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兒童醫生

新奧爾良飛往邁阿密的美國國航106次航班上,我按照慣例上演免費搭機的把戲。現在我的騙術越來越精湛,將自己打扮成不用帶公務包的飛行員。坐在預留的駕駛艙摺疊椅上時,我已經變得非常自信,甚至開始自大起來。在經歷了兩百次的免費航班後,我坐在摺疊椅上的樣子就像是華爾街經紀人坐在股市交易所的沙發上一樣。

當踏上DC-8的機艙,我甚至感到了一絲懷念。我第一次騙取飛行就是飛往邁阿密。兩年後的今天,我回到了邁阿密,再次乘上民航的噴氣式飛機。我覺得很應景。

“你們好,我是弗蘭克・威廉。感謝你們讓我搭機。”我用學來的腔調說,並跟他們一一握手。機長湯姆・萊特,飛機的總指揮,四十多歲,不修邊幅但很有才幹。副駕駛蓋瑞・伊凡,三十歲出頭,衣冠整潔,喜歡尋開心。隨機工程師鮑勃・哈特,三十歲不到,神情嚴肅,穿着嶄新的制服,新來的菜鳥。好傢伙們。讓我忍不住想坑坑他們。

當飛機滑向跑道的時候,一位空姐給了我一杯咖啡。我抿了一口,然後觀察着前方跑道的平面交通。那是個星期六的深夜,天空沒有月亮,飛機只能通過它的頂燈和閃爍的排氣管才能辨認,看起來就像一隻只發光的蟲子般升起和下降。無論白天還是夜裡,我始終沒有停止過對空中交通的着迷。

看來,萊特並不喜歡用揚聲器。他們三個全都戴着耳機,但沒有一個人給我一副讓我監聽。如果他們不給你,你就不能問他們要。一架客機的駕駛艙就像一艘船上船長的艦橋。船長有他的一套禮儀和協議,你得嚴格遵守。看起來,湯姆・萊特是按照規則駕駛飛機的。我並不覺得被輕視了。這三個飛行員和指揮中心的對話十分死板倉促,索然無味,更像是在單方面彙報情況。

突然間,事情變得有趣起來,非常有趣,以至於我從頭到腳都要顫抖了。

萊特和伊凡互相擡了擡眉毛,使了眼色,表情古怪,而哈特突然眼神嚴肅地看着我。然後萊特面朝我轉過身來。“你有泛美航空的身份卡嗎?”他問道。

“呃,當然有。”我說着把卡遞給他,當萊特仔細端詳着這張冒牌貨時,我的胃緊張得直抽搐。“國航106班機呼叫指揮中心……呃,是的,我這裡有身份卡……泛美航空……沒什麼問題……員工號?呃,3-5-0-9-9……嗯哼……呃,好的。嗯,等一下。”

他再次轉向我:“你有聯邦航空飛行員執照嗎?”

“當然有。”我一邊裝出迷惑的神情,一邊努力地控制腎上腺素。我的膀胱快要決堤了。

萊特仔細地檢查了那張假證。這是第一次有一個正牌飛行員來檢查我的非法執照。他像一個藝術專家鑑定高更真跡一樣審查我的證件。然後他回覆指揮中心:“呃,是的。聯邦航空駕駛執照,號碼是0-7-5-3-6-6-8-0-5……對的……多引擎飛機……ATR受訓……我覺得沒什麼問題……我沒看出什麼來……呃,是的,身高六英尺,棕色頭髮,棕色眼睛……好的,知道了。”

他轉過身把身份卡和所謂的執照還給我,臉上失望和道歉的神情交雜在一起。“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聳聳肩說,沒有問我對於剛纔的事情有什麼想法或頭緒。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們。我努力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沒有出差錯,新奧爾良機場指揮中心的人員只是太過熱衷於發號施令,或者他覺得這是恪盡職守。我告訴自己,大概聯邦航空本來就有這個檢查規定,只不過我搭乘了那麼多次,頭一回碰到指揮中心來覈查,但這都無法說服我自己。很顯然,這對湯姆・萊特機長來說是個不尋常的事件。

這三位飛行員看來已經把這件事情拋到腦後。他們開始問一些平常的問題,我也給出平常的答案。如果話題是關於業內的,我就會加入進去;如果他們開始談論各自的家庭,我就在一旁禮貌地聽着。在飛往邁阿密的一路上,我都神經緊繃,心裡緊張得就像掉進仙人球堆裡的響尾蛇,緊緊地盤縮在一起。

萊特剛準備降落在邁阿密機場,危險又像利劍一樣高懸在我的頭上。當飛機滑向跑道時,不祥的單方通話又開始了。

“是的,我們可以。不要緊,沒問題。”萊特簡單粗暴地回答指揮中心。“你來接一下手,我很快就回來。”他對伊凡說,然後起身離開駕駛艙。

那時我基本能肯定,我遇到麻煩了。沒有一個機長會在飛機降落時離開他的位子,除非碰到極端特殊的情況。我努力向艙門處張望,仔細搜尋。萊特正全神貫注地和領班空姐竊竊私語。在我看來,毫無疑問,一定是在談論關於我的事情。

當萊特回到座位時,什麼也沒有說。我假裝很輕鬆自在,好像一切都安然無恙。我覺得,只要我身上的任何一部分暴露出緊張,就會招致災禍,而這情形顯然已經是災難性的了。

發生這一切我一點兒都不驚訝。當飛機艙門打開,兩名身穿制服的邁阿密-戴德縣警官從登記道走上來。其中一名堵住了乘客出口;另一名低着頭走進駕駛艙。

“誰是弗蘭克・威廉?”他問,目光迅速地一個個掃過去。

“我就是。”我說着,從摺疊椅上起來。

“威廉先生,麻煩你能跟我們走一趟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面帶笑容。

“當然。”我說,“不過,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同樣也激起了那三個飛行員和空姐們的興趣。他們全都露出好奇的表情。然而,沒有一個人提出問題,這兩名警官也沒有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請跟我來就是了。”他指示我,並領路走出艙門。他的搭檔跟在我後面。機組人員就此猜測我是不是被逮捕了。但沒有任何情況表明我被逮捕或羈押。那兩個警官既沒有觸碰我,也沒有給大家我被控制的印象。

