠遠不止一半。

許三多在晨光熹微之下的臉被人瞄準着,十字準星套在他那張心事重重的臉上移動。他坐在三班的戰車旁邊,艙門敞開着,裡邊躺着個本事不大命卻大的白鐵軍。

洪興國看見了:“成才,你拿槍亂瞄什麼?”

成才把瞄準鏡移開了,他心情好得出奇,絕不以指導員的呵斥爲意。這是在七連層層加固的防禦陣地,在戰車和木土工事搭構的環形火力保護下,人人都可以輕鬆一點。

成才把槍立起來了:“許三多,你過來!”他恐怕是全陣地上最高興的人了。其他人都陰着臉在想事。

許三多看看他,又看看陣地一角那些翻白牌的人,史今、伍六一都在其列,並且在某種程度上真把自己當成死人。

成才繼續喊:“你來,有要緊事跟你說。”

許三多就過來,怏怏站住,並且沒忘了拉他一把,在一個隱蔽位置臥倒。

“你幹掉幾個?”成才問他。

“不知道。他們開槍,你們開槍,我也開槍,就這樣。”

“我知道。我幹掉四個!我在瞄準鏡裡清清楚楚看見我幹掉了他們!我一個人比一個班殲敵數量還多!你不覺得這種生活很有意思嗎?太有意思了!你不知道我的槍套住目標時的感覺,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和他兩個人了,而且這個世界由我來控制,只要我手指頭一動…”

成才的話沒說完,許三多告訴他:“我不懂。”他是對成才的生活理論不明白。

成才說:“你不懂,是因爲你不好鬥。許三多,我不想走了。”

這是許三多真正感興趣的問題,他眼睛忽然一亮,說:“真的?”

“去了紅三連就沒有參加這種對抗演習的機會了,紅三連甚至都沒有狙擊手。可到三連轉士官是穩穩當當的,在七連就懸?”

許三多認真地想了想說:“最好你又做狙擊手又轉士官。”

成才笑了,說:“哪有這樣的好事呢?許三多,我從小就知道做什麼事都要付出代價,所以一定要找準目標,因爲這個代價…都會很貴,比你想得到的還貴,現在我在選擇我的目標。”

說到目標,忍不住又拿槍口對着許三多晃晃,許三多對着那個槍口溫和地微笑:“七連吧。咱們一塊兒來的呀。”

許三多竭力想着詞:“你這次表現又這麼好,連長還說要你回去教狙擊課呢。這是一個…”

成纔打斷了他:“機會。又轉士官又拿狙擊槍的機會。”

“嗯,我現在快明白機會這個詞了。”

“我想留下來。”成才最後說,不光對他,對許三多這都是一個足以讓陽光變得明媚的決定,兩人學着看過的電影,將兩隻拳頭輕輕地頂了一下。

白鐵軍也很高興,他對着掛了白牌的人,將身上幾根破煙搖出來,插在土堆裡點上,合了十也不知唸的哪門子經。

伍六一有點看不過去,白鐵皮你搞什麼?

“我在傷逝,懷念我逝去的戰友。”

甘小寧插嘴了:“逝歸逝,K你可一點不含糊啊。怎麼就把他給活下來了?”

“那是啊,找個原子彈都打不到的陰溝亂放槍,他會死?禍害千年。”伍六一也加入了鄙視白鐵軍的行列。

白鐵軍誠懇地對着大家說:“我的信條是好死不如賴活,活下來才能戰鬥。我會爲你們報仇的,戰友們…”話沒說完,伍六一一塊石頭砸了過去,甘小寧索性大飛腳踢了過來。白鐵軍連滾帶爬地跑,邊跑邊喊:“戰爭啊!連死人都讓人沒安全感!”

那些人還真沒心情追他,白鐵軍到了安全距離就左一個翻滾,右一個側步,十足一鐵血戰士的表情:“烈士們,我這個POSE怎麼樣?”

