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殿下應和得,好生硬

女子的聲音清淡而冷冽地響起。

“有勞餘大人。”

餘傑不過是三十上許的年紀,生得高大白淨,看起來很是體面。

他當初在翰林院做一個小小的執筆,是晉王殿下見他生得不凡,這才注意到了他。

隨後略施小惠,就把他挪到了大理寺少卿這位置上。

這位置官階說高不高,說低不低。

難得的是在大理寺這個小地方,是實打實的二把手。

地方雖小,迎來送往的都是高官顯要,故而餘傑對晉王殿下十分感激。

又聽聞這沈側妃深受晉王榮寵,自然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懈怠。

“爲娘娘效勞,是下官三生有幸。”

輕盈的腳步慢慢走近,兩人的交談之聲也越來越清晰,一衆獄卒目光炯炯——

來的竟是個女子!

他們在這大理寺監牢裡,吃穿不愁,當的還是吃皇糧的差。

唯一的不好,就是見不着女子。

這裡頭少有女犯,偶有幾個,也像南青青的嬌貴萬分,哪裡肯同他們說話?

可憐他們只能看着南青青那張俏臉,看得到吃不到。

幽暗之中的人影漸漸走近。

一襲青金色廣袖長裙的女子,身姿曳曳,似弱柳扶風。

雪白精巧的一張小臉上,那一雙幽靜的眸子,更叫人心馳神往。

不禁就讓人看得愣住了。

沈風斕察覺到放肆的目光,在她面上流連,不禁輕輕皺眉。

餘傑心道不好,大喝一聲,“混賬東西!還不快見過沈側妃娘娘?”

幾個獄卒連忙跪地下拜,萬萬沒想到——

眼前稀世的美人兒,竟然就是名動京城的,晉王府沈側妃。

“見過娘娘!”

沈風斕瞧着這些獄卒,獐頭鼠目的,一個個形容猥瑣。

似南青青那樣的嬌小姐在這裡,不知要吃多少虧。

便冷聲道:“餘大人儀表堂堂,看來在管教手下這一方面,還有待進益。”

說得那幾個獄卒埋下了頭,餘傑面上也尷尬了起來。

“都是下官管教不嚴,娘娘恕罪!”

沈風斕點到爲止,不再給餘傑難堪。

“罷了,先去看南小姐,回頭再理論。”

餘傑鬆了一口氣,當先帶路,“娘娘,這邊請。”

華服美人逶迤而去,身後一衆獄卒待她走遠,不約而同舒了一口氣。

這沈側妃長得美是美,就是脾氣忒大了些。

蜷縮在牢房中的南青青,聽見腳步聲朝她這裡來,不覺驚懼了起來。

她寧可在這裡與蟲子相伴,速速餓死,也不想再有人來取笑她,言語輕薄她。

腳步經過她的牢房前,忽然停了下來。

南青青沒有擡頭,她就想裝成死人一樣,什麼也不理會。

“青青?”

一道熟悉的聲音,滿含着關切傳來。

南青青一愣,擡起頭來。

待看清柵欄外的來人時,她幾乎一瞬間哭了出來。

“沈姐姐!”

她光着腳跑上前去,隔着一道柵欄,和沈風斕雙手緊握。

看着她一夜之間,鮮嫩白皙的面頰變得乾枯黃瘦,沈風斕眉頭一皺。

“你從昨兒進來,就沒進過食?”

站在後頭的餘傑一驚。

這些該死的嘍囉,不會沒給人吃飯吧?

浣紗見狀,連忙把帶來的食盒提起,“娘娘,不如先讓南小姐吃些東西,再說話吧?”

“這裡又髒又臭的,怎麼吃?”

沈風斕眉頭一蹙,餘傑立馬道:“下官馬上命人把南小姐,挪到最好的地字監去!”

天字監身份不夠是去不了的,地字監的話,他這個大理寺少卿還是能做主的。

說罷忙一揮手,身後有獄卒上前,將牢房的門打開。

南青青走出監牢的門,下意識地緊緊靠在沈風斕身邊。

而後又像觸電一般,迅速彈開。

“沈姐姐,我身上髒……”

她不僅覺得自己的衣裳髒,更髒的,是她被太子玷污了的身子。

沈風斕眉頭一蹙,握緊了她的手。

“髒了洗洗就乾淨了。勞煩餘大人,爲我們送些清水來可好?”

