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這些時日一直有些苦惱。
她本是臨華殿的小宮婢,前一日方纔過完十六歲生辰。碧玉年華的少女,本身便生得明眸粉頰,靈動可愛。她原本是普通的民家女,五年前前朝宮變,應新朝新下的宮女選敕入宮爲婢,每月可得十幾文銀錢。父母重男輕女,一直祈盼她能在宮中安分守己,多賺些銀兩替父兄補貼家用,若是有幸可謀得個女官之職,自然更是再好不過。她自己亦異常努力,無論實務女工,皆是同批婢女中最優的一個。從宮中出去的宮婢,雖是下僕,但總歸系屬皇廷,即便在鄰里間都面上生光。若是分位再高一些,連光耀門楣都是可能的。
可惜她運氣不佳。原本想着,自己雖非傾世的美人,但就己這般的相貌,總可算上個清麗可人,即便不能被帝王貴胄青睞,但憑藉麗色乖覺,儘快攀晉箇中等宮婢總是可能的。誰曾想,她方一入宮,便被配在了偏僻幽遠的臨華殿。
臨華殿處在西宮的旁側,粗陋冷僻,是座實打實的空殿,常年無人問津。即便半月不曾打掃,都不會遭人斥責。有時甚至連日常清掃都省卻了。按照入宮時教習嬤嬤的說法,被分入冷殿的宮婢,除非這殿中日後會入住個得勢的宮主,否則,宮中這漫漫數年,怕是沒什麼出頭之日了。 wωw◆тt kan◆c○
小蓮雖心有遺憾,但心道既來則安,就這般平靜度到二十二歲,出宮尋個普通人相嫁,倒也未嘗不好。誰知這幾月來竟突生變化——
先是那個貌美冷傲的藝姬空降臨華殿,繼而榮獲盛寵,一朝被晉封昭儀。而今陛下以汝墳殿相賜,連帶着他們這些臨華殿的宮人都借光封賞,一同搬至汝墳殿隨侍,再不必爲他人低視。
現今她已是中等婢女,除卻特殊情況,平日只需在外殿負責打掃等粗使事宜,不必親身侍奉昭儀,可謂位高事閒,供給又比臨華殿時優渥。只是前些時日,家母遞來加信,聲稱家中如今急需用錢。去年家鄉爆發旱災,損失頗重,而下個月,哥哥又要成婚了……
明明前段日子,她方纔寄去了一大筆銀錢,怎就……
“小蓮。”
室外忽然傳來呼喚,小蓮怏怏地應了一聲。
每日卯時,是昭儀娘娘起居的時辰,除卻謹書琉畫兩位大宮婢,還需幾名小婢隨身侍奉。平日這些本都是同寢婢女鈴兒的活計,只是今日一早鈴兒突然告病,又無人交接,無奈之下,只能匆匆拽了她去補缺。
嘆了口氣,她暫時將家中瑣事拋諸腦後,整理好衣容,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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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墨發有序編繞,依釵輕挽,被梳落成一個簡潔而美麗的流雲鬢。銅鏡中映出的女子淡妝花顏,緋月花鈿,明明極素麗的妝容,卻恍若冰山砌雪一般出塵。
慕容素執起簪,隨意在發間比劃配襯,視線透過鏡面望向身後的婢女,似隨口問道:“你是誰?以前怎麼從未見過你?”
小蓮微微一訝,立即垂眸躬身,恭敬回答:“啓稟娘娘,奴婢小蓮,乃汝墳殿外殿執事宮女,平日不曾近身侍候。今日鈴兒告病,這才頂替鈴兒侍候娘娘梳髮。”
“哦。”慕容素似乎並不在意,淡淡道:“你挽發的手法很嫺熟,倒似比鈴兒更勝一籌。”
小蓮心下頓時一喜,雖不曾表露聲色,但已然笑染眉梢,盈盈回答:“鈴兒梳髮的技藝乃宮中翹楚,奴婢自是不能想提的。”
她輕淡一哂,不置一詞。輕拿起一側的茶盞拂散熱氣,濃香瀰漫殿宇。
“哈哈哈!下毒啦!殺人啦!殺人啦——”
一道喧譁就在此刻突然傳來,是一個尖刻的女聲,尖銳而淒厲。 шωш✿ttka n✿C O
小蓮嚇了一跳,不顧逾越,下意識脫口詢問,“誰?”
