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下鑰的時辰早過，秦王寢殿內人氣卻還是旺得很。
殿門緊閉，殿內除永巷令與下首跪坐的幾名近臣外，其餘僕從已被屏退，衆臣的神情凝重，秦王面沉如霜。君臣們此刻心情都很是糟糕，但君臣心情不好的根由，卻不太相同。
晉使突然對登門商榷的秦臣拒而不見，自然是受了風聞的影響。這便意味着之前的辛苦斡旋只怕便要泡湯，國相奉常等人自然焦急。
國相到底年紀閱歷在那裡，沉得住氣，緩緩開口道：“晉使無禮，想來是惑於傳言，以爲是我國爲使太妃脫身，有意爲之，心生不悅，這才閉門不見。”
秦王面無表情地說道：“既如此，查證謠言淵源、找出禍首，更是當務之急。國相這裡查得如何了？”
國相揖手道：“臣等無能，一時尚未查知傳言來處。而近來流言滋長，已四散於街坊之間，堵無可堵、禁無可禁。失職之處，臣之罪也。”
國相語畢拜倒。其餘幾位大臣也隨着拜倒齊聲告罪。
秦王沉聲道：“既知茲事體大，就該加派人手用心勘問，卻來請什麼罪？”
秦王不耐且不悅。
在他看來，自然當務之急是平息流言，而後方能騰出手來與晉楚周旋。偏偏手底下這幫人，要緊時候，如此不得力。
國相躬身道：“大王，老臣以爲，追索造謠之人，固然要緊，卻只怕……並非當下首要之事。”
秦王皺眉。
國相斟酌着語句：“老臣以爲，當下局勢，有兩處關鍵，一是化解晉楚之爭以彰國威；二是平息謠言以安人心。偏偏這兩處都與太妃相關，謠言不止，爭端難息；而爭端不息，謠言亦難止，這兩下里交相勾連，纔有諸般難處。”
秦王捺住性子，淡淡道：“國相既將這難處剖析得這般透徹，那想必也想好了應對之法了？”
國相：“老臣慚愧，老臣年老愚鈍，心下並無良策。”
秦王心情極差，冷着臉不說話。他敏銳地感覺到，國相與這幫朝臣們未必真如自己所言，於徹查流言、平息事態已竭盡全力。
秦王與嘉太妃的那點瓜葛，於朝堂上下早已是不是秘密的秘密，秦王爲保太妃留在秦宮，大費周章，其中緣故，朝臣之間早有揣測。如今枝節橫生，秦王還是一心護着這個女人，近日來疲於奔命的大臣們，未免心生怨氣，多少覺得國君有些私心用甚了。
苟緒小心翼翼地試圖表明自己和秦王立場的一致：“其實……若是能查出造謠之人，正本清源，那晉使……未必會不信啊！”
太傅開口：“他就算心裡信了，只怕嘴上……也會說不信。”
秦王眉頭一跳。
有大臣不解道：“這是爲何？”
太傅解釋道：“他們正是要抓住我國理虧之處，以便大做文章，怎會輕易放過？”
秦王的耐心到了盡頭：“諸位乃是寡人身邊最爲信重之人，是我大秦的股肱之臣，遇事卻如此遲愚，這也不妥、那也不可，你們難道是要讓太妃去護國禦敵麼？”
國相等人拜伏於地：“臣慚愧、臣有罪！”
偏偏有位心直口快的大臣，仰面而問：“可是大王，這遺命之說，到底是真是假？”
秦王大怒道：“是寡人沒說清楚，還是你沒長耳朵聽不清楚？”
他即位已然七年，威勢已成，平常斷無人敢這般當面質疑，如今盛怒之下，那位大臣忙拜伏於地，不敢說話了。
衆臣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敢說什麼。此時，殿門被推開了，一內侍端着一個漆盤匆匆入，盤上放着幾卷畫一卷竹簡，內侍行至王座前跪倒，雙手高高舉起，秉道：“啓秉大王，晉使退回待選之女的肖像。”
秦王一怔。苟緒急問：“都退回來了？”
內侍躬身稱是。
國相眼尖，看見漆盤上多了一卷竹簡，剛伸出手去取，又想到了什麼，回頭見秦王並無表示，這才取過竹簡，展開一看，隨即變了臉色。
有人急道：“這是什麼？”
國相擡頭看了一眼秦王，又回頭看了看一臉焦急的同僚們，輕聲道：晉使手札上寫，晉君非嘉太妃不娶，晉使的信使已然啓程，請調十萬晉軍，爲迎親之儀。
殿內君臣爲之色變。此時，又一名內侍手捧一卷竹簡匆匆而入，開口道：“大王……”
秦王厲聲問：“又是什麼！”
內侍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不出話來。
永巷令急了，追問道：“你說話呀！”
內侍結結巴巴地回答：“是……是楚使奉歸的表表……表章……”
國相也顧不得失儀，上前一把取過表章，展開，臉色更是沉重。太傅問：“上頭寫了什麼？”
國相沉聲道：“表章上雲，荊楚子弟，願執弓披甲，護送太妃平安歸寧。”
滿殿沉寂。
終於，有大臣怒道：“欺人太甚！大王！臣願一戰！”
國相緩緩開口道：“與誰一戰？”
大臣大聲道：“我大秦之軍，身經百戰、捨生忘死，晉軍也好、楚軍也罷，又有何懼？”
國相搖頭：“事情沒有這般簡單。”
秦王眉頭緊皺。
國相語氣沉重：“大王若允了晉國，我國顏面掃地，又與楚國結怨；若允了楚國，晉國必然借遺命一事，大做文章。晉君若以誆騙之罪興兵討伐……”
衆臣暗暗倒抽一口冷氣。
國相：“晉君新霸，又是師出有名，必會挾天子之令，率各國來犯，屆時我國，又有多少勝算？”