一聲槍響,白鐵軍的POSE讓滾滾白煙遮住。

白鐵軍死了!全體嚇得馬上臥倒。成才卻一翻身上了樹杈,他剛纔拿槍亂指時槍是沒上彈的,翻滾間已經裝上了彈匣。成才現在打出了十足的自信,再翻身已經蹲踞,他迅速找着了對面山坡上的目標。那是一個披着全套僞裝器材的人,像是一棵會運動的枯樹,看上去如異世界闖入的來客,他正在向另一個方向瞄準。

成才放鬆,用準星套準那人的頭部,力求一槍中的。但那傢伙的直覺簡直像動物一樣靈敏,轉身,根本看不出他瞄準,成才只來得及看見對方瞄準鏡閃爍的微光,那表示槍口已經正對了自己。

成才的瞳孔頓時縮小了,然後在砰的一聲槍響中,他被白煙籠罩了。

一切都晚了,只聽一聲槍響,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樹上的成才,冒着白煙翻了下來,心灰意冷地躺在了樹下。許三多驚慌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說:“我沒死,可是我完了。”

方纔的飛揚和希望都不見了,許三多在成才那裡看到了一種深不見底的失望。

“一槍就給我踢出演習。我還有什麼機會?”成才找了個儘量舒服的姿勢躺下,去得灑脫,倒未必釋然,說真的是失落至極。

許三多從掩體後擡身,看着對面空蕩蕩的山巒,管他真敵人假敵人吧,一個晝夜間把對他很要緊的兩個人判了死刑,許三多臉上充滿憤怒。

“許三多注意隱蔽!”史今惱火地吼道。

看着遠方的樹林,許三多的臉上出現一種很少有的情緒,他也惱火了。

洪興國:“去幾個人搜索,別過戰車支援範圍。”

許三多從掩體後一躍而出,他做了第一個,而且是遠遠領先的第一個。

許三多山林裡玩命地飛奔着。

又是一聲槍響,但沒有打到他的身上,他往前一躍,閃進了樹叢中,終於,他看見了對方的一個身影。

那就是袁朗,特種兵隊長。

許三多從側道繞了上去,樹枝抽得他一臉的血痕,他不在乎。他衝到袁朗剛纔站着的地方,那裡沒有人。許三多忽然聽着身後一聲輕響,回身一看,不遠處有人已正從樹上躍下,落地未穩便用微聲槍向他瞄準。

許三多怔住了,他是七連第一個直面敵人的人。

袁朗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臉,穿着他從沒見過的叢林迷彩,背上挎着一隻他從沒見過怪模怪樣的無託狙擊步槍,腋下還挎着一支超短型衝鋒槍。

袁朗手裡的槍響了。

許三多下意識間,也向對方衝去,看起來他像是滑倒的,滑倒的時候也把對方絞倒在了地上。兩人立刻絞作了一團。許三多用步槍拼命絞住對方想向他射擊的那支手槍,一使勁,兩支槍都飛了出去。

許三多的槍沒有了。

袁朗也沒有時間再掏槍。

兩人索性跳起來,噼噼啪啪地玩起了拳來。都是軍隊中無聲而致命的毫無花哨的招式。隨後趕來的史今,離這已經不遠了。袁朗好不容易擺脫開了許三多的纏鬥,剛剛掏出槍來,許三多已經連落葉帶土撒了過去,而且幾乎同時,他整個人也撞了過去,把袁朗的槍口撞歪了,袁朗只好就手把許三多扔了出去。

大概是沒想過會碰上這麼個不要命的對手,袁朗掉頭就跑。許三多從山坡上一路滾下,爬起來就追。

一路追趕,前邊已經是一道陡峭的絕壁。袁朗回頭看看許三多,許三多因這地形而大生振奮,加快步子。袁朗開始徒手往山壁上攀緣,許三多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跟上。