我不抱任何幻想。我被捕了。

警官護送我穿過航站樓,把我帶到停在路邊的巡邏車前。其中一位警員打開後座右邊的車門。“請上車,威廉先生。我們奉命把你帶到市區。”

去警局的一路上,警官沒有和我說過話。我自己也一聲不吭,裝作迷惑和憤慨的樣子。很明顯,警員們感到十分不自在,我有預感,他們自己都不清楚這究竟是什麼事情。

到了警察局,我被帶進了一個小房間,在一張桌子前坐下。其中一名警員在我面前坐下,另一名把門關上,站在門前。兩個人都沒有對我搜身,甚至表現得過於禮貌。

坐在我對面的警員緊張地清了清喉嚨。“威廉先生,人們對於你的泛美航空公司飛行員身份似乎有些疑問。”他說,更像是在解釋,而不是指控。

“什麼?”我大聲叫道,“爲什麼這樣說,簡直瘋了!這是我的泛美身份卡和聯邦航空飛行員執照。現在你告訴我,我是幹什麼的。”我啪的一聲把僞造的證件丟到桌上,表現得好像我被指控向俄羅斯透露核秘密一樣。他很尷尬地檢查了身份卡和飛行員執照,然後把他遞給另一名警官。那名警官看了看之後,又把它們遞了回來,緊張地笑笑。他們的表情就好像逮捕了亂穿馬路的總統一樣。

“那麼,先生,如果你能再多忍耐一會兒,我保證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坐在桌子對面的警員說道,“這真的不關我們的事情,先生。那個向我們報案的人很快就到。”

“好吧。”我同意了,“那人是誰?”他不需要回答我。我知道。他確實也沒說。

這一個小時過得非常不自在,而那兩個警官比我更難受。其中一個離開了一小會兒,拿來了咖啡、牛奶和三明治,還分了我一點兒。起初還有一些談話。我裝出憤怒的樣子,而他們也表現出我的行爲是理所當然的——就好像他們也不想待在那裡一樣。奇怪的是,隨着時間過去,我逐漸感到放鬆,也自信起來。我放下了裝作受到不公正對待而憤怒的姿態,試圖緩和一下這種難堪的局面。我講了幾個航空公司的笑話之後,他們放鬆下來,問了我一些作爲飛行員的經歷和我駕駛的飛機種類。

雖然提問看起來非常隨意,但多少有點兒套我話的意思,看看我是否真的是個冒牌貨。後來,其中一名警員說他自己也是名私人飛機駕駛員,在最後的三十分鐘裡,他看了看搭檔,說道:“你瞧,比爾,我認爲那個人肯定誤會了什麼,他大錯特錯了。”

接近午夜時分,“那個人”終於出現了。他三十歲不到,穿着常春藤風格的西裝,表情嚴肅。他出示了他的證件夾,上面印有一個金色的盾牌。“你是威廉先生?聯邦調查局。請跟我走一趟。”

我本以爲他會帶我去聯邦調查局辦公室,結果我們來到了隔壁的辦公室,他關上了門,臉上掠過一絲友好的微笑。“威廉先生,戴德縣當局打了電話叫我過來,看起來是聯邦調查局設在新奧爾良的某個機構聯繫他們的。不幸的是,接電話的官員並沒有記錄下對方的姓名和他的所屬機構。他以爲是我們部門,但其實不是。我們實在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問題,但是看起來,他們對你是否是泛美航空的工作人員好像有些疑問。

“老實說,威廉先生,我們有些進退兩難。我們一直假設這個報案是有法律依據的,也儘可能兩方面都去澄清這件事情。現在的問題是,泛美航空的在職員工記錄在紐約,而泛美辦公室週末不上班。”他停下來,臉部抽搐了一下。和那些警官一樣,他對案件也不是很確定。

“我在泛美航空工作,等星期一早上,辦公室的人來上班了你就會知道。”我故作冷靜,氣憤地說,“在這期間你打算怎麼辦?把我關進大牢?如果這樣的話,我有權找個律師。而且我會……”

他擡起一隻手,打斷我的話:“瞧,威廉先生,我知道這情況,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沒有理由不相信。聽着,你有什麼上級在這裡可以供我們聯繫嗎?”

我搖了搖頭:“沒有,我的基地在洛杉磯。我免費搭機來這裡只是爲了和一個姑娘碰面,我本來打算在星期一再搭機回海岸。我認識很多這裡的飛行員,不過他們都是其他航空公司的。我也認識幾個空姐,但她們也不是泛美航空的。”

“我能看一下你的證件嗎?”

我遞給他身份卡和聯邦航空飛行員執照。他檢查了一下,點了點頭,又還給我。“這樣吧,威廉先生。”他提出,“不如你給我幾個你認識的飛行員的名字,還有空姐的名字,能證實你身份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但明顯這是一個聯邦調查局的案子,我想把它解決了。”

我從腦海中篩選出一些人,然後把這些飛行員和空姐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給他。衷心希望他們某一個能在家,並真切地記得我,作爲一個真正的飛行員。

現在,我可真的是個很“紅”的飛行員啊,在等聯邦調查局探員回來的時候,我諷刺地想。到目前爲止,有關這個案子,我一直非常走運。顯然,新奧爾良的聯邦航空局指揮中心的工作人員對我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並努力追查來證實他的懷疑。是什麼使他產生了懷疑?我沒有找到答案,我也不打算去找。警方在取證的時候搞砸了,而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忽視了作爲信息來源的聯邦航空局,一錯再錯。對此,我也很疑惑,但我可不打算挑明這個。如果他去聯邦航空局調查的話,我可就真的在劫難逃了。

我獨自在房間裡度過了焦慮的四十五分鐘,然後探員從門外進來了。他微笑着說:“威廉先生,你可以走了。我從幾個人那裡證實了你的身份,我對我們給你帶來的不便和尷尬表示抱歉。真對不起,先生。”

