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殺而死在火焰之中

這夜,若是平常,應該是紅靈教一年一度的祭祀星辰之夜。

舜齋選定陰曆十月二十日晚上,和兩位巫女爬上宅邸的塔頂,打開四面的窗戶,將上塔的入口封閉,奏樂、獻舞,邊沐浴滿天星光,邊進行徽顯不老長生的秘密祭祀儀式。

但今夜已經不可能了。

舜齋被人下毒,躺在房裡呻吟,兩位孫女則被恐怖的死亡陰影所威脅……

從第一次的殺人手法看來,兇手的魔掌不知何時會伸到她倆身上。我們和卜部鴻一在大客廳裡討論今夜的警戒措施。

“卜部,我們已經很久未見面,我本來不想說這種話,但你不覺得自己也很危險嗎?”神津恭介的語氣充滿着平日所無的凝重。

“爲什麼?”

“警方對你有着相當的懷疑!你爲何能預感到有罪案會發生,而邀松下前來?”

“這種事情是沒辦法說清楚的。”

“等一等。大概是十年前還在念高一的時候吧?對於我和其他同學的前途,你曾下了不可思議的預言,當時,我就感到難以置信。不過,最近我讀了洛恩布羅索的骨相學及其他書籍,也開始有了某種程度的瞭解。依據其論點,所謂人類的命運是由內在的個性而定,而所謂的個性,又是依大腦的形狀和發達而定,只要看錶現於外在的頭骨之形狀,就大致能斷定人類的命運。殉國或車禍而死,或許照骨相學是無法知道,但是,西洋的手相學或人相學,在統計上具有相當高的命中率,所以,我也可以瞭解。但你邀請松下前來,而且在他跨入這宅邸門檻的瞬間開始,事件就接連不斷的發生,這就很難認爲是單純的偶然或預感了。卜部,你是否還隱瞞着什麼呢?”

恭介平常對朋友,在說話的語氣和態度上總是非常謙遜,但是,不知何故,此刻的態度卻極嚴厲。

“我並不想隱瞞任何事!”鴻一似乎被鎮住了。

“隱瞞也沒用。你和土岐子相戀,是吧?”

“你怎會……”鴻一的臉色遽變。

“這是由土岐子告訴松下的話裡,我所感覺到的印象。至少,你也是因澄子之死而能間接獲利的一位……還有,你爲何不告訴松下有關七隻黑貓失蹤之事?”

“我認爲那和這次的事件無關……”鴻一的回答顯得極爲不自然。

“還有,兇手摻用的毒物已證實是赤痢的特效藥吐根素,而你曾罹患過赤痢!”

很明顯的,恭介是採用威脅戰術,他將強烈的精神力集中於這一點,企圖令對方的精神萎縮。

這種戰術似乎奏效了。鴻一不住地用力深呼吸,滿臉通紅,纖細的手指尖兀自不停的顫抖。

“神津……不得已,我就把秘密告訴你好了。”他的聲音也微微顫抖。

“你說吧!不必擔心。你會有那種預感的理由是?”

“那些貓不見的翌晨,我比任何人都早起,到庭院裡散步,忽然發現遮雨窗上用圖釘釘着一個信封,裡面有一張紙,用拙劣的毛筆字寫着:‘……舜齋會被殺而浮屍空中、澄子會被殺而浮屍水面、烈子會被殺而死在火焰之中、土岐子會被殺而埋在地下。’”

神津恭介的臉色在剎那間遽變,站起來:“卜部,你爲何不早說出?”

“見到松下時,我本來就想說了,但是躊躇着,結果,他說六郎已經有了預言,我失去了說出來的機會。”

“被殺而浮屍空中……被殺而浮屍水面……被殺而死在火焰之中……卜部,紅靈教的教義是什麼?這應該是古希臘人的四元論!”

“不錯,紅靈教也宣稱宇宙萬物是由地、水、火、風四種元素所形成……”

“四個殺人計劃、四把短刀……四元論……卜部,你不明白兇手的企圖嗎?兇手是利用紅靈教的四種元素,企圖遂行四次的殺人行爲……”

我覺得彷彿全身骨節都碎裂麻痹了,眼前的柱子和天花板不住的旋轉,終於無聲的倒下來。利用四元論遂行四項殺人計劃……這是對紅靈教的瘋狂信仰之結果呢?抑或賭命對紅靈教的反抗?或許,背後還潛藏着另一種可怕的企圖?

詛咒之家、脫出常軌的人類世界。我只在這裡住過兩夜,就覺得自己像要發狂了!