前方再沒有可以抓手的石頭,兩人都進入一條絕路,袁朗終於無可奈何地回頭,看起來很不情願地用衝鋒槍向許三多瞄準。

許三多一下撲過去,居然在這間不盈寸的峭壁上想把對方扭住。袁朗是絕沒想到碰上這麼個愣主,槍脫了手,順着山壁一掉到底。許三多也往下滑了好幾米。

袁朗實在是不想跟這個奇怪傢伙纏戰了,他打算爬上壁頂。許三多手足並用地緊追,他動作沒有袁朗的嫺熟,但那份顧前不顧後讓他緊追不捨。

袁朗停住,擡起一隻腳,如果一腳踢過去許三多隻有一滾到底的份兒,袁朗看着那張鮮血長流的臉有些猶豫,甚至有些感動。

“這麼玩命,值嗎?”袁朗終於被逼出了第一句話。

值不值許三多都已經一把扣住了他的腳,並且不打算放開,並且繼續在往上爬還打算扣住他更多的要害。袁朗沒反抗,但是抱怨。

袁朗:“你居然還要抓我舌頭?”

洪興國和緊追而來的七連士兵莫名其妙看着那倆在幾十米空中僵持不下的人,洪興國忽然拍了一下腦門:“快回去拿繩子!”

士兵問:“用得着綁人嗎?”

“救人!”

高城匆匆趕來時。許三多和袁朗已經被從山壁上縋了下來,幾個士兵正在做收尾工作,更多的兵們在交頭接耳。

洪興國有點哭笑不得地對高城說:“許三多抓了個活的,比咱們官大得多。”

那已經是副團職了,但高城看不出任何喜色,他走過去看着坐在地上的袁朗,後者正由醫務兵包紮着在剛纔格鬥中造成的輕傷,高城看他的軍銜,他的軍裝,也看他的武器。

袁朗也看看他,正打算翻出身上的白牌。被高城阻住了:“不用翻牌,你沒陣亡,只是被我們抓了活的。”

袁朗還真就不翻了:“我好像有點冤。”

對方的口氣硬,高城也不軟:“折在戰場上的人誰都可以說這個字,你現在是七連的俘虜。”

“嗯,坦白講,不冤,”袁朗看看錶,“還有一個小時對抗結束,跟您的連隊打戰損比高達一比九,這種戰我們打不起。”

“您拿一個換我們九個?”高城驚了。

“本來是想一個換二十五個,最好零傷亡。”

高城默然,看看他的部隊,坦白講,他的部隊已經剩不下多少人了:“還是不知道您的來路。”

“我叫袁朗。”

“我說來路。”

“不該問的別問嘛。”

“您明知道一小時後所有人都會知道,”高城有些激動了,“很多人被踢出這場演習,完全沒有機會。”

袁朗笑笑,湊近高城耳邊:“老A。”

高城淡然點點頭:“謝謝。”說完他走向他的陣地下令,“收隊,回防。”

他離開袁朗後,神情可看不出半點輕鬆,那份沉重連洪興國都看了出來。

洪興國問:“怎麼?”

“老A。”

“什麼A?”

“特種作戰大隊…我們還能拿槍的人剩不到三成了。”高城迅速把洪興國傳染上了怏怏的情緒,知道內情的現場指戰員情緒都低落下來。

袁朗輕鬆地整理着自己的裝備,一個士兵把他的槍械放在他的身邊,鋼七連有些不好辦,他們不好意思真繳一箇中校的械。袁朗顯然是打算作爲俘虜跟回七連的陣地。他看着剛包紮完畢從身邊經過的許三多,後者半個腦袋都被繃帶包了,那歸功於剛纔亡命的追趕。

袁朗笑了:“士兵,我是你的俘虜。”

許三多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是機械地敬了個禮,沉默着。

“我的武器該由你保管,”袁朗笑笑,“如果真打仗的話,它們是你的戰利品。”

