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興勇侯府上下都沒人提起他們之間矛盾的事,嚴夫人除了不讓她過去請安,也沒使人刁難,而嚴愷之藉口公務繁忙,連着幾日都不回家吃飯。她在屋子裡等了他好久,直到夜深,才知道嚴愷之在書房睡下了。
整整三天的避而不見,韶華心裡早被折磨得十分難受,過去書房想見他一面,英九卻守在門外。
“夫人,侯爺太累了,已經歇下了。您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更深露重,容易着涼。”英九的話讓韶華心裡更冷,明知道嚴愷之是故意躲避,她連道歉的機會也沒有。
所以就這麼把她打入冷宮了?也不休她,也不理她,讓她一個人自生自滅?
韶華在燭火前呆了一夜,天一亮,嚴夫人就使人來催促,要準備進宮。幼菡看她一夜未眠,眼窩下竟是一片烏黑,心疼地拿來熱雞蛋給她滾了兩遍,才勉強上了妝。一層一層厚重的吉服,儘管她如今不是誥命夫人,可能有資格進宮送嫁也不是普通人。
初荷給她挑了幾套最漂亮最華麗的衣裳,還不忘各種叮囑,這次進宮只容嬤嬤一個可以陪同韶華,其他人都不能隨進。韶華還心裡猶豫着等會見到嚴夫人應該怎麼開口,卻發現兩人坐得並不是同一輛車。
她心裡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眉頭卻忍不住攢緊了。
“夫人,這事是您不對在先。”容嬤嬤忍了好久纔開口。
“我知道。”韶華點頭。
“侯爺再寵,他到底是個男人,其次再是侯爺。”容嬤嬤看她一臉神傷,終究還是沒再嘮叨,只說了一句:“這次侯爺和太夫人雖然沒計較,但夫人以後的日子恐怕得另作打算了。”
韶華猛地睜開眼,看着容嬤嬤平靜的臉,“是不是他、和你說了什麼?”
容嬤嬤搖頭,“老身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發生這種事,任何一個男人心裡都不會舒坦。哪怕侯爺沒有發威,夫人心裡也該清楚,這以往的恩寵日子是不會再有了,若不是自己小心盤算,這輩子只怕不好過。”韶華聽得臉色刷白,比臉上的脂粉還要白。“也罷,本來男人的寵愛就不是長久的,夫人就當是早些習慣也好。”
容嬤嬤是在宮裡伺候的,宮裡就是一羣女人圍着一個男人的世界,恩寵冷落本來就是朝夕之間。
一開始容嬤嬤還不看好韶華和嚴愷之這般親暱,對她來說,捧得越高,摔下來越重。知道發生這事後,她差點沒謝罪,在她看來,就是自己沒能伺候好纔會讓事情發生。
不管如何,她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剩下的就是如何解決以後的生活方式了。
男人的寵愛不會長久麼?韶華垂眸想着身邊的人,李勳卓對蘇氏自稱是極爲寵愛,可也把她遣到閭陽老家去了,李良勳對劉氏再好,也不少數落她的時候。李斯晉對辛子萱的好在李家是衆所周知的,連劉氏都看不下去,可他也有兩房姨娘了,至於辛茂山。
韶華想了想,不由得苦笑,好像他和辛夫人倒是恩愛如初,如果沒有後院那羣姨娘的話。
果然是她自己要求太多了吧,把自己的地位擡得太高了。
容嬤嬤見她沉默,也沒再打擾她,韶華在她心目中是個聰明的娘子,就是可惜不適合在這高門後院生活,一不小心就會暴露本性。
或許是容嬤嬤的話起了作用,從馬車上下來的韶華讓嚴夫人都有些意外,被容嬤嬤攙着上了步輦,一直到了太后寢宮,說不上有什麼不對勁,但確實不一樣了。賀太后的心情很好,對韶華的變化更是讚不絕口,直誇嚴夫人好福氣,娶到這麼個好媳婦。嚴夫人見她從容淡定,舉止優雅,也一併含笑替她應下了稱讚。
