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驛道,車馬人流往來不絕。其中有一輛馬車從車流中轆轆駛過,毫不惹眼。車廂嚴密的簾子後面,坐着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懷抱嬰兒。兩人都是布衣荊釵,扎着頭巾,不施粉黛,完全是長安城小戶人家女子出遠門最常見的裝扮。可是若近看,兩人的美豔就是翻遍長安城也找不出可比的。
嬰兒睡醒了,蹭了蹭腦袋,不管不顧地咿咿呀呀哭起來。抱孩子的正是姮娥,天兵兵圍華山,楊蓮抱着楊戩用石頭變成的假嬰兒引開視線,她和紅綃取道長安,混跡凡間繞道前往劉家村。紅綃一路未察覺洪荒之眼行蹤,看來這傢伙被華山的熱鬧吸引住了,心裡稍安。
姮娥輕拍襁褓,試圖讓沉香安靜下來。“許是餓了吧?”紅綃遞過裝着羊乳的壺,姮娥用勺子尖將羊乳喂進嬰兒嘴裡,吞了幾勺,他安靜下來,可是沒一會兒,又煩躁地大哭。兩個女子誰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姮娥左哄右哄,嬰兒卻越哭越兇。紅綃火道:“已經夠煩了,哭什麼哭!再哭欠揍!”忽然,姮娥驚叫道:“不好了,好像把包被尿溼了。”
紅綃聞言笑了:“我說呢,娃娃不會亂哭,趕緊換!”她窸窸窣窣拿出乾衣,姮娥卻面露尷尬:“我……我碰不得他皮膚,會弄痛他。”“爲什麼?”紅綃詫異地問。
“我身體有疾,男子我都碰不得。”姮娥不得已解釋。紅綃眼睛瞪得老大,脫口道:“怎麼楊戩例外?”姮娥臉色頓時緋紅。紅綃自知失語,忙轉口道:“把孩子給我,我來換吧。”姮娥卻又顯得猶豫:“你……你保證不傷害他?”
紅綃縮回了手,冷淡地靠在椅背上:“你信不過我也無法。這娃娃將來恐怕禍害楊戩,按我本心是想殺了他,不過既然楊戩這麼心疼,我就先把他的腦袋寄存在脖子上好了。尿溼了也死不了,不管最好。”
姮娥一言不發把孩子扔到她懷裡,眼中卻露出笑意。紅綃哼了一聲:“你也吃定我……”麻利地解開包被,說來也怪,沉香自落到紅綃手上,就像害怕了似的,隨她怎麼打整,半點哭聲也沒了。姮娥不由搖頭笑道:“這娃欺善怕惡呀,到你那裡就老實了。”
紅綃重新裹好孩子,自己抱着,望着姮娥道:“恕我直言,仙子既然有此隱疾,楊戩偏偏無礙,想必你們是宿命鴛鴦了,怎麼不知珍惜?”
姮娥聞言默然半晌,忽而輕笑:“姑娘是他身邊人,既然什麼都清楚,你是在試探我的態度麼?”