許三多撿起地上那個小小的武器庫,狙擊槍、衝鋒槍、手槍,抱着走開,顯得很疲倦。袁朗用種備覺有趣的眼神看着他。

王慶瑞和他的軍官們皺着眉看着眼前的沙盤,代表紅藍方兵力的標示已經完全交錯在一起,亂了,這場對抗從一開始就被藍軍的主動搞亂了。三五三團已經被對手逼得枕戈待旦了,幾輛戰車隨時對着外圍空地,防空武器隨時搜索着天際。

周圍的叢林裡仍自冒着硝煙,這裡曾有過的戰鬥不亞於七連在前沿的激烈。

三發綠色信號在暮氣靄靄的山林間升起了。集結在山腳下的士兵們,紛紛地鑽進了步戰車裡。演習,結束了。

裁定是平局收場。在這次演習中攻不成攻,守不成守。號稱攻方的三五三團全過程中就無隙發動像樣的攻勢,守的藍軍打一開始倒以劣勢兵力四面出擊,三五三團重裝部隊的數量優勢和火力優勢完全無法發揮,至今連藍軍指揮部位置都沒能確定…全線戰損比高達十五比一…攻方被迫防守,這也算是輸了。王慶瑞固執地將“輸了”二字放大調門。

幾乎同時一架直升機從山巒後轉出來,時間間隔之短,以致防空組的某位士兵下意識地把手上的導彈發射器擡了一擡。那架直升機徑直在指揮部空地上降下,幾個被迷彩包裹得幾乎不亞於一線作戰部隊的傢伙跳下來,他們對紅軍指揮部熟到這種程度,看都不看就徑直走向僞裝良好的指揮部帳篷。三五三重裝團戒備地看着——這些折磨了他們整整一個晝夜的人。

幾個特種作戰大隊的軍官進來,爲首那個叫鐵路的傢伙很清楚自己的位置,無人引導便走向團長王慶瑞對面的座位坐下。王慶瑞看着他,他看着王慶瑞。王慶瑞從手邊的煙盒裡拿出根菸叼上,並且看來明顯不打算給對方一支,鐵路自己伸手拿了一支,並且用王慶瑞的火機點上,而且看樣子絕對是不打算給對方點火。

王慶瑞抓住對方的手,把還燃着的火拖到自己煙上,點上。

不僅三五三的軍官,兩個特種作戰大隊的軍官也看得有些發愣。

鐵路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有意拿你的指揮部做誘餌?”

“嗯。”

鐵路懊惱道:“我上當了。”

“是上當了。”

“吃掉你的指揮部是徹底的勝利。可一旦開戰,有幾個徹底的勝利?應該全力摧毀你的後勤補給線。”

王慶瑞點點頭:“我也有個問題,我也一直在找你的指揮部,它絕對沒有我這裡的防禦森嚴。”

鐵路笑了:“那是,遠遠不如。”

“找到就能摧毀,可是它在哪?”王慶瑞看了看那龐大的沙盤,那真是一直讓他困惑的問題。

鐵路又笑了:“在你面前,還有外邊那架直升機。”

“一直在天上,沒有固定地點?”

“一直在飛。”

“只是一架直升機?”

鐵路點點頭:“我能跟我的任何戰鬥人員即時聯絡,襲擊你的任何一個節點。”

“幾個人,你的指揮部?”

“九個。”

王慶瑞看看他龐大的指揮部,近百個專職人員串接從指揮部到前沿的十幾個環節,僅僅這帳篷裡的各個分部門就不止九個,巨大的沙盤,名目繁多的各種設備,數十噸的僞裝器材,以及必需的,整個工兵連搶工出來的龐大防禦工事。

“這是我的指揮部,我拿它當誘餌是迫不得已,”王慶瑞苦笑,“你錯在戰術上,你犯了就不會再犯。我錯在戰鬥機制和編成上,那要糾正是三年、五年,更多。平局,可我是輸家。”

鐵路:“總部會告訴你,這就是這次對抗的目的。”

