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後,胤禛照例先進宮向康熙述職,然後纔回府。述完職後天已黑透,一出宮門,他便急急忙忙趕回王府,玉容早已潛入書房等候多時了。
胤禛的書房棲雲軒是一個兩進的院落,前院主要是會客及處理一般公文用,後院一座兩層小樓纔是核心重地,不但有他的寢室,許多不爲人知的信札文書合同資料都小心謹慎的收藏在那裡。平日裡厚重的朱漆大門緊閉,除了胤禛自己隨身帶一把鑰匙,就只有李忠有一把。
玉容對雍王府守衛暗衛的佈置瞭若指掌,趁着天黑悄無聲息潛入了內院落,掏出胤禛給的鑰匙,打開門進去。
屋裡的一切仍是記憶中的模樣,進門正對着是一張黃花梨卷草紋翹頭案,案上設着四足紫銅蓮花凸紋香爐,香爐兩側分放着一對高盈尺的短頸豐肩定窯白釉刻菊花紋梅瓶,壁上是一幅水墨畫的湖畔幽居圖;案前相向擺着兩對紫檀花卉紋藤心圈椅,間着高几;右手側是一道隱形門,若一切未變的話,後邊應是一座通天黑檀雕花邊框的大理石芭蕉梅花插屏,轉過插屏,帳幔後邊便是小小的臥室;左手側靠窗是連接兩頭的通炕,上設小几,上放着燈燭、茶碗茶壺,炕頭填漆螺鈿八屜小櫃上隨意擺放着幾本書、幾件小巧的青花瓷;胤禛的黃花梨蕉葉紋大書桌遙遙與炕相對,桌上設着各色筆墨紙硯、筆筒、筆架、筆洗、筆擱、鎮紙、墨牀、印泥盒等一系列文房用品及散堆着一摞一摞的書籍紙張;書桌後是高及屋頂、寬連兩壁的通天書架,架上是滿滿的各色書籍,或橫或豎放得十分整齊潔淨。
玉容忍不住輕輕移步桌前,指尖輕輕叩在桌面,微涼的感覺直透心底,輕顫的響聲聽在耳中恍若隔世之音,她的目光流連掃視,黑漆牙雕梅花筆筒、松石綠釉筆洗、沉香木人物山形筆架、紫檀木雕曲竹式墨牀、剔紅山水人物印盒……一件一件都是當年的舊物,就連筆筒裡插着的如林筆桿,看上去也是這般似曾相識。
她順勢坐在那闊大的楠木雕花圈椅中,信手拿起桌上的芙蓉紋淺浮雕白玉鎮紙,這近兩寸厚、一尺長、一指寬的白玉鎮紙瑩潤生光,柔美無暇,雕琢精緻細膩,觀之玲瓏可愛,與桌上諸色質樸、簡雅的文房用具格格不入,毫不搭配。玉容輕輕撫着那白玉鎮紙,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的淺笑,她還記得,這是她當初一眼看中的物件,定要放在他桌上以便隨時把玩,胤禛原本不肯,嫌太過柔美,拗不過她也就罷了,不想她走了之後,他還一直用着,只不知每每睹物思情,他該是怎樣的心情?她的目光又落在書桌左邊窗前的紫檀雲龍紋海棠式凳上,上面放着一盆碧翠可愛的滴水觀音,莖杆聳直,如蓋圓葉四垂,錯落有致,優雅協調,細看過去,盆還是當初那個白底青花山水人物大圓盆,栽的也還是滴水觀音,卻不是當初那一棵了!玉容輕嘆一聲,心底是若有若無、淡淡的惆悵和迷惘。
忽然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玉容心中一喜,忙起身朝門奔了過去。“吱呀”一聲,門被輕輕推開,屋裡屋外兩個聲音同時輕叫着“爺!”,二人同時一愣,一個怔住了,另一個嚇得手裡提的燈籠“吧嗒”一下跌落在地,臉上變了顏色,抖索着嘴脣“啊!”了一聲後硬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公公,好久不見了!”還是玉容先反應過來,微微一笑。
李忠猛的回過神來,慌忙反身將門關上,“撲通”一下對着玉容跪下了,“奴,奴才給容主子請安,容,容主子,您可,可回來了!”他顫抖的聲音裡透着無盡的歡喜和壓抑的哽咽。
玉容心裡有些發酸,忙笑道:“李公公,別這樣,快起來!我可把你嚇着了吧?對不住了!”
李忠又磕了個頭,這才抹着眼睛爬起來,陪笑道:“主子說哪裡話,折死奴才了!奴才見透着亮,還以爲是爺回來了,哪想到原來是容主子您!王爺指不定怎麼高興呢!”
