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司偉心頭大震,捏着信箋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將那封薄薄的信箋又連看了兩遍,想了想,先湊到燈燭上燒了,連信封都燒成了一片黑灰,盡數和在茶水裡,澆在房裡一盆小葉榕盆景裡。
劉司偉這才喚了長隨東昇進來:“幫我打熱水來淨面,再與我更衣,我想起還與人約了在外面用飯。左右離這裡近,今天一天你也累了,就不用跟着去了。”
東昇唯唯應了,服侍着劉司偉淨面更了衣走了出去,心頭有些納悶,他一天跟着老爺進去,似乎並沒有聽到老爺說過約了誰吃飯,難不成是剛纔遞進來的那封信臨時約的?
也不知道會是誰,瞧着老爺急匆匆地就走去了,自己可是也學了幾手功夫在身的,這大晚上的,老爺居然不要自己陪着……
劉司偉急急忙忙地一走進天風酒樓,才張望了幾眼,就有夥計迎了上來:“請問可是劉爺?”
見劉司偉點頭,夥計連忙堆了一臉笑:“您那朋友早就到了,就在二樓的雅間裡等着您。劉爺這邊請。”
劉司偉扔了一小塊碎銀子出來,打發夥計走了,自己停了一停,才推開了面前雅間那道虛掩的木門。
雅間裡四角都立着半人高的立地銅鶴燭臺,幾根兒臂粗的蠟燭將房間照得亮堂堂的,一人青衫布履,聽到門響,擡眼向門口看來:“司偉兄站着做什麼,請進,請坐!”
劉司偉一眼瞧見那人面容,身形不由僵了一僵,見他以手示意自己過去坐,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一捏,又慢慢放鬆了下來。
反手將門拴牢,劉司偉一步步走過去,沒有坐在那人擡手示意的身邊的座位,而是與那人隔着桌子對坐了下來,聲音壓得極低:“張玉鴻,刑部如今已經下了海捕文書,你倒還敢露面!”
與他淡然相對而坐的那人正是前吏部尚書張開源的嫡長子,一直脫逃在外的張玉鴻!
劉司偉沒想到張玉鴻膽子這麼大,居然還敢跑到白城來,而且徑直找上了自己。想着刑部如今正在海捕,劉司偉當頭就先威脅了一句。
張玉鴻不緊不慢地提壺倒滿了兩杯酒,拿起一杯遞給劉司偉:“劉大人這是什麼話?難不成劉大人會去告發我不成?說來也是僥倖,我父親在出事之前寄給了我不少東西,我無事時翻撿,才發現原來劉大人當年督工主建永安行宮時還有不少趣事呢。”
劉司偉的臉瞬間雪白得沒有半絲血色。張玉鴻伸手將那酒杯又往前遞了遞:“劉大人何必緊張,當初是我父親爲你善了後,今日我請你喝一杯水酒,你還要推拒不成麼?”
劉司偉抖着手接過了那杯酒,顧不得酒水從杯中溢出沾溼了手指,捏緊了杯子看向張玉鴻:“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念在你我還有故人之誼,我不會去告發你,你要多少銀錢整治行裝,我會想辦法籌給你……”
“永安行宮實用木料三萬八千餘方,購入的賬面上卻記錄的是十一萬二千餘方,除了正殿裡的一應擺設是正宗紫檀木外,其餘幾處偏殿的全是以黃芸香木浸泡香料,冒充的紫檀……”
張玉鴻根本不理會劉司偉的話,一邊從袖袋裡扔過來一份紙箋,一邊一句頂一句地侃侃說了出來。
劉司偉急忙打開那份紙箋,發現是他當初貪污營私幾項證據的拓本,耳中聽着張玉鴻一項接一項地說着,急喝了一聲:“住口!”
張玉鴻果然停頓了下來,看向劉司偉憤怒射向自己的目光,哈哈一聲輕笑:“劉大人一樣爲官多年,總不會認爲我會這麼蠢吧?今日我若走不出這酒樓,明天自會有人將你當年的證據貼滿白城的大街小巷!劉大人,你可是想試一試?”
劉司偉剛纔那股氣勢立時委頓了下來。他不敢試,他賭不起!眼看着這一回當完差後,那工部尚書的位置有望就落在他的頭上,他怎麼敢拿自己的前程、身家來跟張玉鴻這樣一個光腳的人來賭?
張開源當年任吏部尚書時,不少人求到、拜到他的門下,劉司偉也是如此。所以永安行宮一事,當時只鬧出一點小事,張開源就幫他把事情壓下去了。
可是這樣的事,劉司偉相信除了他以外,還多的是別的官員都會有類似的情況發生,這張玉鴻不是從江州逃出來的嗎?他找誰不好,怎麼要大老遠地跑到這白城來找上自己?