婆媳倆被安排到嚴夫人先前住的地方,韶華伺候好嚴夫人的起居,才福身離去。
林氏打量着韶華的變化,忍不住對嚴夫人道:“太夫人,夫人好像變了。”
嚴夫人也有些察覺,嘴角輕揚,“變了也好,侯爺身邊不能有太過胡鬧的人。”雖然不確定韶華這般作態是因爲知錯能改,還是僅僅在宮裡,嚴夫人還是默許她這樣的變化。
只是韶華第三回進宮,以往每一回都讓她膽戰心驚,她也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出現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晚宴顯得很簡單,作爲公主的送嫁隊伍,嚴家是排在最靠外的。跟柔婉坐得最近的自然就皇后和賀家的娘子們,其次還有定國將軍的兩個兒媳婦。因爲在場的都是女性,而且還是柔婉的姑姑嫂嫂姐姐妹妹,所以氣氛顯得很輕鬆,一點都沒有新嫁娘要出門的緊迫感。
“興勇侯夫人,沒想到咱們再次見面會是一家人。”宴席上女眷們都紛紛向柔婉和賀太后道喜,根本沒人注意到末席上發呆的韶華,她也樂於這種被忽略的氣氛。
可是,她無法阻擋的是有人刻意挑釁。
韶華擡起頭,看到宋芸一張美豔的容顏,忽然想到她嫁給定國將軍的次子賀植秀。算起來和皇后宛如是親姑嫂,論身份似乎是韶華高一點,但在這種場合輪的是親疏,也難怪她看到韶華時一臉不屑。只不過韶華打量到她美豔之餘,臉上那厚厚的脂粉,也不知道是在刻意隱藏什麼。
韶華朝嚴夫人望去,可是她正被賀太后拉着說話,根本無暇顧及她。只好硬着頭皮面對宋芸,“賀夫人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你不久前新婚,我沒去賀喜,今日這杯酒算是我來賠罪。”宋芸仰頭一乾而盡,讓韶華有些吃驚,她幾時這麼好的酒量。
“我不會喝酒。”韶華忽然有些聞不得酒味,搖頭拒絕了。
宋芸把酒乾了以後,正等着韶華也喝完,好挑剔她一下,可沒想到韶華根本就不給她機會。“侯夫人好大架子,這點面子都不肯給我嗎?”宋芸的聲音高亢起來,引來旁邊不少人矚目。
韶華眉頭一皺,生怕驚動更多人,只好端起酒杯,咬牙吞了下去。一時間肚子裡如同火燒一般,讓她差點就嘔出來,心裡正納悶,她並不是不善喝酒,可是今日聞到酒味就怎麼都覺得難受。
宋芸見她一杯酒下肚,得意地揚起嘴,又添了一杯,“這杯酒是我的賠禮,當初我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說完又是一仰而盡,連攔都不帶人攔。
韶華真的嚇呆了,心想宋芸該不會要跟她拼酒吧?
可是她能說她們之間本來就沒什麼得不得罪的,所以她可以不喝這一杯嗎?
沒等韶華舉杯,宋芸滿了第三杯,媚眼迷離,彎下腰對韶華輕聲道:“這杯酒算我們天涯同路,誰都沒資格坐上世子妃的位子。”韶華眉頭一皺,這杯酒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喝。
她又不喜歡世子妃的位子,可宋芸的話說得好像她們之間爲了這個位置,爭得多狠的。
“賀夫人,你喝多了,我讓人扶你回去吧。”韶華平靜地說。
宋芸卻不依不饒起來,“你把酒喝了,我自己回去。”
韶華覺得宋芸十分可笑,堂堂一個定國將軍的兒媳婦,當今皇后的親弟妹,竟然當着這麼多達官貴人的面把話說得這麼豪爽,好像是綠林好漢似的。
“我不能喝酒,待我改日身子好些,我再賠禮行嗎?”剛剛那一杯酒已經夠讓她難受的了,若是再喝多兩杯,非得立刻吐出來不可。
宋芸哪肯放過她,似乎有些借酒裝瘋,連旁坐的人都開始勸。
韶華望了嚴夫人一眼,似乎對她在宮裡惹事感到不悅,她抿了抿脣,“賀夫人,我真的不能喝酒,咱們能用其他方式解決嗎?”