“這倒是我疏忽了!”玉容笑了笑,道:“我見天黑就順手點上了燈,若是有人問起,你就說是你點的燈,這次我回來,除了王爺和你,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奴才明白!”李忠忙道:“容主子放心,內書房的事向來是奴才和蘇培盛兩個親自動手,旁人一個也不許進來,主子儘管呆在這,保管無人知曉。”
“蘇培盛?”玉容笑道:“那是誰?”
李忠笑了笑,道:“容主子放心,蘇培盛是個靠得住、對王爺忠心耿耿的人,只因奴才年紀大了,王爺體恤奴才,特意調在內書房給奴才幫忙的。”
玉容一笑點頭,道:“王爺和你信得過的,我自然放心!只是事關機密,你還得好好囑咐他一番,我回來的事絕對不能泄露出去!”
“是,奴才明白!”
兩人又說了陣閒話,玉容便笑道:“我有點餓了,有什麼吃的給我弄些過來吧!”
“是,是奴才疏忽了,主子是要用膳還是點心?”李忠忙笑道。
玉容不由好笑,道:“隨便拿些點心吧,別太張揚了!”
李忠忙笑道:“奴才糊塗!奴才這就去。”他想了想又道:“書房的事府裡從沒人敢問,主子不拘想要什麼都無妨,奴才自會想法子替主子弄來。”
玉容一笑點頭:“那今後可就要麻煩你了!”
“奴才不敢,給主子辦事也是奴才的福氣!主子,您稍候,奴才這就去給您傳點心去!”
不一刻,李忠笑盈盈的提着一個三層食盒進來,一碟一碟取出七八碟點心擺在炕上小几上:紅白桂花糕、梅花酥、糖核桃、雞翅肉餡包子、竹節卷小饅頭、涿州薄餅、豆腐火腿丁餡包子、蜂糕,一色定窯白瓷小碟擺了滿滿一幾。玉容笑道:“你也太費心了,隨便拿兩樣就好,怎用這許多?”
李忠笑道:“奴才見是主子往日愛吃的都拿了些,主子嚐嚐可是從前的味不?”李忠一邊說一邊又忙沏了茶給她端過來。
玉容笑着坐到炕上,一邊吃東西一邊與李忠閒話,問了若干胤禛的事,玉容又問起弘曆和小山等人,李忠只說弘曆,說到小山卻有些意意思思的,玉容便笑道:“你不用爲難,爺都跟我說了,她如今是鈕祜祿側福晉,弘曆的額娘,這些我都知道!倒難爲了她,這些年撫養着弘曆,我對她是隻有感激毫無怨恨的!”
李忠聽了一怔,想到她和小山主僕兩個,如今一個反僕爲主,一個隱藏暗處不可見光,真是世事無常,物是人非,不免傷感,忍不住低低嘆了口氣。
“容主子,恕奴才大膽說一句,您,您可千萬別再走了!您不知道,這些年王爺是怎麼過來的,叫奴才看了都心疼,您要是再走,王爺可就……”他頭一低,微微別過臉去。
玉容心中一熱,心底似喜似悲,柔聲道:“我不走,我以後再也不會離開王爺。”玉容忽又笑道:“以前我在的時候亂髮脾氣,你可沒少受我發作的,難道你一點也不恨我、不巴望着我趕緊走嗎?”
李忠正色道:“容主子說哪裡話!奴才是下人,主子您發作奴才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再說了,奴才大膽說一句,您雖然愛發脾氣,可奴才看得出來,那都是有口無心的,您心裡善良着呢,從來沒打過、也沒輕賤作踐過奴才們,還常常對奴才們照顧賞賜,誰是好人,奴才們心底都明白着呢!”
玉容聽了倒有些慚愧,“嗤”的一笑,道:“我纔回來,你就送上這麼一頂高帽,這些年倒出息了啊!”
“奴才說的可都是良心話,主子冤枉奴才了!”李忠笑答,見玉容吃好了,便又忙着端了涑口水過來,玉容接過涑了口,笑道:“把這些收拾一下,你下去吧,我在這等着爺!”
胤禛回府,少不得又到那拉氏那裡坐了一會,不緊不慢喝着茶與她閒話一陣,然後才撣了撣衣袍,鎮定自若起身,慢慢出了瑞福堂。
胤禛急急來到內書房前,望見階上糊着厚棉紙的窗櫺隱隱透出昏黃的燈光,他心中一暖,提袍快步上去,輕推開門,玉容正歪在炕上發呆,乍見胤禛,忙笑着起身蹟了鞋下炕,叫着“爺”撲到胤禛懷中。胤禛緊緊的摟抱着她,下頷搭在她的肩頭,閉着眼深深嗅着她頸間髮髻的馨香,許久,才喃喃啞聲道:“容兒,爺好久好久,沒有這麼抱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