“哦。”淡瞟了她一眼,慕容素容色平靜,“是鈴兒。也不知是怎麼了,昨日賞了她兩杯松山茉茗,今晨一起來便就這幅模樣,也是該叫個太醫過來瞧一瞧。”
她的話本平靜無奇,小蓮聞聲,手卻猛地一顫,挽發的玉梳險些掉落,扯亂了幾縷髮絲。
慕容素吃痛地蹙眉,側首看向她,“你怎麼了?”
“娘……娘娘恕罪!”她回過神來,驚慌地下跪告罪。
“怎麼毛手毛腳的,起來吧。”她象徵性地斥責,自行挽好了凌亂的發,許久開口,“小蓮,你可知有一種藥,叫紫萼玉株。”
“回娘娘,奴婢不知。”
她淡笑了一下,平聲敘說,“也罷,你們自小生在這深宮皇城,怎麼能知這些山野草藥。那不過是種藥草,碧花玄莖,瓣存紫萼,既是藥,亦是毒,本是治理氣血虛虧的嗜睡之症,可若誤食過多,卻可致人瘋癲癡狂,胡言亂語,心性皆失。”
似乎感受不到身後人的異樣,她自顧述說着,“那花本生的極美,誰又會想到,她綺麗的外表下,是可致人瘋傻的□□呢?不過好在,紫萼玉株並非無形只毒,它的花莖天生含帶茉香,懂藥理的人,稍一聞嗅便可知曉,但若放在茉茗茶,或是茉花糕這種具有茉味的食物中,倒是有些難辨了。”
小蓮的臉色泛着青白,執梳的手細微地顫,僵了很久,勉強迴應道:“娘娘……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倒沒什麼。”她嘆息了一口氣,“不過想起曾經隨父上山採藥的日子,有些懷念罷了。”
素冷的眸輕微一瞥,看向小蓮,忽然笑得有些意味深長,“你可曾見過紫萼玉株?”
小蓮一瞬擡睫,聲音都微微啞了,“奴……奴婢……沒……”
她毫不在意地一笑,“是我糊塗,你連聽都未曾聽過,又怎能見過呢。”
小蓮沒有言語,卻抖得愈加厲害,額上甚至已微微滲出薄汗,異樣越來越明顯。
“你怎麼在發抖?可是覺得冷?”她清瞳一掃,將案上的茶遞過去,“眼下這天氣乍暖還寒,要格外小心些,不要生病纔是。你喝了這杯茶,暖一暖身吧。”
這話聽着無恙,誰知小蓮卻膝頭一軟,驀地跪下去,疾聲道:“娘娘的茶,金貴非常,非奴婢等可享,奴婢不敢!”
慕容素微微一笑,眼底卻蘊着冰一般的寒涼,“這松山茉茗雖是難得了些,但也不至於依你想的那般金貴。嶺南盛產茉茗茶,正是陳淑容的家鄉。她一次贈來這般多,本宮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賞給你們同享。”
她依舊沒動,額角的冷汗越來越多,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動作。
“你是怕紫萼玉株?”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慕容素輕哂,“本宮也不過隨口一說,這深宮後廷,那裡會有紫萼玉株呢?”
“奴……奴婢……奴婢……”她渾身顫粟,僵等了很久很久,似乎鼓足了勇氣,忽地高喊了一聲,“不——”
倏地她掠起身,飛快地向殿門處奔去。
殿門口青影一閃,卻是琉畫先一步自殿外快速躍進來,隨即反手扣鎖了室門。門外輕微一嗒,落鑰的聲音清晰響起,似將一切希望都一瞬隔絕在了室內。
“開門!”小蓮心慌了,笨拙地上前用力推門,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推開。漫天的恐懼迅速蔓延,她瘋狂地敲擂殿門,眼淚大片滑下來,“開門!開門——”
“啪”一聲摑響,驟地阻斷了殿內刺耳的哭號,小蓮足下一拗跌倒在地。
琉畫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大膽賤婢!”
