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御說就坐在堂中,面前的木几上擺着兩杯熱茶,看來他早就料到雲夕會回來將玉墜交還給他。
木几上未放燈燭,只在牀櫺邊掛着一盞紗燈,雲夕慢慢走近,只看到他的白袍在夜色中閃耀着瑩白的光,而宋御說的面孔卻在屏風的暗影中不甚清晰。
但是,那種熟悉的溫暖氣息和醇厚如醴的聲音瞬間就令她的意志傾塌……
“夕兒,我盼着你過來看我,但是更希望你不要過來,能留下紫玉帶在身邊……說不定有一天會想起我,突然就出現在朝陽宮裡……”
朝陽宮?雲夕突然想到在朝陽宮裡發生的一切;若真是如他所說地對自己這般情深意重,宋宮衆人指着她怒斥爲妖女的時候,他爲何不曾義無反顧地站出來將她護在身邊?
雲夕長吸了一口清涼的夜風,“宋大哥,你與曹家女公子完婚了罷,我還未恭喜你呢。”
“還未。你若在意,我想法子取消這樁婚約就是……夕兒,你也在民間玩了這麼久了,跟我回陶丘吧!”
雲夕將木盒放在几上,“宋大哥,莊姐姐她們對你都很好,這塊玉……你還是送給你未來的君夫人吧!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她說完就站起身向外走,宋御說也跟着起身,“連跟我說會話都不願意了麼?怕你身邊的那個風家公子生氣?”
雲夕轉過身來皺眉道,“宋大哥,我與風霖公子……”
“我明白,他能給你專一的寵愛,甚至不惜爲你拒絕齊王殿下的愛女,他沒有王位的牽絆,可以自由自在地與你浪跡天涯……我卻不能給你這些!我曾想,若是王兄還在,我還是那個無權無勢的閒散公子,是不是就能放下一切,一心一意地守着你,而你也不會失望地離我而去,對麼?”
“宋大哥……”雲夕伸手捂住胸口,那裡又開始無法抑制地一陣酸楚。
“讓我再抱一抱好麼?你身上的氣息,你眼中的光采,有多少次在我夢裡出現……夕兒,今天在齊宮大殿上看到你的身影,你可知我如遭雷擊……夕兒,我想你想得好苦……”
雲夕如中符咒一般,就那樣定定地看着宋御說的眉眼,他的臉越來越近,熱熱的呼吸噴到她的脣際……
“吱——”一聲突如其來的蟬鳴適時地將她驚醒,“呃,宋大哥,你好生安歇,我該回去了!”說完她奪門而逃,走出園子還覺得心跳不已。
“這麼快就敘完舊情了?”風霖抱着雙臂靠在長廊的木柱上,冷冷地問她。
“學蟬叫學得很像啊。”雲夕也冷冷地回道。
“我那是怕你被媚術反噬!”
“什麼媚術反噬?荒唐!”雲夕急走兩步又折了回來,“你比較瞭解這裡的地形,快告訴我哪邊守護比較疏鬆?”
“我爲什麼要告訴你?若是義誠君的手下捉到你,認出你是我帶進宮裡的,我哪說得清?”風霖冷哼。
“放心,不會連累到你的!”雲夕氣惱地要躍上房頂探看,被風霖一把攬住。
“你不能走!”
“爲何?”
“衆人皆知你我關係非同一般,方纔宋王也是這麼說的啊,你也默認了……我總得對你負責任!”
“你偷聽我們說話?虧你還自稱君子——算了,我早上也聽了你和姜惜桐的談話,我們扯平了,兩不相欠,亦不必爲我負什麼見鬼的責任。”
“那我呢?我今天在齊國君臣面前、無故背上個好龍陽之風的‘美名’……”風霖哼哼道,“你得對我的終身負責……”
“對你的終身負責?真是豈有此理!”
“好了,別耍小性子了,你若此時離宮、徒步到我莊園就快子夜了,連覺得不得安睡……來,到這邊臺上坐下,陪我看會兒星星。”
雲夕嘆了口氣坐了下來,她也實在不喜歡夜間行路。
“風霖,你真的會觀星候氣?從這些亮閃閃的星星上能看出什麼來?”
