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蕭儒頭戴一頂馬連坡大草帽,帽沿拉得很低,不注意看還真看不出他的人。他走進京城最大的客棧,店名“聚喜樓”,包了一間雅房。這次他獨個兒進京,連孫錦雲也瞞着,他不想任何人爲他犯險。
李蕭儒的傷已經好了七八成,本來臉色的流露應該趨向健康朝氣的,此刻反而更老了許多,胡茬子又硬又粗,像是有許多天沒有理過,憂傷的眼神蒙上了薄薄的一層霧氣,讓人猜不出他的心事,而能感覺到他的那種窒悶的心情。午飯時間,他出現在客棧旁邊的飯店裡,依舊頭戴馬連坡大草帽,不讓人留意到他的臉容。大客棧裡江湖人物衆多,各色各樣的人都有,間或也有蒙面的,爲便於江湖交往,一些人掩藏行跡是能夠讓人理解的。
李蕭儒點了幾味菜,一壺酒,慢慢地無目的地吃喝。流言蜚語還在耳際縈繞。爲證實羅心問斬的消息,他不得不冒險進京。現在雖然是新年初三,距出事之日已有五天,但“歲末斬佳人”這事的發生太讓人意外和嘆惜,客店裡人們絲毫不理會新年的避忌,猶不忘津津樂道。
一天來,他的耳際所聽到的、眼中所見到的,旅客們大都在談論差點成爲貴妃娘娘的羅心被處斬的事情,他的心越來越沉,料想這事兒應該不會有假了。連日來,他的心不斷地揪扯抽痛,新年的喜慶氣氛並沒有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絲毫停留過。
“小二,快給二爺上兩罈好酒來!”隔桌剛坐下一位身板粗個頭高的大漢,扯起破銅鑼般的嗓門兒尖聲叫着。店裡的食客聞聲回頭,大半都認識這個漢子,有的說:“張二爺,今兒個可又有什麼差事啦?”有的說:“二爺真是狠,聽說那個妞兒都快成爲貴妃娘娘了,二爺‘咔喳’一聲,就讓那麼個絕世美人身體搬家,好嚇人!”有的嘿嘿地冷笑:“人家幹劊子手的,那有啥辦法哩!上面一句話下來,你能不遵命?心疼有個屁用!”
李蕭儒聽得心中一動,忍不住豎起耳朵,又怒又驚。
“他奶奶的!”張二爺怒聲道:“你們瞎嚼什麼舌根?人都死了,說了晦氣!”他猛地一拍桌子,神氣活現,“小二,二爺心情不好,你快給二爺拿酒過來!真他孃的,這一回殺這麼個小妞兒,咱見過大世面的人不害怕,倒惹來一大幫街坊的閒言碎語!真是活活氣死人也!”
“好咧,好咧。”店小二應聲着,不一會兒端上來兩小壇酒,一盤花生米,嘻嘻笑着,“二爺好酒量,還是老樣子,不加菜麼?”張二爺瞪起虎眼:“有酒喝就行啦,還加個屁的菜!你還不快給二爺我滾到一邊兒去!”
店小二訕訕地走了,張二爺斯開酒封口,一罈酒咕嚕咕嚕地往嘴裡倒,猛地一翻眼皮,看見面前走近來一個陌生的男子,眼神兒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陰氣深深地像是要吃人的樣子,他機伶伶打個寒噤,傻眼啦。
臨身過來的那個人,當然是李蕭儒。他從周圍食客的眼中,聽出了一些端倪,心內鬱積的火氣大盛,忍不住就要發泄,勉勉強強壓抑住,挨近張二爺身邊,坐下來了。
“你……我認識你嗎?”張二爺被李蕭儒瞧得發慌,有點色厲內荏地道:“二爺我,是響噹噹的男子漢,在這京城上下,殺的人沒有一百怕不也有八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主斬官一簽兒丟下來,人頭落地,一刀一條命,嘿嘿,所以人家也有叫我張一刀的——你別用這種眼神兒看我,二爺我,不怕!”說完,拍拍胸脯意似壯膽。
“你是劊子手?”李蕭儒的理智快要不受控制,好不容易纔壓抑住要馬上擰斷對方脖子的衝動,“聽說五六天前平順王爺自殺身亡了,另外還有一個叫羅心的姑娘,你知道麼?”他儘量使語氣平和下來。
“這個……我當然知道!”張二爺眼睛滴溜溜繞着周遭看熱鬧的人轉了一圈,料想在大庭廣衆之下,應該不會怎麼樣,就直接說了:“這個妞兒,長得真是俊!嘿嘿,我張二爺還真有點捨不得呢,無奈上面交代下來,我二爺有啥辦法呀?”
