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聽雲夕解釋出他們一行人去中條山的意圖,面色便緩和下來、露出和善的笑容,“那好,我們正好同路。”
她彎腰撥開山崖下的一叢枯枝,一個黑越越的洞口就顯露出來。巫女率先進洞,青柏猶豫地望了一眼風霖,得到少主的認可後,便跟着巫女鑽進洞中,羅安則折了一段枯枝燃作火把。
沒用一刻青柏鑽出洞來,“少主,雲姑娘,裡面倒也潔淨,且甚爲寬大;有煙火薰染的痕跡,像是村人荒棄不用的穴居。”
“那好,”風霖接過羅安手中的火把,“你把車馬趕到附近村人的院落裡,請他們代爲看管一夜。”
羅安領命離去,風霖牽着雲夕的手走向石洞,臨入洞之際望了一眼東方的天際:天色已窘暗,彎月和星辰在東方已冉冉升起,搏動的木蛟星倏地一亮,突然又黯淡下去,光芒已然不敵周遭的幾顆小星。
‘那是義父的命格主星啊,難道……’風霖不及細想,被雲夕扯進洞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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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進正月以後,齊王城的上空就沒出現過幾次豔陽高照的日子;這一天清早又是陰雲密佈,再加上齊國兩位重臣——管仲和公孫隰朋先後離世,臨緇城裡的新年喜悅氣氛早早地消匿了。
義誠君的車駕離開隰朋將軍的府邸,匆忙趕回王宮;齊王殿下自參加了管相國的臏葬大禮之後就一病不起,連公孫隰朋的最後一面都未去相見。
走進玄武宮的正門,穿過兩道朱木宮門,進入到繪有精緻山水花鳥的迴廊,檐下懸着盞盞紅絹紗制宮燈;有悄聲走過的宮女和寺人停下腳步、躬身向義誠君行禮,貂豎略一揮手,衆宮人喏喏地退走。
衛姬和衛開方大夫,以及幾位鬚髮花白的疫醫靜候在外堂,義誠君也顧不上禮數週全,略一拱手就進了內房。
齊王姜小白合目躺在寢宮的檀木大牀上,高大的身軀陷在層層凌羅錦被裡,只餘一張蒼白的面容靠在枕上。
貂豎細聽他的呼吸尚是平穩,略略放下心來,坐在牀邊默默望了齊王半晌,想起老醫正就在外面,便掖了掖齊王的被角,交待一邊的宮女小心侍候着,輕步走出內房。
“隨大人,主君身子骨向來強健,爲何一場風寒竟然虛弱至廝?”義誠君坐到老醫正對面低聲問。
隨醫正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將頭低下掩飾着心底的驚慌,“回稟義誠君大人,主君多年征戰沙戰,表面上是精氣十足……實際上,身體已虧空甚多……下官已給主君施針用藥,若是用心調養,應是數日便可恢復如初!”
貂豎還想細問,衛開方起身進來,“義誠,尚未用晚膳否?陪爲兄一起到前宮用些飯食,主君這裡有夫人與衆醫們守着,想來也無妨。”
義誠君望向一臉憂色的衛姬,想到她與齊王纔是真正的夫妻,自己也不過是負責王宮暗衛的朝臣罷了,的確也沒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守在齊王牀邊。
他心下黯然,起身隨衛開方走出寢宮。
玄武宮另有別門通向前宮,衛開方先走了幾步,回身等着步履沉重的義誠君趕上。
貂豎走得甚慢,心裡是在想着以何種託詞拒絕衛開方的邀請;他的袖袋裡裝着一卷小小的信帛:那是在公孫府弔喭公孫隰朋時,風家的一位少年暗中交到他手中的……
公輸狸兒……公輸玉貂……
經過幼年時在魯地遭遇的那場血淋淋的戰亂,他已記不得自己的父母家人在何方,又是何種姓氏……但是,‘狸兒’這兩個字讓他感覺到莫名的親切!
“義誠,在想什麼呢?”衛開方一掃平時的玩世不恭,雙目灼灼地盯着義誠君的俊美容顏。
暮靄沉沉,越發給義誠的身影籠上一層神秘的氤氳,那種近而不得的絕望心緒再次狂噬衛開方的心頭:快了,再忍一刻……
“開方兄啊,我打算出宮辦些瑣事,晚些回來我們再把酒言談——”
衛開方哪裡容許佈置了這麼多年的心頭大事再生枝節,他一把捉住義誠君的手腕,“爲兄今日心緒不安,且求兄弟許我一餐做陪!”
“呃……”義誠想了想,晚膳後再去風府看個究竟也不算晚,便無奈地笑起來,“好、好,你且放手,我隨你去榮園用膳。”
榮園是前宮一角的客園,離世子宮僅有一牆之隔;義誠君是豎人出身,居在宮中倒沒什麼不妥,但是衛開方以朝臣之身,常年居在楚王宮的客園與義誠君作伴,足見齊王對他二人的寵信。
園中的宮房雕樑畫棟,丹碧輝映;堂中桌案橫陳,醇香美酒早就擺上木案。
衛開方命侍人快些備上漿食,他親手執玉壺給義誠君滿上一杯,義誠掛念着晚上的風府之約,端起杯子歉然道,“開方兄,我只飲這一杯!主君有恙,這夜裡萬一有何風吹草動……”
“好,你就喝這一杯就是!”衛開方一仰頭,把滿滿一杯酒灌入喉中;一雙桃花眼中滿是不忿。
貂豎挾起盤中的一枚蜜餞放到衛開方面前的小碟裡,“莫要空腹飲酒,你我都不是少年人了,該以養身惜福爲上,怎麼還是如此孩子氣?”