“觀氣望星是我們風氏最專長的聖者之學,是撰寫《日書》所依賴的常識;可以據此識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間的此消彼長,以此來觀察國家之運數。”
“真的如此玄妙?你給我講講!”雲夕立時來了興趣。
“天象可分三垣、二十八星宿。三垣分別是紫薇、太薇、天市,如果這三星明清氣朗,那天下就定是太平。如果三星晦暗不明,那天下就必有變數……小夕你看,這顆紫薇星就有些明滅搖曳。”
“二十八星宿又分東西南北四宮,每一宮有七宿,它們環繞天中,分管天下四方……”
“這個我知道!”雲夕想到黑木林的北宮七星的後人,“我還認識幾個星宿神的後人呢,只是他們身上有神靈的印記,不得隨意離開他們藏身的地方……”
“還有這樣的事?天下之大,我總是埋頭於竹簡之中,竟不如你這姑娘家見多識廣……”
風霖感嘆了一陣,又用手指點着星空,“只要五星犯到那個宮,就知什麼方位有難,或是兵亂,或是水災,或是火起,或是蟲害,或是地動海嘯山崩,這些可以配合觀雲氣的五色來辨別……”
他說着說着,視線從天上的星辰轉到眼前那雙星光流轉的紫眸中,“小夕……宋王和燕七公子爲何對你如此鍾情?你給他們下了情蠱?”
“情蠱?我怎會用那種下三濫的東西?你這話簡直是——”
“那他們怎會看上你這個醜丫頭?”
“你?!”風霖總有辦法將她激怒,“哼,我怎知道?興許他們見規規矩矩的美人見得多了,看到我這類不通禮教、行爲魯莽的野女子覺得新奇又珍貴囉。但是你,爲何要糾纏我這個醜丫頭?是爲了報救命之恩?”
“這個……最開始應該出於這個理由吧,後來與你相處之後便不同了,你長相不美,但是性子開朗直爽,不像我所見過的那些諸侯女公子一般矯揉造作……嗯,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可愛,很像我小時候養過的一隻大花貓,可惜後來它離家出走了……”
“風霖,你纔像貓!不,你更像狐狸!”
“真的!你吃飯的時候盯着肉骨頭、兩眼直放綠光的時候最像它……呃,你兩眼放的是紫光……別揪我的頭髮,很痛的!”
兩人笑鬧起來,風霖捉住雲夕的手然後把她腦袋按在自己肩上,“那隻貓啊,最喜歡伏在我肩上睡覺,你也靠過來試試舒不舒服?”
雲夕不客氣地擰了他手臂一把,兩人鬧了一陣子,雲夕打了個呵欠便老實靠在他肩上。
“小夕……自昨天下午我從馬上將你抱下來,你靠在我懷裡,香香軟軟的身子……那模樣對我好生信賴,我一下子就愛到骨子裡,那時我就想過,我這輩子絕不會放手讓你投到別人懷裡……”
風霖對着星空喃喃道,不敢回頭看雲夕的神情。半晌沒聽到迴音,他轉過頭來:
原來雲夕不知何時已經睡着了,不知聽沒聽到他這幾句話。
風霖小心地托起她的腦袋,放到臂彎中,然後橫抱起來走向內房。
他將雲夕放在牀上,給她脫了靴子蓋上絲被,然後熄了燈躺在木幾邊的竹榻上。
窗外一個黑影一閃就走了。風霖聽到窗外的動靜,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了看牀上的雲夕睡得正香,便不再起身去探,暗自提高了警惕。
“稟主君,風霖公子的確和那個雲少爺同室而眠。”
姜小白嘆了口氣,揮手讓暗衛退下。
“主君,霖公子正值年少,爲美姬動情是正常的,您不要太憂心。”穿着白凌軟袍、披着一頭溼發的義誠君從內房走出來。
“你也知我對霖兒期望很高……我這些女兒當中,只有惜桐多才多藝,最似她的姑母,我盼着她和霖兒兩個能像我大哥和二姐一般恩愛……”
義誠君的臉僵了一瞬:風逸與姜靈兒的死與他有莫大的關係。
齊王覺察到他的不自在,“不說這個了,貂兒,今晚是月圓之夜,你有沒有胸腹痛得厲害?”他邊說着,拿起一條布巾給義誠抹乾頭髮。
“無妨,自我完全鎖陽之後,陰寒之苦便輕了……”
“那我們早些安歇吧。”
“好。”
兩人一起上了雕花鑲玉的檀木大牀……
齊王的手……就貼在義誠君背上的靈道穴上,兩人在牀上盤膝而坐,齊王將內力緩緩輸入義誠君體內。
一刻之後。
齊王輕捋着義誠的一縷黑髮,“我不在宮裡的日子,讓開方陪你住在前宮吧,以便他每月十五之夜運功給你驅寒……”
“他聰明得很,我怕處得太近,他會發現我身體的異狀……主君放心,我目前已能承愛得住陰寒之苦,若是真的抵不住,就到燕地去尋主君。”
“又說這樣孩子氣的話……”
玄武宮的窗外正是滿月,光華似水,映亮了深深宮院的各處窗櫺,燭光明滅之下,有兩人親密相偎的剪影,也有獨坐紗燈下的寂寥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