戴德縣的警官跟在他身後:“我也想說句抱歉,威廉先生。這不是我們的錯,只是他們該死地弄混了。這是新奧爾良聯邦航空局的控告,是他們要求我們在你下飛機的時候把你帶走的。還有,那個,我們並不知道之後該怎麼辦,所以我聯繫了當地的聯邦調查局。我只想真心地說句對不起,先生。”

我不想讓聯邦調查員注意到聯邦航空局這點上。這名警長已經明顯地糾正了他部門的錯誤。我伸出手做了個和解的手勢,並微笑着說道:“嗨,不要擔心。我理解,我也很高興你們這幫傢伙能恪盡職守。我也不想看到有人僞裝成飛行員到處飛。”

“很感謝你對此如此寬容,威廉先生。”警長說,“哦,你的包還在我的桌上。”

顯而易見,我的包沒有被搜過。有超過7000美元的現金被我藏在包的底部,就包裹在內衣當中。“我走了,先生們。”我邊說邊和他們一一握手,“有姑娘在等我呢,如果她不相信我今天碰到的事情,我可能會給你們打電話。”

聯邦調查員大笑了起來,並遞給我他的名片。“打我電話。”他說,“尤其是如果她有其他漂亮朋友的話。”

我像脫繮的野馬一樣撒腿就跑。到了外面,我招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把我送到公交車站。“公司正在開源節流。”我邊說邊付錢給他。他笑了笑,擠走了剛纔困惑的表情。

我走進公交車站的廁所,換掉了身上的制服,然後攔了另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從邁阿密機場出發的頭班飛機將在三十分鐘內起飛,是達美航空,飛往亞特蘭大。我以湯姆・倫巴第的名字買了張單程票,付的是現金。但是,直到飛機到達了巡航高度並向西飛行,我才完完全全放鬆下來。有一次,在短途飛行中,我想到了那個年輕的聯邦調查員,但願他的上司沒有查出這孩子是怎樣被愚弄的。那名探員不像是那種會享受旅途的人,如果他被貶遷到新墨西哥州的圖克姆卡里,或者亞利桑那州的諾加利斯。

亞特蘭大有我認識的一個姑娘,是東方航空的空姐。無論在哪座城市,我都會認識幾個姑娘。我告訴她我有六個月的長假,算上調休和病假。“我覺得我應該在亞特蘭大待兩三個月。”我說。

“縮短到一個月,弗蘭克。”她說,“三十天後,我就要被調到新奧爾良去了。在此之前你都能留在這裡。”

這個月我過得非常輕鬆愉快,到了最後,我租了一輛皮卡,送她去新奧爾良。她想要我留在那裡陪她,提醒我正在“休假”,但是在新奧爾良,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我的直覺讓我離開新月市越遠越好,所以我又回到了亞特蘭大。在那裡,不知什麼原因,我感到既隱蔽又安全。

那個時候,單身公寓在公寓設計中仍然屬於罕見的新生事物。在國內,最優美的單身公寓之一就是位於亞特蘭大郊區的河灣公寓。公寓房間像溫泉一樣向外延伸,包含有高爾夫球場、奧運會標準尺寸的游泳池、桑拿浴室、網球場、健身房、遊戲廳和它自己的俱樂部。《亞特蘭大日報》上刊登的一則廣告吸引了我的眼球,於是我就去實地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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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抽菸。我對菸草從沒有過慾望。那個時候我還不喝酒,現在一般也不喝,除了一些極少的場合外。我對酒精和酗酒的人沒有任何意見。禁酒是我扮演的角色中的一部分。當我剛開始冒充飛行員時,他們給我的印象就是很少喝酒的,因此,我以不喝酒能夠鞏固我飛行員的形象爲前提剋制自己。有些飛行員也和普通人一樣,在平時不開飛機的時候喝得爛醉,以至於他們的臉上都是毛囊發炎後留下的麻子,所以我完全對喝酒失去了興趣。

我生理上的一個缺點就是女人。我對她們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慾望。河灣的廣告用“光芒四射”來形容居住環境以招徠顧客,看起來那位建造者是堅持廣告真實的忠實擁護

者。河灣確實光芒四射,到處都是閃閃發光的水晶,她們大多數都十分年輕,雙腿修長、可愛漂亮、線條優美,穿着暴露。我立即決定,我要在這桃園仙境裡摻一腳。

河灣真是既昂貴又挑顧客。我告訴他們的經理,我要租一套一室戶,租期一年,他就給了我一張冗長的申請表叫我填。這張表上要填的信息比談婚論嫁時岳母問得還多。我用的還是弗蘭克・W. 威廉這個名字,因爲我所有僞造的證件都是這個名字。我在職業這一欄停頓了一下,我想填上“航空公司飛行員”,我知道制服會吸引姑娘們,就像公鹿的鹿角能吸引母鹿一樣。但是如果這樣的話,我就不得不寫明我的所屬單位是泛美航空,我還是小心點兒爲妙。經理辦公室的人可能,只是可能,會找泛美航空去核對信息。

我一時衝動,沒有多想,在職業一欄上寫下了“醫生”。其他相關的空格我都空着,我說我能預付六個月的租金,心想但願這能讓他們不去注意我沒填寫的問題。我往申請表上放了24張100美元的鈔票。經理助理是個女人,她接受了表格,好奇地問道:“你是名醫生?”就好像醫生和丹頂鶴一樣稀奇,“你是什麼醫生?”

