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勝芳走後的第二個月,四阿哥開始執管內務府事宜。
再轉過新年,我們這裡的情形竟逐日好了起來,其實所謂的好,也只是按月供給比原來充裕一些,是有節制的好,是不露聲色的好。可這些在胤祥看來,已覺歡欣開懷。
希望,總是燒不盡的離離之草。
初夏的天氣真得很好,溫暖新生的植物味道彌散在空氣中,縷縷晴絲懸浮,彷彿這裡從來就沒有過陰霾。
因劉勝芳叮囑要胤祥多鬆活筋骨,我便時常陪他在院中走動,他雖是走不上兩步,便要咳上幾聲,但精神已大爲好轉。
我安靜地走在他身邊,身上這幾年常穿的那件衫子已微微褪了顏色,只有胸前的金星石墜子觸碰到銅紐,輕輕搖晃,還能發出好聽的叮嚀脆響。
胤祥這時偏頭向我望了望,笑道:“永寧,還記得你隨皇阿瑪入宮的第一天麼?也是這樣的陽光明媚,萬里晴空。”
我將目光投向遠處,這樣好的天氣,似乎讓人的思維也模糊遲鈍起來,“是麼?很久了,我都不記得了……”
胤祥又笑了笑,道:“我卻有件事記在心裡好幾年,總想要問你。”
我轉眸看他,見他臉上表情一時奇奇怪怪,不由打趣道:“什麼事這麼要緊,倒叫你記了這麼多年?”
胤祥沉吟一下,駐足道:“那一天我見你站在大清門下,對着那匾額打了半天主意,格外留心,難道那石匾上有什麼古怪不成?”
我被他說得一愣,可片刻之間又覺難以明言,眨着眼睛竟答不上話來。
胤祥擡起下頦,眯眼道:“我原本並沒多想,如今看你這樣子,果真是有古怪,你是不肯說還是不敢說?”
我不知他爲何竟認真起來,想了想,笑道:“可是你自己要聽的,不論如何可與我無干。”低聲道:“那大清門石匾上有字。”
胤祥聞言一呆,隨即放聲大笑,道:“自然有字!那大清門三字可不就是字麼,原來你是不認識字啊!”
我知他取笑,看他笑得不行,忽生出好心情,甜笑道:“十三爺,大清門幾字我自然認得,可那石匾背面的字不巧我也認得。”故意放緩聲音,道:“那便是‘大明門’三字!”稍一頓,笑眯眯又道:“當年大業初定之時,易大明門爲大清門,本是該換了這塊石匾的,想是這匾質地太好,不知是誰竟沒捨得,只在另一面重琢了大清門三字,便又掛了回去。”
“我可半句都沒騙你,你如問我怎麼知道的,我現下也不能夠解釋,你若信我,有朝一日,自己看看便知。”
這原本便是我很久之前看過的一則典故,清亡後民國更換門名,本欲從簡,擬在“大清門”匾額內面,新刻“中華門”即可,及至石匾拆下,才發現背面竟早已有了“大明門”三字。原來這世間興亡交替,改朝換代,也不過仍是翻來覆去。
胤祥初聽我的話,雖有些詫異,倒也還沉得住氣,只聽了最後一句不由大驚失色,趕忙急道:“此門乃我大清堂堂國門,那匾額豈能當得兒戲,哪裡是想看就隨便拿來看的?這糊塗話以後再不可說!”
我連忙笑着示意知道,胤祥這才氣咻咻瞪着我道:“早知是這麼個緣故,才懶得問你,倒叫我想了這幾年!”
我樂不可支,揶揄道:“你不信我麼?”胤祥剛要接口,卻聽見一人的聲音從垂花門外轉了過來,道:“我信你。”說話之間,已走至眼前,原來卻是四阿哥。
我忙道:“我和十三爺說着笑話玩呢,四爺可別當真。”
四阿哥“嗯”了一聲,並不答我,只對胤祥道:“我這回時間緊,好不容易進來是要趕着和你說上句話。”
胤祥面色一正,我即會意,自行轉身向外避開。還未走出院子,卻聽四阿哥又在身後喚道:“永寧!”
我停步回頭去看,四阿哥快走幾步追到我身邊,從懷裡摸了一隻錦袋出來,遞在我手裡,面色寧和,道:“這是新疆伊爾齊伯克新送白玉,說是有養神明目之功,我想正合你用。”
用眼睛看了我一回,忽俯首極低聲地道:“就爲你這句,有朝一日自己看看,我便和你賭這一局,必償此願。”
我回到房中,取出袋中之玉,只見那和闐白玉雕作佛頭模樣,凝白細潤,果然不俗,只是卻有些許的桂花皮,暈在頂上,直像是沾了血一般,讓人心中隱生不祥。
我把那玉重新塞回袋中,稍一思量,打開衣箱,揀了件舊日衣裳裹住,將它壓在箱底。
才關好箱子,就聽着門外有人輕咳,原來是胤祥與四阿哥匆匆一晤,又來見我。
我忙走過去替他挑了簾子,胤祥卻在門邊滯了一下,才慢慢踱進屋來坐下。
我從桌上又倒了茶端在他手中,才平靜道:“是什麼事?”
胤祥淡淡道:“其實我剛纔在院中的話並未說完,你當真不記得自己初入宮那天的情形了麼?”
我轉開臉道:“是。”
胤祥冷笑道:“你自己曾說過,有些事反倒是旁人看得更清楚,怎麼自己卻都忘了。”擰眉盯住我,肩頭髮抖,道:“那一天,那麼多的人,你只獨獨看到他,自然什麼都已不記得,什麼都已不在眼內!”
我低下頭,輕聲道:“難怪你非要問我那些話,原來根源在此。”
胤祥見我竟毫不辯解掩飾,又驚又怒,擲了茶盅,拍案立起,喝道:“你明知他在找你,爲什麼要故意露出痕跡!”
我胸中徹痛,涌上淚來,卻含笑道:“我就是故意的,又怎樣呢?”
胤祥急道:“他爲人行事陰險詭詐,害你如此,又害死你額娘,我時刻不忘,早晚總要他還!”
我淚光瑩然,道:“十三爺,你不必再說這些,他應該已經知道我在這裡了,可是不是?”
胤祥踉蹌坐回椅上,怔道:“我不知道,是皇阿瑪著人來帶你走。四哥方纔來說,日前準噶爾部策妄阿拉布坦遣策零敦多布侵擾西藏,蒙藏局勢不穩,我只怕此番他又要藉機利用於你。”
我伸手按在心口,眼前依稀又是昔日情景,慢慢道:“當年皇上在乾清宮中召對,我恰好在旁。他就曾預料過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必生禍患,不期今日果中,我與他此生,一切皆是註定。”
走到胤祥椅邊,蹲下身扶住他手臂,道:“準噶爾部現下再叛,皇上必會擔心新、蒙各部有人呼應,如今車臣汗部與我汗部聯姻,其部女所出之子來日必承我阿爸之業,二部已爲一心,有鉗制扎薩克圖部、牽制準噶爾北之用。十三爺,你不必掛心於我,四爺的福分非你我今日所能想及,我只求你照顧好慧心,你答應我,好不好?”
胤祥拉住我,面色青白,半晌道:“永寧,我亦有私心,只怕來日你總要恨我,可我如今只望你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