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聽雨,忽忽過了清明。
這一日,靈越正在房中翻看醫書,忽然聽見外面寸心和果兒在廊下嘀嘀咕咕,說話聲隱隱約約傳來:
“老爺回來了,方纔派長慶來說,晚上白夫人在花廳備下了宴席,要爲老爺接風洗塵呢!”
“老爺這次出門足有一個月了吧?”
“可不是!剛纔長慶說,老爺掛念公子,請公子務必出席,哪怕做做樣子也好,免得傷了老爺的心……”
“說來也是,老爺和公子雖是父子,這些年卻一點也不親……”
“噓,珍珠來了,要是聽見我們在這議論得罵我們了……”
一時嗡嗡聲停下來,寸心笑嘻嘻問,“珍珠大總管,手裡拿着什麼呢?”
珍珠沒好氣地回答,“去去去,沒你的事兒!我找靈越呢!他在房中吧?”
靈越聽見,忙放下手,走了出去。
珍珠手中拿着一個大盒子,正在門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看得她莫名其妙。
她忙將珍珠請了進來,“姐姐找我何事? 可是公子有什麼吩咐?”
珍珠將手中的大盒子放在桌子上,一雙清水般的眸子定在她的身上,“公子現在倒沒有什麼事叫你,只是老爺晚上備下宴席,公子不得不去,說晚上讓你我跟着伺候。我看你幾件衣服穿來穿去,都沒一件合適的衣服,所以從公子往年換下來不穿的衣服裡挑了幾套,你試試,要是不合適,我再改改……”
靈越忙道謝,“珍珠姐姐,你想得太周到了!”
珍珠笑着打開盒子,裡面裝着三四套衣服,靈越一一試了,其中一套青色的長衫,修短合度,領口和袖邊繡着細長墨色的蘭花,既雅緻體面,又不搶眼。
珍珠露出滿意的神色。靈越不在意地問,“晚上的宴席很多人嗎?”
“嗯,各房姨娘都會帶着孩子去的。”
“我們老爺到底有多少房姨娘啊……我在街上茶樓裡聽說有十幾房……”她故意誇張地說。
“哪有那麼多!別聽人家亂說,我們老爺只有七房姨娘……”珍珠果然反駁,臉上泛起淡淡的羞澀,“這個以後,也不要在公子面前提起,他不喜歡我們下人議論老爺房裡的事。”
靈越連連稱是。珍珠又囑咐了幾句,方纔走了。
如今晝長夜短,太陽墜在西天,遲遲未落,沈府花廳周圍的串串燈籠卻早已點燃,暈紅的光芒,平添了幾分喜色。丫頭們捧着珍饈佳餚,在庭中往來不絕。
珍珠和靈越跟在沈庭玉身後,穿過中庭,庭中的幾株繡球花開得正好,聚集了一羣如花似玉女子,三三兩兩地閒談,笑聲不絕。靈越想,這大概就是沈萬山的姨娘們了。
她悄悄打量四周,目光頓時被一個女子的背影吸引住了。那女子的身形十分窈窕,凹凸有致,正立在繡球花間。她似察覺到靈越的目光,轉過頭來,目光落在靈越身上,頓時露出異樣的神情。
忽然她的衣袖被人輕輕一拉,珍珠輕聲提醒,“不要直愣愣地盯着姨娘們看個不停……”
靈越這纔想到自己如今是男子裝扮,尷尬地回過神來,忙將目光收回。不知爲何,那女子的目光卻似時不時凝視着自己。她猛然回頭,那女子卻鬆開繁重的花枝,隱入花陰之後,只有如同粉玉一般的繡球花顫動不已。
忽然幾個稚嫩的聲音歡呼着:“爹來了!爹來了!”只見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丟開木馬,歡歡喜喜地撲向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那男子呵呵笑起來,隨手一抱,將兩個孩子同時抱在懷裡,舉了起來,孩子們發出連連的尖叫聲。
靈越忍不住去看沈庭玉。他的臉上依舊是淡然,甚至將目光略略偏移。
沈萬山放下了孩子,大踏步向長子走來。
幼年時靈越曾見過沈萬山,印象中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聲音響亮,笑聲豪邁,父親曾贊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前幾日在茶樓聽衆人談沈家軼事,她腦海裡的沈萬山似乎又成了一個肥頭大耳終日尋覓女色的登徒子。而此刻笑着走來的沈萬山,卻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隱隱有熱淚要涌上眼眶。
沈萬山三步五步道了近前,一把摟住愛子:“聽說你最近又發病了,果然又瘦了許多。”
他的一雙手十分有力,摟得沈庭玉緊緊的,動彈不動。沈庭玉喘息掙扎,叫了聲“爹!”
沈萬山忙鬆開兒子,又將兒子仔細端詳一番,見他依舊弱不禁風,比走時卻又長高長開了一些,修眉俊目,酷似亡故的那人,不覺心中一酸。
沈庭玉卻一臉疏離之色。
沈萬山見兒子並無久違重逢的欣喜之情,知道與兒子的心結始終未解,心中的酸楚又變爲淡淡的慍怒。忽一眼看到靈越,不免疑惑,“這是誰?我看着倒有幾分面生。”
靈越幼年時見到沈萬山,不過是六七歲,如今長成十五六歲的少女,哪裡還看得出從前孩童時的影子?