“何來試探?”紅綃微微紅了臉。
“因爲你愛他。”姮娥勾起嘴角。
“你……仙子不要亂說……”紅綃猝不及防這一句,霎時漲紅了臉,“他是我主子。”
“效忠主子呢,自然是要討主子高興,不肯得罪主子,”姮娥幽幽道:“可你不一樣,只要爲了他好,寧願觸怒他、被他恨。只有愛一個人,才能這樣不顧一切。”她的語氣裡更多了感慨:“當時的場景,我自忖做不到。”
紅綃緊抿雙脣,不說一個字。兩人以前從未有多話,她在瑤池取悅王母,她在廣寒獨守清閨,她知道月亮仙子對自己沒好感,她也知道樂坊教頭與自己格格不入。可是現在,她們卻因爲同一個男人而遭遇。似乎誰也繞不過去,與其悶在心裡,不如說出來。長久的無語之後,紅綃落寞地嘆息:“我換做你,也做不到。你換做我,也做得到。你擁有愛,就捨不得失去,自然不忍做他痛恨的事,我一無所有,也就義無反顧。”
姮娥手指撫弄着襁褓一角,輕聲道:“你差點殺了這孩子,他卻沒有一句怪你。你在他心裡,自是不同。”紅綃看了一眼姮娥,眼中有一抹驚喜,隨即卻是無限傷感:“唉,事實可能是……他需要我。”
“他需要你做什麼?”姮娥追問道。紅綃不再回答,甩甩頭笑道:“別說這個話題了,不遠就是劉家村了。”
話說劉彥昌回到村裡,人變得恍恍惚惚,他再也沒有夢見三聖母,那追隨多年的綺夢就這麼消失了。想起山中那一夜,軟玉溫香回味綿長,可是究竟只有一夜,時間短暫,供他回憶的細節翻來覆去就那麼多。日子一長,他竟覺得亦真亦幻,難道仙女真的以身相許?明知道這種事匪夷所思,說出來也沒人信,他只好自己憋在心裡。
想溫書來年重考功名,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終日裡長吁短嘆。鄰居見了都以爲他落第深受打擊,就勸他道:“讀書還不是爲了混口飯吃,既然換不了功名,不如學莊稼人在地裡刨食,要不就學點手藝,總能餬口,比坐吃山空強。”劉彥昌於是就跟村裡張老頭學着糊燈籠,他書法不錯,糊完了燈籠往上面寫幾個字,那燈籠就多了文氣,價錢也賣得高些。張老頭很高興,劉彥昌也來了勁頭,做手工活令他的鬱悶心境得到了排解。
生意好了,劉彥昌攢下點錢偷偷僱了馬車,又去了趟聖母宮,令他意外的是那裡門庭冷落荒草叢生,周圍的村民都說三聖母已經離開了。極度失望中,劉彥昌想起三聖母說過他們只有一夜之緣,看來真是言中了。回到村裡,劉彥昌一心一意地糊燈籠賣燈籠,日子流水般過去,那一夜豔遇在記憶裡也漸漸淡去了。
後來,張老頭的婆姨見他年紀不小了,單身一人,就熱絡地替他做起了媒人。劉彥昌開始時推辭不肯,張老太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爹孃早逝,你若不娶妻生子,兩老在地下不安啊。”劉彥昌長相清秀,孤身一人,有文化沒負擔,賣燈籠雖不是什麼大買賣,生活也還不愁,這樣的條件,在村裡村外都不算差。但張老太走馬燈似說這家說那家,劉彥昌都回絕了。
直到鄰村的王員外來說媒。那王員外家有良田千頃,在長安城裡同時經營着米鋪,富甲一方。可惜偏偏膝下無子,自生下一個女兒後,不論正妻還是納的幾個小妾,都沒有再替他生出一子半女來。偌大的家業無人繼承成了王員外的心病。眼看女兒鳳英到了出閣的年齡,王員外看上了劉家村的劉彥昌,這小夥子父母雙亡,無牽無掛,若能入贅,可是上上之選。張老太說得天花亂墜,直說他交了天大的好運氣。劉彥昌心裡就有點活動了,三聖母畢竟是神仙,神仙和凡人不可能有結果,如今她人都不知去哪兒了,鳳英姑娘條件這麼好,自己還是踏實過日子纔是。就這樣,這門親事就訂下了,只等下個月吉日完婚。
這天,劉彥昌正在家裡糊燈籠呢,張老頭帶來了兩個美貌的女子。“小劉,你長安城的表姐來找你哩!”劉彥昌一愣,兩個女子面龐都很陌生,他在長安城沒有親戚啊。其中一位女子道:“親戚失散多年未見,我們也認不出表弟了呢,且慢慢敘舊。”
劉彥昌將信將疑把兩個女子讓進了屋:“小生愚鈍,從未見過兩位姐姐,請問這親戚是哪房關聯?”
姮娥笑道:“自然是華山三聖母的關聯。”
此言一出,把劉彥昌嚇了一大跳:“三……三聖母?”紅綃冷笑道:“怎麼,你裝作不認得她麼?”劉彥昌平白打了個寒顫,前面那女子還看着和善,這個一開口竟有股冷森之氣。他下意識地往姮娥身邊靠了靠:“小生……聽不懂兩位姐姐的意思……”
紅綃上前一步,逼視着他:“不懂?華山古廟裡輕薄人家姑娘時膽子不是大的很麼?”劉彥昌心怦怦亂跳,直往後躲,她們是什麼人?怎麼會知道?姮娥攔住紅綃:“你莫嚇着他。”遂對劉彥昌和氣地說:“不瞞公子,我們不是凡人,我們是三聖母的神仙朋友,你可明白了?”
