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而言，人類壽命是有味道的，那是我的主食。
庸庸碌碌廝混日子的人，壽命是一種類似刷牆水的味道，十分難吃，若非迫不得已，我是不會吃的。
有少數幸運之人，一生都順風順水，甜蜜幸福，壽命是象和果子一樣的甜味。雖然好吃，不過卻容易吃膩。
有的人，上天賦予大氣運，一生波瀾壯闊，跌宕起伏，這種人的壽命，就是一整套“懷石料理”了，味道豐富多樣，含蓄雋永，極其難得。
我品嚐着別人歲月的美味。
人類在吃到滿意的食物時，臉上都會露出極爲愜意幸福的表情。
可惜，人間食物對我而言，都如同嚼蠟，沒有絲毫味道。
我只在爲了隱藏自己的身份，裝得象個普通人一樣，纔會吃它們。
人間諸多美食，看着食用它們的人類的表情，我會有些羨慕。
面前這位仁兄，在喝掉一大杯名爲“啤酒”的酒類飲料後，舒爽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我感覺他全身的毛孔張開，打了個幸福的氣嗝。
“什麼味道？”我好奇的問他。
“嗯？”那人不解的看着我。
“我想知道你喝的這東西是什麼味道，能形容給我聽嗎？”
“爲什麼？”那人指指我面前的酒杯，“你不是有一杯嗎？”
“因爲最近重感冒的原因，我的舌頭品嚐不出來了，”我連忙咳嗽幾聲，“可是，我第一次喝這種酒，看你表情，感覺會很好喝，真的十分想知道它的味道啊。”
“我再請你喝一杯，你仔細形容給我聽好嗎？”我懇切的請求。
他的表情顯示他覺得遇到了奇怪的人，不過有免費酒喝無法拒絕，在酒保爲他遞上一大杯啤酒後，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他開始再度喝起來。
灌了一大口啤酒，液體被吞嚥下去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從脖頸的起伏，我能想象出那些液體從食管中流下去的樣子。
“唔……”
“冰涼的液體。”
“初時，會有許多小氣泡在你舌頭表面上跳躍，”他微微皺眉，努力用語言將味道描述出來，“首先嚐到的味道，是苦澀的。”
“不過，只是微苦，加上那些氣泡，你反而會覺得有種肆意的爽快感。”
“然後，會有綿長的麥子清香的氣味，舌頭和頸腔裡會泛出回甘來。”
“總而言之，就是很好喝啦。熱的時候來這一杯，全身心都舒暢了。”
我滿意的點點頭，“謝謝了。”
將酒錢放在櫃檯上，我拎起身邊半舊不新的茶色行李箱，推開了小酒館的門。
門上風鈴發出悅耳的響聲。
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
西洋文化剛剛進入這個島國。
千年前就在使用的牛車，與在軌道上運行的電車，同時在街道上交錯行駛。
穿着振袖的少女和穿着洋裝的貴婦人挽着手一起出行。
男子有的還是月代頭，有的已經剪成西洋式的短髮，有穿着和服的老人，也有穿着詰襟制服的男學生。
腐朽的階層被打倒，新的階層在誕生。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被推動着迎接時代變遷。
不過無論什麼時候，我的顧客都不會少的。
前方傳來喧鬧聲，周圍不少人都跑過去圍觀。
我也好奇的跟了過去。
“哦，原來是‘花魁道中’嘛。”
這裡，是位於淺草的吉原。
從江戶時代起，就是有名的花柳街。
爲了招攬更多的客人，高級遊屋爲了展示自家花魁的魅力和店裡的實力，會舉行這種儀式。
