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覺得帖子紅得刺眼,方涯若起身,找了個藉口檢查婚禮籌備情況,匆匆走開。
兩個符鳥已放飛,第三封請帖捏在手中,遲遲未發。
請帖被捏出了褶痕,其上安之素、墨泠兩個名字像是被誰施了咒術,只看一眼就能讓人被定住一般無法動彈。傳信符的咒訣拈在手中好久,卻始終沒有送出。
忍不住就去想若墨泠安之素趕來,再見到他們會是如何心情,只是未及細思就已覺失落難過,還有隱隱約約的妒意。常羲晃晃腦袋,妒爲惡,是壞人修爲的;她已經要嫁給方涯若了,從她答應的那一刻起,墨泠與她就再無干系,一心一意,她懂。
相見不如不見。
常羲閉了閉眼,咒訣改換,小小火苗自掌心躥起,眨眼間便將請帖舔舐殆盡。
失禮與否,她已無暇去顧及了。
方涯若步履匆匆,簡單交代過幾句便回內院去看望母親。
轉過廊角,還未到房間,便見到齊雪獨自站在那棵槐樹之下,白衣碧葉,青白相映。
“齊前輩?”方涯若有些意外,齊雪不常出門,自那日破解風水局後更鮮少來主臥這裡。按理說,方夫人尚在休養,齊雪雖因常羲之故不算外人,但也不因前來打擾纔是。
齊雪似是看出他所想:“我在等你。”
心思被看透於他而言不是什麼好事,方涯若不動聲色,一讓身子:“前輩請。”
齊雪面上波瀾不驚,但方涯若也知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既然說了特意等他,必是什麼重要之事,而此時與他相關的重要之事,無非是常羲。
難道……方涯若面色沉下,難道這樁婚事會有變數?
“方將軍。”進入偏室書房後,齊雪遲疑着開口,“那日那個鬼嬰……有蹊蹺。”
方涯若愣了一愣,這都過去幾日了現在才說有蹊蹺是不是晚了些?
“我仔細思索多日,那個嬰孩恐怕並非你妹妹。”
思索了這麼多天才得出結論這究竟該說是謹慎還是……慢?
“若說血緣,父母與子女雖爲至親,但血脈最爲相近的還是兄弟姐妹。”齊雪長眉微蹙,細細述說,“我那日用的招魂符,以你鮮血爲引寫她生辰八字,卻無法招她出來,之後換作以你母親至陰之血爲基的引魂訣她才現身,不合常理。”
方涯若神情也漸漸嚴肅起來:“那嬰孩既不是我妹妹,爲何會在這裡?”
“怕是你母親至陰之體,加之離夢病中最爲敏感,招引了孤魂當作女兒。”齊雪沉吟片刻,道,“且我這幾日反覆推算,以你妹妹八字看來,並非短命之相。”
“前輩的意思……”方涯若一震,“前輩是說,我妹妹還活着?”
“應當不會錯。你妹妹八字奇特,不好推算,但依稀可辨幼時大劫,大難不死。雖推斷不出富貴壽數,但絕不是早夭之命。”
方涯若心下一喜,若母親得知妹妹活着,多年痼疾或許終可不藥而癒:“那麼前輩可否推出妹妹身在何處?”
齊雪面露爲難之色:“恕貧道修爲淺薄,你這妹妹命局撲朔迷離,難以推算,但粗略觀之,她雖六親緣薄,也並非全然斷絕,你們應當有再見之期。”
方涯若抱拳俯身:“前輩之能孃親親眼見過,不知前輩能否將方纔這些,再與孃親說一遍?”
齊雪仍是猶豫:“十餘年來你母親將那鬼嬰當作親女,付出心血不亞於教養你兄弟,若是突然得知那不是自己的孩子,會否打擊過大……”
方涯若鬆出口氣,自嘲地笑了笑:“前輩此言差矣,有什麼消息會比女兒還活着更好?孃親這幾日一直灰心失意,恐怕只有女兒還在世這個消息,能激發她求生意志了。”
“不可不可。”齊雪思慮再三,還是否決,“你母親畢竟身患離夢之症,此時又是意志最爲薄弱之時,若是貿貿然告知,反而刺激過大有礙病症。”
“我去告訴爹。”方涯若再坐不住,急着去找父親了。
原處的齊雪還未發現他已離開,仍皺着眉在心中反覆推算:“這命局卻是奇怪,竟與師兄的有幾分相似。”
到底是乘奔御風,符鳥翻山越嶺,不出半日便至東都洛陽。易蘭旌正在臨一幅丹青,忽見一隻大紅紙鳥越窗而來,落上剛繪了幾筆的畫。
還在易府小住的徐筠眼尖發現:“咦,這是……常羲的符鳥?怎麼換紅色了?”
易蘭旌與徐筠並非修道之人,不知該如何解,手足無措了片刻,徐筠伸手,小心碰了碰。
那符鳥紅光一閃,化作一張請帖。
常羲要成親了。
易蘭旌與徐筠面面相覷,無不驚訝。
半晌,還是易蘭旌將走了神的徐筠拉回來:“開封阿泠那裡可有消息?”