餘傑連連點頭,命那獄卒去辦,自己親自帶着沈風斕一行走到了地字監。

一路上,偶有關押在監牢中的犯人,見到他們失心瘋一般衝上來。

他們的身子撞在沉重的柵欄上,發出劇烈的響聲。

南青青仍未從驚懼中解脫,被這些犯人一嚇,把頭埋在沈風斕身上。

“別怕,到了,咱們進去吧。”

地字監的牢房,和南青青先前住的牢房,簡直是天淵之別。

這裡有完整的牆壁,只在門上有一個小小的洞口,供獄卒把飯送進來。

不像先前那個牢房,僅僅用柵欄來間隔,裡頭的情形外頭都能看見。

那種牢房原是用來關押武藝高強、犯了大案要案的人,爲了防止他們越獄而設。

用來關南青青,則顯得有些狎暱的意味。

沈風斕心知肚明,口中卻不點破。

只是謝過了餘傑,待他離開,關上了牢房的門。

房中只剩下三個人。

浣紗伺候着南青青梳洗,沈風斕在方桌前坐下,取出帕子擦了一遍桌上的灰。

好一會兒,南青青梳洗完了,上前朝她一福身。

“沈姐姐,想不到第一個來看望我的人,竟然是你。眼下這個關頭,便是我生身父母都不敢來,沈姐姐不怕爲自己惹禍嗎?”

沈風斕搖了搖頭,朝着桌上一指,示意她先吃些東西。

南青青飢腸轆轆,進監牢這一夜,別說是進食了,就連水都沒有喝一口。

見狀便也不客氣了,拿起筷子吃得匆忙。

浣紗走到門邊去看着,沈風斕只是勸菜,並不多說其他的。

待南青青吃飽了,她才道:“這個大理寺少卿餘傑,是晉王殿下的人。日後在這裡,有什麼你便找他幫忙,聽見了麼?”

南青青用力地點頭,淚水順着點頭的動作落下。

她在被御林軍拖下殿去的時候,沒有哭。

在這監牢裡頭飢餓難耐的時候,沒有哭。

面對獄卒的百般刁難的時候,沒有哭。

對着沈風斕的關切,卻怎麼也止不住眼淚……

沈風斕的嗓音,一如既往地鎮定。

“如果哭完了,就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

她雙手握住南青青的肩膀,迫使她直視自己,“我需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能救你出去。”

南青青的眸子裡,瞬間點亮了什麼。

“沈姐姐,我真的還能出去嗎?可是我已經……”

“你沒有犯任何錯,爲什麼不能出去?犯錯的是太子,是他酒後失德,是他色迷心竅。與你半點干係都沒有,你聽到了嗎?”

沈風斕的話,字字句句擊在她心中。

她的面色總算好看了一些。

沈風斕也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和這個時代的女子討論失貞是否有罪的問題,很難說得清楚。

因爲掌權的是男人,制定規則的也是男人。

女子活在男權的陰影之下,喪失了自我和自信。

可她不同,她只認是非對錯。

南青青忽然低聲呢喃道:“沈姐姐,你知道嗎?今日壽宴開始前,詹大人同我說話了。”

詹世城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他對南青青的感情出自真心,沈風斕看得出來。

在南青青的父親都跪地認罪,指責自己的女兒失貞是不孝的時候,只有詹世城站了出來。

他甚至當衆脫衣,就爲了給南青青遮羞。

沈風斕的目光不禁移到牀上,那裡整整齊齊疊了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男子外衫。

南青青在梳洗的時候,還不忘將詹世城給她的這件衣裳,疊得整整齊齊。

“說什麼了?”

她順着南青青的話問道。

“他說,話本子裡都說,女子要回報男子的恩情,就要說以身相許。我便暗示他,該找個日子上門提親纔是。”

看着她面上苦澀的笑意,沈風斕不禁別過了臉去。

南青青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沈姐姐,你還記得汪若霏嗎?”

沈風斕一怔。

“是她?”

