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很久以前,只有錦娘和繡珠這樣摟過自己的腰睡覺呢。
如今錦娘孤寂冷清地躺在那座不知名的山中,恐怕已經化爲一具白骨了。
而繡珠,身在千里之外的青州雲家,此生恐怕只能夢中相見。
她不覺撫上了瘋婦搭在腰間的手,心中奔騰着洋洋的暖意。在這個陌生而醜陋的婦人所給予的懷抱之中,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穩,慢慢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一覺醒來,已然日上三竿。錦繡榻上,婦人的身影又是消失不見,只有髮髻上的珠花,美麗依然。
靈越將婦人給自己的珠花放在梳妝檯上的一個錦盒裡。她凝視着是鑲嵌着寶珠的錦盒,裡面玲琅滿目裝滿了首飾,有小巧的朱釵,鑲嵌着大顆珍珠的明月璫,有火紅的珊瑚石串就的項鍊,還有一支通體碧綠的翠翹。而在這一片珠光寶氣之中,以那朵雙層珠花最爲精美奪目。
她摩挲着那朵珠花,莫名其妙想起從前錦娘給她講過的一個狐仙和書生的故事。
荒野鄉村,一個窮書生每夜埋首苦讀。後山野塚修煉百年的狐仙便幻化成美嬌娘前來相伴,詩詞唱和,紅袖添香,待到五更雞鳴,便飄然而去。後來書生金榜題名,狐仙再也不曾現身。
只不過她不是什麼窮書生,瘋婦人也不是什麼美嬌娘。那醜陋的瘋婦人半夜便來到得月樓,溫柔地叫着“寶寶”,將她當做孩童相伴而眠。
離去之時,她不是留了一個橘子,便是留下一個蘋果,又或是送她女孩兒常用的小首飾。
靈越初時感到頗爲怪異,漸漸安之若素。她甚至懶得再去問龍飛,這婦人半夜是如何進來的。她想起龍飛那守口如瓶的嘴巴,覺得問也是白問。
這日下午,風雲突變,大朵濃黑的墨雲蓄積在天空,猶如重巒疊嶂,翻騰着,慢慢壓頂而來,卻一直引而不發。
慕容山莊遠遠近近的山巒峰林,高高低低的樓臺亭閣,全都在一團烏黑之色中失去了莊重,恍若失去了根基,化爲空中樓閣。變得虛浮而飄渺。
空氣之中水汽氤氳,好像伸手能掬出一把水來。
靈越立在門前,看着遠處模模糊糊的樓閣在濃黑之中飄忽不定,間或一道銀白的閃電,在天上一閃而過。
時不時襲來的大風,卷着沙塵,將她的衣衫吹得晃盪不已。她略略退到門內,輕輕道,“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可不就是眼前的景緻嗎?”
龍飛不動聲色地將瞟了她一眼,正看到她漆黑的髮髻上一朵珠花璀璨。忽而風來,將她銀紅色的寬袖倏地吹起,露出一截粉白的手肘,他立時心漏跳了一拍,忙將目光收回。
“龍飛……”他聽到她呼他的名字,軟糯而動聽,“少主好幾天沒來了,可有小吉祥的消息?”
他如往常一般,沉默相對。自然不能告訴她,其實少主這幾天都來看過,不過往廳堂之中略略張望,不發一言,便帶着他看不清道不明的神情走了。
這樣青春俏麗的少夫人,少主爲何要狠心將她囚禁在此呢?
他想不明白。少主的事,他從不打聽,少主一向信賴他,令他看守,他便盡職盡責日夜守衛在門前。只是時光一天天地過去,他一天比一天替少夫人惋惜。
“龍飛!”耳邊的聲音猛然大了起來,他回過神來,正碰上少夫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什麼?”他不覺有一絲從未有過的慌亂。
“下雨了!”她微有詫異地指着外面,暴雨終於傾瀉而下。狂風裹着迅疾的雨點,打得門前的芭蕉葉顫抖不已。遊廊之上哪裡還站得住人?他剛剛分神,衣服已然溼透了一半。
“站到堂裡來吧!”靈越見瓢潑一般的大雨襲上走廊,忙大聲對龍飛喊道。
龍飛似有遲疑之色。靈越只得抱着自己的左臂,笑着保證,“你站進來看守我不一樣? 下這麼大雨,我保證不跑。”
龍飛的嘴角微微一展,終究聽從了她的建議,站到門裡。他溼噠噠的衣服不停地滴水,很快淌了一地的流水。
靈越轉身去內堂,取了一塊麪巾來,“趕緊擦一擦,免得要着涼了!”