我覺得我最好是那種在河灣用不上的醫生。“我是名兒科醫生。”我扯道,“然而我現在並沒有在職。我的診所在加利福尼亞,我請了一年假,爲了審覈埃默裡大學的某個研究計劃,再做點兒投資。”

“很有意思。”她說,然後看了看這一堆百元鈔票。她快速地把錢併攏,放進桌子第一層抽屜裡的保險箱中,“歡迎入住,威廉醫生。”

當天我就搬了進去。這套一室戶並不十分寬敞,但裝修得很精緻,裡面的空間也足夠讓我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河灣的生活非常迷人、愉悅和讓人滿足,雖然有時比較瘋狂。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房間裡開派對,然後整個地方都被帶動。無論什麼樣的聚會,我通常都會被邀請到場。我很快就被其他房客所接受。除了一些隨意的、無足輕重的問題之外,他們沒有試圖打聽我的個人生活和隱私。他們管我叫“醫生”,當然,他們中也有極少數人分不清醫生之間的區別。這個人和我抱怨說他腳疼,那個人說他胃莫名其妙地疼,還有個褐色頭髮的姑娘說她胸上部有一種“怪異的壓迫感”。

“我是兒科醫生,幫小孩子看病的。你應該找足科醫生,看腳的。”我對第一個人說。

“我沒有佐治亞州診所的執照。我建議你找自己的醫生看看。”我對另一個人說。

我幫那個棕發女郎檢查了一下。她的胸太小了。

然而,船在海里航行時不會總風平浪靜,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遭遇了一場暴風,很快它又轉化成了悲喜交織的龍捲風。

那天有人敲我房門,我打開門看到一個五十多歲、氣宇軒昂的高個男人,衣着休閒又不失得體。他臉上帶着開心的微笑,手裡拿着一杯酒。

“你是威廉醫生?”他說着,覺得應該沒錯,然後繼續說下去,“我是威利・格蘭傑醫生,斯密瑟斯兒科醫院和瑪麗埃塔綜合醫院的總住院醫師。”

我驚呆地說不出話,而他笑了笑,接着說:“我是你的新鄰居,昨天剛搬過來,就在你房間的正下方。那個經理助理,普雷爾太太,告訴我你是位兒科醫生。於是我忍不住上來向同行介紹一下自己。但願我沒有打擾到你。”

“哦,不——沒有,沒關係。格蘭傑醫生,請進屋裡說吧。”我一邊這樣講,一邊希望他不會進來。可他進來了。他走進房間,在沙發上坐下。

“你在哪裡讀的書?這裡?”他問。我猜想這大概是醫生見面時常問的問題。

我只知道一所大學有醫學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我回答,祈禱他不是這所學校的。

他點了點頭:“好學校。你是在哪裡實習的?”

實習?我知道,應該是在某家醫院裡實習。我從來沒去過醫院。雖然我曾在路上看到過很多,卻只記得一家醫院的名字。希望這是那種有實習生的醫院。“洛杉磯海港兒童醫院。”我說完,等他反應。

“嗨,太棒啦。”他說,不再追問我個人方面的問題着實讓我鬆了一口氣。

“你知道嗎,斯米瑟斯是一家新的機構。我也是剛被調派到那裡去掌管兒科部。醫院大樓等到全部完工會有七層樓,我們現在只有六層樓,但已經開門了,人流量還不是很多。不如你什麼時候有空過來一起吃個午飯怎麼樣,我可以帶你看看那個地方,我覺得你會喜歡的。”

“聽上去不錯,好的。”我回答,然後他就走了。他一離開我就開始悶悶不樂,垂頭喪氣,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打包離開這該死的河灣,甚至亞特蘭大。格蘭傑就住在我樓下這件事情,對我在河灣的生活無疑是個威脅。

如果我繼續住下去,我冒牌醫生的身份被發現只是時間問題,我覺得他不會善罷甘休。他很有可能會通知警方。

我對四處奔波已經厭倦了。兩年來我一直在東奔西走,此時此刻我並不懷念它給我帶來的刺激、光鮮和樂趣。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像家一樣的地方,一個能讓我安詳地度過一段時間的地方,一個能和朋友一起玩樂的地方。河灣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我才待了兩個月,捨不得就這樣離開。在這裡我很幸福。

一股難以言表的憤怒取代了我的沮喪。去他媽的格蘭傑,不能讓他把我逼回裱糊匠的惡性循環中去,必須阻止他。如果他再來找我,我就說很忙,沒空。他要進來,我就出去。

事情沒想象中那麼簡單。格蘭傑很招人喜歡,也善於交際。他開始在我被邀請的派對中出現。如果他沒有被別人邀請,他自己也會邀請自己的。很快他就成爲這裡最受矚目的人之一了,我無法避開他。如果他在外面看到我,就會招呼我和我聊幾句。如果他知道我在家,他就會打我電話。

格蘭傑有一個可取之處,他不談論工作。他喜歡談論在河灣碰到的美女們,以及和她們在一起時的開心事。“知道嗎,弗蘭克,我以前從來沒有真正單身過。”他坦白,“我很早就結婚了,一場本不該發生的婚姻,而我們也維持了太久。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但現在我很痛快,像是回到了三十歲。”或者他會談論政治、國際局勢、汽車、體育運動、道德倫理和其他一些事請。他很有學識,也善於表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我開始在格蘭傑面前放鬆下來,甚至發現和他在一起很有意思,有時還會主動去找他。我一直警惕着關於兒科方面的話題遲早會出現。不過,我開始在亞特蘭大圖書館花上很多時間,閱讀兒科醫生寫的書、醫學期刊上關於兒童醫藥方面的文章,以及其他可以找到的相關資料。我很快就掌握了大量兒科醫學的一般知識,我覺得足以應付任何關於兒科的對話了。

其實,經過幾個星期的學習,我覺得自己已經學得很好了,可以接受格蘭傑的邀請,去他的醫院共進午餐了。

他在醫院大廳迎接我,並立即把我介紹給前臺。“這是威廉醫生,我來自洛杉磯的朋友,在他回加利福尼亞之前,一直是我的鄰居。”我不明白爲什麼他要把我介紹給前臺,除非格蘭傑認爲他在與人爲善。前臺是個年輕可愛的姑娘。

同樣的介紹在我參觀醫院期間頻頻發生。我們拜訪了每個部門。我會見了醫院行政、放射科主任醫生、理療醫師主任、護士長、實習生以及其他一些醫生和幾十個護士。我們在醫院的餐廳吃午飯,那些醫生、護士都跑來坐在我們飯桌周圍。看起來,格蘭傑醫生的確是個備受歡迎、討人喜歡的人。