不遠處的慕容素淡定地撫了撫鬢髮,執起茶盞微啜,仿若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小蓮渾身一凜,恍然就已了悟,連跌帶爬,哭跪在慕容素身前,“娘娘恕罪!奴婢也並不知那是□□,一時行差,這才釀成大錯。奴婢罪該萬死,求娘娘恕罪!”
慕容素不曾開口,琉畫率先冷冷問道:“說吧,你究竟是受誰指使?又是怎麼將紫萼玉株放進松山茉茗中的?”
小蓮立即以額觸地,泣道:“奴婢鬼迷心竅,一時未曾抵禦麗姬姑娘的誘惑。麗姬姑娘只說茉茗茶中放這種玉株草會更濃郁,未曾想這竟是令人癲狂的□□,娘娘明鑑!”
“果然是麗姬!”琉畫眉目一冷。
靜靜擱罷了茶盞,慕容素清音啓口,“你爲何要這麼做?”
“回娘娘……”少女悚涕漣漣,再不敢不說實話,急聲回道:“奴婢的母親上個月生了惡疾,告書奴婢急需用錢。奴婢也是沒辦法了……可奴婢真的不知那玉株草會害人,奴婢若是知曉,即便賠上奴婢全家的性命,奴婢也斷不敢妄爲!”
靜了片刻,慕容素的聲音依舊鎮定,“那鈴兒呢?那毒可是你們一同下的?”
“奴婢當時擔心有差,是鈴兒多番勸諫奴婢無虞,奴婢纔敢做的。求娘娘明察!”
“鈴兒是誰的人?”
“回娘娘,”小蓮顫巍巍回道:“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鈴兒曾服侍過麗姬姑娘,受過淇皇妃的恩惠,奴婢與麗姬姑娘相識,也是由鈴兒引薦的。”
慕容素忽地笑了,飲盡了最後一口茶,再不曾主動言語。
不知她這一笑究竟何意,小蓮心頭空懸,俯首告饒,“娘娘!奴婢真的是一時走投無路,纔會釀此大錯。求娘娘饒恕奴婢一命,奴婢定然爲娘娘赴湯蹈火,以報娘娘恩情!”
她依舊不曾動聲色,只是漠然地盯着她,瞳光幽冷。
許久,慕容素忽地鄭重開口,語音清清冷冷,“小蓮——”
小蓮渾身一凜。
“我白芷命途多舛,能一朝入宮成爲宮妃,確實乃萬中之幸,也知這宮中人多傳我出身貧農鄉野,心內諸多輕鄙。我雖非奸惡之輩,但也絕非盲善之人,身邊更是容不得害主的奴僕。你害過我,所以這汝墳殿,是斷留你不得了。但念及你孝心一片,不過一時踏錯方纔行過,所以,我不會要你的命,只盼你未來,好自爲之。”
“娘娘——”
“聽我說完。”慕容素一瞬以指掩脣,堵住了她將將脫口的話語。
“我給你兩條路,其一是出宮,你出宮後立即離開雲州,從此與皇城不再有任何瓜葛,我亦不會對你有所追究。其二,便是你去另侍他主。如今麗姬已被髮落,你跟着她是不大可能了,但既然鈴兒乃淇皇妃的人,此番又與你有這般牽連,你倒是可以祈求淇皇妃將你收留。你幫過淇皇妃,想來淇皇妃不會虧待你,而我,亦不會揭發你,無論於你還是你家人,都可算善終。”
小蓮立即駭泣道:“奴婢只想留在汝墳殿彌補過錯,求娘娘不要驅逐奴婢,求娘娘開恩!”
“你先別急着回答。”她深深看了她一眼,漠然撇開目光,“我給你半天的時間,你可以仔細想一想,在這二者中做一選擇,半天之後,再過來告訴我答案。”
“記得,只有這兩條路——”輕手掠去裙袂上紛飛的微塵,她翩然起身,“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後的仁慈,你慎重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