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大家坐了一會,吃了點水果,許母的精神好多了,她的病只是間歇性的,只要不觸動不發作,大抵還是挺和藹的一個老人家,她甚至還略帶歉意地對紀清淺說道:“姑娘啊,我的腦子有些不好使,如果做了什麼出格的事,你可別笑話我啊。”
然後又不住數落埋怨兒子。
“至陽你也真是的,我糊塗了,怎麼你也跟着犯糊塗,就這麼站着讓我打?你就不知道避一避嗎?”
許至陽勉強笑了笑沒作聲,許母看着兒子臉上的指痕又要自責落淚,幸而瑩瑩及時大叫一聲混了過去。
“許媽媽,我要看電視。”
許母忙收了淚道:“好好好,我給你開電視。”她第一眼見到瑩瑩這麼乖巧的孩子就疼到了心裡去,忙起身去打開電視,瑩瑩朝紀清淺眨了眨眼,意思即說我這招乾坤大挪移還使得不錯吧,紀清淺笑着點頭。
電視裡熱熱鬧鬧地正在演一對新人結婚的場面,紀清淺彷彿突然間想起了什麼,低頭在包裡翻找了一會,臉色漸漸凝重,許至陽看她找了半天一無所獲,問道:“紀姐,你丟了東西嗎?”
紀清淺皺眉說道:“我的手機不見了。”
許至陽問道:“你會不會是落在車上了?”紀清淺這時也想了起來,早上坐車來的時候,瑩瑩一直睡在她懷中,她曾經接過王佳妮的電話,後來又將手機調成了震動,估計當時順手就將手機擱在了車裡。
“是了,我落在車上了。”紀清淺心中忽然涌上難以覺察的失落。
許至陽驀地站起身:“我去給你拿回來,你在這等我一下。”
紀清淺急忙說道:“不用了,我又不急着用它。”這裡的鄉路並不十分好走,岔路多路又不平,車子只能停在村外,而從許家走到村口再走回來起碼要花上半個小時。
“可是紀姐你在等電話不是嗎?”許至陽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反問。
紀清淺只是搖頭,許母卻笑道:“讓至陽去拿吧,萬一你的家人朋友有事找不到你怎麼辦呢。”
“家人。”紀清淺反覆唸叨這兩個字,心底有絲苦澀泛上來,她的家人遠隔千里,而且早把她摒棄在了家門之外。
夢裡魂裡,她也渴望再次聽到父母的聲音。
瑩瑩卻在此時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許母摸着她的頭道:“瑩瑩去至陽房裡休息會吧,知道今天家裡要來客人,被褥枕套我全換了新的,乾淨着呢。”
瑩瑩的精神本來就比一般人要弱,她擡手揉了揉眼睛說道:“那我就先去睡會,紀姐,待會你可記得一定要叫醒我,至陽哥哥答應帶我去釣魚的。”
“好啊好啊。”紀清淺答應了,帶她到牀上脫掉外衣,拉上被褥蓋好,眼見她慢慢合上眼睡得呼吸均勻,許母嘆了口氣低聲說道:“這孩子怪可憐的,年紀輕輕怎麼就得了這樣可怕的病。”
“她很堅強的。”紀清淺凝望着她無邪的睡顏,“她樂觀自信,這一點比許多大人都要強。”
許母似有所感,輕聲說道:“其實至陽這孩子也很堅強,他從小和他父親的感情就好,老伴逢人就誇這個兒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那知天有不測,十八歲那年他父親發生意外去世了,臨危時曾緊緊拉着我的手,叫我一定要瞞着至陽這個消息,就怕影響了他當年的高考,後來他回家知道後,不飲不食跪在他父親遺像前三天三夜,任誰勸也不起來,然後就大病了一場,人瘦得幾乎脫了節,我們都以爲他會支持不住,最後他還是挺了過來,收拾行李一個人去了學校,從此他的大事小事再也沒有讓我們操心過。他越懂事孝順,我反而越心疼,只恨自己身體不好,什麼忙也幫不上不說,還盡給他添麻煩。”一邊說一邊幽幽嘆氣,混濁的淚水又開始往外流。
眼看許母又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紀清淺怕觸動她的病情,一時不怎麼敢接口,轉頭四望,發現牆上掛着許多獎狀,桌子上也有各樣的獎盃,從小學初中到高中各式各樣琳琅盡有,於是岔開話題故作新奇地問道:“許媽媽,這些全是許至陽的獎狀嗎?”
