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辛是個先天盲人,十七年了,他還是不用開燈就能熨衣服,雖然家裡並不需要他省下這筆電費。
月光雖淡卻足夠透過落地窗散在他的居家服上,只顯得背影單薄,動作緩慢流暢。
熨好衣服後萬辛拿起手邊的電話,按住快捷鍵“3”,如果萬辛可以看見,他會看到屏幕上顯示着“宇宙無敵帥哥哥”。
“明天早上要是沒看到我,記得來敲門。”
通完電話後便是一夜好夢,儘管夢中無色,但這並不能影響他賴牀。
他擡起一隻手揉了揉耳朵,一定是有什麼事兒,不然門不會在大早上被敲得這麼響。
翻個身的時間他想起了什麼——今天要去普高上課。
他倒數十個數,此時門還在響着,頻率比嘴巴的張合要快,導致他今天比往日更快數到“零”。
一個挺身,與埋住自己一夜的被子分開,態度決絕毫不留戀。
雖然它用最後一絲餘溫在挽留萬辛,可這是夏天,被窩外面會更涼快。
萬辛走到聲源處拍了兩下,吵了一早上的門安靜了。
接下來是洗澡穿衣,這都是很熟練的事,拿上只裝兩本書就鼓起來的書包,他走出房間。
“辛哥兒,來吃飯啊。”
萬辛走到餐桌旁,坐到自己的固定位置,上面正放着自己專用的餐盤。
“辛哥兒,緊張嗎?”
是早上敲門人的聲音,萬辛沒有理會他,隨後耳邊傳進一個輕哼,緊接着是咀嚼聲。
司機將車停在距離學校五十米左右的地方,萬辛下車後沿着盲道走到門口,又數着步子來到教室。 WWW▪ тt kдn▪ c ○
他幾天前曾和哥哥來“看”過這學校,而他走過的路,只需一次便可記得。
教室傳出老師講課的聲音,萬辛喊了一聲報告,聽到裡面穿的的“進”後萬辛推開了門。
“你是萬辛吧?知道坐哪嗎?”
萬辛輕輕嗯了一聲,又說道:“我自己可以過去。”
說完,萬辛沿着過道走到盡頭,在靠邊的位置坐下。
一路上很安靜,只能聽到許多或長或短的呼吸聲,直到他坐下後耳邊也傳入了輕微的呼吸聲。這個聲音不是因爲距離遠而細微,而是因爲本身的聲音小。
萬辛意識到自己身邊有人,但這個人沒有說話,他認爲自己應該打個招呼。
“你好,我叫萬辛。”
萬辛面上帶着笑地說完這句話,但這笑只是止於禮貌的示意。
在打完招呼後並沒有得到迴應,萬辛無甚介意,低頭從書包裡掏出書。
剛一打開書,萬辛聽到有人跟他說話,聲音不是來自身旁,而是前面。
“我叫楊蕊,楊主任是我爸,前兩天你來時我就認識你了。你叫萬辛?別理你旁邊那人,他是個啞巴,你那天來的時候他沒來上課所以不認識你,你也別跟他生氣了。”
聽着是個女孩聲音,說到“楊主任是我爸”時頗爲傲氣,但萬辛的關注點在“啞巴”。
沒想到在這裡還能遇到殘障人,他不是應該在特校上學嗎?
萬辛沒有理會那個叫楊蕊的女生,過了沒一會他聽見句小聲的嘀咕。
“不就長得好看點穿得好點嗎,還不是看不見。”
他聽力很好。
萬辛和身邊那人繼續說:“抱歉,我剛纔不知道你不能說話。”
當然,沒有得到迴應。
因爲萬辛看不到,所以即使那個人比劃出什麼萬辛也不知道,而啞巴也說不出聲音。
萬辛向他伸出手,笑着說:“抱歉,我是盲人,你可以在我手心上寫字,如果是簡單字的話我應該可以知道。”
一隻手停在那裡,等待着另一隻手,直到一根手指他的手心慢慢地寫下三個字。
“第一個字是張,然後是澤,最後是森。張澤森。”
聽到這句話後張澤森心頭顫了下,有多久沒人這麼認真地叫自己名字了。
在那個人剛剛進來時張澤森就注意到了他,張澤森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這個人還向自己走了過來,坐在自己身邊。
真怕自己這副樣子會嚇到他。
於是在看到那人向自己這邊走來時就一直縮着自己的手,趴在桌子上,把自己藏的嚴實,不敢看他。
很快,張澤森就聽到了他和自己打招呼的聲音,他叫萬辛,他問自己的名字。
張澤森拿了一張紙寫上自己的名字,遞過去時順便偷偷看了一眼那個人的臉,真好看啊,皮膚白白的還很乾淨,可那人沒有接自己手上的紙。
或許是看到自己了吧。
張澤森悻悻然地收回手,把紙揉做一團扔進課桌裡,不再看他。
自己這副樣子還是會被嫌棄的。
“別理你旁邊那人,那人是個啞巴。”
這句話讓張澤森徹底垂下了頭。
萬辛那句帶着歉意和笑容的話令張澤森有些怔愣,直到第二聲“抱歉”和伸向自己的一隻手,才讓張澤森反應過來那人剛剛的話是對自己說的。
張澤森不可置信地看向萬辛,是啊,那雙又大又漂亮的眼睛竟是毫無神色的!
