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走的並不快。
策馬行在山林村野間,一路賞花觀景,自是悠然。
李復瑾卻很少說話,環着慕容素共乘一馬前行,聽着懷臂中的女子偶時的笑吟碎語,心中思慮萬千。
一個大燕公主,從小卻於魏地長大,着實讓人倍感稀罕。
那究竟是何地?爲何她又會在此?
還有那畫卷中的女子,究竟又是何人?
那張出塵脫俗的面龐,像極了所識之人,可若說是宮禁中那個讓衆人三緘其口之人,卻分明又着着魏衣。算及時間,又分明不對……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回至雲州,天邊夕陽已墜,自子央街一路向西,快到皇城之時,李復瑾突然提出改路。
婚期將近,婚後的諸事只會更加繁雜,此次出宮不易,恐怕未來許久都不會再得此閒。如今婚禮事宜幾乎落定,李復瑾提議遊玩數日,臨近婚期再回皇城。
慕容素自然同意。
步入城北的驛站,有一剎的怔忡。夏荷水汽的清相撲面而來。庭有花樹,落英繽紛,青翠碧嫩的色澤染滿庭院,襲人心脾。
“可還記得這裡?”李復瑾笑問。昔日那個荒舊雜落的驛站與今相比早已大相徑庭,她竟有些恍惚。
低聲喚來侯平,一直墜隨其後的少年立即上前,得了主人的命令入室收整房間。然而方入房不久,卻又退了出來,望着李復瑾欲言又止,“公子……”
“怎麼了?”侯平做事向來持重穩妥,他不禁斂下了神。
侯平的臉色異常難看,支吾了許久,慢慢吐出幾個字,“淇先生在……”
話音未落,李復瑾的臉色卻驟然變了。
方要進屋,卻驀地被侯平攔住,“還有……”
望着主人瞬時冷卻的臉色,他猶豫半晌,始終不敢說。
“還有什麼?”
“復瑾哥哥!”
未待他一言脫口,一道脆若錦鸝的聲音卻率先從室內傳出來。
只見一個黃衣少女已然從室中蹁躍出來,巧笑倩兮,臉頰微紅,挽在李復瑾的身側輕哂,舉作格外依偎親暱,毫無半分避諱。
慕容素怔住了。
想過萬千場景也未曾想會是當下這一幕。李復瑾錯愕半晌,一時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侯平別過臉,這般難堪的景象幾乎不忍看。幾人面面相覷許久,卻誰都未先發言,愈來愈久的沉默落了尷尬,直到屋門突開,“吱呀”一嗒破了沉寂。
·
安頓好了慕容素,闔上房門,屋內僅餘淇嘯天與李復瑾二人。
“伯父上月不是前往平州調遣蛛蛾二網,怎會這麼快便趕回?”
淇嘯天啜着清茶,剛毅的面龐毫無表情,“你即將大婚,我可有不回之理?”
平淡的話音中暗隱鄙責,李復瑾自知理虧,悄無聲息地轉了話題,“那玥兒?”
“玥兒執意要來,我攔不住。這樣也好,我們行事兇險,將她帶在身側照看,總比在北地放心些。”
話雖這般,想來真正的因由卻不止於此,李復瑾睫眸低垂,默默地望向窗外的二人。
片碎的音語順窗飄入,稀稀嘈嘈聽的並不清切。先前的黃衣少女偎在慕容素身側,一直不斷的在絮說着什麼,鶯聲燕語好不動聽。
明眸善睞的豔衣女子,印象中也曾同自己親密無間無話不談,而今相隔數年乍然復見,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怪異,直教他無話可說。
絢爛的花樹映着兩個少女似花般的容靨,實得一副佳人佳景。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淇嘯天突然開口,“你怎會帶她來此?”
這是指責亦是質問。凝視了片刻,李復瑾默默拉回了視線,“回鄉祭祖,總歸要在宮外徘徊數日。復瑾想與其住在行宮,倒不如在驛站方便些。”
淇嘯天略一思忖,“如此也好,置在眼皮底下,總歸少些麻煩。等過幾日,再遣人送她回去就是了。”
李復瑾默然。
“涼北那邊的事宜如何了?”