談到兒子往日的輝煌經歷,許母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轉移,臉上慢慢有了笑容,一張張指着對紀清淺解說道,這是至陽小學連續五年的三好學生獎狀,那是他初中數學競賽的獎盃,這是他省級校園徵文比賽的獲獎紀念,那是他大學時辯論賽的冠軍獎品。
末了說道:“我記得他小時候還拍了很多相片,我拿相片給你看看。”許母興致沖沖地便要去翻許至陽的抽屜。
“咦?怎麼會找不到呢?難道是我記錯了,不是放在這裡嗎?”抽屜中沒有找到相冊,許母不甘心地四處望望,凝神思索。
“找不到就算了吧。”紀清淺不忍見老人爲這點小事傷神。
“在這裡,肯定在這裡。”許母一拍掌,笑逐顏開,“就在這個櫃子最上一格。”她一邊說一邊真的搬了椅子便要往上翻,紀清淺嚇了一跳,老人家這麼大年紀,翻上翻下可是件很危險的事,連忙叫道:“許媽媽,這裡太高,危險危險。”
她還來不及上前阻止,許至陽便風也似地衝了進來,一把攥緊了母親的手,一張臉雪白一片,顯見是驚駭至極,連聲音中都發着顫。
“媽,你幹什麼,快下來!”他幾乎半抱着把母親從椅子上扶了下來,不知是不是紀清淺眼花,似乎還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絲慌亂的神色。
“哎,你們也在大驚小怪了吧,我不過是想拿你小時候的相片看看,看你急成什麼樣子了。”許母正在興頭上,猛然間被人阻止,有些不大高興地嘟嚨着。
許至陽掃了那個櫃子一眼,低聲道:“媽,你也不看自己多大年紀了,這麼高還敢往上翻,萬一摔着了怎麼辦?”
“怎麼會呢?我平時不也翻過嗎?”許母仍不服氣,“那你拿下來給我們看看。”她指着櫃子,頑強地堅持着自己的要求。
許至陽卻沒動,只低聲說了一句:“媽,你鍋裡燉的什麼?我好象聞到焦糊的味道了。”
“啊!是銀耳蓮子湯!”許母大驚,“我都燉了一中午了。”
“那媽你還不快去看看,燉糊了就可惜了。”許至陽輕輕一句話就打消了母親對他照片的念念不忘,拔腿就往廚房跑。
紀清淺不禁菀爾,“你媽媽童心未泯,真是一個很可愛的老人呢?”
“如果我媽不得這個病,她的脾氣會更好。”許至陽淡淡看了紀清淺一眼,目光中說不出是什麼神色,嘆惜傷感痛恨兼而有之。
這樣的眼神清冽如風,看得紀清淺心內疑惑不安,與許至陽認識的日子其實已不算短,但這幾日來的種種情形竟讓紀清淺恍惚覺得,她對許至陽的瞭解僅僅只停留在表面階段,而他的內心深處,是她想像不到的一片深海。
他轉過身站在了窗前,他的臉籠罩在了光線的陰影裡,整個人彷彿一尊上古的雕像巍然不動,目光深沉點點泛光。
他沒有哭,然而他此時渾身那種無所不在的悲傷憤怒,卻是顯而易見的。
等他再回過頭來時,又變成了那個溫和無害的鄰家男孩。
“紀姐,你先陪瑩瑩休息一會,等她醒了我再帶你們去釣魚。”
許至陽剛走瑩瑩就一個骨碌翻起了身,紀清淺失聲笑道:“好啊,原來你在裝睡?”
瑩瑩委屈地說道:“我本來是睡着了的,誰叫你們的動靜太大,把我給吵醒了呢。”接着又嘻嘻笑着湊過來道:“至陽哥哥不讓我們看他的照片,咱們偷偷地拿來看看好不好?”她嬌憨頑皮,又是個行動派,有了想法就要付諸實施,也不等紀清淺回答同意,穿上鞋子就想往椅子上爬。
“瑩瑩,這樣是很不禮貌的,你下來。”她壓低聲音喚道。
“嘻嘻,他不讓我們看,肯定是他小時候特難看了,那我就更想看一看。”。
按理說紀清淺該阻止,但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她的心中影影綽綽泛起了無數的疑慮,就象一堆散亂無比的絲線,而第六感告訴她,這根就是最清晰的一個頭緒。
櫃門拉開,瑩瑩找了一會,驚咦了一聲道:“這人是誰?”從裡面拿出了一個大大的相框,白底黑框,應該是一副遺像。
“難道是至陽哥的爸爸?可是他不是說,相框已經拿到城裡去修了嗎?”她把相框翻來覆去地看,並沒有發現任何殘缺之處,不由更奇怪了。
不用再看了,紀清淺心裡已全有底了,寒意如冬的冰雪,從腳底漸漸向全身蔓延。
許至陽對看照片過於激烈的反應,還有他近幾日的古怪言行,她通通都知道謎底了。
她早該想到的,他和那個人,容貌確實有幾分相似之處。
可是那個人,已經消逝很久了,卻不料是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