“是她。”

南青青純淨的眸子中,凝着駭人的殺機。

少女的天真嬌羞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有無限的怨恨。

“是她將水盆打翻潑在了我身上,緊接着就來了個小宮女,說要帶我去換衣裙。我跟着她走了之後,在那個房間裡找到了一件,與我身上衣裙同色的裙子。”

“而後,太子就撞進來了,我大喊那個宮女,卻沒有人來開門。因爲那道門被人從外面鎖死了,根本開不起來……”

這是一個顯然的陰謀。

潑水,及時趕到的小宮女,正好同色的裙子……

在這場陰謀之中,罪魁禍首,無疑就是汪若霏。

沈風斕一聽到她的名字,想到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便覺得厭惡。

汪若霏,她爲什麼要利用南青青,來陷害太子?

她幾乎是一下子反應了過來。

汪若霏是賢妃的侄女,爲了給寧王鋪路,平西侯府出手了?

寧王又在這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這場陰謀是針對太子的,有人想拉太子下臺,所以借力打力,在詹大人彈劾太子的時候弄出這件事。”

南青青不可思議道:“沈姐姐,爲什麼是我?”

“如果只是爲了攻擊太子,隨便哪個女眷都可以,找一個已經成親的女眷,豈不是更好嗎?爲什麼偏偏是我……”

汪若霏很少在席上露面,幾乎可以說是一直在更衣的地方。

她在那裡等了那麼久,就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去潑這一盆水,偏偏是她?

南青青恨恨道:“她是故意找上我的,就是因爲上回在京郊的小齟齬,她就一直記仇到如今!”

沈風斕眉頭微蹙,她想到了一個更有可能的原因。

只是說出來,不免惹南青青更加傷心。

而南青青並不愚蠢,看她神色慾言又止,幾乎很快就想通了。

“還有一種可能,因爲對方知道詹大人心悅於我。只有讓我被太子玷污,才能坐實太子的罪證,洗脫黨爭的嫌疑……”

縱然聖上懷疑,此事是有人暗中構陷太子。

在看到詹世城的反應之後,也會明白,他的彈劾是公正的。

他那麼喜歡南青青,爲了南青青不惜在御前犯顏進諫。

怎麼可能用她來設計太子?

沈風斕正是想到了這一點,開始懷疑寧王。

她拍了拍南青青的肩膀,“放心,此事我一定會查清,還你一個公道。”

如果寧王真的做了這麼骯髒的事,那她便是扳不倒太子,也不屑與此等人爲伍。

這樣的人,和衛皇后當初下藥設計,有何不同?

一樣地骯髒。

南青青道:“沈姐姐,你我相識的時間不算長。承蒙你的幫助,我卻從未有益於你,你……你爲什麼要待我這般好?”

的確。

她喜歡南家姊妹的單純善良,卻和她們談不上交情匪淺。

泛泛之交,遠遠達不到要冒着巨大的風險,爲她去查案、去得罪人的地步。

她一向想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保全自己的性命,活得儘可能灑脫自在。

二是扳倒太子,扳倒衛皇后,讓他們去見鬼。

餘者所能顧及的,不過是她一雙兒女,還有定國公府並沈風樓等人。

她爲什麼要這樣幫南青青?

沈風斕自嘲一笑,“大概是,當初我身陷其中的時候,也很喜歡有個人能幫幫我吧。”

南青青忽然想到,當初鬧得京城沸沸揚揚的傳聞,寧王正妃變作晉王側妃……

原來金尊玉貴的沈風斕,也曾經歷過和她一樣的事。

而她同樣自信開朗,活得像是京城最美的風景。

從未因爲旁人的議論紛紛,而有什麼畏縮。

南青青忽然有些羨豔,“晉王殿下從前放蕩不羈,自從有了沈姐姐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在一衆皇子中華彩昭昭。”

她不是羨豔,壞了沈風斕名節的人是晉王。

而是羨豔,沈風斕才貌雙全,智計無雙。

她把一個女子最不能承受的的逆境,變成了順境。

如今京中之人,再談起晉王殿下和沈側妃,那就是舉世無雙的一對璧人。

還有誰會想到,當初那不堪的謠言……

“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你要知道,就算我能救你出來……你往後的日子,也要自己勇敢去面對。”

沈風斕的話沒有太留情。

南青青和她不一樣,她當初的事情尚有隱瞞的餘地。

而南青青這件事,公然剖開在衆人面前,過不了多久,就會滿城皆知。

人言可畏,惡意的目光,絕不比刀劍軟。

她或許能把她的身子救出去,要救她的心,還得靠她自己。

對於現在的南青青而言,她需要的不是溫言軟語的安慰——

而是清醒的指引。

遭受過同樣的事件的沈風斕,最能夠給她引導,也最不能心軟。

南青青會意,努力朝她擠出一個笑容。

“有沈姐姐幫着,我什麼都不怕。”