“侯平前日傳來消息,已八分妥帖,想來不過七日,拓跋冶自會派人上門商榷。”
“好。”這一言終於令淇嘯天眉目平霽幾分,他擡眸一掠李復瑾,目光意味深長,“我還以爲,你即將扶搖青雲,事務繁亂,早便將這些事拋諸腦後了。”
深眸輕微顫了一顫,李復瑾抿住脣,“復瑾不敢。”
淇嘯天輕淡地哼了一聲。
“復瑾。”沉默了一刻,他復又開口,話語格外鄭重冷定,“我知道,你從一介侍從走至今日,萬分不易,可你必須時刻謹記,我們要的,可不僅僅是這些。”
“數年基業,一晌貪歡,一朝可毀。你莫要忘了,你的身後繫着多少人的性命,又身負何不可推卸的責任。”
尖銳的話語寥寥,直戳心扉。
李復瑾默了一瞬。似是想說什麼,最終緘口沉默。
窗外的盈盈碎音徐徐漾入,入耳婉轉。夕暉下少女天真的歡顏容光煥發。他的心卻莫名沉了,默默地收緊了拳。
·
“你就是定國公主?”
慕容素望着面前的少女——明眸靈動,笑語如珠,玉白的嬌顏輕哂,一襲黃衫輕飄搖曳,着實是位佳人。
明明是這般俏麗美貌的女子,言語間卻隱透一絲輕鄙傲然,心裡不由生了不快之感。
“你是誰?”
“我叫淇玥。”少女脣含淺笑,目光一瞬不瞬地鎖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望之大有審視的意味,片刻道:“聽聞你即將便要嫁予復瑾哥哥,可當真是好福氣!”
“復瑾哥哥?”
“是啊。”
這般親密的稱呼毫無顧忌,令慕容素微微有些駭訝,聯想起方纔的舉動,心頭起了疑惑,“你們……很熟?”
“當然了。”淇玥微微一笑,一雙水眸似有水紋蜿轉,音如鶯雀,“我和復瑾哥哥從小一同長大,自記事起便常在一處玩樂,算起來,至今也有十餘年了。”
她笑容極甜,似是說的無意,慕容素聽在心裡,卻平白有些失落。頓了少頃,纖手默默揪住了裙襬,“我倒是從未聽他提起過。”
淇玥美麗的臉龐略略一僵,轉瞬又化作了一抹歡靨,輕笑道:“復瑾哥哥自小便是如此,只因幼時家中久前曾互許媒妁,便總是不願我拋頭露面現於他人,家中的長輩叔父還常用此事取笑他,說他是個護妻的主。”
慕容素的神思本不在她話上,聞到這一句臉色卻驟地變了,愕然地擡眸,“你們……許過婚約?”
“算是吧。”似是說到了心尖之事,淇玥臉色飛紅,音語中含上澀羞。片刻又嘆了一聲,“只可惜如今復瑾哥哥成了陛下親許的駙馬,這一旨召示天下,也不知要教涼城多少閨眷灑淚閣中。”
“他在涼城很有名?”
“那當然。”提及近來名動天下的男子,淇玥語透一絲傲然,“復瑾哥哥可是涼城數一數二的佳俊,文武雙絕,又才貌非凡,不知有多少閨中女子夢寐以求傾情示好,自然有名得緊。”
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偏又生得一張上好的容貌,想來也必多爲人青睞。慕容素向屋裡望了一眼,心裡莫名不是滋味。
“那你呢?你不可惜?”