恭介的聲音如雷貫耳:“卜部,這宅邸裡是否有能夠上鎖的房間?”

“只有偏院的兩間西式房間。”

“趕快派人打掃乾淨,讓烈子小姐和土岐子小姐搬到裡面,從外面將房間鎖上,由我和松下負責監視。還有,你去請楠山探長,要他幫忙照顧舜齋先生。只要今夜能平安度過,相信會有辦法解決這件案子,因爲,兇手很可能假裝要殺害烈子小姐,事實上目標卻對準其他人……”

鴻一輕輕點頭,站起身:“時子去菊川醫生那裡拿藥,等她回來,我叫她馬上準備。”

只剩我和神津恭介留在大客廳裡。已經薄暮了,我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寒意襲上身來,房裡雖然亮着燈,但客廳各角落似乎飄浮着無以名狀的陰影。

“神津,這簡直是和現代脫節的老式犯罪手法嘛!”我說出心中埋藏的想法。

“松下,你真的這樣認爲?那就大錯特錯了。”

“爲什麼?”

“住在這宅邸裡的人們之觀念和行動,確實是幾世紀前的時代遺物。但是,第一樁殺人命案兇手所表現的思想和行動,卻是連我也無法捉摸的新手法。那只是像披着古老的外衣手舞足蹈,臉上卻浮現深刻沉思表情的人一樣,給人非常不調和的感覺……如果能瞭解真相,你就不會以爲是時代錯誤的犯罪了。”

不久,他從旅行袋裡拿出裝在熱水瓶裡的紅茶和三明治:“松下,現在開始,在這個家裡什麼東西都不能吃了,因爲,兇手不一定會在什麼時候使用吐根素。”

這很自然的提醒,但我卻爲自己的缺乏警戒心感到羞恥不已!

不久,楠山探長臉色鐵青的出現在我們面前。也許是連日來通宵達旦的疲累吧?他眼中佈滿血絲,紅得像兔眼一般。

“楠山先生,勞駕了。”

“不,這點小事不算什麼……神津先生,今夜可全靠你了。”

“只要我在場,絕對會盡力防止犯罪發生。對了,舜齋那邊情形如何?”

“放心,沒問題。對了,偏院的房間似乎準備妥了。”

“我們去看看吧!”

在楠山的帶領下,我們來到庭院邊緣的西式偏院。畢竟這宅邸的建地有數千坪大小,以前,我從未注意到還有這麼一棟偏院建築。後來才知道,這是舜齋已故之子在年輕時所建。由於平日並不使用,裡面相當髒,不過,至少有明亮的電燈。土岐子由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傭人背來了,輕輕向我們點頭,就進入左邊房間躺下。

接下來是烈子……

所謂的人如其名確實沒錯,這女人身上具備瞭如火焰燃燒般的激烈熱情,眼中閃着烈焰般的光芒……而且,對於自己被關在這裡,非常不服氣。

“爲什麼我今夜必須睡在這個房間?”

“這是非常緊急的狀況,只好請你忍耐一晚了。到明天,我會想出更好的方法!今夜是最危險的……”

“沒有用的,待在這種地方,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只希望儘早逃離這個家……”說出這句話之後,她也不再堅持,就進入右側的房間。

這兩個房間的窗戶是由內側上鎖的,外面還有鐵柵欄圍住。房內除了牀鋪之外,沒有其他傢俱。在確定毫無危險之後,神津恭介和我拿了椅子坐在外面走廊,開始通宵警戒監視。

房門鑰匙在我們身上。神津恭介跡近神經質的,每隔大約三十分鐘,就打開房門,確定兩人平安無事之後,再將門上鎖。

夜深了。恭介和我一句話也不說的默默坐着。四周瀰漫着一片死寂!

凌晨一點……

忽然,我聽到遠處傳來警鐘的聲音。

“好像發生火警了。”

“嗯。”

神津恭介似乎在凝神細聽,連眼睛都未睜開。

我衝出偏院入口,環視四方。卜部六郎的祈禱所對面的山丘上一片火紅,紅蓮般的火焰飛舞,往沒有月光的黑暗天際直衝,火星如流星羣般亂舞……

“神津,火警現場在對面的山丘。”我回來,對神津說。

“是嗎?”他只淡淡答了一聲,伸手摸着額頭,耽溺於冥思之中。

突然,他站起身:“松下,你沒聽見什麼嗎?”

“你聽到什麼了?”