花魁穿沉重而華麗的和服，髮型梳成“立兵庫”，戴着貴重的頭飾，腳踩20到30釐米高的木屐“三枚歯下駄”，以優美的遊動姿勢，扭動前行。
在十多個隨行人員的簇擁下，招搖過市，展現自己最美的一面，前去見花了大錢的貴客。
是相當奢華而震撼人心的一面。
那是大部分吉原遊女們畢生嚮往的一幕。
我觀賞着這一隊伍緩緩從我面前走過。
想了想，向吉原大門裡走去。
遊女們裝扮得漂漂亮亮，在大街兩旁木格子房子裡展示自己，等待着客人指名過夜。
我走進了一家名叫“高島屋”的店子，老闆娘夏時滿臉笑容的迎了上來，“誠人先生，好久沒見到您了，聽說您去了外地做生意？一切都順利嗎？”
我摘下頭上的山高帽，欠了欠身，“託您的福，一切都很順利，做成了一大筆生意。”
她笑容更加真誠了，“真是要恭喜您了。”
我朝外面努了努嘴，“菊田屋選出新任花魁了啊，那邊好熱鬧。”
夏時立刻做愁眉苦臉狀，“是呢，那個麗子那種姿色也好意思做花魁？不過就仗着新鮮年輕罷了，有客人願意追捧。都江今天一整天都沒出來，想來正傷心着呢，不然，您也爲都江做一次？讓她去迎接你，多威風啊。”
我敬謝不敏，“不了不了，我這種小商人，不習慣太引人矚目。”
我的視線看向樓梯上方，“都江現在有空嗎？”
“有，有，閒着呢，您直接上去吧。”
都江是他們店的花魁，居住在最寬敞、景色最優美、佈置最富貴華麗的房間。
我到江戶城不久後就認識了她。
作爲一個商人，又無家眷，時不時出入吉原纔是正常的，因此與她結識。
她與其他的遊女不太一樣。
是個性格爽直，大大咧咧的女孩子。
眼神中似乎總有火焰在燃燒，充滿了倔強、不肯服輸、恣意的力量。
形成她獨特的魅力。
沒事的時候，我會跑到這裡來找她坐一坐，隨便聊聊天什麼的。
房間裡傳來零零落落的倭琴聲音。
我拉開了紙障門。
房間中窗戶大開，院中有一棵正值花期的櫻花樹，在窗前蓬勃怒放。
這絢爛而旺盛的生命力，正與此間主人給我的感受相同。
都江背對着門口，側頭向後方看來。
從額頭到鼻樑，再到嘴脣，形成完美的側面曲線。
身穿一件大紅色金線牡丹的和服，頭上插着一套櫻花圖案發飾，松葉簪的流蘇從她額前垂落，一小朵一小朵的櫻花微微晃動，形成脆弱又誘人的美。
一見是我，她立刻鬆懈下來，一把將倭琴推開，“什麼嘛，原來是你啊。”
懶懶洋洋的癱倒在地板上。
我只是利用她裝得更象人類而已，並未和她有男女之事。
對她而言，我大概是個性情古怪的客人。
不過，她在我面前無須討好，亦無須裝腔作勢，錢又照拿，因此也很願意我來找她聊天。
“我回來了。”
“禮物呢？”她直率的伸出手掌。
我丟了個小木盒子給她，裡面是一根黃金紅寶石項鍊，都江卻失望的撇撇嘴。
“那是給你應付老闆娘的，”我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這個纔是給你的。”
都江好奇的打開袋子。
“哇，這麼多糖果！好漂亮！”
“在城裡看到一家新開的專門賣糖果的店，就進去每樣都買了點。”我說。
或許因爲童年缺什麼，長大後就會格外喜愛那樣缺失的東西。
都江小時候被賣到遊廊，很少有機會吃到糖果，所以現在對糖果特別癡迷。
她立刻剝開一顆，放進嘴裡，露出滿足的笑容，“好吃，唔，還有點酸梅味道，好特別啊。”
就是因爲這個笑容。
當日我在木格子房間看見，大家都在努力媚笑招攬客人時，她正偷偷摸摸吃着糖果，露出了剛纔那樣的表情，所以我纔會指名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