此後,我經常去醫院,主要是因爲布蘭達・斯特朗,一個在醫院碰到的護士,後來我們開始交往;也因爲這家醫院有個很大的醫學圖書館,裡面都是些最新出版的與兒科各個方面息息相關的書、期刊和醫學雜誌。

我可以在圖書館隨意翻閱,多久都可以。我經常一待就是幾個小時,沒有人懷疑。事實上,我得知,由於我經常去圖書館,醫生和醫院員工反而對我肅然起敬,我和專業醫生簡直沒有差別了。“大多數醫生都認爲你頭腦聰明,即便你沒有在職,也還是時刻爲自己的專業領域努力。”布蘭達告訴我。

“我認爲你也很聰明。”

她三十歲,深褐色的頭髮爲她增添了幾分成熟和性感。我時不時懷疑,如果她知道她的情人是個十八歲的騙子會怎麼想。然而,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十幾歲青少年,偶爾例外。我照鏡子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二十五或者三十歲左右的成年男性,而我同樣認爲如此。在我調整自己的實際年齡前,我只是個愛冒險的男孩,但在過去的兩年裡,我已經撥快心理時鐘來做相應的調整了。

然而,我對女人的品位一直很成熟。在醫院的那些義工中,有幾個誘人的護士助手,全部二十歲不到,但我從來沒對她們產生過任何興趣。我比較喜歡有智慧又有經驗的女性,年齡最好在二三十歲左右或者更大些。比如像布蘭達這樣的。

在去過幾次醫院後,我之前的憂慮煙消雲散了,我開始喜歡上了扮演醫生。我感受到了同樣的愉悅、同樣的自我膨脹,就像假冒飛行員時一樣。

只要我走在醫院某層樓的走廊上,就會有路過的漂亮護士對我微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威廉醫生。”

或者碰到一羣實習醫生,他們就十分尊敬地異口同聲道:“下午好,威廉醫生。”

抑或是遇見某個資深的內科醫生的時候,他會同我握手,然後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威廉醫生。”

整整一天,我都會披上虛僞的外衣四處走動,感覺自己像希波拉底。我甚至開始在衣領上別起金色的赫爾墨斯雙蛇杖徽章。

沒有人來找我麻煩。所有一切都太平無事,直到某天下午,我正準備同格蘭傑和布蘭達吃午飯,剛要離開醫院的時候,行政主任約翰・科爾特招呼我過去。

“威廉醫生!能耽誤你一點兒時間嗎?”還沒等我回答,他就一頭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哦,見鬼。”我說,旁邊路過的人對我哈哈大笑,我這才意識到我說得太響了。我真想逃跑,但還是遏制住了這個念頭。科爾特的聲音並未表現出任何的氣憤和懷疑。這要求雖然唐突,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於是我跟着他進了辦公室。

“請坐,醫生。”他坐在辦公桌後面,指着一張看上去很舒服的沙發椅對我說。我很快就放鬆了。他還是稱我爲“醫生”,他現在的舉止基本上是在獻媚。

其實,科爾特看起來有些尷尬。他清了清喉嚨。“威廉醫生,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很大的忙,雖然我沒有權力要求你這麼做。”科爾特愁眉苦臉地說,“我知道我的提議可能有些勉強,但是我真的被困住了,我認爲你能幫我解決難題,你願意幫助我嗎?”

我看着他,感到很困惑。“好吧,我很樂意幫助你,如果我幫得到的話。”我小心地回答。

科爾特點點頭,他的語氣變得輕快:“我的問題是這樣的,醫生。我們醫院值夜班的人中,有個帶領七個實習醫生和四十個護士的住院醫生,今天下午,他家裡有人去世了,是他在加利福尼亞的姐姐。他剛纔趕回家去了,大概十天後才能回來。醫生,我實在找不到其他人來頂替他,實在找不到。如果你瞭解我們這裡的情況,通過你平時的行爲我知道你瞭解,你瞭解現在我們在亞特蘭大的醫生嚴重不足。我無法找到一個醫生來頂替傑塞普,真希望我自己能頂上,可你知道的,我不是醫生。

“我也不能安排實習醫生。法律規定必須是普通醫生或者某個醫學領域的專家才能帶領醫院的住院部。你能聽到我說的話嗎?”

我點了點頭。我能聽到,但聽得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科爾特順勢繼續。“現在,格拉傑醫生跟我講你在這裡沒什麼大事情做,花很多時間在公寓,休息或者泡妞。”

他舉起一隻手,微笑道:“沒別的意思,醫生。我很羨慕你。”

他的口氣充滿了懇求:“威廉醫生,你能過來頂替一下嗎?只要在這裡坐上十天,從午夜到早上八點。我向你保證,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要待在這裡就行,這樣就能符合州立法的規定了。我需要你,醫生。我們會付你豐富的酬勞,醫生。見鬼,就當是額外條件,我再把斯特朗護士安排到這十天值夜班。老實說吧,醫生,我束手無策了。如果你拒絕我,我真他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個請求把我嚇壞了,立即回拒了他。“科爾特先生,我非常願意幫助你,但是我實在愛莫能助。”我說。

“哦,爲什麼不能?”他問。

“好吧,首先,我沒有佐治亞州的行醫執照。”我開始申辯,但是科爾特使勁搖了搖頭,示意我停下。

“好吧,你不用真正去做什麼事情。”科爾特說,“我沒有要求你去治療病人,只是讓你扮演一個代替的身份。至於行醫執照,你並不真的需要。你有加利福尼亞的執照,而加州的行醫標準,即使不比佐治亞州高,但起碼也是相同的,並且你已被我們的醫學團隊認可。我要做的事情,醫生,就是把你帶到五個我們醫院有本州執照的醫生小組面前開個面試會。他們有權力要求州政府給你發個臨時醫生證明,這樣你就能在佐治亞州行醫啦。醫生,我想在明天一早就召開這個會議,你覺得如何?”

