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有些冷了。
闕翎兒並沒有再等着伏絡北,因爲她的身後,還有碧雲天好幾個子弟,她不能因爲自己的任性,而讓碧雲天的子弟也陷入到危險當中。
伏絡北沒有動,她一直看着黃道婆和洪染的對峙。
即使伏絡北說她和黃道婆沒有關係,可是明眼人都能夠看出來,她們之間肯定有什麼聯繫。
就算伏絡北說他們走不了,她總得要試一試的纔好。
碧雲天的人轉身離開。
只要有結界,就一定會有弱點,只要找到陣眼,他們就能夠離開。
就想伏絡北所說的,他們不可能離開的。
因爲陣眼,就在此處。
洪竟成看着伏絡北,她似乎有些不捨,他問道:“你爲什麼不去跟着她離開?”
從一開始,洪竟成明顯感覺到伏絡北對於闕翎兒的不同,他不明白,以伏絡北的能力,不是應該能夠輕鬆的帶着闕翎兒離開的麼?
伏絡北抹去眼角的淚花,似乎是剛剛闕翎兒離開,沒有回頭所委屈產生的淚珠兒。
她轉頭看着洪竟成,伸手按着後頸,剛剛擡頭擡的太久,這時候有些疼了,“你又是爲什麼要留下來嗎?”
明知道洪染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好不容易有了逃跑的機會,爲什麼要留在這裡。
洪染的這副身體顯然已經不能用了,萬一被抓住,說不定他就要成爲另外一個洪染了。
所以,他爲什麼要離開呢?
洪竟成摸了摸鼻子,一隻手支着額頭,另外一隻手,扒拉着地上的草葉,“大概是因爲累了,有的時候裝的太久,都快以爲自己真的就是那樣的人了。”
伏絡北沒有想到洪竟成會這樣回答。
“可你若是真的離開了,那你就自由了哦!”
伏絡北的聲音中似乎帶着一些引誘。
洪竟成說道:“你不是說跑不掉的嘛,既然跑不掉,我幹嘛還費力去跑啊,”他懶洋洋的說道,“我不說說了嘛,裝的太久,我自己都以爲自己是一個紈絝,作爲一個紈絝,我怎麼可能要去折騰自己啊。”
有些人,縱然是點頭之交,你卻願意爲了她做很多的事情。
伏絡北對於黃道婆就是這樣。
就是不知道,洪竟成對伏絡北,是不是也這樣。
她笑了笑,抱着膝蓋,心裡卻在想,這次和翎兒分離,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見到她。
她暗自下定決心,下一次,就算是死皮賴臉,也要讓翎兒陪着自己。
洪染摸了摸臉頰,那處已經沒有了血肉,只留下森森的白骨。
他跟着笑起來,半張臉是肉,半張臉是骨。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活了幾千年,從來都沒有一個人竟然能夠這樣傷到自己。
至於她前面說的那些東西,洪染瞥了瞥嘴,活的太久就是這一點不好,很多事情都記不住,而且吞噬的靈魂太多,很多記憶,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了。
他是洪染,他也不是洪染。
最初的時候,他只是天地間一股靈氣。
大概是某個人的怨恨,或者是不甘。
也許是這樣吧,不過因爲太過於久遠,他已經不太記得了。
洪染?
只不過是他千百名字中的一個。
他絲毫不在意什麼血脈,但是洪竟成絕對不能夠離開。
彷彿已經不記得過了多久。
久到黃道婆從熱切變成了失望。
她總是在等待,等待着洪染的某一句話,就算是道歉也好。
可是她卻不知道,她永遠也等不到了。
蠶蟲已經迫不及待了。
結界外側都是不死林的瘴氣。
它們就是依靠着這些來生存的。
越多的屍體,越多的瘴氣。
它沒有沒有更多的思維,生存,繁衍,這些東西都是印在骨血裡面的。
曾經,她與洪染一起,她養蠶織布,他挑水砍材。
她從來沒有想象到,他們竟然有一天走到這樣的地步。
洪染已經等不及了,馬上,馬上就是等了許久的時刻。
這是最後一個千年。
只要這次成功後,主人就可以不再委屈在那一小片地方了。
他笑着看着天際。
越來越多的瘴氣正在往這裡來。
每千年,在日食之日,便是瘴氣移交之時。
龍門鎮之所以叫做龍門鎮,當然不是隨便起的。
在龍門鎮,有着一處龍眼。
所謂的龍眼,便是具有真龍之氣的地方。
每千年,不死林的瘴氣便會移動到這個地方,和龍氣混合,然後再次回到不死林。
而他要做的,就是儘可能的多留下這些瘴氣。
伏絡北之所以對龍門鎮的瘴氣有些不熟悉,也是因爲這裡混合了龍氣,大量的龍氣已經改變了瘴氣的本質。