“聽說,執刑斬首是在半夜,這是爲什麼?”李蕭儒變色問。
“這個,我也不清楚,反正一個人,白天死晚上死也沒啥區別,草蓆兒一卷,丟進亂墳崗裡掩埋了事。不過這埋人的事兒歸李三陳五管,我二爺只負責殺人——嘖,聽說這美人兒生前有一個情人,是那個天下聞名的李蕭儒,這會兒,他可要傷心死了!嘿嘿,喝酒,喝酒!”
張二爺再也喝不下酒了。因爲李蕭儒終於再也忍不住,憤怒地吼了一聲:“該死!”也不管會不會殺錯人,理智失措下逼得他伸出一隻手,運用功力在張二爺的脖子上“咯嘣”一聲掐扭下去,張二爺握酒罈的手就垂下來,半壇酒摔向地面。酒罈落地聲和他的跌駭聲交融,只說出了這一生最後一句話:“你……你是什麼人……爲何……爲何下此毒手……”
“我就是李蕭儒。”李蕭儒說完,大踏步出店。
李三和陳五是鄰居,家住城西的破民房區裡。民房很低很矮很密集,在京城,這樣的簇居羣是相當讓大戶人家看扁的。可是那有什麼辦法?沒錢的貧人家,只能住這樣的房子了。此刻,是夜晚,天剛剛黑,李三和陳五也在喝酒。酒是最便宜的“燒刀子”,性烈,粗澀,配上廉價花生米,這就是他們兩人最高的業餘享受。
李三醉眼朦朧,嘿了一聲,扯起厚厚的上脣,左手掰開一顆花生,仁兒丟進嘴裡,邊說:“我說陳兄弟,那妞兒也真是可憐,唉,咱們做了一輩子收屍的,委實感到寒心,那麼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好讓人惋惜!”陳五附和道:“可不是?人死如燈滅,死了連一口棺材也撈不到,那麼個俏佳人,年紀輕輕的,真是白來世上走一遭了。”
李三喝下一口酒,搖搖頭,說:“不說這些了,天下命苦的人多,咱又能怎樣?”陳五氣鼓鼓地猛拍一下小方桌,道:“對,不管他烏龜兒子王八糕,咱們只要有這點白酒喝,就夠啦,別的煩惱事去想他的鳥勁!來,幹!”兩隻酒杯碰在一起,“叭”地兩聲,這聲音未免太響了,兩人不由得瞪大眼,奇怪,桌子上落下兩個大大的銀元寶,一個有十兩重呢,難怪聲音那麼大!
“老天,這是上天掉元寶呀!”李三的眼睛直了,抓起一個元寶,湊進嘴裡咬了一下,“哇呀呀,這是十足的真銀呢,陳兄弟,咱發了,發了!”陳五也依樣拿起一個元寶咬了一下,身子霍地蹦起來,望望破敗的屋頂,又望望窗口,噓口氣,“難道……難道這真是上帝垂憐了?真的是天上掉了餡餅兒哪!”
“這不是餡餅,是銀子。”李蕭儒高大的身軀通過窄小的門走進來,臉上是一副肅穆的神色,“這也不是上天掉下來的,是我摔下來的。”他說着話,將手裡的劍往桌子上一擱,嚇得眼前的兩個漢子渾身瑟瑟地抖,銀子也拿不穩了,“啪啦”兩聲相繼掉落地上。
“別害怕,我不會吃了你們。”李蕭儒目注兩人,沉聲說道:“五天前你們是否收拾了一位年青姑娘的屍身?”
“是,是的,大爺。”李三戰戰兢兢回答,陳五害異地補充說:“那姑娘……好像……好像叫羅心的,是皇上下旨降的罪。”
“好像?”李蕭儒皺皺眉,嗓門放大了些,“那人究竟是不是叫羅心?”
“是,是的!”陳五搶着回答,“上面說,是叫羅心的!大爺,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我們只是負責收屍的,大爺您行行好,別要找我們的麻煩。”兩人的腿彎都快撐不住了,彷彿隨時都會嚇倒。
“你們是怎麼收的屍?葬在哪裡?一張薄草蓆裹了了事?”李蕭儒又揚起眉,眼角浮現怨毒的光芒。
“這……葬在亂墳崗裡,是……是用草蓆裹的屍身……大爺,上面這樣吩咐,我們也不想這麼缺德的,可是……我們,我們也沒有錢爲她買個棺材……”李三的聲音變了樣,忍不住上牙打起下牙。也難怪,攜刀配劍的江湖人,豈是好惹的?
