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啥?”禁軍統領一手端着自己,一手叉在腰上,姿勢古怪地追問。
佘青十分柔順地重複了一遍。
“你不怕死麼?”
那統領終於確認自己並未聽錯。
——但這話蹊蹺。這句話本該是公差問人犯纔對,現今卻是人犯在問公差。
這位公差今時精蟲上腦,實在無法去思考如此不合常規的問題,只是下意識地答,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死算什麼,風吹不過碗口的疤!”
“哦。”佘青瞭然地答了一聲。
“你……”統領一對大粗眉毛擰起來,隱約知道有些什麼不對,但又說不起來。
佘青嘴角微微一勾。“那就來吧。”
那統領倒也不是太蠢,忽然醒覺過來。
“你想咬掉老子的寶貝?沒門!”他扶着自己的寶闊步走到佘青身後。
鐵鏈微響。
那統領歡叫了一聲。
“好……果然……好銷魂……嘿!”
鐵鏈開始有節律的輕響起來。
十數聲後,那統領忽然重重地呃了一聲,身體凝頓。
“嗯。”佘青輕輕嘆了口氣。“算是不錯了。”
那統領抱住佘青,在他耳邊亂吻,眼中竟是一片癡心愛慕神色。“……你真好,老子這輩子都沒見過你這麼好的貨色,要不是你是欽犯,老子一定想辦法把你弄出去…………好歹老子也算和皇帝平起平坐過了……”
“可是你會比他先死。”
統領沒在意聽,半日才猛然醒神,“老子爲什麼會死?”
“因爲……”佘青客氣地微笑了下,“……所謂□□,本是毒蛇而已。”
“毒蛇?”
那禁軍統領走出天牢不久,忽然回味起這句話來。
“水蛇還差不多吧……”
一股奇怪的**感覺,慢慢從他□□頂端升起,傳入小腹。
“……弄了一下,好像是餓了。”他快步向宮門走去。
——但那**感覺卻從小腹向上遊走,穿過五臟六腑。
他“呀”了一聲,只覺心被一隻大手揪住,動彈不得。
**傳到背脊,沿着脊骨上升,竄到天靈。
粗豪一個身軀,如一塊死木,平板板地向後倒去,在晨光中發出咚地一聲巨響。
七竅流血,已無生機。
佘青在牢中嘆了口氣。
“□□取命的事情,我五百年前就已收手……人生不易,何必尋死?”
他饒有趣味地將自己從鐵鏈鐐銬中脫了出來,好好整理了下衣衫。
天上法網,在晨光中變得黯淡。
塗山白泉。
“喝什麼茶?”塗九歌抱着一排茶罐,詢問佘雪晴的意見。
佘雪晴微驚。“你……”
“……龍井吧?”他邊拈茶葉,邊以熱水洗杯,一手茶藝,出神入化。
“你破修了?”
“你說閉口禪?”塗九歌微微一笑,將茶杯推倒佘雪晴面前。“當年我在塗山等‘他’,沒想到‘他’來時重傷,我一急就破了禪功,給‘他’療傷。”
佘雪晴垂眸。“是‘他’命你來帶我出山?”
“是。”
佘雪晴抿一口茶。
碧雪天青,甘醇馥郁。
“你先前殺的那些是紫竹林門人,誅仙罪重。”佘雪晴擡眼看塗九歌。
“罪?”塗九歌一笑,雪白牙齒,毫無機心。“——此物我有甚多。你要嗎?”
佘雪晴恍然。“原來如此,多謝你,我不要了。我自己亦有甚多,哈。”
塗九歌笑一笑,伸手輕輕搭住他腕脈。“你功力精進。”
佘雪晴眸中似有普陀珞珈的雲霧升起。“便又如何?天地之間,不堪一擊。”
塗九歌隨手打了一個手勢,爲無謂之意。
佘雪晴心中忽有茫然升起,“阿塗,你愛‘他’,願爲‘他’不惜一切,是麼?”
塗九歌理所當然地點頭。
佘雪晴又問,“那你曾否問過,他對你又是怎樣?”
塗九歌搖搖頭。“不曾。”
簡單明瞭,毫無一絲一毫猶豫。
佘雪晴只好也笑了笑,“也是,是我庸人自擾了。”
塗九歌拍拍他肩頭,比了個“三”的手勢。“——三日後,我們一起去汴京。”
汴京,朝堂。
趙煦穩坐,面色蒼白。
底下大臣卻吵作一團。
“蘇大人雖爲宰輔,但人所周知蘇老太君是國師記名弟子,常年服國師所開的藥方,如此怎能爲此案主審?”
“蘇大人不能,難道章大人你能?你女兒出嫁前做女冠,就在國師身邊修行了三年!”
“老朽提名曾布曾大人。曾大人乃是兩朝棟樑,爲人剛介無私……”
“算了吧!曾大人?曾大人去年大壽之時國師曾爲他題詩祈福,世人皆知的!”