“貓……確實是貓叫聲……”

我的背脊有一股寒意往上攀升。如果對方不是神津恭介,我真的會尖叫出聲,頭也不回的逃離這裡了。

我什麼也沒聽見。

“神津,我什麼聲音也沒聽見……”

“是嗎?那或許是我太敏感了。”

他再次坐下,但平日絕對不知興奮爲何物的他的臉上,竟然浮現恐懼之色,呼吸急促。

喵!喵!!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輕微的貓叫聲……不是幻想,也非錯覺,確實是貓的叫聲!

“神津!”

“松下!”

恭介跳起來,打開烈子的房門……

乍看並沒有任何異常,窗戶緊閉着,枕上可見到披散的黑髮——此刻聽不見貓叫聲!

我們又看了土岐子睡的房間,情形還是相同。回到走廊時,恭介顯得無比的激動。一向極爲冷靜的他,竟然如火焰般熊熊燃燒了。

他無數次喃喃自語:被殺而死在火焰之中……

同時,猶如神經錯亂般在走廊上來回踱着。

“松下!”

見到他凝視着我的眼神,我不禁跳起來。那是和卜部六郎同樣的眼神……常有人說,天才和瘋子只隔着一層紙,難道恭介此刻已跨越其間的界限……

“烈子小姐真的在那房裡睡着嗎?”

“如果沒有,那會是誰?”

“我們再查一次。”他的聲音沙啞了。

打開房門,我們衝進去,表面上仍舊沒有什麼變化……

“烈子小姐。”

對方並未回答。臉部朝着牆壁,沉沉睡着……

——喵!

又聽見貓叫聲,而且,在這個房間裡。

“烈子小姐。”恭介伸手摸她的額頭,一瞬間,他縮手了,回頭望着我,“松下,她死了。”

我已陷入完全的癡呆狀態,一時無法體會“她死了”這幾個字的意義。

恭介掀開棉被。

——啊!

他驚呼出聲。

女人身上擱着一把白柄的短刀,正綻出刺眼的光芒。不僅如此,棉被下蜷縮着一隻黑貓,金色的眼眸射出嘲弄似的光芒,喉嚨咕嚕作響,舔舔舌頭,又輕叫出聲。

恭介以顫抖的手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拿起那把短刀:“松下,這是玩具短刀,無法用來殺人……黑貓和玩具短刀終於在這事件中出現了!”

當時,我的心情究竟該怎樣形容呢?當着天才神津恭介面前遂行大膽的殺人行爲……我覺得這世上已失去一切可信賴的事物,科學、智慧、知識,都不及此一邪教的魔力了。

但,火……

難道兇手這次漠視預言……

我腦中掠過恐怖的懷疑。恭介似與我心思相通,走至屍體旁,看清女人的臉孔。

“啊……”他呻吟出聲,“松下,她不是烈子,而是那女傭!時子……我們完全被耍了,好可怕的兇手!”

沒錯,那確實是時子。兇手堂堂的擊潰了天才神津恭介,在我耳中,彷彿聽到惡魔的轟笑劃破靜寂的夜幕,在虛空中迴盪不已!

我伸手摸時子的臉孔,還有些許餘溫。嘴脣變成紫色,向上歪斜扭曲,雙眼圓睜,充分顯露垂死掙扎的痛苦。但屍體上沒有留下任何傷痕,也未流一滴血,很明顯的,她是被毒斃,而且是使用番木鰲之類的瞬間作用之劇毒類毒物。

這麼一來,方法是……

恭介也難以置信似的喃喃低語:“奇怪,死亡並未經過多少時間,頂多是十分鐘到三十分鐘,可是,沒有盛毒藥的紙包,也無瓶子、注射針筒之類的東西。從服毒至死亡爲止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分鐘,兇手是如何辦到的呢?”

確實,這是很可怕的事。但,我更害怕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如果時子睡在這房裡,那麼,烈子呢?烈子到什麼地方去了?

被殺而死在火焰之中……

恭介走出走廊,凝視對面天際殷紅的火舌。

“松下,那場火災會不會和今夜的命案有關呢?”

這真是敏銳的洞察力。我覺得自己像是首次發現這事件裡被遺忘的一個環節。

“這麼說,那場火……”

“我們去看看,這裡就交給楠山探長。”

他步履踉蹌的走向黑暗的庭院。

不久,楠山探長獨自前來了,他眼中並無我所擔心的叱責和非難神色,反而有明顯的同情與慰籍。

“這是沒辦法的事!你們已經盡力了。以後的一切交給我,你和神津先生一起去火災現場看看,神津先生在玄關等你。還有,見到火災現場的警員時,叫他過來找我。”他似乎怕傷及我的心,低聲說着。

“一切拜託你了。對了,火災現場到底在什麼地方?”