我的理智告訴我去拒絕,否則這會給我的處境帶來太多危險。第二天的會議上,任何一個問題都可能會揭下我這副“醫生”的假面具——一個賣狗皮膏藥的專家。

但我接受了這項艱鉅的任務。“好吧,如果不會牽扯到麻煩的事情,也不會佔用我很多時間的話,我願意幫你解圍。”我同意了,“現在來具體說說我的主要任務是什麼。要知道,我以前只在辦公室就診。除了因爲種種原因,醫生需要拜訪病人,我承認,我對醫院的其他慣例一概不知。”

科爾特笑了起來。他很明顯鬆了一口氣,十分開心。“你的任務?開玩笑!你只要人在就可以了,醫生。到處走走,露一下臉。跟實習醫生們打打撲克,和護士們玩玩摸屁股遊戲。見鬼,弗蘭克——我要叫你弗蘭克,因爲你現在是我的朋友了——隨便你做什麼事情,只要人在那裡!”

第二天一早,當我走進會議室面對那五個醫生的時候,我確實有點兒擔心。由於我經常出入這家醫院,那五個人我都認識,而且格蘭傑是這個小組的組長。當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向我陰險地嘿嘿一笑。

這場面試就是出鬧劇,這讓我很開心。我只被問及一些很基本的問題。我在哪裡上的醫科大學?我在哪裡實習的?我的年齡?我在哪裡給人看病?我當兒科醫生多少年了?沒有一個醫生向我提出能夠測試醫學水平方面的問題。我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手裡拿着一封任命我爲該醫院臨時住院醫生負責人的信件。然後第二天,格蘭傑給了我另一封信,由州政府醫學董事會授權我在佐治亞州使用加州的醫生執照,爲期一年。

《陸軍野戰醫院》是我最喜愛的電視節目之一,講的是一支虛構的醫療隊在朝鮮戰爭前線的半嚴肅半喜劇的故事。我每次一看《陸軍野戰醫院》,就必定回憶起我在斯密瑟斯的“醫生生涯”。我想象今天在佐治亞州的幾個醫生,看到這個電視節目時,一定也會想起某個住院負責人。

我第一次的值班爲我之後全部的“出

巡”奠定了基調。從接受科爾特懇求的那一刻,我就意識到只有一個方法能讓我虛張聲勢。如果我打算騙過七名實習醫生、四十名護士,以及幾十名後勤人員,我就不得不讓他們覺得我是醫生中的諧星。

我認爲我得讓他們覺得我無憂無慮、隨和,像個無賴一樣嘻嘻哈哈,對在醫學院裡學到的規則漠不關心。第一天晚上,我剛踏進醫院就開始裝模作樣。我來到住院負責人辦公室,正撞見布蘭達。看來科爾特並沒有開玩笑。布蘭達正朝我微笑。

“你來啦,醫生,這是你的工作服和聽診器。”她邊說邊遞給我。“嗨,你不必來上這該死的夜班。”我邊說邊罩上白大褂,“科爾特和我說要把你派到這個班裡來的時候,我以爲他在開玩笑。明天我就去和他說。”她頑皮地看着我:“他沒有派我來。是我自己要求護士長在這段時間安排我值班的——你在的這段時間。”

我立即戴好聽筒,把聽診器伸進她的襯衫,貼在左胸上。“我就知道你有一副好心腸,斯特朗護士。”我說,“今天晚上要乾的第一個活兒是什麼?”

“不是那個樣子。”她說着,把我的手推開,“我建議你檢查一下各個樓層,然後再考慮如何查房。”

兒科病房佔了醫院六樓的整整一層,包含了一間保育室,裡面有十幾個剛出生的嬰兒;三間側廳用於兒童疾病、受傷或手術後的康復、診斷和治療。我負責的大約有二十來個孩子,年齡從兩歲到十二歲不等。幸運的是,他們只是在名義上歸我管,因爲每一個孩子都有他們自己的兒科醫生來負責所有的照料和治療。

我的職責就是負責監管,或者在一旁觀察,雖然在緊急情況下,大家會指望我能充當一下急診醫生。我祈求千萬不要有急診出現,但也爲這一突發情況做了準備。我用第一天晚上給實習醫生培訓,他們其實都有病人要看護。他們所有人都想成爲兒科醫生,而六樓就是個絕佳的試驗場。觀察了他們幾個小時後,在我看來,他們可以勝任一些正式醫生的工作了,雖然我並不能真正去判定,就像一個文盲不能證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樣。

但在清晨來臨之前,我發現,實習醫生都很喜歡作爲負責人的我。他們也不喜歡招惹麻煩。

第一天的值班十分懶散、愉快,平安無事,直到早上七點左右,一個在六樓當班的護士來找我。“醫生,不要忘記下班前你需要把表寫一下。”她說。

“呃,對,好的。馬上就去。”我說。我來到六樓護士辦公室,看了看她已經準備好的那一沓表。這是每個病人一張的表格,記錄着用藥、時間、護士名字、實習醫生的名字,以及主治醫師的囑咐。“你的空格在這裡。”護士說,手指着表格上一個空白的地方,上面標着“住院醫師建議”。

我發現其他醫生都是用拉丁文或者希臘文寫的。也許這只是他們平時的筆跡。反正我看不懂。

我當然也極度不想別人看懂我寫的是什麼,所以我在每張表格上都潦草地塗了幾筆像天書一樣的字,然後用同樣難以辨認的字跡簽上了大名。

“好了,墨菲小姐。”我把表格還給她,說,“你看我給你評了個‘優’。”

她開心地笑了。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我用俏皮話和滑稽的動作逗了很多人開心。比如,某天一大早,我遇到了一位婦產科醫生和他的一個病人——一個即將分娩的女人。“你要清洗消毒一下,然後來旁觀嗎?我覺得這是三胞胎。”他問我。

“不用了,不過我猜你會用很多開水和乾淨抹布來清洗的。”我打趣道。他也認爲這很好笑。

但我知道自己如履薄冰。在我值班的第一個星期的最後一天,凌晨兩點半左右,冰開始破裂了。“威廉醫生!請速到急診室。威廉醫生!請速到急診室。”