沈風斕看得清,她笑容的勉強,卻不打算揭穿。

“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一步。”

她留下了換洗的衣裳,並一些能放幾日的糕點,和一些必須的用品。

南青青送她到牢房門口,再回頭想把她留下的東西收拾好,才發現衣裳裡頭有許多碎銀子。

她不禁感動,又想着這監牢中人員混雜,便把銀子單獨收拾起來。

這一收拾,又摸到了一把匕首。

她一愣,將那把匕首取出,才發現裡頭夾着一張字條。

“有錢能使鬼推磨,獄中不便,銀兩萬勿推辭。匕首做一時防身之用,若你用來自裁,我會一生良心不安。”

字跡自成一體,若非清楚沈風斕說話的口吻,她只當這字是男子所寫。

龍飛鳳舞,棱角分明,帶着一絲瀟灑不羈的飄逸。

全無閨閣字體的柔美娟秀。

她將紙條緊緊揣在懷中,就像抓住了沈風斕的手一樣。

莫名心安。

沈風斕步出牢房不到十步,看見身着一身紅色官府的餘傑,正耐心在角落等着。

一見她出來,餘傑立刻迎了上來。

“娘娘話都說完了?”

“裡頭的話是說完了,外頭的話,我還有幾句同餘大人說。”

沈風斕說着,朝侍立一旁的獄卒掃了一眼,這才發現人已經不是剛纔的人了。

新換上來的獄卒儀表端正,目不斜視,看起來個個都像是正人君子。

沈風斕心中一動。

這個餘傑,倒是會看臉色。

“餘大人莫非是怕我見罪,所以把方纔的那些獄卒,全都換下去了?”

餘傑仍是笑着,一本正經道:“娘娘說笑了,這獄中的差役兩個時辰換崗一次,娘娘進去之後,正好到時辰了。”

沈風斕懶得跟他扯皮,便道:“既然大人這麼說了,那我也賣大人一個面子,不追究此事。希望大人也賣我一個面子,好生照顧南小姐。”

“這是自然!”

餘傑一口答應,隨後又壓低了聲音,“娘娘沒有給南小姐,什麼違禁的東西吧?尤其是刀劍一類……”

沈風斕目光朝他一斜,隨後勾起嘴角來,淡淡一笑。

“怎麼會呢?只是些衣裳銀子罷了。”

南府門前。

沈風樓兄妹兩個,都表示願意幫詹世城,查清南青青這件事。

這不,沈風斕要去大理寺探監,他便要陪同前去,被沈風斕給了一個白眼。

“詹大人,我是晉王殿下的側妃,您是京兆尹。你我二人用什麼名義,同去大理寺監牢?再者,我去探望青青是手帕交感情好,你去探望,是嫌青青的名聲還不夠好聽嗎?”

詹世城一愣,忽然覺得女子活着真是不便。

明明是太子酒後失德玷污了南青青,聖上卻將她一併視作奸邪。

他不過是想去看看南青青,卻不能和沈風斕這個女子同行,也不能再爲南青青添污點。

從前他沒想過這個問題,直到自己所愛的女子遭受了這種不公。

詹世城思來想去,不能進去探望南青青,他總能做些別的什麼吧?

他最後決定,去找南青青的父親,南奇賦。

蹬蹬蹬——

門環扣得十分有力,門房伺候的下人,連忙迎了出來。

一見眼前之人身穿深紅官服,便知道和自家大人的品級,是不相上下。

這樣大的官,怎麼會親自扣門?

僕人一下子恭敬了起來,遲疑地問道:“這位大人是?”

詹世城耐着性子,“本官是京兆尹詹世城,速去稟報你家老爺,本官尋他有要事相商。”

那僕人一聽這如雷貫耳的名字,再看眼前之人高大挺直,面目端正大氣,一下子對上了號。

這就是那個,在朝上彈劾過晉王,又彈劾了太子的詹世城?

這就是那個,在聖上壽宴當衆脫衣,說是心悅南青青的詹世城?