“很奇怪,那附近並無住家,只有一間小神社……”

我小跑步的奔向黑暗的庭院。穿過樹林,繞過池畔,來到玄關前。恭介正拿着手電筒等在那裡。

“松下嗎?走吧!”

我們朝着天空火舌的方向疾走。強風呼嘯的吹着,撼動樹梢,颳得電線呼呼作響,猶如利刃掠過我們的臉頰,再狂嘯而去。

恭介一句話也不說。

隨着愈接近目的地的山丘,村人們的人數愈爲增多,有人站在家門口,指着火災現場,大聲叫着,有人氣喘吁吁的奔走着,也有人朝着相反方向跑回來。我們排開混亂的人羣,抵達山麓。

正好此時有兩個邊脫下帽子邊擦拭額上汗水的警員從山丘上下來。我還記得他們的臉孔,是本村派出所的警員。

“喂!”我叫住正經過身邊的兩人。

他們在黑暗中似乎也看不太清楚我的臉,但馬上認清了:“啊,原來是松下先生,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想趕過去那邊呢!”

“怎麼回事?”

“上面有座小神社,火災現場就是那裡,我們判斷是流浪漢燒柴火引發火警,不過因爲接水不方便,再加上火勢很猛烈,在未來得及撲滅之前就已燃燒殆盡。之後,發現有具屍體,己被焚燒得無法辨認,但確實是女性,而且,胸前肋骨上揮着一把短刀!所以,我們大驚失色,正準備前去向楠山探長報告。”

“只有一具屍體?”恭介上前一步問。

警員們又仔細在黑暗中打量着恭介好一會兒,才說:“原來是神津先生!是的,只有一具人的屍體。”

“你的意思是?”

“還有一隻貓也被燒死了。”

又是一陣冰冷的戰慄不聲不響的涌上我全身!

貓……黑貓……七隻黑貓的第二隻……被燒死的屍體之身分,我已毫無懷疑了。

如預言所示的進行第二樁殺人命案——被殺而死在火焰之中!

——烈子被殺了。

“那麼,我們失陪了。探長是在紅靈教總壇吧!”說完,兩人轉身想離開。

恭介靜靜的說:“請等一下。你們一位能去卜部六郎的祈禱所看看嗎?特別要注意供奉在神龕上的短刀剩下幾把……我們在火災現場等着……”

究竟他此刻想些什麼,我完全猜不透。

我們一面如夢似幻的聽着往來山丘上下的人們之喊叫聲,一面加快步伐爬上紅土路。餘燼猶未全滅,時而飛舞到天空的火星,好像煙火般在我們眼前迸發光芒,明滅着。

好不容易爬上山丘,眼前立刻見到一幅恐怖的景象。

這座神社只有祠堂大小,約莫四坪左右,焦黑的樑柱崩落在地面,白色灰燼和火紅的末格散亂其上。白煙、黑煙猶不斷上升,在火光下,消防隊員和青年團團員們的臉孔映得通紅。

山丘上瀰漫着濃濃的燒焦屍臭味!

“來不及滅火嗎?”神津恭介問其中一人。

“沒辦法,這邊接水很不方便,而且似乎有人潑上汽油,火勢很猛,單只是防止火燒山就夠吃力了。”

“是有人縱火吧?”

“原先以爲是乞丐或流浪漢生火時不小心引起火災,但看來似乎不是。”他指着灰燼堆裡焦黑的屍體。

僅僅幾個小時,還是青春貌美的烈子,居然變成如此醜陋的……兇手的目的不只在殺人,更想對屍體予以殘酷的捉弄,這隻能說是惡魔的犯罪了。

“松下,這一來已經有兩個人成爲惡魔的犧牲物了,如果舜齋再死亡,紅靈教的財產就全部歸於土岐子了。”恭介說到這裡,並不想繼續說下去,只是默默低頭望着徐燼。

這時,有人跑上山丘。

“神津先生,神津先生在這裡嗎?”

——是方纔兩位警員之一。

“啊,我在這裡。辛苦了,有什麼發現嗎?”

“我雖然沒進入神壇內,但神龕上的短刀只剩下兩把了……”

聲音在背後樹林中迴響着。我覺得像是火山爆發一般,眼前灰燼裡噴出高熱的熔岩,地獄張開巨靈大嘴,惡魔從其中飛出……當場,我暈厥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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