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宗宗主

方月蘅知道“他們”指的就是這些年追殺慄兒的妖魔鬼怪,慄兒身系此等關礙,自己也不便再聽,遂捏捏她的手,轉身進了茅屋,開始擺弄昨日巖谷等人留下的鍋碗瓢盆。

慄兒看了方月蘅的背影進入屋內,方開口道“那日我已絞碎了他的妖靈,他的行蹤絕不會被他們知道,我只要在這裡待五年,待我有了自保之力,自然會離開,我…絕對不會連累其他人!”

“絞碎妖靈…你如果真能不讓他妖靈遁脫,也不會一直被人追殺,那就是說…你的伴生獸已經覺醒天賦了?”

慄兒見他一句話便點破了關礙,也不由得生出些許期望,答道“是那日蘅姐姐餵了六點一粒魂丹。”

那少年也輕舒了口氣“我還以爲掩藏你的行蹤纔是最難的,既是這樣,那這件事就好辦了。”

過了半晌,慄兒輕推開茅屋小門,方月蘅正靠在竈臺旁火炕上打盹,她幾乎一夜沒睡,早已是支撐不住,慄兒走上前去輕聲喚她“姐姐,醒醒,我們回去。”

柳穿魚年不過不惑,卻已執掌青冥一派二十年有餘,從十幾歲青蔥少女扛起師門重擔到現在,歲月對她也分外刻薄。

“師弟說‘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柳穿魚眉頭一動,輕笑出聲“美人遲暮怕什麼,紅顏易老又能怎樣,凡夫俗子才着意容顏,我只要青冥派長盛不暮,榮耀不衰!”一雙入鬢劍眉緊皺在一起“我青冥一派…必不會再受當日劫難!”

正想着這些,忽聽得外廳傳來叩門之聲“掌門師祖,弟子巖谷求見。”

除了師祖親自講道的日子外,巖谷也甚少見到柳穿魚,不由也有幾分膽怯,又思及今日所稟,事關重大容不得自己再猶豫,便定定心神,小心翼翼拿出那枚青冥木令。

木令上斑斑血跡仍未拭去,如同一把利刃刺進柳穿魚心裡,柳穿魚猛地站起身來,抓住青冥木令便問道“哪裡來的,時缺山他?”巖谷面色黯淡道:“掌門師祖,時宗主他已經…不幸身故了…”

柳穿魚拿到那木令時,便知時缺山或已遭不測,神色數變後似漸冷靜,只轉頭看向那位少年。

“這位少俠是?”

那少年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行禮,開口道“在下風遙,見過柳掌門。”

“橙蘿那日跟我提起本次試煉有一少俠過陣而未入門,觀其神態必是身懷不凡之處,今日得見,果然是一少年英雄。”

少年連推不敢,便緩緩將事情經過講與衆人。

少年姓風名遙,幽樑郡人,自記事起便跟着當地的底層幫派,靠着坑蒙騙偷過日子混飯吃,長到十歲左右,仗着身子輕便靈動,最爲擅長的便是翻牆行竊,只是他沒習過武,又毫無內力,不過是一下手把子,只不過在這下九流的幫派裡倒也夠用了。

那日翻進一大戶人家偷竊,不小心誤聽了秘密,被人發現,也不知這機密是何等重要,對方竟是派出五六個人追了出來,他也不過才十歲,平日縱是小偷小摸慣了,被主家發現最多不過抱起頭來求饒,挨頓打也就罷了。這次卻見對方個個手持刀兵,是真個要滅了他的口,這等陣仗他哪裡見過,早嚇破了膽,慌不擇路一直逃到了郊外。

最開始還能靠一身體力撐着,跑到後面力氣早就耗光了,那幾人是越追越近,他扭頭看了一眼,那幾人已追到了身後,頓時嚇得腳一軟一個跟頭摔下來,眼見眼見着就要被亂刀砍死。

正巧這時時缺山路過,看他一副營養不良破衣爛衫的樣子,混以爲這可憐的娃娃竟要被歹人所害,慈悲之心大發,遂擊暈了追殺他的那五人,把風遙救了起來。

風遙常年在街頭廝混,最知道的就是抱大腿,看見眼前這人隨手出招就從那幾個凶神惡煞的人刀下救下了自己,雖已經嚇昏了頭,也牢牢記着“抱大腿不積極,必是思想有問題”這一活命準則。當即毫不猶豫的“砰,砰,砰”磕了三個頭,口中嚷着“大神仙,大神仙,求求您收我當徒弟吧!”