洪染不在乎這個皮囊,他也不在乎所有的皮囊。
在他的腦子裡,只有不斷的混合龍氣瘴氣,然後吸收掉。
他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他的主人。
黃道婆淚眼婆娑的看着洪染,她的情緒根本不由她自己所控制。
洪染卻激動的看着天際。
他忽然轉過臉,看着黃道婆。神色中似乎有什麼在猶豫。
他走向黃道婆,忽然伸出手去。
黃道婆的出現太過於巧合,爲什麼偏偏是在千年祭的時候出現,並且還引來了碧雲天的人。
想到這,他轉身去看闕翎兒等人,卻發現他們已經不見了。
只有伏絡北和洪竟成兩個人,看起來很乖巧的坐在一邊。
洪染並沒有將那些人放在心上。
在龍門鎮根本就沒有辦法使用法力,何況他們已經被瘴氣所侵襲,他們註定是千年祭的祭品。
如果不是因爲黃道婆的出現,碧雲天的人根本不會這麼快的出現。
可是就算這樣也沒有關係,待主人出世,不管是碧雲天還是魔界,還是歸墟,全部都得跪拜在主人的腳下。
再次看着黃道婆。
他的確有些猶豫。
猶豫到底要不要現在就殺死黃道婆。
他總有一種感覺,黃道婆就是他的天敵。
黃道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殺傷力。
即使過了幾百年,她依舊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只不過比別人的手段狠辣一點,比別人的籌碼多了一點而已。
想了一會兒,洪染還是決定先殺死黃道婆。
他可能等着千年祭結束後再來處置黃道婆,可是心臟卻有些發抖,好像不殺死黃道婆就會出現什麼壞事一樣。
不過,他顯然太過於自信了。
就算是他現在想要殺死黃道婆,也沒有那麼容易。
洪染張開手,他的手心中是他凝聚了的瘴氣。
這其中,也蘊含了那些死去修者的法力。
他本身是不能夠修煉的,畢竟這副身軀就不是他的。
不同於奪舍,他只不過是驅使着死屍而已。
黃道婆幾乎對他就沒有防備。
當洪染走到黃道婆身邊的時候,黃道婆還在哭哭啼啼的。
洪染將手中的瘴氣按在黃道婆的身上,腦子裡都在演練,如果黃道婆反抗該怎麼辦。
可實際上呢,黃道婆根本就沒有絲毫的動作,她看着洪染將瘴氣打在自己的身上。
然後黃道婆就炸了。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那個炸了。
嘭的一聲。
毫無防備的。
遠處的洪竟成嚇得一個哆嗦,他回過頭去看幾乎沒有什麼表情的伏絡北。
“你不去幫她嗎?”
伏絡北卻說道:“放心。”
洪竟成不知道該怎麼放心,好端端的一個人,忽然就炸了。
雖然預期的結果和自己想的有點不一樣,但是黃道婆的消散,正是洪染想要得到的結果。
可惜他高興的還是太早了。
他的嘴角甚至都還沒有翹起來多少。
炸裂開的黃道婆,又好端端的出現在他的面前。
只是這個黃道婆更加的……更加的圓潤了一些。
黃道婆笑嘻嘻的看着洪染。
她伸出手指,吟唱着,“蠶婆婆,勤做活,做個繭兒像鐵殼。黃桶這麼大,扁擔這麼長,黃絲壓斷稱號樑(注1)。”
洪竟成捂上了耳朵。
終於知道在客棧裡那種奇怪的聲音是哪裡來的。
原來就是黃道婆的聲音。
說是黃道婆的生氣實際上有些牽強,因爲黃道婆的聲音顯然要比之前在客棧裡聽到的聲音要好聽的多。
可是,一樣的是,在聲音中,彷彿是有千萬只小蟲子在爬着的聲音,卻只有她能夠發出。
她笑嘻嘻的,彷彿是一個小孩兒的笑聲。
嘴裡唱着童謠,頭依舊是歪着的,即使爆炸後又重新恢復過來的身軀,卻依舊是歪着頭的。
洪染後退了一步。
心中真的有些恐懼了。
不是恐懼與黃道婆的聲音。
而是恐懼在自己身體中的力量似乎在消失。
他擡起手,這次是真的感覺到害怕了。
隨着黃道婆的聲音,他身體中的力量被帶走了,順着這些悉悉索索的聲音,緩慢而迅速的離開。
緩慢,是緩慢在他的感受當中,身體的力量一點點的被抽出,他跪倒在地上,四周一切都變得很慢。
迅速,是他迅速的枯萎,彷彿是最美的曇花,在開除絢爛花朵之後的模樣,變得幹黃。
他張開口,想要說話,想要呼喊。
可是卻完全沒有力氣了,他的眼睛開始乾澀,身體開始腐爛。
這是一副早就應該腐爛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