衛開方放下酒杯,怔怔地望着義誠君,“不錯,我們早已不當年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麼?”
“當然記得,”貂豎飲下半杯清酒,“那年主君奉周天子之命討伐衛國,衛王派你爲使臣面見主君求和……那時你也就十八九歲吧,還是衛國當時的儲君。”
“是啊,我那年正好十八歲,血氣方剛,心高氣傲!聽父侯說要以重金求得齊王撤兵,立時要求親自做這個求和的使臣,實際上……”
衛開方看到燭光之下,酒意已慢慢浮上義誠君的臉,那雙寒如深潭的眸子有了柔柔的輕霧;衛開方不覺地嚥下口水,喉結猛然一動,“那天,我與侍從帶着金玉絲帛等重禮,到齊營中求見齊王殿下,實際上卻暗藏殺機,想趁這個機會刺殺齊王!我當時想着:此行縱使身死,也須在青史留下英名!”
義誠君聽到這話瞳孔一縮,驚駭地睜大了雙眼,但是隻一息的功夫,他的兩眼無神地閉上,身子也緩緩倒向一邊……
衛開方早如脫兔一般撲過去,將義誠攬在懷裡,“你的杯子上沾了千日醉,得好好睡上幾天了……嘿,不用這個法子,你恐是沒有耐心好好聽我說話。”
他低下頭,藉着明亮的燭光貪婪地打量義誠君年輕細緻的面孔。
說年輕,其實是看不出貂的真實年齡來:他的鬢髮如墨,雙眉間距略嫌近了點,加上蒼白的膚色……這張睨視風華的絕色容顏,總給人幾分憂鬱和清冷的感覺。
義誠挺直的鼻樑下,有張形狀美好卻顏色稍淡的薄脣,上面的酒液未乾,在燭光下泛着水晶一般的瑩亮的光彩;衛開方看了又看、面孔離得越來越近……最終,他忍不住俯下頭,貼在上面輕吻一下、又迅速地離開,耳面禁不住地全紅了:他是第一次如此親近一位同性……
這個若有若無的親吻令衛開方踏實了許多,他將懷裡昏迷的義誠君緊緊摟住,心中一片歡喜,“義誠,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年,我手握着暗器向你和齊王殿下走近的時候,是怎樣一種紛亂的心情……”
“當時,你們的兵營就駐在朝歌城外,齊王的侍衛帶我到一個驛館後園中,說是主君正和義誠君在涼亭那邊練劍;我把淬了劇毒的袖刀備好,隨着那名侍衛向有琴聲的方向走去。”
“真沒有想到,齊王殿下的琴藝如此之高超,令我的殺意都消去許多……而在樹下舞劍的一個身影更是令我眼前一亮!義誠,我永生也不會忘記那幅畫面……你着一身淺紫的修身長袍,手持銀劍、翩若蛟龍!凌利的劍風帶起遍天的花葉……那些黃的花、綠的葉,起落如雨星,卻皆如同重錘擊痛我的胸口!”
衛開方喃喃地低語着,視線落到義誠君的手指上:他的右手還牢牢地捏着那隻玉陶酒樽;手型十分的漂亮,十指修長有如美玉雕成,很難想像這雙手一旦握上利劍,就能殺人於瞬息!
“你和齊王殿下就那樣視我如無物,一個傾心撫琴,一個隨音而舞……齊王殿下正當而立之年,氣質英偉華貴,身穿深紫的王袍;他手下輕彈,眼神卻一直含笑望着你……那時的你也就十六七歲吧,絕世的姿容勝過世間任何美好之事物……收劍定式的時候你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卻讓我屏息了許久……”
衛開方輕輕把義誠君手中的酒杯奪下,把那雙優美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輕輕地撫着,“我生爲衛國世子,從不知世上何爲珍貴……那一天,我是第一次想真正得到一樣珍寶,不,是絕世珍寶一樣的你!”
“只可惜,你是齊王殿下的……寵臣,他是這世上最強悍的對手啊,比之周天子,他纔是大周真正的霸主!那一刻,我從齊王殿下的眼神裡,明瞭到自已的弱小,就算我抱着必死之心驀然出手,也傷不到他的分毫!但是從那時起,我的人生便有了確定的目標,那就是你,義誠,不管用何種法子,我要將你從齊王手中奪過來!你是我的!是我的!”
“我長姐已嫁於齊王爲夫人,我又勸着父侯把嫡親的漂亮妹子也獻與齊王,就是希望她們吸引住齊王的全部身心,讓他冷落疏遠你……可惜那兩個婦人太無能,根本得不到齊王的真情眷顧!”
“我不惜放棄世子之位到齊國做區區一個上大夫,就是爲的有一天除去姜小白,把你據爲己有!爲這一天,我謀劃了許多年……這一刻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