時缺山見風遙實在瘦小的可憐,又是這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抱着自己哭求,豈有不動惻隱之心的,便也就將他帶在了身邊。

柳穿魚聽到這裡點點頭“八年前,時宗主確實下山遊歷過三年。”

風遙黯然地低下頭,“此後時宗主帶着我,由幽樑郡一路北上,過隘口,又西行至中衛、崑崙,這樣遊歷一遍,最終又回到了幽樑郡,時宗主問我還要不要回去,我本就無父無母,待在哪裡都是一樣的,便又跟着時宗主來到了毗陵縣。”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慢慢陷入回憶之中,最後低到像在喃喃自語一般。

沉默一陣後方突然從回憶中驚醒過來,頓頓聲又恢復了往常的疏朗神色“後來我便開始自己闖蕩,虧得那兩年多來時宗主對我的言傳身教,矇騙偷搶這種下三濫行當當然再也沒做過,平日也就靠給人幫幫忙,賣賣體力養活自己。那日去..也是受人之託,在路上見到木宗標記,我跟時宗主遊歷兩年餘,並未見他用過此標記”

“那日我在趕路,途經瓦屋山,見山壁上有一寸許深印記。我同時宗主遊歷兩年餘,多次身陷險境也從未見他用過此暗記。

只是臨分別時,時宗主將此印記畫於我瞧,箭上之竹,與那石壁上所印一模一樣。

時宗主告訴過我,這是木宗最爲緊急的暗記,非事關青冥一派生存根本萬不可用。我沿着那暗記一路追蹤,那印記越來越淺,到最後已幾不可見,地上卻有了斑點血跡,我心裡知道不妙,但仍抱着一絲僥倖,直到我看到木宗主...”

風遙壓抑了一下已有些嘶啞的聲音,停頓半刻又回憶起來。

時宗主被三個黑衣人圍攻,那些黑衣人明明沒有用任何武器,時缺山卻不知被何物所制,竟像是被死死壓在地上,全身血液從毛孔肌膚七竅噴出,地面早已染紅一片。

風遙自小無父無母,記事起便跟着幫派混飯吃,飢一頓飽一頓,沒騙到銀子免不了挨老大頓打,偷了銀子被事主抓到更是無數次被打的死狗一般,何曾有人關心過他分毫。

那日眼瞅着要死,卻被時缺山這一個陌生人所救,從此帶着他走遍大好河山,教他武功,誨他爲人。兩人也曾數次面臨生死,時宗主次次將他護在了身後,保得他周全。

師父二字說來容易,如師教你本事,如父護你周全,時缺山雖從未承認他是他的徒弟,卻是真的做到了一個師父的責任。如今眼看到自己最敬愛的人像這樣被人圍攻幾近慘死,風遙早就失了理智,像一隻失去父母的絕望小獸一般,紅着眼睛發瘋一樣衝了上去。

時缺山尚且被那些黑衣人打的毫無還手之力,更何況年僅十八歲的風遙,其中一個黑衣人只是稍微擡起右手,手上一層黃霧圍繞,捲起一片風沙,他右手揮出,風遙就倒仰着飛了出去摔在地上,口中狂噴血不止。

他摔倒在地,後背的木劍硌得生疼,這纔想起來自己還有武器。那木劍柄已被他口噴鮮血染紅,他也並不理,抽出木劍又衝着黑衣人殺了過去。

“殺死他們,替師父報仇”風遙腦子裡早已沒有了其他念頭。

“殺死他們!”

“還我師父!”

還是那個黑衣人,看着風遙眼裡滿是嘲諷,但卻並未像方纔那樣出手將他打飛,而是任由風遙衝到了幾人十丈近的地方。

那黑衣人譏笑一聲“想替師父報仇是嗎?想殺了我們三個是嗎?呵呵,真是一副父慈子孝的樣子,既然你這樣在意他,不如,你也來嚐嚐你師父現在的滋味。”

地面驟然升一股巨大的吸力,風遙毫無招架膝蓋一軟,完全支撐不住趴在了地上。從指尖開始,渾身骨頭像是一點一點慢慢被碾碎,痛的他想大吼,卻叫喊不出任何聲音。

“有趣,但還不夠”黑衣人大笑一聲,看向另一邊趴着已昏迷將死的時缺山,他手臂輕擡,時缺山整個人由於巨大的痛苦像垂死的魚兒一般痙攣反跳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用眼睛死死盯着那黑衣人。

“看那邊,那有個小傢伙,是不是更有趣了。”

時缺山被血模糊了的眼睛緩緩轉動,這纔看到風遙,風遙身上此時也開始有微薄的的血霧從指尖髮梢噴出,就如同剛纔的他一樣,時缺山猛地瞪大了眼睛,渾身扭曲抽搐,發出絕望的嗚咽之聲。

風遙痛極了,也怕極了,這些黑衣人的招數,顯然不是“人”能做到的,他們是妖怪。

只有妖怪,才能不動用兵器,如屠豬狗一般殺死他二人,今天自己和師父就要死在這裡了。

師父…師父剛纔也是這樣痛吧,死,他不怕,只是白白死了,卻仍然沒有救得了師父。曾經無數次他被師父牢牢護於身後的時候,無數次師父明明可以一人脫身,卻被他所累身受重傷的時候,他都在心裡暗自發誓,一定要成爲天下第一強者,保護師父,再也不讓他受一絲傷害。

而現在,那些誓言都要落空了。黑衣人強行救醒師父,明顯是要師父看着他一點點流乾了血,要師父眼睜睜看着他死掉。

到最後,還是他傷害了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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