在接受了這件事後張澤森伸出了手,在那個看起來同樣很白的手心寫字時,張澤森觸到了一手的繭子,與那個人的外表極不搭配。
這人是盲人,這些繭子應該是讀盲文書留下的,這麼明顯的繭子,這人大概很愛讀書。
況且,這雙手每天要摸索的東西遠比正常人要多得多。
在那個人唸到自己名字時,張澤森只想趴在桌子上好好睡一覺。
是的,好好睡一覺。
知道那個人是盲人後張澤森坐起了身子,但還是不敢一直看他。
對於張澤森來說,直視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是否看得見自己,都是需要巨大的勇氣。
發現他確實看不見自己時,張澤森心中不免生起一絲竊喜與惋惜。
喜他不見,惜他不見。
萬辛很安靜,無論上課下課,他都是坐在位置上讀書,有人來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地迴應,而見過他的人都能看出他是個盲人。
一個盲人,若是寡言少語態度冷淡,大家也就更沒有同他交流言談的想法了。
而張澤森卻是很想和他說話的,又不知道怎麼說,一上午安靜的過去了。
下課鈴響,學生們涌向外面,教室就只剩下萬辛和張澤森兩個人。
“一起去食堂吃飯嗎?可以的話拉着我的手。”說着,萬辛伸出手,語落後伸着的手就被一下子握住了手腕,但很快又鬆開,輕輕地拉住自己的衣角。
萬辛手腕一翻,將那隻拉着自己衣角的手抓住,那隻手摸起來硬硬的,坑坑巴巴很是粗糙,一下子就磨進了萬辛的神經,不過萬辛並未去細想爲何會是這樣的手感。
“走吧。”
萬辛能察覺到這個人對自己的躲閃與好奇,他很好奇爲什麼會有這種心情,也更好奇他爲什麼在這裡上學。
他從小到大都很難理解那些選擇自暴自棄的殘障人,有時甚至會鄙視。
沒錯,是鄙視。
他看不起那些自我放棄的人,他認爲那些本就有殘疾的人沒有資格去自暴自棄,唯一能做的就是適應,就是努力,而不是無謂的逃避或是祈禱。
只有真正的強者,真正的擁有者,真正的成功者纔有資格自暴自棄。
一無所有的人拿什麼去放棄。
“你是在這裡上學嗎?是的話就敲下碗。”
萬辛聽到清脆的一聲。
“你一直都是?”
又是清脆的一聲。
“你很厲害。”
萬辛是很認真的。
殘障人在普通學校上學,要面對很多人投來的目光,有憐憫,有好奇,有歧視,當然也有故作姿態的自然或是安慰。這些無時無刻不在打磨着那些本就有些缺陷的人,哪怕其他人並沒有想什麼。
萬辛是看不見的,對於那些目光他只是聽同學提起,所以他纔不能真正理解那些逃避現實自暴自棄的人。
不過,也就是他看不見,才能去尋找自己的光。
但現在,他看不見在自己說到你很厲害時對面那泛紅的臉,也就是他看不見,對面那人才敢勾起嘴角。
很多美好的事都是在看不見時纔會發生。
一陣鈴聲擾進了這段看不見的美好。
萬辛掏出手機,是一臺老年機。
“嗯,我在學校吃的,五點半,我自己回去也可以的。”
萬辛掛了電話後,對張澤森說:“我明明什麼都能做到,但總覺得我做不到,好難啊,”萬辛向張澤森伸出手,“有什麼要說嗎?”
張澤森輕輕笑了下,在那隻手上寫:沒有,寫完後張澤森又看到那個人的笑。
“吃飯吧。”
兩個人在一起連吃飯都很安靜,吃完飯後就回了教室。
張澤森午休時是不回宿舍的,他寧願在教室看看書或趴在桌子上睡一覺,也不想回到宿舍那個狹窄又擠滿人的地方。
儘管室友不會理睬自己,甚至看都不會看自己,但也是因此,他更不願回宿舍。
這個學校很大,是個私立的學校,雖然成績不是很好但環境很好,種滿各式花草,鳥語花香中偶有鳥屎落到花瓣上,但很快那鳥屎就會成爲肥料。
“一個啞巴帶着個瞎子,你倆是來搞笑的嗎?”
在剛從食堂門口出來時有人調侃了句,這人是張澤森班上的同學。
萬辛輕哼,語氣些微低沉,道:“知道眼睛和嘴是用來幹什麼的嗎?這兩點你還要向我們學習。”
“死瞎子。”
萬辛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一個拳頭打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他條件反射地攥住那個胳膊,一個用力扭了半圈連着胳膊扣住後頸,擡膝頂住腹部,動作一氣呵成。
“連手腳都要向我學學,我不介意再教一教你。”
說完膝蓋用力將那個人頂了出去,在聽到“呸”的一聲以及遠去的腳步聲後,萬辛拉起旁邊那人的手。
“走吧。”
萬辛說完,感覺手中的那個小幹手有點愣,便用了些手勁,那手疼得要掙出去,萬辛鬆了鬆力卻沒鬆開手。
“小時候我媽怕有人欺負我,一直讓我練些簡單的防身術,今天還真是第一次派上用場。”
萬辛把另一隻手伸過來,示意張澤森“說”點什麼。
張澤森慢慢地在萬辛手中寫下:你也很厲害。
萬辛笑了一聲後道:“你更厲害。”
這是張澤森第二次臉紅。
當陽光從背面轉到正面時,一天的課程結束了。
“我回家了,再見。”萬辛說完背起書包,從座位上站起來。
一隻手拉住了自己,萬辛張開手心,任那隻手慢慢地和自己交流。
手心上寫了倆字,還畫了個符號:不住?
這是一所寄宿學校,全封閉式,其它學生此時都去吃晚飯了。
“我明天再來,”萬辛狀似安撫地拍了拍還未離開的手指,拍完後那個手指又在自己手心上寫字:再見。
“嗯,再見。”
說完萬辛收回手,轉身走向門口。
萬辛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