淇玥泛起甜笑,悅意吟吟,“即便成了駙馬又如何?在淇玥看來,他永遠是淇玥的復瑾哥哥,也永遠會疼愛淇玥。”
她笑容神情純然可愛,瞥眼望見一側的少女,臉色卻是陰白,似是意識到了什麼,立即斂住了笑,“公主姐姐見諒,我與復瑾哥哥的感情不同常人,還望姐姐寬懷。”
“我纔不會。”慕容素揚起頭,脣角一抹笑容輕扯,望之倒似真個毫不介懷。一側的少女轉過目光,卻眼利地發覺她眼神黯了,不禁漸抿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
推開房門,踏下木階,李復瑾頓住腳步。
高大的碧樹風拂青葉,重重樹蔭遮蔽了樹下一抹纖瘦的身影。樹下的少女神色渙散,不知在想什麼。
心中零散的對談拂掠而過,胸口似乎被什麼東西重重壓住了,久久無法釋懷。立了許久,他輕嘆一聲,提起情緒走過去。
“在做什麼?”
熟悉的音語入耳,慕容素擡頭望了他一眼,旋即立刻扭開了視線,“沒。”
平淡的語調聽來有些暗鬱,他自然覺出了異樣,靜了一剎,微笑道:“要不要去周遭看看?北里有一處小瀑,甚爲壯觀,這個時節水清風涼,你定會喜歡。”
慕容素的眼神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去,悶聲道:“不要!”
憤悶的語氣聽起來甚是不好,李復瑾頗爲不解,“怎麼了?”
她低着眼不曾回答。等了頗久,終於擡起了臉。
“你爲何不帶你那淇玥妹妹去?”平平無奇的問語沒什麼過多的情緒,反教李復瑾聽着極爲怪異,“她方到雲州不久,想來也未曾見過這周遭的大好山色。”
“淇玥?”李復瑾有些意外,僅一剎便思索到了源頭,“她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慕容素訕訕地撇了下脣角,“不過是些兄妹情深,情比媒妁。”
“媒妁?”李復瑾忽然笑了,輕手掠去她髮絲間的一片碎蕊,聲線很輕,“那隻不過是幼時的戲言,不作數的。”
她輕哼一聲,沒有說話。
一側的男子卻蘊含深意地笑笑,凝眸望了她片刻,忽然出言,“你吃醋了?”
一言入耳,慕容素登時一怔。
似是被窺視了胸臆最深藏的心思,面頰竟詭異地漲紅了,轉瞬氣急敗壞地蹙眉,“誰吃醋了!”
李復瑾只是笑,笑意盈盈地攏住雙臂,斂神望着她,“你還說我,你和莫鈺不也一樣?”
“……莫鈺?”慕容素愣了一下。
許久不曾提及的熟悉名字被乍然提起,竟使她有一剎的恍然。
“嗯。”凝視着她忽變的神情,他輕輕點頭,“曾聽如笑說,你們自小便一起長大,青梅竹馬。”
四處的風似在一瞬抽離了,靜如凝結。滯了片刻,她低下頭,“那不一樣。”
“哦?”李復瑾眉目一動,語意中沾染了一絲探尋,“哪裡不一樣?”
“他……”神情呆了一呆,黑亮的眸彷彿朦了薄霧,神思逐漸迷離。
自那日告別,她再未曾見過那個清冷淡漠的少年。回想起那日那枚蜻蜓點水般的輕吻,慕容素的心中五味陳雜。胸口好似漏缺了一塊,有種奇異的空蕩。
默然半晌,她低低開口,“他保護我。”
他輕輕應了一聲,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當時,他渾身是傷,幾乎就要死了……是我娘救了他。他爲了報答我娘,才答應做我的護衛,一直留在我身邊。”
愈往下說她的音容愈是恍惚,他適時轉開了話題,“你娘她,是個怎樣的人?”
“我娘……”瞳眸漾了一下,她彷彿跌進了一場遙久的夢,低聲呢喃:“她很好,很美,也很溫柔,就像宋姐姐那樣……還會跳仙子一樣的舞蹈,即便我闖了禍,也從不會對我說重話,更從不對我發脾氣……”
“那她爲何與你生活在魏地?”
一問脫口,慕容素卻忽然不說話了。默默垂下眸。
許久不曾再等到回答,李復瑾嘆息。
暗隱的心潮翻涌,少頃,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快的事。今日天氣這般佳好,走吧,我們去周遭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