僕人一愣,連忙將他迎進門來,又朝一旁使了個眼色。

一旁的僕人飛快跑進內宅,去通知南奇賦。

詹世城知道自己這樣來訪,事前沒有遞上拜帖,十分魯莽。

他畢竟也是武將世家出身,知道些規矩,故而放慢了腳步。

尚未走過前廳大院,只見一個人急急忙忙拱手迎了出來。

那人身着綾羅,臉上精瘦,兩撇鬍子呈八字擺在嘴邊,看起來十分精明。

“詹大人,久仰久仰!”

南奇賦一迎上來,就說了一句瞎話。

詹世城和他品級相同,卻因爲大膽彈劾晉王得到聖上賞識,南奇賦一直對他心有不屑。

眼看他這回又彈劾太子,並且有大獲全勝的可能,南奇賦纔對他高看一眼。

最最重要的是,詹世城當着衆人的面,承認心悅他的女兒南青青。

雖然南青青被關進了大理寺監牢,但是詹世城這個金龜婿,他並不打算放過。

正想着等這事稍稍平息一些,他再帶着禮親自上門,去和詹世城套個近乎。

沒想到,金龜自己爬上門來了。

南奇賦笑得滿臉都是牙,只覺得得來不費功夫。

詹世城朝他拱手一禮,背脊深深躬了下去。

這可不是同級官員行的禮,而是晚輩對長輩之禮。

果然,詹世城朗聲道:“見過南大人。”

他是爲着南青青,所以在她的父親面前,把自己的輩分壓了下去。

南奇賦對此十分樂見,親熱地拉着詹世城的手,把他迎進了前廳。

“快坐快坐,來人吶,快把最好的茶沏上來!”

底下人一聽便會意,忙去沏上好的明前龍井來。

無論什麼客人進了南府,南奇賦都會說,沏最好的茶。

當然,這裡頭的隱秘只有南府的下人知道。

他若說,沏上最好的茶來,那就是告訴下人,沏尋常的茶。

他若說,把最好的茶沏上來,那就是告訴下來了,沏中上等的茶。

今日詹世城來,他說的是“快”把最好的茶沏上來。

這便是真的告訴下人,沏最上等的茶了。

可惜詹世城是個粗人,給他再好的茶他也喝不出來,只囫圇了一口。

隨後便進入了正題,“實不相瞞,南大人。我今日是爲了青青的事來的,不知大人有何想法?”

有何想法?

哦哦,南奇賦好像明白了,他問自己的是什麼想法了。

他咬緊了牙,做出一副極其氣憤的模樣。

“南青青這個不孝女,與大人情深義重竟不知珍惜,還與太子殿下發生了那等醜事。真是丟盡了我南家的門楣,讓本官丟盡顏面!”

詹世城沒想到,他在私底下,竟然還是這套說辭。

原來他不是當着聖上的面膽怯,而是真的這般是非不分。

他陡然心生厭惡。

那麼單純善良的南青青,她的父親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他打斷了南奇賦的話,“南大人,我不是問你這個。便是你覺得青青丟了你南家的門楣,她畢竟是你的嫡親女兒。眼下你可有什麼法子,救青青出來?”

南奇賦一愣。

“救她出來?詹大人,你是不是腦子又糊塗了?”

南奇賦一直對詹世城的腦子,表示很深的懷疑。

他道:“青青已經失身於太子了,難道詹大人想救她出來,還要娶她不成?”

詹世城的官職不算高,到底是從三品的朝廷命官。

便是稍微富庶些的鄉紳土豪,也不會娶一個婚前不貞的女子——

那叫破鞋。

詹世城卻點了點頭。

“我仔細想過了,此事不關青青的事。她單純善良,這件事是受人陷害,並非她有意。她現在比誰都痛苦,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拋棄她!”

這下南奇賦可以確定他的懷疑了。

詹世城的腦子,真的有點毛病。

正當此事,門外跑進來一個女子,生得和南青青一模一樣。

“詹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

南子衿掙脫了自己的丫鬟,急切地跑上來,跪在了詹世城面前。

淚痕如雪,洗盡鉛華。

“詹大人心悅姐姐,姐姐也對詹大人十分傾慕。如今姐姐遭此一難,求大人爲她主持公道!”

看着南子衿和南青青相似的面容,詹世城心中動容。

此刻在大理寺監牢中的南青青,是否也滿面淚痕?

他曲身扶起了南子衿。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青青救出來。”

南奇賦眉頭一皺,正想把南子衿趕下去,忽然腦中靈光一現。

南青青和南子衿,原就是一對雙生姊妹。

詹世城喜歡南青青,自然也會喜歡南子衿啊!