龍飛猶疑了一下,接過了面巾,將自己溼透的半邊衣服擦拭起來。
他不敢去看靈越。其實靈越也並沒有看他,偏頭靜靜地看着門外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
一道道雷電如同閃亮的刺刀,在漆黑的天空中肆意屠殺,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慕容山莊在這疾風驟雨之中,彷彿瑟瑟靜默着,輪廓漸漸虛無。
這一場大暴雨時斷時續,足足下了幾個時辰,直到半夜,也未有停歇之勢。
窗外的雨聲嘈雜之極,整個天地都是嘩嘩的聲響。沒有燈燭,臥房之內自是漆黑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半夜時分,靈越睡在牀上輾轉反側,這樣暴雨肆虐的夜晚,瘋婦人會不會冒雨前來呢?
她忽然意識到,她已經習慣了瘋婦人每夜的陪伴,開始留戀她母親一般溫柔的懷抱。但是如此雨夜,她不希望婦人冒着夜雨起來。
她左右不安,聽着喧譁的雨聲,終是躺不住,從牀上爬了起來,披衣而起。
屋裡一絲微光都沒有,她摸着黑,憑藉記憶,如同盲人一般摸到珠簾之後,走出門去。
門外大雨如注,深夜的清寒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冒着雨,踩着積水大步跑過種着桂樹的庭院。掀開簾子,進了廳堂。
廳堂更是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之中,走得極慢,唯恐撞到桌椅。良久,才摸到門邊。她推了推門,門已然被鎖住了。
“龍飛!龍飛!你在外面嗎?”她用力拍着門,高聲呼喚起來
門外只有風雨呼嘯之聲,並無人應答。
她不死心地繼續拍門,然而靜夜之中,只有她的叩門之聲,龍飛始終沒有出現。
“門鎖了,雨還下得那麼大,估計她不會來了。”靈越想着,心下稍安。摸着黑,依舊回到房間躺下。
不知不覺一覺醒來,窗外的風雨喧譁之聲,已然消失,清明的天光透窗而入,窗外林間枝上傳來鳥語呢喃。
好一個靜謐的早晨!
靈越的左臂之傷修養已有月餘,她替自己取下夾板,查看了一下傷口,發現已無大礙。當下欣喜萬分。
只要傷好行動靈敏,再想個法子逃脫,便不是難事。
她對鏡梳妝,換了衣衫,往廳堂而去。
廳堂的大門此時大開,門口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卻不是龍飛。
靈越微有詫異,向他走去,面上帶着微笑,“平叔,多日不見,可曾安好?”
那人半邊臉上帶着一個奇異的面具,半邊臉上露出和煦的微笑,不是大管家歐陽平,還能是誰?
歐陽平對她躬身行禮,溫和如常,“少夫人,早!”
靈越對歐陽平甚有好感,當下急忙拉住他,“平叔客氣了!”
歐陽平挺直身體,看着她,似有難言之隱,欲言又止。
“平叔,你來找我,定是有事吧?”
歐陽平目光閃爍,“我奉少主之命,前來請夫人去後園。”
“後園?”靈越訝然,驚呼出聲。後園不是慕容白一直禁止山莊中人進入的嗎?
“昨夜後園出了大事,少主十分生氣,等會少夫人見了少主,千萬不要出言頂撞,以免惹禍上身。”
他溫和的規勸之語,透着一絲擔憂,只是靈越摸不着頭腦,不明白自己被軟禁在這小庭院之中,終日不曾與他會面,又如何觸犯了他的龍鱗?
“少主是不是有毛病?”她不免氣憤,“我就沒有見過他不生氣的時候。”
歐陽平苦笑,“少主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又是一代俊傑,難免有幾分脾氣。少夫人多容忍,溫軟一些,在山莊的日子不就好過一些?”
他似有所指,莫非他也認爲那夜她與白玉龍有私情不成?真是跳進黃河也不清了。乾脆不洗了。既然慕容白認爲她是裴之翠,心心念念着白玉龍,那她就是裴之翠,與白玉龍兩情相悅,此生不渝。
於是她笑意盈盈對歐陽平道,“平叔說的是。如今我已經嫁入慕容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對夫君自然要溫柔恭順,凡事以少主爲意。”
歐陽平點點頭,“少夫人這樣想,再好不過了。少主正在後園等着少夫人,若去得遲了,恐怕少主更是責難。”
“平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靈越忍不住問。
“少夫人,請恕我不敢多言。請跟我去後園。”歐陽平說罷,急匆匆向遊廊盡頭走去。
靈越緊跟在後面,她走到拐角去,微微停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住了這麼久日子的地方。硃色的門匾之上,得月樓三個鍍金的字,在晨風之中閃着微光。
原來後園離得月樓不過一牆之隔,自遊廊而下,穿過一個扇形的門,便是一個小小精緻的園子,高大的假山林立,流水淙淙,裡面隱着幾間小小的房舍。
歐陽平在圓月一般的園門前停下來,“快進去吧,少主令少夫人單獨前去。”
靈越說不出的訝異,她朝歐陽平略一頷首,提着裙角快步走進園子。
一座高大的假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驀然想起新婚之夜,她慌忙逃竄,在假山之上觀望,後來被鬼麪人驚嚇,摔下山石。可不就是眼前這座假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