衆臣默默無語。秦王眉頭緊皺。
苟緒：“難道就沒有法子，兩頭都不答應麼？”
國相神情嚴峻：“之前借楚國之力，與晉使交涉，尚且不大容易。如今，他們一同來迫……”
秦王眉頭緊鎖，目光掃過衆臣，衆人不約而同地低着頭，躲避着秦王的注視。
周圍一片寂靜，太傅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
原本心存僥倖，想等同僚開口，自己附議便可，可偏偏不知是別人想不到，還是想到了也不敢說，此時竟無一人開口。
別人可以不開口，自己……卻不得不開口。
太傅眼前現出王后牽着世子的手，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模樣，她笑得那般篤定，似是算準了自己一定聽得懂、辦得到。
太傅暗暗咬咬牙，開口道：“大王，臣有一策，願……冒死一言。”
秦王看着太傅，問道：“太傅有何非常之策，需冒死進諫？”
太傅叩首道：“大王，臣以爲，大王只要尊奉遺命，亂局自然可解。”
秦王一怔，繼而變色。國相等人驚訝地看向太傅，但居然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秦王迸出一句：你說什麼？
苟緒反應過來了，驚問：“太傅大人這是何意？”
太傅硬着頭皮輕聲解釋道：“如此，他人無話可說、亦無怨可結。這……是當下最好的解局之法。”
秦王拍案而起：“混賬！”
太傅離席伏地，不敢再擡頭。
秦王怒道：“枉你身爲七尺男兒、國之棟樑，卻營營苟苟、怯懦龜縮，只會算計一個婦人！你就是這麼教寡人的兒子的麼？”
太傅面如土色，五體投地：“臣萬死！”
永巷令顫聲地：“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國相：“大王！”
國相這一聲呼喚極爲堅定，殿中衆人不由得齊齊看向國相。國相鄭重下拜，道：“大王，老臣以爲，太傅之策……非對大王至忠，不敢言之。”
秦王氣怔了。國相鎮定地說道：“老臣適才秉秦，查明原由並非首要，其實話並未說完，老臣想說的是，即便查出禍首，只怕闢謠之際，便是非議四起、輿情大譁之時。“
秦王瞪着國相。
苟緒不解道：“國相大人此言何意？“
國相反問：“敢問一句，如今幾人會信這傳言是假？“
苟緒一怔，問道：“爲何不信？“
國相：“之前外間也有物議，說大王爲了太妃，不惜開罪他國。但維護太妃便是維護我大秦的顏面，這無可厚非。但這份遺命，就不同了。大王若說這是謠言，衆人只會以爲，大王乃是因一念之仁而罔顧先王遺願！“
苟緒怔住。其餘幾位大臣深有同感地交換着眼神。
秦王鐵青着臉：“國相之意，寡人說真話，倒會失了臣民之心麼？“
國相正色道：“原本縱使有一時輿論之難，到底不能與太妃性命相較。等此事過後，時日一久，傳言亦會淡去。可如今……“
秦王怒道：“寡人絕不會以婦人的性命換一時之安！若如此，寡人枉爲一國之君！“
衆臣一時無言。
終於，國相疲憊蒼老的聲音響起：“大王仁慈，可若因仁慈而誤了國事，大王便能心安麼？”
秦王無法回答。
國相繼續道：“若無求婚奉歸之舉，傳言真僞儘可細細察之；若無遺命傳言之事，晉楚之爭亦可徐徐圖之。但如今……情勢逼人，已容不得緩兵之計……”
秦王用力抵在案上的雙手微微顫抖。
國相仰視秦王，懇切道：“臣等對大王忠心耿耿，絕無半點不恭之意。可老臣斗膽，想問大王一句，大王難道想世人說您，因私情而置國事於不顧麼？”
國相在“私情”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這等同於，他代表所有的朝臣，宣告對國君的不信任。
秦王從齒縫裡擠出：“你……放肆！”
國相叩首於地：“臣萬死。臣知大王爲難，但，萬事……當以國事爲重。大王，您的肩上，擔着我大秦的王業霸圖啊！”
秦王神情一凜。國相直起上身，鄭重而決然地揖手。
國相聲色鄭重：“老臣乃是首輔，進言直諫、責無旁貸。老臣……請大王以先王之令，解今日之局、正臣民視聽！”
太傅實在沒有想到國相能與他有這麼完美的配合，他幾乎是鬆了一口氣上前與國相併排立定，再拜倒。
太傅朗聲道：“大王聖明，請大王以先王之令，解今日之局！”
秦王臉色蒼白着僵立，看着近臣們紛紛拜倒，齊聲唱頌：“大王聖明！”
他即位七年，終於嚐到了逼宮的滋味。
秦王腦中嗡嗡做響。不知怎地，他居然想起那夜，她激動時譏嘲的一句話。
她當時說：“難道大秦如今連一個寡婦都保不住麼？”
秦王極慢極慢地將手放在案上，似是順勢要坐回去，但動作只進行到一半，變成他跪在几案後，用雙手支撐着自己的上身，姿勢顯得有些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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