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望向場間的衆人,眼神變得愈發陰冷起來。
血液帶着溫熱,他的眼神卻比融雪後的長安還要冷。
這裡不是長安。
今夜也沒有下雪。
但是下了雨,很大,很久的暴雨。
雨什麼時候停?
王七的右臂突然之間變大數倍,蟠紮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彷彿隨時要爆開,彷彿他將身體內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了起來。而更加怪異的是,他的左臂、身軀、腦袋、雙腿都同時開始萎縮,如同一個漏水的酒囊!
他的身體開始變得極不協調,因爲右臂實在太過巨大而垂在地面,看上去就像剛出生的一位醜陋的嬰兒,卻擁有了世界上最強大的一隻手臂。
這幅畫面太過詭異,無論誰看見了身體內都會逼出冷汗。
王七不用擡起手,只需要將手張開,手掌便覆在了地面上。
他嘴脣喃動,念出一個古老而晦澀難明的一個字。
隨着他這個字念出,他右臂開始漸漸變小,猶如其內磅礴的力量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盡數從他手掌內涌出,流入了大地中。
就在這個時候,他手掌覆蓋的草地出的積水,開始生出了一片冰晶。
緊接着,越來越多的冰晶出現,瞬間凝成了一塊透明的冰。
賢一躺在地面上,還來不及看清王七掌心的變化,便覺得四周的溫度急劇的降低,身子開始變得有些冷了起來。
冰層迅速蔓延,擴散至方圓數裡,露出湖水錶面呼吸的魚兒受了驚嚇,快速朝着湖底逃竄。
就在這時,雨停了下來。
因爲每一滴雨水都化成了黃豆大小的冰粒,落在了冰面上。
方圓數裡,變成了一個冰雪般的世界。無論是草叢中的灌木,還是凋零了落葉的大樹,表面上都覆蓋了一層透明,彷彿長安城裡手藝最好的師傅刻出來的冰雕。
唐君墨與賢一無力再戰,啞巴老人與書生正在和肖張交手,二百八十七名唐家騎兵都倒在地面上,有的已經與結冰凝爲一體,不知死活。
誰人能阻?
王七此時身材佝僂,像是一個侏儒般,雖然虛弱不堪,但他依舊無敵。
他笑了起來,面目猙獰,看向其他人的眼神猶如在看一堆死人。
突然之間,更遠的地方,一支漆黑的箭從同樣漆黑的森林中射了出來。
箭出,箭尖便開始燃燒起火焰,朝着劍身迅速蔓延。
這是一隻火箭。直指王七眉心。
王七眯起了眼睛,就算他此時已經不足全盛時期三成的實力,但那射箭的人也受了重傷。連秦無名都能徒手接下的一支箭,他怎會有懼意?
更重要的是,這支箭雖說聲勢驚人,但在他眼中卻速度太慢,如何能將他射中?
王七身體朝着後方仰去,此時箭至,箭尖帶着一股螺旋的白色氣流,從他雙眼前不足半寸的上空飛過,高溫瞬間烤焦了他的眉毛。
但也僅此而已。
王七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決定待會先取了那位國師大人與唐家公子的性命,再去將森林中躲藏着的那個人殺死,至於那些礙眼的士兵就不用去管,應該沒有幾個人能活下來。
率先取了最重要人物的性命,殺用箭者以泄恨,卻不被衝昏頭腦,同時還能保留殘存的實力,等待機會投入另一處的戰鬥中。
他的想法很好,殺人的順序也很合理,甚至在這半個呼吸的時間中,他已經將戰場上所有的情況都分析了一遍,確保不會出差錯。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他保持朝後仰,等待火箭從眼前飛過去的時候,在他身體的陰影下,憑空多出來了一柄劍。
劍與箭相同,都是要殺他。
但又有些不同,因爲這支箭劍藏的更加隱秘,直到靠近他身體三寸的距離才被發現。並且更加精準,更加狠毒,更加陰險!
賢一艱難地擡起頭,不顧身體內骨碴刺穿血肉的疼痛,也要將王七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
與其說他再看,更不如說他在等待。
事實上,今夜他已經等這柄劍很久了。
王七大怒,顧不得頭頂上火焰燃的最兇猛的箭尾,將全身所有的力量都運用在了身體右側的肌肉上,欲使身體朝着右邊翻滾,躲開這一劍。
因爲他驚恐的發現,如果不避開這一劍,這把劍必定會從他背後穿過,刺穿他左胸下方的心臟!
三寸的距離,從發現到憤怒,再到思考如何避開,王七的反應可以說已經接近人類的極限。
生死關頭,由於對死亡的恐懼,人類往往能獲得強大的力量,或者說逼出身體內更多的潛能,創造各種無法想象的奇蹟。
但這並不代表着他能避開這一劍。
因爲這把劍實在太快,不是接近人類的極限,而是超過了人類的極限!