迄今爲止,我一直避開急診室,科爾特說的話給我的暗示就是,我不用處理急診病例。醫院難道沒有配備一個專門的醫生負責急診室嗎?我認定他們有。我怕看到血。一見到血我整個人都軟了,即便只是一丁點兒也會讓我渾身不舒服。曾有一次我路過急診室附近,看見他們推來一個遭遇車禍的人。他全身都是血,一直呻吟着。我急忙衝到最近的廁所去吐了一下。

現在,我正被叫去急診室。我又不能說沒聽到廣播,在喇叭大聲播報的時候,我正在和兩個護士說話,但在去的路上,我儘可能地拖延。

我先去了下廁所,然後走了樓梯,而不是乘電梯。我明白,拖延可能會對任何一個等着急救的人不利,但即便是我快速趕到急診室,情況一樣不會好轉。我到了那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尤其當病人在流血的情況下。

幸運的是,這個人沒有出血。他是個十三歲左右的孩子,臉色蒼白,手肘支撐在桌子上,看着圍着他的三個實習醫生。當我進門時,實習醫生都看着我。

“這裡是什麼情況?”我問。

“一個單純的脛骨斷裂,看上去是膝蓋下方約五英寸的地方。”一個高級實習醫生,霍利斯・卡特醫生說道,“我們正準備去拍X光片。如果沒發現其他的問題,我覺得給他上個石膏,然後他就可以回家了。”

我看着其他兩個實習醫生,卡爾・法斯沃茨和山姆・拜斯。“法斯沃茨醫生?”我問。他點了點頭:“我同意,醫生。它可能都還沒斷。”

“你覺得呢,拜斯醫生?”

“我也認爲頂多就這些了。”他說。

“好的,先生們,看來你們並不怎麼需要我。行動吧。”我說着就離開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孩子原來是大腿脛骨骨折,不過當時我只知道,他該去配一副眼鏡。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都能接到急診室的呼叫,每次我都讓實習醫生去處理。我也會去急診室,問他們一點兒關於這個病情或傷情性質的問題,以及他們打算如何處理。他們告訴我之後,我會和其中一兩個平時表現出色的實習醫生探討。如果他們都同意,我就會權威地點點頭,說:“好的,醫生,動手幹吧。”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對實習醫生的態度有多好,但很快我就發覺了——他們很喜歡這樣。“他們覺得你棒極了,弗蘭克。”布蘭達告訴我。

“尤其是年輕的卡特醫生認爲你很了不起。我聽到他對他從梅肯來的朋友們說你是如何讓他得到實踐機會的,你只是過來給他一些指點,然後就讓他自己操作了。他說你讓他感覺自己像個真正的醫生。”

我笑了笑,回答:“我只是懶得動手。”

不過,我在第一次輪班後意識到自己還需要繼續充電。我弄到一本醫學用語的袖珍字典,之後每一次聽到實習醫生和護士提到我不明白的詞彙,就會偷偷跑上還沒完工的七樓,走到一個空置的壁櫥裡查詢這些詞語。有時候我會花上十五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在壁櫥裡,只爲了翻閱字典。

在我以爲是我當住院醫生的最後一個晚上,科爾特來找我了。“弗蘭克,我知道我沒權力來請求你,但我不得不這麼做。傑塞普醫生沒有回來。他已經決定留在加利福尼亞當醫生。現在我能肯定的是,兩週內我就能找到新的醫生來替代這個位置。因此我能自作主張要求你留到那個時候嗎?”他懇切地等着我回答。

他可真是找對了時機。我正熱衷於扮演醫生這個角色。幾乎和假扮飛行員時一樣,我盡情享受着,並且輕鬆得多。自從當起兒科醫生,我就再沒開過空頭支票。其實,在斯密瑟斯接過這個臨時崗位以來,我甚至都沒想過要開什麼支票。醫院支付給我125美元一天的“顧問費”,一週一結。

我輕輕地拍了拍科爾特的後背。“當然,約翰。”我同意道,“爲什麼不呢?反正現在我也沒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我有自信可以再當兩個禮拜的冒牌貨,於是我就當了。但是後來,兩個星期變成了一個月,一個月變成了兩個月,科爾特還是沒有找到代替傑塞普醫生的人。我的信心開始衰退,我時不時感到困擾,想到科爾特或者別的醫生,甚至格蘭傑,可能會開始覈實我的醫生資格,尤其是如果在值班的時候碰到棘手問題的情況下。

我繼續裝腔作勢,和實習醫生、護士以及其他名義上服從我命令的人員一起“讓規則規章見鬼去吧”。這個從半夜至早上八點的夜班小組繼續忠心耿耿地支持我。護士們認爲我是個可愛的怪傢伙,對我從不爲難她們這一點十分感激。實習醫生們覺得和我在一班很自豪,我們建立起了一種戰友情誼。年輕的醫生們則非常尊敬我,他們認爲我有些古怪,卻很有能力。“你不像其他醫生那樣對待我們,威廉醫生。”卡特透露,“如果我們在幫人看病的時候,他們走進來的話,他們就會說‘靠邊站’,然後就接手過去,但你不會。你讓我們繼續做下去,並把病人交給我們。你讓我們成爲了真正的醫生。”

廢話!我一點兒都不懂怎麼給人治病。那些年輕的醫生直到幾年後才知道,然而,他們是我能夠維持僞裝的唯一理由。如果事情變得很難對付,至少對於我來說,當我那點醫學知識實在無法解答的時候,我就把問題丟給他們,然後逃到七樓的壁櫥裡。

幸運的是,我在斯密瑟斯的任職期間,從來沒有面對過生死攸關的情況,但也有非常棘手的場合出現,只能依靠我古怪的行徑來解決。比如某天一大早,一個婦產科的護士跑來找我。“威廉醫生,我們剛剛接生了一個嬰兒,但還沒給嬰兒結紮完,馬丁醫生被叫走去做剖腹產手術了。他問你是否願意幫忙給這孩子做下常規檢查。”