南奇賦不禁露出了笑容,爲自己的想法洋洋得意。

“詹大人,青青涉身太子這樁大案裡頭,惹怒了聖上。豈是你我這等小官,能夠救得出來的?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他可不希望南青青被救出來,最好她趕緊死在監牢裡。

這樣就不會有人指着南青青,說南家的家風不正了。

只要南青青活着一天,便是給南家丟人一天!

詹世城聽了他這番說辭,怒不可遏。

“就不出來就不救了嗎?南大人連試試都不肯試,就直接放棄了,你還有把青青當做你的女兒嗎?”

南奇賦見他動怒,連忙賠笑臉,生怕把金龜氣跑了。

他指着南子衿道:“詹大人不就是想娶青青嗎?多簡單的事。你就把子衿娶了也是一樣,她們姊妹二人是雙生胎……”

“南大人說得什麼話!?”

詹世城氣得一拍桌子站起來,南子衿跪在地上愣神。

南奇賦自有一套歪理,振振有詞道:“本官說得不對嗎?難道你寧可娶個破鞋,也不要一個黃花大閨女?”

嗖的一聲,詹世城極快地出手,一拳打在南奇賦的臉上。

“我忍你很久了,你這個混賬爹!青青怎麼這麼命苦,攤上你這種王八蛋!”

他直接將南奇賦壓倒在地,一拳一拳地招呼了上去。

“你自己的女兒受人欺負不去救,我要救你竟然還阻攔?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東西,枉爲人父!”

“你叫什麼南奇賦?你直該叫個南奇葩!”

南奇賦身形瘦小,被詹世城壓在地上,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他哀叫連連,朝着愣在一旁的南子衿大喊,“還愣着做什麼?快去叫人啊,哎呦!”

南子衿終於動了起來。

她從地上爬起,走到了門口,腳步一滯。

而後,她合上了前廳的大門,用背脊頂住了門。

她的目光帶着冷意,那是一種雙生姊妹的心有靈犀。

就好像南青青在監牢中,正透過她的眼,看着這一切。

南奇賦看見她森冷的面容,只好忍着疼,大聲叫喊試圖把人引過來。

“閉嘴吧你!”

詹世城奮力一拳,將他打暈在了地上。

進南府前,詹世城焦躁不安,試圖通過一切可能的方法,來救南青青。

離開南府之後,詹世城正了正衣冠,心中多了一分坦然和堅定。

在他身後,一衆南府的下人一邊忙着救治南奇賦,一邊威脅他要去京兆尹府狀告他。

“本官就是京兆尹,諸位有何要告?”

詹世城氣死人不嫌事大,此話一出無人敢應。

被打暈的南奇賦悠悠醒來,“你,你別得意!本官非去御前告你不可……”

詹世城的面上,現出一絲邪惡。

“恐怕聖上爲着青青這事,正氣着你呢。你要是不怕死,就去御前試試?”

說罷揚長而去,留下南奇賦再次暈厥。

這次,他是被氣暈的。

回到晉王府的沈風斕,聽聞了詹世城這事,不禁讚歎。

“打得好!南奇賦這種人,也配做父親嗎?”

她昨兒在大殿之上,就想打這個南奇賦了。

從前只是些許聽聞,南青青姊妹的父親十分嚴厲,對她們姊妹較爲苛刻。

今日一聽說這事,才知道這是一個何等厚顏無恥之徒!

他竟然想把南子衿塞給詹世城,讓南青青在監牢中自生自滅?

真是無恥至極。

軒轅玦聽了她對南奇賦的咒罵,不禁想到了沈太師。

當初沈太師將她禁在桐醴院,是不是也希望她不吃不喝,羞憤而死?

可惜沈風斕不是南青青,不是一個遇見事情,就放棄生存的弱女子。

也幸好有她的不放棄,纔能有他們現在的相識,纔能有雲旗和龍婉兩個,這麼聰明可愛的孩子。

所以沈風斕對南奇賦的咒罵之中,更多的是,她對沈太師的怨念吧?

出於人道,她不能罵沈太師,只能將這股怒氣發泄到南奇賦身上。

軒轅玦一直靜靜聽着她的話,沈風斕以爲他不會表態。

沒想到在她停頓下來喝茶的時候,他忽然開了口。

“對,南奇賦這個混賬東西,活該老詹打了他一頓!”