她料想沈萬山必定認不出自己,當下上前行禮,落落大方地回答:“回老爺,小人名叫靈越。是大公子的侍從,進府不過三四月。小人未進府之前便經常聽人提起老爺,稱讚老爺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今日有幸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沈萬山素喜人伶俐,又見她雖然穿着一身舊衣,卻氣度從容,不卑不亢,不由得含笑點頭,“你這小鬼,倒是伶俐。好好伺候你家公子!伺候好了,老爺有賞!”
靈越微笑稱是。
沈萬山將靈越細細看了一番,對兒子說:“你今日氣色倒好了些。若還要添幾個下人,添些物事,也不必告知夫人,自便即可。我知道你這孩子喜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莫因此委屈了自己。”
沈庭玉一一低聲應了,眉目淡然。
這時一陣暗香襲來,一個爽利的聲音笑着遙遙傳來,“庭玉今日好些了?”
靈越轉過頭去,只見衆多侍女簇擁着白氏緩步前來,她顯然精心打扮了一番,烏黑濃密的長髮堆成一個望仙髻,通透的翡翠頭面點綴發間,光彩離合。上罩中黃繡花的褙子,下穿着墨綠色的百褶裙,挽着滿繡牡丹花的深紫色披帛,顯得十分雍容華貴。
靈越想,白夫人上下這身裝扮,足以在瀘州城買個鋪子了。
白夫人到了跟前,庭玉眸子一閃,面上波瀾不驚地道:“白姨安好!”
沈庭玉對白氏至今未改口,一旁的沈萬山恍若未聞。白夫人心頭窩火,依舊笑容可掬道:“庭玉今日氣色尚好,我這心裡總算鬆了一口氣。你前些日子病着,老爺在外一封封信地問,我日夜憂心,恨不得以身相替……”
沈萬山嗯了一聲,問道:“你預備得怎麼樣了?”這句話沒頭沒腦,白夫人卻心領神會。
白夫人看了一眼沈庭玉,方纔笑道:“老爺交託的事情,妾身哪裡不敢盡心,剛在庫房點出了幾件好東西,正適合送給柳姑娘做聘禮,正想來請示老爺呢。”
庭玉臉上浮起一絲冷笑,躬身道:“父親既然忙着,庭玉告退了。”說完不等沈萬山發話,轉身就出了花廳。
他平日裡身子孱弱,此刻竟腳不點地一口氣走了半里地,直在一處花園停了下來。靈越緊跟其後,有些不安:“哥哥你身體可受得了?”話音未落,他已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靈越忙替他揉揉後心,他半天緩緩道:“我不礙事,只是走得急了。”
靈越知道他心裡難受,不知如何安慰。此時天還未暗下來,透着彩霞滿天。
她環顧四周,輕聲說:“這裡風景甚佳,我們就在這裡歇息一下,等會再回院子吧。”他點點頭,背靠在假山上,靈越也坐在一旁。
這處花園十分小巧精緻,背後是一座假山,潺潺流水從假山之上噴薄而出,繞經腳下,匯入一座小池,又有一座精緻的竹橋,九曲十八彎,將小池格成兩邊,一邊種着粉荷,一邊卻種着白荷,相映成趣。
靈越正靜靜觀賞,忽然背後傳來女孩子們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
“你知道嗎,剛纔夫人從庫房裡找了幾件好寶貝,據說是以前夫人的嫁妝單子上的呢。光一個碧玉如意,就通體碧綠,愛死人了。”
“以前夫人的嫁妝,拿出來幹什麼?”一個好奇地問。
“你沒聽說嗎,我們老爺馬上要娶五姨娘了。聽說那五姨娘長得賽天仙,是我們老爺心尖尖上的人。拿什麼好東西當聘禮都嫌俗氣了。這不,一大早夫人開了庫房,在前頭那位夫人的嫁妝裡尋摸了好幾件好東西。”
“夫人倒會想轍兒……”
“哎喲喲,我們夫人可是一向賢良大度,懂得男人的心,現在只要新人笑,哪管舊人哭,再說……”
眼見着沈庭玉的臉越來越陰沉,靈越心裡只能暗暗嘆息一聲。正想着怎麼去寬慰他,忽然響起一聲斷喝:“你們湊在這裡磨牙,不用幹活了嗎?每人去管事處領五板子,省得天天閒得發慌!”衆人驚慌起來,紛紛哭道:“二公子,我們錯了,以後不敢了!”
“以後若是這般議人長短,直接趕出府去!”那聲音帶着顫抖,顯是氣極了。衆人的腳步紛紛遠去,想是走遠了。那個聲音卻一聲長嘆,似乎站立不動。
沈庭玉慢慢站了起來,靈越忙跟在後面,繞過假山,只見一個俊逸的身影負手而立。聽到身後的動靜,那人轉過頭來。
靈越不禁爲之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