人類的極限是什麼?在大陸上公認的說法,主宰境的強者才能做到的事情,便被認爲超過了極限。因爲他們覺得,踏入主宰境的強者已經不是人,而是趨近神話故事中的一種存在,喜歡尊稱之爲聖人。
就像冰糖葫蘆不是葫蘆一樣,聖人也不是人。
主宰境,或者說聖人能做到的事情?比如說憑藉對天地元氣的操控懸浮在空中,比如說將殺氣凝聚成實質,用目光殺人。
比如說這柄劍。
是的,可能是因爲王七從未像現在這般弱小過,此時在他心中堅定地認爲,這便是主宰境強者刺出來的一柄劍。
弱小不僅是指的實力弱小,還有心理承受能力的弱小,王七鼻子一酸,在面對生死之間莫大的恐懼的同時,差點便哭了出來。
他終究沒有哭出來。
因爲這個時候,劍尖終於抵在了他後背乾枯的皮膚上,沒有任何停滯,刺穿了他的心臟。
緊接着聽見一聲爆炸的聲響,劍身上所攜帶的劍氣將他的血肉絞的粉碎,王七依舊做着死之前的動作,在冰面上翻滾出數丈遠,才漸漸停下。
他胸下心臟處多出了一個嬰兒腦袋大小的空洞,鮮血放肆溢出,連同着破損的內臟流了一地。
一念境巔峰的強者,日後有可能跨過那道門檻的存在,便這樣死了。
一位身穿黑色緊身衣,帶着一副唱戲用的面具的男子出現在場間,他看了肖張等人交戰的方向一眼,便重新隱入了夜色中,消失不見。
賢一看着冰面上散發出微弱的光芒,直到眼睛盯的發酸,都也無法看清那名男子是如何消失的,心中不由感慨手段奇妙。
他在心中默默稱讚了幾句後,將目光望去另一側,結果剛松下的一口氣又提起。
書生身形搖搖欲墜,長衫上沾了不知道多少的血液,在他的腳邊攤開着一卷佛經,不斷地有晦澀的金色字符從佛經中涌出,化成了一條條金色的鎖鏈,將肖張束縛住。
而那名啞巴老人處境同樣糟糕,披頭散髮,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着,神情萎靡。
“我說過,這一招對我不管用。”
肖張身上也有數道傷口,流出的鮮血如濃墨,蒼白的皮膚下方的血肉卻和焦炭一般漆黑。他雙眼中猶有怒火,但語氣已經平靜而自信。
“今夜你們註定戰敗,將那人交給我帶走,我饒你們其他人一條性命。”肖張緩緩說道。
書生聞言大怒,他那把破爛的傘早已經不知道被扔去了哪裡,逼急了眼哪裡還顧得着什麼君子氣質與讀書人休養一類的事情,破口大罵。
“老烏雞,你在忽悠你義父?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你這個畜生打都打不死,但你義父智慧無雙,用屁股想都想得到損耗極大,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在平康城外的時候,賢一便見過肖張所受傷勢恢復的極快,自然知曉其中的恐怖之處,也明白書生說的有一番道理,這樣的功法必然損耗極大,體內的元力總有用完的那一刻。
賢一想到這裡的時候他看了唐君墨一眼,老烏雞是否形容的恰當暫且不提。在罵人的時候不忘以義父自居,既佔着便宜又不會將自己也罵進去,這種說髒話的實力和技巧恐怕也只有唐君墨能相媲美。
唐君墨讀懂了他的這道眼神,有些惱怒,說道:“這又關我什麼事!”
再往場間看去,書生罵人的同時手中的動作一點也沒有停下,從腰間取下了那個有兩道裂縫的木盤,朝着肖張的頭頂扔了過去。
那塊木盤不知道用什麼材質製成,紋路極爲細膩,又給人一種金石的質感,感覺很是奇妙,盤裡淺淺堆着一層極細的黃沙。
這是一塊沙盤。
沙盤出現,眼前整個世界都彷彿進入了沙盤之中,那層淺淺的黃沙在空中飛舞,然後落下,便把天地的顏色塗黃。
黃沙有時如水,因其柔,故勝堅強,故憐弱小。
肖張的雙腳也陷在黃沙中,他清晰地感覺到沙底傳來的吸噬力量,神情變得凝重起來,極爲艱難地提起右腳,想要向前踏去一步。
這時一頁佛經自燃了起來,很快便化爲了灰燼。於是那些飄起的金色字體比劃更重了一分,那條束縛的鎖鏈愈發結實,肖張無法破開。
忽有風起,席捲起黃沙,凝聚成了一把刀,朝着肖張的脖頸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