劉彥昌雙腿一軟,跌坐在炕上:“神仙姐姐饒命,小生不是壞人,小生和三聖母是自願的……”
姮娥見他害怕的模樣,心裡不免傷心,唉,三娘真是糊塗,怎麼輕易就付了終身。臉上依舊和顏悅色:“我們不是來算賬的,你莫害怕。你可知三聖母爲你受苦?”
劉彥昌一驚:“自分別後,小生再未見過她,她受了什麼苦?”姮娥嘆道:“她與你結合犯了天規,被囚禁於不見天日之地。”
什麼?劉彥昌驚恐地張大了嘴:“那你們……是來抓我的?”紅綃沒好氣道:“三聖母不像你那麼慫包,人家寧肯自己受罰,也沒供出你來,要不然,你還能活到現在?”姮娥接道:“她說的對,所以我們不是來抓你的。我們是受三聖母之託,把兒子送來給你。”
“你們說什麼?什麼兒子?”劉彥昌驚疑交加。姮娥遞上襁褓,笑道:“你還不知道吧,三聖母十月懷胎,爲你誕下麟兒,取名沉香。”她逗着嬰兒:“沉香,快睜開眼睛看看你爹。”
劉彥昌縮到了牆角,連連搖手:“仙姑莫要開玩笑,怎麼會是我的兒子,不可能,不可能!你們是神仙,哪會替凡人生孩子,何況我和三聖母只是一夜,不可能那麼快就有了孩子!”
紅綃臉色一沉,罵道:“你敢不認賬?三聖母潔身自好,你難道不清楚?不是你的兒子還能是誰的!”姮娥柔聲道:“劉公子,事情過於突然,我也理解你的震驚。可是請你相信,我與三聖母親如姊妹,她親口所言,我們才能找到你。見了你,我更明白了,你看這孩子的眉眼,多像你啊!”
姮娥再次將孩子送到他面前,劉彥昌忍不住瞄了一眼,他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的確很像自己。真的是自己的兒子?他心裡一陣激動,天上掉下來一個兒子?他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熟睡中嬰兒粉嫩的小臉。姮娥乘機繼續說:“劉公子,可憐這孩子生下來就見不到母親了,我們躲開追捕的天兵,好容易纔到這裡。公子是他生父,我們希望你能在凡間把他養大,將來必有一家團聚之日。”
劉彥昌亂了心神,自己已經和鳳英定親了,很快就要完婚,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多了個孩子,怎麼向王員外家解釋?若是人家知道他有個私生子,還不退親?他只當三聖母已經從自己的生活裡消失,誰想到會有了孩子,眼看着好生活就要開始,是選擇做個單身父親苦苦撫育沒孃的孩子還是重新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日子?
心念至此,他不敢跟紅綃說話,這姑娘比較可怕,所以他期期艾艾對姮娥道:“仙姑,小生只是一個凡人,高攀不上你們神仙,我……擔心這孩子跟着我,萬一天兵追來,反而白送了性命。仙姑既是三聖母姐妹,就是孩子的姨娘,一定神通廣大,能不能另想想辦法……”
姮娥着實吃了一驚,這個男人,他竟然不想收留自己的親骨肉?因爲凡人膽小?不對,同樣是凡人,楊戩的父親爲了孩子拼卻了性命,難道三娘所託非人?她忍耐住沮喪的情緒,還是解釋道:“你不用擔心天兵會來,除了我們,天上沒人知道這個孩子還活着,所以他在凡間反而最安全。我們本欲找個陌生人家收養,可是三聖母不忍孩子成爲孤兒,所以才讓我們來找你。”劉彥昌低下頭不做聲,姮娥揣測道:“劉公子是不是另有難言之隱?”
劉彥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流淚道:“姐姐們饒了小生,小生即將入贅王員外家,這孩子,小生實在是無法帶在身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