我根本無法拒絕。那個護士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和我班上的兩個護士聊天。“我幫你去吧,威廉醫生。”一個護士自告奮勇地說。她叫詹娜・斯特恩,一個有獻身精神的註冊護士,她正在醫科學校自修,希望以後能成爲新生兒方面的兒科醫生。

她帶路走向保育室,我不情願地跟在後面。我有時會在保育室門口,透過外面的玻璃窗看着保育箱和搖籃裡的那些小小的、皺巴巴的新生兒,但從沒有進去過。他們讓我想到了一隻只喵喵叫的小貓,而我一直對貓心存戒備,即便是小貓。

我正準備用力推開保育室的門,斯特恩護士搶先抓住我的手臂。“醫生!”她喘着氣說。

“怎麼啦?”我問道,絕望地四處尋找我可靠的實習生。

“你不能就這樣進去的呀!”她訓斥我,“必須先消毒,套上罩衫戴好口罩。你知道的呀!”她遞給我一件綠色的上衣和一個消毒口罩。我的臉扭作一團。“幫我穿上這些該死的東西。”我吼道,“爲什麼要戴口罩?我只是看一看那孩子而已,又不是要把他舉起來。”我意識到了爲什麼要戴口罩,我只是試圖掩蓋真相。而我做到了。她嘖嘖了一下。“老實講,醫生,你有時候真是太過分了。”她用惱怒的口氣說。

這是個男嬰,剛剛艱難地來到人世,身上還留着紅色的印記。他憂鬱地看着我。“好吧,小子,深深地吸氣,再呼出去。”我模仿軍隊的語調命令道,把聽診器放到嬰兒的胸口。

斯特恩護士再次抓住我的手臂,大笑起來。“醫生!不可以在新生兒身上用聽診器!你要用小兒專用的聽診器。”她衝了出去,拿了個小號的聽診器回來。我才知道,原來聽診器還分尺寸的。“請你不要再瞎鬧了好嗎?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向後退了一步,朝這個嬰兒揮揮手:“這樣吧,斯特恩醫生。你來檢查這個傢伙。我來檢查你的動作。”

她上鉤了。“好吧,我能做的。”她說,口氣就好像我侮辱了她一樣,但看上去卻很開心。她拿過聽診器,把它掛在脖子上,然後熟練地動動嬰兒的手臂、腿和屁股,檢查他的眼睛、耳朵、嘴巴和肛門,最後用手在他的頭和身體上很快地摸一遍。她轉過身用勝利的眼神看着我:“怎麼樣?”

我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謝謝你,醫生。你剛救了我唯一的兒子一命。”我假裝哭腔地說道。

那個嬰兒看上去不再悲傷。沒有人真正確定一個新生嬰兒是否有想法,或者能夠感知周圍發生的事情。沒有人知道,除了我。那個孩子知道我是個冒牌貨,我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來。

之後我又檢查了幾個新生兒。當然,我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感謝斯特恩護士,我知道該怎麼做。

然而,我還是在七樓的壁櫥裡花費了很多時間。

有幾次,我能肯定,我愚蠢的舉止把人惹毛了。就在我冒充醫生的第十一個月裡,某天晚上,一個護士急匆匆地跑進醫護站,我正在表格上用天書寫意見。“威廉醫生!608號病房有個藍嬰!快過來!”她是個新護士,剛從學校畢業不到一個月。我曾經惡作劇捉弄過她。在她第一天晚上值班的時候,我告訴她,“帶一桶水蒸氣到保育室來,我要給那個地方消消毒。”她急急忙忙地衝到鍋爐房,幸好那裡有個好心的實習醫生幫她解圍。

奇怪的是,在我冒充醫生的這十一個月以來,從來沒聽說過什麼“藍嬰”。我以爲她是在報復我。

“我這就過去。”我說,“但先得讓我檢查一下609號病房的綠嬰。”她見我原地不動,就快速衝了出去,朝着一個實習醫生大喊。我退到角落裡,查詢我的醫學字典。我查到了藍嬰是嬰兒發紺,或者血液缺氧,通常是由先天的心臟缺陷引起的。我匆匆趕去608病房,欣慰地發現,我的一個實習醫生又替我解了圍。他正把一個便攜式氧氣袋放在嬰兒旁邊。“我已經通知了他的醫生,他正在來的路上。在他來之前,我會待在這裡處理,如果你覺得有問題的話,先生。”

我當然沒問題啦,但這件事情給了我很大打擊。我意識到我扮演的角色已經快到極限了。迄今爲止我還算幸運,但我突然明白,某些孩子可能會因爲我這個冒牌貨而喪命。我決定去找科爾特提辭職,並且任他再怎樣乞求都不動搖。

他卻反過來找我了。

“弗蘭克,你可以回去繼續當你的花花公子了,”他高興地說,“我們有了一位新的住院醫生。在紐約找的。他明天就會過來。”

我如釋重負。第二天,我到醫院來拿我最後的工資。雖然沒見到替代我的醫生,但我並不覺得失望。我正要離開醫院的時候,遇到了傑森,他是負責夜班的老門衛。

“你現在上班有些早了,不是嗎,傑森?”我問。

“今天我值兩班,醫生。”傑森回答。

“不知你聽說沒,傑森,我以後就不在這裡上班了。”我說,“他們終於找到人了。”

“是的,先生,我聽說了。”傑森說。他疑惑地看着我,“醫生,我能問你一些事嗎?”

“當然,傑森。什麼事情?”我挺喜歡傑森,他是位好心腸的老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醫生,你從來都不知道,我總是在七樓休息。那個,醫生,差不多一年來,我一直看見你走進那裡的一個壁櫥。你從不帶東西進去,出來的時候也沒帶任何東西。我知道你不喝酒,而且,醫生,那個櫥裡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我找過十幾次了。醫生,我好奇到幾乎要借酒消愁。只要告訴我你在那個壁櫥裡幹什麼,醫生?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發誓!”

我大笑了起來,擁抱了他:“傑森,我只是在那個櫥裡觀察我的肚臍,真的,就這些,我發誓。”

不過,我知道他肯定不會相信我的。可能他現在還在檢查那個壁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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