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迫於同行其他大司客的壓力,那看來嚴大司客是鐵了心要捨棄賀濟義了,賀濟義感到十分沮喪,雙腿發軟,跌坐在門房前。門房的人看在銀子的份上,許他多坐了會兒,但不久便開始趕人,稱若被嚴大司客看見,大家都不好過。
賀濟義拖着如同灌了鉛的腿,一步一步挨回家,癱倒在椅子上。二妮同齊佩之都不敢去觸黴頭,自顧自收拾行李。他們來揚州後攢下的那點子家當,幾乎全賠給了容夫人,如今屋中空空,行李收拾起來倒也簡單,到第二天下午就全打點妥當。
賀濟義捨不得走,本來還想在揚州多待幾天,但第三天頭上,嚴大司客就派了人來收房,他只得帶着妻小和幾個奴僕,到碼頭僱了艘最便宜的船,朝老家而去。
便宜的船,行得慢,加上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過了大半個月,他們纔到家,一個個已是累得不成樣子,孩子還因爲路上吹了風,病了。賀老太太見着賀濟義一家子,倒並不覺得奇怪,上前抱過孫子,歡喜道:“你們是特意回來分家的罷?”
賀濟義懶得搭話,沒好氣地白了賀老太太一眼,甩手朝歸田居去了。齊佩之腳跟腳地隨了去,二妮想留下,但躊躇一時,還是跟了去,臨走時提醒賀老太太:“這孩子這幾天直流清鼻涕,大概是病了,娘,你給請個郎中來瞧瞧罷。”
賀老太太這才朝懷中去看,只見她的寶貝孫子果真鼻涕流到了嘴裡,正咂巴着小嘴舔得歡呢。賀老太太心下一酸,忙抱着孩子朝第三進院子跑,一氣奔到孟瑤面前,央道:“濟禮媳婦,借幾個錢給我,我去給孩子請個遊醫。”
孟瑤朝她懷中看了一眼,只見那孩子着實可憐,她也是當孃的人,如何不心軟,再說大人間有再多恩怨,孩子也是無辜的,遂忙叫知梅取了銀子,使人去甄家醫館請郎中。
賀老太太是知道甄家醫館的出診費的,生怕錢用多了日後還不起,忙道:“不消請那麼好的郎中,到街上隨便叫個遊醫來便得。”
“別請個江湖郎中來,耽誤了孩子的病。老太太不是最心疼孫子嗎,今兒怎麼小氣起來了?”孟瑤不依她,執意讓知梅去了。
賀老太太叫她說得臉上一紅,忙抱着孩子跟知梅一起去了。
過了一會兒二妮過來,先同孟瑤見禮,送上一份揚州特產,然後朝四周看了看,問道:“聽說老太太抱着孩子朝嫂子這邊來了,怎麼不見人?”
孟瑤答道:“跟着知梅瞧郎中去了。”又問:“我看孩子病了不只一天兩天了,路上怎麼沒請個郎中看看?”
二妮嘆氣道:“我們手裡的錢,付過船費,就只夠路上吃喝的,實在沒有餘錢給他瞧病。”
孟瑤記得上次去揚州時,賀濟義攢下的家當不少,不禁吃驚問道:“你們怎會連給孩子看病的錢也無?出了甚麼事了?”
二妮苦笑着,從賀濟義吃官司,講到前後兩次欠債,再講到被嚴大司客辭退,直講了個眼冒淚花,哭道:“我怎麼嫁了個這樣不着調的人。”
賀濟義本就是這個性子,孟瑤不知如何寬慰她,只得拿了她的店子來講,道:“傻姑娘把你的店打理得不錯……”話纔開了個頭,就見賀濟義出現在門口,而二妮則衝她連連擺手,示意她打住。看來二妮在賀濟義面前還是留了一手的,孟瑤暗自點頭,另轉了話題,問起他們在路上的飲食起居。
二妮正搜刮了話來作答,賀濟義大步走進來,問她道:“我叫你問的事,可曾問了?”
二妮道:“這不正說着嗎,你急甚麼,我總得先和嫂子講講路上的事兒。”
“路上的事有甚麼好講的,無知婦人。”賀濟義罵了她一句,轉頭問孟瑤:“大嫂,歸田居怎麼成了那等模樣?”
孟瑤見他連禮都不曾行就開問,不滿皺眉,沉着臉道:“走水燒了,你上回回來,不就已經知道了嗎?”
賀濟義急道:“我曉得是燒了,可怎麼過了這樣長的時間,也不曾修一修?我看那屋頂還漏着,牆還是黑的,怎好住人?”
孟瑤看了他一眼,嘆氣道:“那是我的屋子,我比你更想修,只是苦於沒錢,奈何?”
賀濟義生怕自己沒了住處,更急了:“怎會沒錢?”