李蕭儒嘆口氣,緩緩壓住悲傷的心情,沉聲說道:“現在,我要你們馬上去買一口棺材,要最好的檀木棺,快!”說完話,丟下一錠銀子。李三和陳五如獲赦旨,急急拿了錢就去。
“慢着,這二十兩銀子,就送給你們當跑路費。”李蕭儒又指向地上原先掉落的那兩個元寶,要他們撿了去。天,每人十兩銀子的跑路費?這是他們下等人兩個月的工資哪!李三和陳五唯唯諾諾辦事去了。
亂墳崗也在城西,地處偏僻,連着小山,夜晚悽悽,甚是駭人。李三和陳五擡着棺木剛剛放下,李蕭儒要他們指示埋葬羅心的小土丘的位置,然後揮揮手示意他們離去。
李蕭儒淚流滿面,俯下身,用手刨開土丘,心如刀割,想到:“心妹,大哥我來看你了,來看你了,不管你曾經對我怎麼樣,不管你是否身不由己被逼進皇宮,大哥一定爲你報仇,殺了那個狗皇帝!”默默地祈禱,手上蘊滿內力,刨着土,那種滋味實在是淒冷。
十指刨着刨着,起出一個頭顱,春寒料峭,地底如冰,屍骨還未曾腐爛,只隱隱散發一股臭味。在夜色昏黑下凝聚目力,只覺這個人依稀彷彿是羅心的臉形,可是臉容已經毀了,幾條刀疤縱橫,連着發黑凝結的血漬,已分不清原來容貌。 “這個天殺的狗皇帝!”李蕭儒咬牙切齒,不住地在心中狂叫:“殺了人還不算,居然這麼毀容折磨你,大哥好難過啊,心妹!”夜風悽悽,誰能撫慰他的絕望的靈魂呢?
李蕭儒忍痛起出羅心的屍身,果然只用一張薄草蓆裹着,倍覺淒涼。他怔怔地瞧着面前的屍身,回憶起往昔相親相愛的情景,悲憤不能自已,“別了,我的愛人,我的這一生的牽掛,大哥這就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他忖着,又不想用棺材讓心妹這麼孤寂寂地埋骨荒山,所幸墳崗四周放有好心人留下的小罈子,用來盛裝死人的骨灰的。當下李蕭儒挑了一個嶄新的,棄了棺木,從附近的樹林找來一大把枯枝,將羅心的屍身火化了。火光嫋嫋中,他彷彿看見心妹的絕麗的身姿,徐徐地上升,面對着他落淚,揮手,揮手,又落淚……就這樣,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他的眼淚又來了。
李蕭儒將羅心的骨灰裝進壇裡,密封好,背在身上。一切準備妥當,亂墳崗四周已經人影幢幢,他知道,敵人已經悄悄掩近。爲防意外,今晚他帶了劍;他深吸口氣,劍出鞘,緊緊地握住了。自從習練“玄雲正氣錄”,他的傷勢已好了七八分,內力更見雄厚,料想就算霍雄到來,也是沒什麼可怕的了。
四周的人影越來越近,越圍越緊,李蕭儒大喝一聲,當先發作,劍化龍吟,如風擎電御般,身子穿梭進人堆裡,手起劍落,所向披靡,頓時哀號聲連連,吹灰之間已倒下去了十來個人,他的左肋也被劍輕輕滑過,雖沒傷及骨頭,但是血流如注。又一聲沉喝,二次進攻,喊殺聲中,驀地霍雄的聲音傳來:“姓李的厲害,弟兄們衝哪,併肩子上,用暗青子招呼!”頓時暗器如飛蝗,李蕭儒殺得瘋了狂,乾脆以進爲退,專朝人多處拼殺,這一來令對方縛手縛腳,又要提防誤傷同伴,暗器無從下手,倒又被他揮劍挑殺了十來人,他自己的後背也受了一刀。
李蕭儒身受兩三道創傷,不折不扣成爲一個血人,這血是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別人的。大家眼見他如此神勇,血花飛濺中,斷肢斷臂翻飛,這種神功大作,誰曾見到過?駭得剩下的幾個人一連番地後退不迭。霍雄眼見李蕭儒浴血奮戰,也是吃驚不已,因着身份,只好排衆而出,命大家遠遠地圍住了不讓他脫逃。
另一邊,夏曠添走近來,驚呼道:“老天,這人……到底裡不是人?霍統領你還說他插翅難飛了,如今……唉,皇上將這擒人的差事交給你我,擔子可不小哇!”霍雄陰陰地一笑:“無妨,夏將軍只管遠遠地看熱鬧吧,這李賊像是舊傷未曾痊癒,又添了新傷,咱們只要遠遠圍堵,諒他鮮血流盡終究突不了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