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姑姑認爲我是從何處知道姑姑的?”
安如媞揚起眉:“小丫頭想反客爲主?是我在問你。”
安之素笑了:“在姑姑這裡果真是混不過去的。多年來安家上下的確守口如瓶,小時候我也只知有個早逝的姑姑。”
安如媞看似漫不經心,敲打着木匣的手指卻可見微微顫抖。
“每年除夕,父親都會去祠堂守上一夜,起初我只當是習俗,但八歲那年,我好奇去探了探。祠堂門關着,我透過門縫偷看,看到父親捧着家譜發呆,好像還在自言自語。我在那偷看了很久,父親甚至連動都沒動,隔得太遠也聽不清什麼。後來我去問孃親,孃親只是抱着我不說話,我才更加好奇,十一歲那年終於尋到機會潛進祠堂翻了翻。”
“呵,敢想敢做,還真是有幾分像我。”安如媞道,“家譜上不過是個名字罷了。”
安之素脣角漾開意味不明的笑意:“放家譜的匣子裡有個暗格,正是裡面的東西讓我知道姑姑並沒有死。”
安如媞手一緊,下意識問:“什麼東西?”
安之素卻不細說:“這事我誰都沒告訴,自那以後,我也摸清了父親的規律,也學他那樣隔陣子就潛進祠堂看看。我於姑姑不過是個陌生人,但姑姑於我,卻已有幾分熟悉。”
“莫非……”安如媞失神,“那匣子裡,是我的消息?”
安之素點點頭:“裡面,有姑姑的生辰八字,還有姑姑從小到大的諸多舊事。”
“……”安如媞閉上眼。
“那字跡,是父親的。”安之素補充道,“姑姑離家後,父親尋了五年,一直到十五年前才又有了姑姑的消息。之後,每年都會有些姑姑的訊息添加進去,大多寥寥幾句,並不詳述。”
“他心中還是覺得我丟了安家的臉。”安如媞涼涼道,“何必呢,知曉我的消息,不過讓他心中再不痛快一次罷了。”
安之素並不接話,自顧自道:“父親沒有記錄姑姑離家的原因,也沒有寫明姑姑如今身處的具體位置,只明令安家弟子不得靠近晉州一帶。我心下懷疑,想着姑姑或許在此處,便來這裡試試運氣。”
“你是拿我這裡當避難所了。”安如媞道,“你既是我侄女,我自然不會趕你,但若你父親親自來抓人,我也不會幫你。”她起身,一雙眼審視着侄女,就像透過時光審視着當年的自己,“想清楚再做決定,但若一旦決定,就要自行承受後果。”
安之素也站起身:“我已經決定了。從我知道姑姑離家開始就一直在想,姑姑當年爲何要放棄安逸生活獨自闖蕩。這麼多年,我總算是想出了一個答案。”
“外面天高地闊,我也不應束縛於家中狹小天地。姑姑可以追求自由,我也可以。”
“自由?呵。”安如媞看了她許久,嗤笑一聲,不再多言。
常羲哭了很久,從小到大也沒有掉過那麼多眼淚,哭到後來反倒累了,眼淚成了漿糊,把眼皮黏在一處。
墨泠找到她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抱着膝蓋,頭埋在雙臂之間,整個人縮成一團,過一會打一個哭嗝。
“常羲姑娘,常羲姑娘?”墨泠俯下身叫了她幾聲,猶豫着伸手碰了碰她肩膀,“常……常羲?”
除了抽抽鼻子,沒有任何反應。湊近了看,似乎已經睡熟了。
墨泠不知道她爲什麼哭,細細想了一陣,覺得大概是受了傷,加之迷路見不着人,或許還有些想家,諸多原因撞在一時,觸景傷情吧。春節剛過,清寒料峭,她這樣睡着不是辦法。墨泠想將她叫起來回房去睡,但見她睡夢中都鼓着臉,似乎十分委屈的模樣,又有些不忍。
四周無人,墨泠嘆了口氣,除下身上大氅覆在她身上,又去揀了些枯枝樹葉生個小小火堆。
聊勝於無吧。墨泠默默坐在不遠處,仰望瀚瀚星河。
常有人作比天幕如盤星如棋,但就墨泠看來,漫天星辰雜亂無章,毫無規律可言,不如棋局經緯縱橫涇渭分明,但就是有人觀着星就參透了人生大道。現在,墨泠第一次認認真真觀星,也希望這凌亂的星辰能爲自己凌亂的心緒指點一二。
“我記得阿泠不愛觀星。”有人邁着緩和穩重的步子走來。
墨泠沒有動:“蘭旌。”
易蘭旌與他並肩坐下,看看常羲,放輕了聲音:“阿泠準備如何?”