“怎會沒錢?”孟瑤哼了一聲,道,“問老太太去罷。”
賀濟義見她面色不善,不敢再朝下問,轉而也嘆氣:“那我們晚上住哪裡呢?要不請嫂子把園子裡的院子再收拾一間出來給我們住?”
孟瑤點了點頭,隨口喚屋裡的丫頭婆子們道:“你們哪個有空,去幫二少爺收拾一間院子出來罷。”
能進到這屋子裡的人,個個都是人精,如何不曉得孟瑤的意思,全回答的是:“自從裁了人,咱們都是一人做兩個人的活兒呢,實在不得閒,還請二少爺等等罷。”
“這起子沒規矩的。”孟瑤罵了一句,轉頭帶着歉意,向賀濟義解釋道:“家中艱難,下人被我辭退了不少,因此他們如今忙碌得很,許是真騰不出空來,要不二弟再等等?”
賀濟義拳頭一捏,正要發話,二妮忙道:“不礙事,我們帶的有丫鬟,就叫她們收拾也是一樣的。”
“不用!”賀濟義氣沖沖地反駁了二妮的話,道,“我們就同娘住一個院子去。”
孟瑤作了個請便的手勢,隨後站起身來,謊稱要去瞧小囡囡,到東廂去了。
“你還不走?坐着等茶吃呢?”賀濟義一肚子的火氣沒處發泄,只得撒到了二妮身上,罵着,拉着,拖着她朝第二進院子而去。
他們到時,正好碰見賀老太太抱着孩子瞧郎中回來,知梅立在一旁,將抓的藥一包一包拿給她看,講着熬煮的火候和時間。賀老太太瞧見他們兩口子進來,忙指着知梅道:“這回多虧你嫂子仗義相助,不然孩子可就危險了。”說着又指了那些藥包,道:“這些藥材,可不便宜。”
知梅向賀濟義夫妻福了一福,請過安,繼續向賀老太太講解,直到講完,才福身告辭。
賀濟義有一肚子的牢騷要向賀老太太講,但怕經由知梅傳到孟瑤耳裡,只得強忍着,直到她離去,才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嫂子待我可不比以前那般親熱了,歸田居燒成那個樣子,她也不管管我住哪兒。我兩手空空的回來,她也不問問我有沒得錢花,更是不提月例銀子的事。”
賀老太太嘆道:“如今比不得以前了,連我都沒了月例銀子,更何況你?”
賀濟義一驚:“娘,家裡真窮了?”
賀老太太道:“可不是窮了,不然我火急火燎地叫你回來作甚麼,就是想趁着這宅子還在,趁着這些下人還沒被她遣光,叫你回來把家給分了。”
賀濟義這纔想起來,賀老太太是託人給他捎過信,有這麼檔子事,只是當時他正爲容夫人的事焦頭爛額,沒理會罷了。如今這局面,也許是該想一想分家的事了,他撐着腮幫子,琢磨起來——賀濟禮很早前就講過,若是分家,一定會平分家產,那麼這前後三進帶花園子的大宅子,他便可以分一半;家中下人,也能分一半,待到他分到這些,再將其變賣,兩筆債務應該就有眉目了……
賀濟義想到這裡,忍不住笑出聲來:“娘真是好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
“好甚麼好。”賀老太太卻唉聲嘆氣,“如今這家只剩個空殼子了,就算分家,你又能分着些甚麼?”
賀濟義如今窮狠了,甚麼都想要,哪裡還會嫌少:“多少還能撈點錢,不妨事。對了,娘,你鄉下的房子和豬,可得留給我。”
一提起那房子和豬,賀老太太就忍不住地掉眼淚,哭道:“我那房子和豬,早就被你嫂子賣了,不然我也不會這樣想分家。”
賀濟義又驚又怒,猛地站起身來,道:“她竟敢賣掉祖產,好大的膽子,且等我找她去。”
二妮在一旁涼涼地道:“我勸你還是別去了,大嫂這樣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你別去了反碰一鼻子灰。”
賀濟義正要罵她漲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賀老太太卻也勸他道:“小二,你還是別去了,你嫂子口口聲聲稱她賣房賣豬,是爲了湊齊孟家箱籠的虧空,你要去了,她一定沒好臉子給你瞧。”
一提到孟家的箱籠,賀濟義就泄了氣,他沮喪坐下,卻看見二妮臉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禁生起賀老太太的氣來,怪她道:“誰叫你擅自作主把孟家的箱籠給賣了,不然如今甚麼事都沒有。而今害得大哥窮了,我也欠了一屁股的債,咱們可都被你給害苦了。”
賀老太太睜大了眼,原來如今家中這窘境,都是她造成的,賀濟義有這樣的想法,讓她格外傷心,忍不住又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