王慶瑞再沒說話,他吸菸,這回扔給了鐵路一支。

一屋子的軍官都僵着,不知該擺着架子還是共同檢討。

步戰車轟轟地回駛,車上的兵都顯得有點疲憊,因爲這明顯不是一場大捷。對抗中被擊毀的戰車候在路邊,當大隊駛過時,便怏怏跟在後邊。

車裡的三班士兵都沉默着,並且在步戰車裡坐出如儀仗隊一般的嚴肅,許三多抱着四支槍,他自己的和袁朗的,放在以往那是大家傳觀的熱點,但現在袁朗坐在他們中間——一個搭順風車的俘虜。袁朗瞄瞄這個,瞄瞄那個,倒似自己做了主人一般。

“你們這八一槓用得還行嗎?”

甘小寧說:“報告,還行!”

“其實八一槓不錯,我們這槍的問題在於瞄準基線太高了,昨天我方一名狙擊手就因爲這個被幹掉了。你們的射手用的什麼武器?”

甘小寧:“報告首長,是八五狙!”

許三多:“射手叫成才…報告首長。”

袁朗又眯起眼睛盯着許三多:“尊姓大名,小兄弟?”

“我叫…這個…我又犯錯了…”許三多恐怕還很少碰上袁朗這樣放鬆的軍人,那他就不適應,求援地看史今。

史今拄了槍直直地坐着,心思遠在不可知處。

伍六一替他說了:“他叫許三多,首長。”他沒忘了瞪許三多一眼,因爲在面對一箇中校時,許三多恐怕是全車最沒有軍儀的一個人。

袁朗笑笑:“綽號拼命三郎嗎?”

“我犯渾。”許三多小聲支吾。

袁朗笑着看看全車人:“他爲什麼這麼勇於認錯?或者說急於認錯?”

許三多再度用目光向史今求援,而史今好像看不見他,他只好又轉回來:“我總是做錯…沒有事情不做錯。”

袁朗:“什麼事情錯了,這次是?”

恐怕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許三多是什麼事情錯了,都是常練格鬥技術的人,短暫而毫無保留的廝拼中,許三多傷得更重,而袁朗嘴角淌着血,右臉有些烏青,一個義務兵把團職軍官打成了這樣。

“我這個…出手太重。”

袁朗拿手指揩揩嘴角:“這個?就算這是個錯吧——爲什麼犯這個錯呢?”

許三多第三次看史今,他幾乎絕望了,史今從在對抗中翻出白牌後就幾乎沒再說過話。

許三多:“因爲…我朋友想在對抗中好好表現…他被您擊斃了…沒有機會…”

伍六一忍不住了:“許三多!”說着轉向袁朗,替許三多解釋,“他表達不清。不是這種原因。是鋼七連的榮譽感,戰鬥…”

袁朗:“明白了,我很抱歉。”他有些過於鄭重地向全車人欠了欠身子,“對不起。”

一車人都有些難堪,對這樣的歉意是否應該接受。

一直僵坐的史今卻忽然向袁朗點了點頭,說出他被擊斃後的第一句話:“沒關係,首長。”

號稱被擊毀的野戰炊事車又開動起來,司務長得意揚揚對着路邊駛回的戰車隊嚷嚷:“饞不饞嘴的都給我聽好啦!今兒晚上各連大會餐!”情緒忽然高昂起來,士兵們盡力地吸着鼻子,已經整整一個晝夜*壓縮餅乾生活的士兵們吸着鼻子,早已經餓壞了。

戰車隊在林間的空地上環行,在傾軋出的漫天煙塵中停入自己的位置。袁朗第一個從車上跳下來,他並沒走開,看着那些沉默而心事重重的士兵一個個從戰車上跳下。許三多是最後一個,他跟在史今身後下來,抱着一堆武器。

袁朗叫住了他:“許三多?”

許三多機械地又想敬禮,然後想起妨礙自己敬禮的這些槍械是誰的,他忙送回袁朗手上。

“喜歡這槍嗎?”