徐筠想了想,喃喃道:“我記得前日有消息,說是因爲阿泠與安小姐在襄州退了婚,墨老爺子氣大了,阿泠一回去就被關祠堂家法伺候。眼下……怕不是還關着吧……”
易蘭旌又細看了一遍請帖,暗自估算着時日:“阿泠好歹是百凌門少門主,若是罰得太過將來如何威懾門派?再說此時安小姐的過錯佔大頭,至多罰阿泠跪幾日祠堂給安家個面子保全兩家情誼……眼下離常羲婚宴還有五日,你我快馬加鞭趕去開封需一日,助阿泠逃脫需半日,快馬趕去長安需兩日……應當能在婚禮前趕到。”
徐筠嚇了一跳:“蘭旌你這是……要勸阿泠搶親?”
易蘭旌丟了筆來回踱步,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還搖着頭:“不可不可,萬一路上有個耽擱,萬一阿泠那木頭腦筋堅持領完責罰才走豈非誤事?”
徐筠忍不住打斷:“蘭旌你可想清楚,那可是鎮國公家的喜事!若搶了他們家媳婦可就等於昭告天下我們三家跟鎮國公結仇啦!”
“這親不搶,阿泠必會後悔。”易蘭旌頓步,回首目光灼灼,“緣分難求,既然有這個緣,爲何要平白放過?”
徐筠一怔:“蘭旌你……”
易蘭旌移開了目光,言語間斬釘截鐵:“我今日就趕去開封,阿筠你直接去長安,若四日後我們未到,你就把常羲騙出來帶走。”
徐筠瞪眼,嚷嚷起來:“蘭旌你開玩笑?讓我在方將軍鎮國公眼皮底下帶人走?!嫌我命太長吧!”
“常羲與你不一向交好?”易蘭旌不以爲意,“她素來單純好騙,你只消隨便尋個由頭騙她出來即可。”
“毀人姻緣被馬踢!”徐筠賭氣撒手不管,“蘭旌你當我不知你心結?但常羲不是嶽姑娘,阿泠也不是你!你莫要將他們二人當成自己!”
“阿筠!”易蘭旌待要再說,忽聽下人跑着進來稟報:
“開封百凌門墨少俠來訪。”
長安鎮國公府內院,正房之內,鎮國公被方涯若藉口有事拉出去,常羲正無聊,見方夫人一人在房內,怕她獨處多思便進了房陪伴。
常羲其實很怕方夫人討厭她,先前與齊雪一道送走那孩子,雖說知道那樣纔是最正確的選擇,但到底近似奪人骨肉,再次面對她總擔心會讓她想起傷心之事或是遷怒於自己。
方夫人正閉目養神,其他侍女都被遣走,只有一個貼身丫鬟在側候着。常羲腳步已放得很輕,本只想看看方夫人,卻不想一湊近,方夫人便睜開了眼。
“夫人……”常羲訕訕,挪着步子往後退,“我只是來看看,打攪了……”
方夫人定定看她一陣,垂下眼:“無妨,坐吧。”
常羲大喜,忙搬來凳子在牀邊端正坐下,又從丫鬟手裡接過茶水,小心吹着熱氣:“夫人你喝水麼?”
方夫人目光柔和,似是忘了前些日子的傷痛:“你們很快要成親,我身爲婆婆卻不能替你操辦,委屈你。”
“不委屈不委屈!”常羲拼命搖頭,“只是成個親而已,你的身體重要!”
“是方家失禮。”方夫人柔聲道,“你是個好孩子,來日待你們有子嗣,必定好好操辦一場。”
子嗣……常羲懵懵懂懂,只想着方夫人既然喜歡孩子,那來日有子嗣,她應當能高興不少。
“我若沒記錯,你今年應當十七歲?”
常羲眨眨眼:“照師父撿到我的時候算,應該是十七啦。”
“十七歲……”方夫人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目光復又渺遠起來,“我的女兒,也是十七歲……你看,這世間就是這樣不講道理。我好不容易有了個女兒,不明不白沒了,你爹孃有你這樣好的女兒,卻不珍惜……”
“夫人……”常羲黯然,卻不是爲自己,而是爲她,“夫人與我一樣,註定沒有母女之緣。”
“說起來,哪有不疼愛兒女的父母,你爹孃拋下你,許是有所苦衷……”
常羲點點頭:“師父也是這樣教我的。夫人女兒若泉下有知,應當也會明白夫人憐愛之心的。”
方夫人扯了扯脣角,試圖轉移話題:“你可有線索?我知道涯若惦記着爲你尋父母,這幾日因我病情拖累,府中也抽不開身,對不住你……”
“夫人太言重了,其實沒什麼!”常羲忙道,“我本也沒什麼線索,師父撿到我的時候身上可作信物的也就一塊錦帕,還像是沒繡完的,就繡了條鯉魚和邊上一個容字……靠這個找人根本是大海撈針,不必心急,隨緣就好。”
“鯉魚……容……”方夫人茫然地重複一遍,突然攥住她的手,緊張道,“除了鯉魚與這個容字,還有什麼?錦帕是什麼顏色?魚和字是什麼顏色?”
常羲莫名:“白色的錦帕,除了這兩樣就沒有別的了,唔……魚是大紅的,字是水藍色的,收尾處還打了個旋兒。”
恍若驚雷閃過,方夫人臉色頓時煞白:“容……魚……容與……是容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