宋芸一聽,眼睛亮了亮,立刻笑起來,也不鬧了。“那好,不如你就把當初咱們在忠義侯府比試過曲子重新彈一遍。”宋芸說着,立刻有人遞上琵琶,似乎早就等韶華這句話。
韶華當初算是一曲名動京城,可是再也沒人聽過她公開彈奏,有人以爲只不過是衆口虛傳罷了,也有人遺憾不知何時纔能有幸得聞。賀太后也被尾席上的喧鬧給吸引了目光,又見宋芸居高臨下地站在韶華面前,旁邊還有丫鬟捧着琵琶在等着。
“這是怎麼回事?”賀太后問身邊的人。
“回太后娘娘的話,好像是國公府的二少夫人給興勇侯夫人敬酒,侯夫人說不會喝酒,二少夫人就讓她彈琵琶當回禮。”宮女恭敬地回答。
賀太后也忽然想起,自己也沒有親耳聽過韶華彈琵琶,上一回是被她唬弄而過,這回可不能放她輕易解決,立刻也跟着起鬨。
“興勇侯夫人就別再推辭了,讓哀家也一飽耳福。”既然賀太后都開口了,韶華便不好再推脫。
其他人一聽韶華要彈琵琶,個個也都靜了下來,側目以待。幾名宮女連忙出來收拾出一塊空地,一人搬來一把金絲楠木精雕的六福八角凳,一人捧着琵琶上前,候立在韶華旁邊。
韶華目視了嚴夫人一眼,見她幾乎不能足見的點了點頭,心裡瞭然,今日必須拿出點真本事了,再不能想當初一樣敷衍了事。
她給賀太后行了行禮,在凳子上坐定後,才接過琵琶。
琵琶入懷,如同將士握劍,墨客執筆,一種渾然天成,彷彿本來是一體的感覺。
纖指撥動琴絃,一聲驚破,猶如幽空鳴響,在坐衆人無不提神側聽。開聲一起,涓涓樂聲如同潺潺流水,不經思索,已隨細指纖動而砰然彈出。十指靈動,雙目緊閉,彷彿這天地間就她一人在獨自彈奏。
琴聲百轉千回,或疾走,或迴旋,閉目而聽,好似能看到一執劍舞者英姿颯爽,又好似晴空碧水高山瀑布。轉眼間,又好似七月流火,十月寒衣,聲聲揪住心靈。
曲調走得很快,轉得也很快,那種豪邁壯闊的感覺都是在場大多數深宮貴婦們從未體會過,個個都被她疾走的琴聲震撼到。聽慣了呢喃小調,宛轉柔曲,這麼靠近地聽到這悲曲似的旋律,心中也跟着慼慼然。
“五娘,夠了。”嚴夫人自己也擅琵琶,自然知道韶華彈的這一曲是什麼。
心裡在驚歎她竟然能把這曲《白山深嘆》彈得如此流暢而嫺熟的同時,也擔心她一曲終了時會嚇到賀太后等人。韶華被嚴夫人的呼喚猛地拉回神,自己也有些吃驚,看着衆人如癡如醉的神情,暗自慶幸及時收手。
因爲這曲子甚少被人彈起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曲終的狂音常常會讓人毛骨悚然,甚至是癲狂。
據說作此曲的人彈到終曲,把自己的手指都給割斷了,絃斷指斷,人曲皆狂。
但還是不少人對這曲有極深的偏愛,因爲其間的壯志豪情也好,高音低走也好,如無出神入化的功力都是彈不出來的。也側面說明了,能把彈奏此曲的人,她的琵琶造詣已是極高。
韶華連忙起身謝罪,可是一個趔趄,險些站不穩。
賀太后到底不愧是穩坐後宮之首的人,她很快地恢復了平靜,看到韶華一臉青白,幾乎搖搖欲墜,她立刻喚來宮人:“先把興勇侯夫人扶下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