沈風斕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

他這是,在應和自己?

她不禁好笑,取下帕子抹了抹嘴角,“殿下應和得,好生硬。”

不過她聽着,怎麼覺得心情大好呢?

那個女子不想在自己發怒的時候,身邊有個人同仇敵愾,和你一起討厭你討厭的人?

這樣的存在,在後世被稱爲閨蜜。

而在此時,高貴的晉王殿下,竟然扮演了這個角色。

沈風斕笑了起來,“不過,還是謝謝殿下。”

軒轅玦聽了這話,心中暗暗歡喜。

婦人做的事又如何?

只要沈風斕高興,他願意在她每次生氣的時候,陪着她發泄。

“殿下覺得,這件事和寧王是否有干係?”

有關於汪若霏那一段,沈風斕原話複述給了他。

軒轅玦淡淡一笑,“便是寧王不知道,難道汪若霏借南青青來設計太子,就不是爲了他能得勢了嗎?”

知道也是他的干係,不知道,也是他的干係。

就好像衛皇后命人設計下藥,難道不是爲了太子的地位?

便是太子當初真的不知情,那也是他的罪。

“像我們這些皇子,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底下人無論做什麼,便不是主子的指使,說出旁人也不會信。”

沈風斕忽然想到,那段晉王還被禁閉在府的時候。

御史丞管布彈劾龍騎營將領龍駿,觸怒了聖上。

晉王殿下金尊玉貴,卻每日都朝外跑,設法打聽是否是他手下的人做的。

因爲他明白,手下的人做的,就是他做的。

在聖上或是其他人眼中,這並沒有什麼區別。

沈風斕抿着脣,櫻桃小口抿成一條細細的直線,看着極爲誘人。

軒轅玦不禁湊近,只聽她忽然道:“還是不一樣。”

“如果真的是寧王授意的,這樣陰險奸詐之人,不值得我們和他結盟。如果不是他做的,我才能放心未來合作。”

在她看來,黨爭是次一等的,並沒有那麼重要。

她最看重的,是人品。

寧王的黨羽或許不乾淨,誰能保證自己的衆多羽翼,都是良善之輩?

晉王殿下如此驕傲,他的黨羽也未必沒有陰險小人。

她要知道的是,寧王到底,是不是這樣的小人。

軒轅玦一愣,想着她的說辭,似乎也有道理。

“那你想怎麼查明,此事到底是不是寧王的授意?”

沈風斕看着他,眼睛眨巴了兩下,似乎沒聽懂他的話。

“查什麼?直接問啊!”

軒轅玦:“……”

看着他一臉吐血的神情,沈風斕笑了笑。

“先問,看看他如何回答。若是他答得不清楚,便不必查了,盟約中止。若是答得能夠說服我,我就信他一回。”

軒轅玦眉稍一挑,“萬一他只是會演戲呢?你就這般自信,自己能夠看對?”

沈風斕衝着他狡黠地一笑。

“那我問殿下,你是從何時起心悅於我的?”

軒轅玦一驚,沒想到她會突然問到這個問題,一時有些惱羞。

“可……可能,是火燒梧桐林那次吧……”

沈風斕果斷地朝他搖了搖頭。

“你在說謊。”

軒轅玦尚未反應過來,只見沈風斕笑着出門去,仰天說道:

“明明是在更早之前!”

他的耳根,騰地一下紅了。

——

出了門的沈風斕,帶着浣紗和浣葛,在繁華的街頭閒逛。

爲了不引人注目,她面上覆了一層黑紗,襯着一襲玄色的衣裳,頗有些生人莫近的味道。

她狀似不經意地閒逛,看到什麼精巧的首飾,便讓浣紗她們買一些回去。

難得出來逛一次街,她自己雖沒有什麼喜歡的,給丫鬟們買些賞玩也好。

浣紗還買了一隻精巧的風車,用紙葉子做成,看起來格外清新。

“這個回去給大公子和大小姐玩,他們一定喜歡!”

不多時,兩個丫鬟手裡,便提了許多的東西。

沈風斕的目光在街邊的商鋪流轉,忽然看了一家高大的門樓,上頭掛着一品居的酒招。

不禁眼前一亮,朝着浣紗和浣葛示意。

“逛了這許久,咱們進去歇歇腳,吃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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