吵嚷聲聲聲如在天際。
趙煦緩緩開口。
現今的他,已沒有力氣再和大臣爭□□利。
“不必爭了,此案朕親審即可……”
“皇上!”蘇轍咳嗽兩聲,雖老態龍鍾,卻萬事洞明。“老臣保舉一人,斷與國師無私無舊,必可審清此案。”
“誰?”
“新科狀元。”
一片譁然,跟着一片附和。
“無錯,狀元郎初到京師,絕無可能認識國師,徇私包庇。”
“對對,身爲大宋頭名狀元,必有才情眼力可以公斷出個是非清白!”
“臣也保舉新科狀元——”
“臣也保舉。”
趙煦皺眉。
他已聽說趙似在殿上胡亂點了一個狀元之事。
但事已至此,不可不許。
“宣,新科狀元許仕林上殿!”
“回皇上,”大理寺卿出列,“昨夜變故之後,文武一甲進士俱都被羈縻在昇平閣待罪。臣這就去帶新科狀元上殿,並釋放衆人,請皇上恩旨。”
“準。”
宣德樓外。
趙似一身皺巴巴的錦袍,坐在石頭階上,從人苦着臉四散周圍。
昨夜宮廷□□,身爲簡王的趙似既不在聖瑞宮陪伴母后,又找藉口不去上朝,卻在昇平樓外徜徉了整整一夜,直到早晨遠遠看到大理寺卿前來提人,纔跟了過去,在殿外聽了許仕林得授欽差之職,主審刺君一案,這才一顆心思落定,搶先一步來到許仕林前往三司的必經之地堵人。
眼見許仕林被三卿圍着,斂眉正目地端正走來,趙似也管不了那麼多,打了個哈哈便迎了上去。
“見過簡王殿下。”
“不用見不用見,三位大人,借一步說話,不是,把狀元郎借給我說上片刻的話就成。”
“殿下,”大理寺卿斜眼看着趙似,“如今並無狀元郎,只有聖上欽點的欽差許大人,銜命要在七日內審清此案。事關五逆重罪,還請殿下避嫌爲上。”
趙似怪叫起來。“操,本王不過是說兩句話而已,至於如此?”
“瓜田李下,殿下若不想涉入此案,還請自重。”許仕林冷冰冰地開口,語意與大理寺卿如出一轍。
趙似凝視許仕林眼眸。“……你,真不記得我?”
“殿下代天子主考,乃是學生的代恩師。”許仕林深深一禮。“正因如此,學生不願恩師無端招惹嫌疑。七日內此案若不能清,學生將與欽犯同罪,恩師若以學生爲念,以社稷爲念,還請留步。請!”
三司簇擁,從人浩蕩。
許仕林如萬花中心,肅穆而去,留下趙似呆呆立在原地。
天牢內陽光刺眼。
佘青睜開眼時被刺了一下,下意識地別過頭去。
卻聽趙煦沉沉道,“你不敢見朕嗎?”
“……你已行將就木,見一眼就少一眼了,怎會不敢?”佘青溫柔答他,認真將眼光對正他鼻尖。
“你究竟——是誰?”趙煦的面上死氣果然如霧,但求生的慾望忽然濃烈起來。
“我叫佘青。”青蛇對他笑了一笑。
“你真是受國師的指使,來取朕的命?”
“皇上是在審我?”
“朕只是,只是。”趙煦失魂落魄地按住自己胸口。“只是想,若你……若你不是爲了國師,也或者,不是爲了任何人,只是爲了取朕的命,而來取朕的命,那,便也……也好。”
這可能是趙煦一生中說過最難以理解的一句話。
但佘青懂得。
他安撫似地答,“你死之後,飲過了孟婆湯,就不再會記得我。”
“不!”趙煦衝口而出。
一時間室內死寂。
“皇上。”很久之後,佘青終於緩緩開口。“你已做了一切你能做的……所以,便放手而去罷。死乃一種天罰,永生則爲另一種。三界六道,衆生都無自由。能愛時便愛,該死時就死,是本分;好好抓住本分,便是你的福祉……明白麼?”
趙煦雙手微抖。
他去觸碰了一下佘青的髮鬢,又匆匆放開。
“朕孝母,憐妻,惜子;勤政,愛民,修身。這些是朕的福祉……但唯有見到你的那一眼,縱然,縱然大禍臨頭,朕卻,——絲毫不悔。”他聲音壓得極低極低,猶如夢囈。但話語卻說得極爲頓挫,似乎在夢中已將此話,默默傾吐了百十千遍。
“人,都是被愛慾控制而活的蠢物。”佘青嘆息。“是要一生嚴寒至死,還是要一夕撲火而亡,各憑各心。皇上,”他仰面看他,“珍重。”
珍重之後,便是後會無期。
趙煦一走,守候已久的禁軍便入內來。
統領暴亡,副統領爲首,粗聲喝斥,將人犯提押出去。
屋外豔陽高照,卻隱有寒風,刺骨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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