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業元年 臘月初七
長安城
夜幕四合，華燈初上。
一行僧隊隨着馬車緩緩步入朱雀門大街。馬車上有一頂轎子，轎身暗紅，頂部黃色的幡布灰塵僕僕。轎前左右各站了一位喇嘛, 手持轉經筒，帽沿兩側的經幡隨着誦經聲飄揚而起。
此時顏微正坐在轎中打盹兒, 一陣冷風吹進來，稚嫩的手忍不住裹緊了身上的袈裟，扶了扶頭頂的蓮花帽。
他們從涼州一路艱險終於到了長安城，日夜兼程讓人疲憊不堪。顏微傾身伏在案桌上，小小的手裡握着油酥燈，生怕轎身顛簸打翻燭臺，背後唐卡上的無量壽佛儀態端莊，彷彿一切盡在心中。
半夢半醒中， 顏微好像看見了獄中的阿爺。
記憶中的阿爺眉眼溫和，笑聲爽朗，每次見面都會抱着自己不撒手。
不過數月不見，他蒼老了許多。整個人形銷骨立，衣服上全是血跡，面色灰青，不似活人，委身伏在地上，胳膊大腿處的布料已經全被刮爛，露出的地方傷痕累累，腳踝上被鐵鏈磨開的傷口刺人眼目，顏微大哭着撲了過去，一遍一遍喊着：“阿爺，阿爺…”
柵欄外的一個着官服的人高聲道， “顏將軍，您看看誰來了？”
獄卒看清來者，行了軍禮， “見過王參軍。”
聽到女童的哭喊聲，顏茂元臉上好像有了一點生氣兒，匍匐着爬到鐵柵欄門處，緊緊握住顏微的手，顫抖地問 ：“ 微兒，怎麼就你一個，你阿孃呢？”
顏微哪裡知道阿孃去哪了，只知道那一天自己還在大院裡玩着，突然闖進來一羣藩兵。阿孃大駭，忙慌慌張張抱起自己往屋裡跑，想到這些，顏微心裡更加害怕， “阿爺…我不知道，那天阿孃讓我躲在牀下，囑咐微兒不要出來，然後阿孃就不見了…他們把我從牀底下揪出來，說要帶我見阿爺。”
顏茂元眼神頓時狠戾，擡頭怒視那參軍，厲聲罵道： “爾等豎子，勾結外夷，是爲不忠。領兵叛將，是爲不義。擄人親眷，屠戮百姓，是爲不仁。如此不忠不義不仁之事，按唐律，當誅九族！”
王參軍不禁嗤笑一聲， “這裡天高皇帝遠，唐律又能奈我何，長安城皆以爲顏將軍已倒戈，您何不順水推舟，與我們鍾節度使結盟共商千秋大計，堂堂大將軍如今卻淪爲階下囚，你那好聖人可有來救你？審時度勢，方爲俊傑，您說呢？”
說着狡詐狠毒的目光已經瞥向顏微，“您這小千金雖是稚子，可眉眼生的煞是好看。顏將軍好福氣，就這麼送到長安，豈不是便宜了那皇帝老兒。”
顏茂元一時微怔，雙目死死地盯着他，“你…是何意？援兵已經在路上了，我大唐的兵將各個驍勇善戰，豈會怕你們這羣口蜜腹劍的小人。”
王參軍朝前一步，離顏茂元更近一些，皮笑肉不笑耳語道，“有沒有援兵你最清楚不過，鍾節度使可沒那麼多耐心，你好自爲之。” 語罷擡手朝身邊的獄卒一揮， “來人，把這丫頭帶走。”
顏茂元微張着嘴，彷彿囁嚅着什麼，可始終沒說出一個字，眼睜睜看着女兒被獄卒拖走，耳邊迴響着她喊“阿爺”的哭聲。
他坐在獄中，雙目空洞，腦中全是被俘那天的場景。勸降的參軍眼中帶着輕蔑， “自古忠義豈能兩全，顏將軍蓋世英武不也落到這副境地，怕不是還惦記着祖上收復叛軍、擁皇復位的功名，不敢抗衡朝廷？如今大唐日薄西山，且不說那皇帝被朝中閹狗制若傀儡，邊境吐蕃、南詔、新羅、渤海國皆是蠢蠢欲動，若沒有節度使強行壓制，只怕早已禍亂中原。長安城裡的人還想高枕無憂，哼，聖人只怕也命不久矣。”
那時顏茂元寧死不降，一腔憤慨，只恨不能將隴右道叛軍挫骨揚灰。獄中每每思及妻女便情不自己，撿起地上的碎石塊臨摹着女兒的樣子。
不日，王參軍又來例行規勸， “你何苦冥頑不化，早一日歸降，也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不爲自己，也爲家人想想罷。” 顏茂元冷哼一聲，對於宵小之輩，他甚至不屑與之言語。
王參軍氣極，咬牙道， “不識好歹，看你能撐到幾時，到時可不要悔不當初。” 臨走前，他瞥見了地上的那副畫，畫中女童不過六七歲的樣子，雙目盈盈，雖年紀尚小，頗有鍾靈毓秀之態。遂輕輕扯了扯嘴角，心中暗道，這老東西也不算完全沒用。
王參軍在一個軍帳門口躊躇了一陣，似下定了決心般邁入帳中，單膝着地跪下， “ 鍾節度使，朝廷要吐蕃進貢轉世活佛那事，下屬有一計，此計粗鄙，望您莫怪。”
此時，隴右道節度使鍾綬丞正研究着作戰沙盤。連日來吐蕃犯境，朝廷知他謀逆不停施壓，已擾得他焦頭爛額，正愁無計可施，忽聽到有一計可施，趕忙開口， “但說無妨。”
王參軍道， “如今皇帝篤信道家，要以轉世活佛真身煉丹方以此長生不老，不如我們狸貓換太子，藉此機會和吐蕃結盟，往後也不必受制於人。”
鍾綬丞眸中似燃起一道光，盯着王參軍， “你的意思是……”
“顏茂元之女顏微與轉世活佛面容甚似，即使皇帝見過轉世活佛畫像，怕也分不出真假。”
言及至此，鍾統帥心下已然明瞭，稍作沉吟，便道， “顏茂元一心向唐，悍不懼死，不如就讓他的女兒發揮點作用，待我等鋪平道路，定不會忘了他。” 言罷，仰頭大笑。這些天沉靡之氣一掃而空。
顏微突然驚醒，環顧了一下四周，背後仍是那副唐卡，才發覺原來是夢。自從見過阿爺之後，那天的場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後來來了一個自稱是參軍的人問她， “想不想見阿孃？” 顏微年紀尚小，這些天不見雙親，連平時的玩伴也見不着，心裡一陣陣害怕，低着頭不言語。
“你阿孃在長安城，穿上這身衣服，我們護送你去長安，只要你一路聽話，很快就能見到你阿孃。” 那人說罷給她穿上了袈裟，戴上了蓮花帽。
一路上顏微常常會做夢，夢到阿爺時而呆滯時而恨極的目色，大院裡阿孃帶着自己用竹葉折蜻蜓，笑聲漫天，兩個畫面不斷在夢境中穿梭，擾的顏微心驚不已。
“到了長安，馬上就能見到阿孃了。” 想到這裡，顏微心裡安穩了很多，不禁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