許三多看一眼,點點頭,一個摸槍的人對沒摸過的槍械總有永恆的好奇。

“想要嗎?”

許三多這回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了。人家當然不可能拿這種東西送他:“這是…軍隊財產。”

袁朗笑着搖頭:“我是說,有興趣上我們那嗎?”

三班的兵幾乎就近在咫尺,氣氛忽然變得沉悶之極,袁朗在大庭廣衆之下忽然提了一個極其敏感的問題。

許三多的回答讓他們鬆了一口氣:“我是鋼七連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

“是回答我嗎?”

“嗯。”

三班仍然像原來一樣面無表情,但氣氛忽然輕鬆多了。

袁朗笑了笑,迎向正走過來的高城和他握手,從這會起許三多對他像再不存在一樣。

高城:“我們晚上聚餐。”

袁朗:“我們不聚。”

高城彬彬有禮但並不熱情:“要來嗎?”

袁朗指了指一輛剛駛進空地的高機動越野車,那東西對習慣重裝履帶車的鋼七連來說又是個新奇貨。駕駛員齊桓徑直把車開到兩人身邊:“報告,來接您回營地。”

袁朗看看錶:“幾點出發?”

“八點十五。”

“要的東西帶來沒有?”

“還有四箱,全搬來了。”齊桓一舉一動都有武夫的利落,兩次就從後廂搬下四箱啤酒。袁朗衝高城示意:“連長,我就先告辭了,這是對七連兄弟表示的一點意思,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

高城似笑非笑:“老A水準是比老步高,啤酒還全是青島規格?”

“都是兄弟們嘴裡省下來的。不成意思,再見。”

高城還禮:“後會有期。”

野戰部隊少客套,高城看着那車消失在暮色中,扭頭找人:“司務長,咱們的蘋果撿四箱好的給人送過去。”

司務長:“就開飯了。”

“那吃完飯送過去,”高城轉身走了。

三班仍站在原地沒動過窩,看着袁朗的車駛走,所有人輕鬆了些,又覺得少了些什麼。

史今:“解散。”

許三多:“班長?”

史今拍拍他的肩走開,甘小寧拍拍他另一邊肩,白鐵軍則比出個傻蛋的手勢。伍六一回頭看看他:“你做對一件事情,總算。”

許三多站在步戰車邊發呆。

營地現在最活躍的是炊事班,他們在炊事車邊忙的那勁頭,嚷嚷的聲音之大好像他們就是上帝。參加對抗的兵現在是一副鬆懈的神情,有些營房裡傳來口琴聲和吉他聲。居然有一天能夠無所事事地等飯,這對七連來說真是天堂了。

許三多卻在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尋找着成才。成才正坐在戰車後擦拭着他的狙擊步槍。找到成才後,許三多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成才讓他看他的槍:“看,它漂亮嗎?”他愛不釋手地擺弄着那支纖長的步槍,並且擦掉一絲除他沒人能感覺到的纖塵。許三多由衷地誇獎着這支槍:“真漂亮!”

聽着暮色下的那些吉他和歌聲,成才眼神迷迷離離的,有些想哭。

“多好聽,”成才說,“我一直很想學,有時做夢還夢見自己在學,可醒來我知道我沒時間,我是個狙擊手,要做狙擊手就做最好的狙擊手。”成才撫摸着手上的槍說,“我把時間都花在它上邊了。每次我想彈吉他的時候,我就想,我是所有人裡邊最會用槍的,我還是最好的。現在我看見那個中校用槍…看他用槍…”成纔有些茫然地模仿了一下袁朗用槍的姿勢,對一個自命不凡的射手來說,那實在是個噩夢,另一個射手在幾百米外的狙擊居然如在十米內用手槍射擊一樣自如和迅速,成才已經就覺得沒有任何指望了。”

許三多呆呆看着他的朋友,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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