劉司偉已經軟了語氣:“玉鴻老弟,你如今已經境遇如此,就是你想出海外逃,現在我大夏正跟胡岡人在海上打仗,商船根本不許出海。不如你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等……”
張玉鴻張嘴就打斷了他的話:“出海的事,我不急。”
劉司偉幾乎想跪下來求他了:“那你想要怎麼樣?刑部給你畫了影,如今畫了你畫像的通緝令貼得到處都是,要是被人發現了……”
“這個就不用劉大人擔心了。”張玉鴻不緊不慢地舉杯向劉司偉示了示意,見他也舉了酒杯,自己先乾爲敬,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了,這才接着說了下去,“聽聞劉大人在白城海軍衛的船塢裡督工造船,盡忠之心還得了太子殿下褒揚,我過來也只是求劉大人一件小事……”
劉司偉剛嚥下嗓子眼兒的那口酒立時嗆了出來,咳了老大一陣,才抹着咳出的眼淚緩過氣來:“這也叫小事?!”
“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海戰本來就多有險難,誰又會疑心到別處去呢?”張玉鴻慢慢剝了一隻醉蝦,放進了醬醋碗裡,“對劉大人來說,這種不會留痕跡也根本追不到你頭上的事,難道不算小事?
而且這事成了之後,等海戰平息,我自會搭乘商船出海,再不會踏上大夏半步。上船之前,我會把你想要的那些東西都留給你。如何?”
劉司偉盯着那隻醬醋碗裡猶在輕輕顫動的已經剝了殼的生蝦,一股寒意從尾巴骨直接冒到了天靈蓋,沉默了半天,終於咬着牙問了出來:“玉鴻老弟可是說的真的?”
“我張玉鴻願對上蒼髮誓,司偉事成之後,我必將他所要的物證全數歸還,如有違誓,願同此箸!”張玉鴻“啪”地一聲將一支竹箸從中間拗斷,扔了劉司偉的面前。
劉司偉神色凝重地盯着他,慢慢點了點頭:“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張玉鴻重新給兩人斟滿了酒,舉起酒杯再次與劉司偉碰了碰杯,仰頭喝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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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一路逃亡,卻因爲父親當初提前把不少官員的把柄寄給了他,因此得以拿作要脅,鑽了不少空子。在得知朝中最新的政事後,他一路就往白城而來。
張氏一族,本來根深葉茂,卻驟然大廈傾頹,這裡面若沒有他那曾經妹夫的意思,張玉鴻是絕對不信的。可是他隻身逃了出來,對上面那一位卻奈何不得。
父親當初來信時已經跟他說清楚了來龍去脈,通了聲氣,誰知道後面會有一連串的變故發生。好在他得到消息時也不算晚,逃走之前就有了划算,與其每天東躲西藏,不如逃去海外重建張氏一族的繁盛。
不過在這之前,對其中直接導致家族變故的鎮國公沈謙,現在的戰事卻是給他一個上好的時機,讓他能夠報仇……
劉司偉略用了些酒菜,結了賬後帶了一肚子心事回去了。張玉鴻飽食了一頓,從袖中摸出一面精巧的人皮面具,小心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取出小鏡照着四處都沒有破綻了,這才慢慢生生地踱了出去。
劉司偉其人有才,但是卻倒在了一個“貪”字上。當年永安行宮的事,要不是父親暗中拉了他一把,他也坐不到工部侍郎的位置上。
受了他張家的恩情,自然是要還的……誰讓這人向來看重權勢呢?
劉司偉怏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裡,讓東昇打水來洗浴了,自己躺在牀上仔細把今天的事想了一遍。
當年他急着想往上挪一挪位置,四處打點都要錢,只好趁着督工營造永安行宮的便利,把手伸了進去。
多報耗損在營造司本來就是慣例,只是他那一段時間手頭緊,急着要用錢,下手就狠了一點,偏偏營造司又新進來一個愣頭青,直着腸子要把這事捅出去。
他最後求到張開源的門下,得張尚書出面保了他過關,只拿了下面一兩個替死鬼抵了出去。
這件事他一直是感恩的,逢年節也是私下要給張尚書那邊送上一份厚禮。得他暗中關照,加上自己本身就有才幹,這幾年總算升到了侍郎的位置。
可瞧着張尚書自宮變後私下結交了許多黨羽,有些要把持朝政的意思,劉司偉心裡就犯嘀咕了。
要不靠過去,不僅會被張黨指責忘恩負義,還會把他原來的劣跡給抖出來,他少不得一個丟職免官,就是拿了他原來的事做要脅,他也會落個吃力不討好的結局。
要靠過去,他卻是從幾件事上看得出來,如今的太子殿下虞澤弘可不是那等容着人糊弄的主兒,而且針對張黨的一些動作,太子殿下似乎也隱隱另有深意。他怎麼敢亂靠近那邊?
劉司偉正在兩難之時,張開源就出事了。張家傾覆,劉司偉先前還在暗自歡喜,誰知道半路上又殺出一個漏網之魚張玉鴻,手裡正拿捏着自己的把柄。
張玉鴻說的那事,自己到底是做還是不做呢?也不知道他怎麼跟鎮國公結了這麼大的仇,都這時候了,還心心念念想着要報仇。
張玉鴻如今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他怎麼能讓那麼一個逃犯毀了自己的前途?可是要做了,真的能夠弄到沒有痕跡嗎?劉司偉在牀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