目中茫然與天上星光相互輝映,墨泠沒有回答,反而重又站直身體,歉然地向易蘭旌俯禮:“墨泠在此多有不便,既然易兄來了,就勞煩易兄照看常羲姑娘。”說罷,也不等易蘭旌迴應,便逃也似的走了。
易蘭旌看在眼裡,也沒有叫住他。擡頭望去,星辰明滅,天幕就如同望不穿的濃墨,也不知濃墨那頭,究竟是什麼。
“從來情非緣……”易蘭旌輕聲自語,“無傾,不知你如今,過得可還好?”
常羲縮在那個地方直睡了半個時辰,一直到墨泠把安之素尋了來才被送回房間。期間常羲只迷迷糊糊醒了一次,朦朧間只見自己的胳膊搭在一人肩頭,連是男是女都沒看清,糊里糊塗地喊了聲師父,就又一腦袋睡了過去。
無端被認老一輩的安之素好笑之餘,也瞪了易蘭旌一眼:“你們就這麼讓她在風口睡着?”
易蘭旌滿懷歉意:“畢竟男女有別。”
安之素搖搖頭:“你們真是麻煩……既然找到,你和墨泠兩個人早就可以把她架回房的,或者叫醒也成啊,非要讓她在那凍半個時辰來找我,這不是捨近求遠麼!”
易蘭旌只是笑笑不語。
安之素又忿忿道:“墨泠也是,把我叫來自己一下就跑了,也不知道幫把手,太不負責任了!”
“阿泠並非……”易蘭旌下意識想解釋,又發現不知該從何解釋,索性還是保持沉默。
墨泠的玄色外袍還在常羲身上,看樣子安之素並未注意到。
許是連着幾天辛苦真的累了,常羲這一覺睡得安穩,翌日一早醒來時還愣了好一會都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怎麼到了這個陌生房間的。
她的行李也好端端放在桌上,昨天的事就好像一場夢,夢醒了,他們甚至還沒出發去找安之素。
所幸這與客棧全然不同的房間提醒她,這裡應當還是在山寨。
睡了一覺,昨夜的鬱結心情散了不少,常羲抖擻抖擻精神,出門去找墨泠他們。
不同於昨晚,一夜休息後,大多山賊都重新居職,路上遇到的衆人也都笑容滿面地打招呼,指個方向更是舉手之勞。
常羲認出幾個昨晚被她傷過的山賊,摸着腦袋赧然道歉,一溜煙照着他們指的方向跑去了。
“安師妹,與我回去。”
“墨師兄,你我並非良配,此種爲合作而行的聯姻太過荒謬,我絕不會回去。”
遠遠地便聽到聲音,常羲好奇過去,房內幾人似乎起了爭執,甚至沒注意到她進門。
墨泠皺眉:“並非如你所想,家父與安世伯早有婚約。”
安之素提劍,警惕地盯着他:“之素不願,師兄要逼我嗎?”
常羲看不過去,忍不住打抱不平,倒嚇了幾人一跳:“你幹嗎不願意?”
安之素見是她,語氣也緩和了些:“不喜歡。”
常羲更想不明白:“墨泠那麼好,你爲什麼不喜歡啊?”
“比他好的多了去了,我都要喜歡?”安之素衝易蘭旌與徐筠擡擡下巴,“別人不說,我看那兩位公子就比他好。”
常羲左看右看,看看易蘭旌又看看徐筠:“徐筠囉嗦,易蘭旌無趣,明明是墨泠比較好。”
易蘭旌苦笑。
徐筠摸摸鼻子:“不講理,我哪裡囉嗦……再說明明阿泠比蘭旌無趣多了。”
安之素無力:“就算他們倆不如墨泠,天下之大也有比墨泠好的,我爲什麼非要嫁他?”
“不可能!”常羲卻搖頭:“不可能有人比墨泠還好的!”
“咳……咳咳咳咳。”正在喝茶的徐筠嗆住。
安之素不悅,眉間蹙緊,說話也不斟酌:“他那麼好,那你去喜歡啊?”
“我……我……”像是被窺破了天大的秘密,常羲臉騰地紅了,結結巴巴“我”了半天,突然一跺腳,鼓着臉氣勢洶洶:“我喜不喜歡不關你的事!反正就是不許你欺負他!”
誰欺負誰啊,安之素腹誹,正要反駁,卻是墨泠面無表情地攔住常羲:“這是在下與安師妹的私事,無需姑娘插手。”
常羲愣住,像是驟然吞了顆夏日裡尚未成熟的青楊梅,吐不出來又難以下嚥,堵在心口被迫着一遍遍嘗那種最酸最澀的滋味。雖然她向來愛吃酸食,此時卻被這種味道折磨得幾乎難以呼吸。
墨泠再沒有看她,只是面沉如水地望着安之素:“無論如何,你都要跟我回去。”
霧氣矇住雙眼,大約是沾染上的水珠太過沉重,眼睫被墜得垂下無力擡起,常羲失神盯着地面,擡手抹了抹眼:“你們的私事,我不管了。”一轉身便跑。
安之素也瞧出端倪,細想之下更爲失望:“這位姑娘好心幫你,你卻這樣冷聲冷氣待人家,真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出你好的。”
墨泠不答,只沉沉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