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他們兩個相遇，掛在她嘴邊最多的永遠是那句謝謝————
“你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去仙樂斯的路上，來喜出聲問道。
他明明就是在生氣着，卻又平靜得讓人琢磨不透，什麼都不說。
就連她現在，都不知道要怎麼來面對他纔好。
她想解釋，卻又不知道從哪裡開口，明明在仙樂斯學會了應對各樣的客人，說着各樣的話，現下在季衍旁邊，那個笑，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
“我安插了眼線在趙家，知道王曼雲會聯合那個啊田叔來對付你。”方竣調查之後，他才知道那個啊田叔吸鴉片上了癮，欠下一屁股的債，眼下見了來喜，肯定會揪住這條線不肯放手，“三年前他將你賣進趙家，拿到錢之後並沒有離開上海，一直在上海逗留直到現在。”
“你……你是說……啊田叔將我賣進趙家的錢，並沒有去安葬我啊爹？”那她一直以爲啊爹入土爲安，都是啊田叔在騙她？
她捏了裙角，指甲透過布料卡在掌心，卻是一點也沒有痛的感覺。
“據我所知，他當年的確是沒有拿錢將你啊爹下葬，如今趙四海和王曼雲就算是對你有懷疑，也不會再相信他的話了，你大可放心。”
“謝謝。”除了這兩個字，她想不出還有任何話可以說。
打從他們兩個相遇，掛在她嘴邊最多的永遠是那句——謝謝。
然而似乎她說再多的謝謝，都無法表達心裡對季衍的感激。
落葉歸冬，滿目的蕭瑟，仙樂斯門口的海報又換了一批，依然掛着不變的，還是她大幅大幅的容顏，眉眼灼勝，桃花如斯。
整個上海的局勢開始有了勢力的轉移，仙樂斯往往都是消息最混雜的地方，雖然她每天依然在仙樂斯和公寓之間來回，但也隱約地感覺到各種鬥爭的火藥味，近來青幫巨龍幫間的矛盾尖銳化，來喜心裡清楚，是因爲那塊拋球場地皮的事。
而她從路上賣報的小童手上，偶然間得知了一點關於夏生茗的消息。
夏生茗的父親，便是上海著名的米莊大亨，泰隆米莊的老闆，那塊拋球場的地皮，原是泰隆米莊的祖傳地，她就是想象大概也能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翡翠拿到了那塊地，將那塊地給了杜先生，夏生茗的父親被氣得心臟病發，當天不治身亡，上海的報紙，每天都有
關於這塊地皮最新的消息，畢竟那塊地皮牽連的，不僅是兩大幫派的鬥爭，更是上海勢力的霸主，關於租界的支持與上海商會主席的位置，而翡翠和夏生茗的兒女情長，理所應當就成了鬥爭下的犧牲品。
她不知道爲什麼，竟然產生了濃烈的悲傷感。
結束了仙樂斯一天的生活，她與啊九坐着沈醒的車回去公寓，公寓的路燈之下，有襲白衣站在那裡，單薄得讓人動容，她從車窗往外看去，那個滿鬢風霜的憔悴容顏就這樣映入眼簾來，那臉上的堅韌神情，正如她第一次見到的那般，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夏生茗。
有傳他父親死後，家產全部落入了他二叔的手裡，他現在可謂是一無所有了。
見她從車上下來，夏生茗急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語氣似乎是懇求，又隱含着無可奈何的絕望，來喜忽然想起季衍和沐向東說起的那些話來，他跟翡翠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地步，只不過也是因爲他不夠強大。“我有話跟你說。”他的眼神很堅定，來喜絲毫不懷疑，若是她不肯聽他說，他肯定會站在樓下等一個晚上。
於是她下了車，隨着夏生茗走到角落上去，寒風絲絲地入骨，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襯衣，嘴脣凍得發紫，那雙眼睛熠熠發亮，她忽然有些心酸。“有什麼話說吧，假如是因爲翡翠的事，我想我幫不了你。”
提到翡翠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翡翠……翡翠……她還好嗎？”
來喜一直以爲夏生茗會很憎恨翡翠，然而現在他問的，居然是翡翠好不好？“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夏生茗，你來找我，就是想問我翡翠好不好嗎？”
這樣的無力讓她想起自己的過往，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就很生氣，“如果你不甘心的話，就應該想辦法把她從杜先生身邊搶過來，她好不好你自己應該親自去看看，而不是來這裡問我，事情發展成這個樣子，夏生茗，你跟翡翠還有可能嗎？”
如果不能強大，就放棄。
好好地活下去，從頭開始過自己的生活。
夏生茗低了頭，在一旁的階梯檻上坐下，“你也知道……她是杜先生的人……大家都說，她是杜先生的人……接近我，只是因爲那塊地皮……這樣嗎？”
“她接近你，是不是因爲地皮，你自己應該很清楚。”至少那天翡翠要離開的那天，她從她的眼睛看到的，是幸
福。
“恩，其實如果不是翡翠，那塊地皮遲早也要落入別人手中的。那個……你有辦法讓我見翡翠一面嗎？”他的聲音帶着幾不可見的希望，那麼卑微。
來喜沉默起來。
翡翠在杜先生那裡，如果沒有季衍或者沐向東，她根本不可能見到她。
“對不起，我知道我是沒有辦法再見到她的了。”他忽然笑了，潔淨的臉上閃着異樣的光芒，“我第一次見翡翠，是在一個舞會上，我的第一支舞，是她教我跳的，我的最後一支舞，也是跟她一起跳的。我不夠杜先生有錢有勢力，我喜歡翡翠，還要接受來自家裡來自社會各方面的壓力，我沒辦法喜歡得那麼灑脫，可是我就是那麼任性了，不顧家裡人的反對都要跟她在一起，現在我付出代價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可是我還是有一顆愛她到老的心。”他把手移到自己的心口處，“這裡的跳動，每一次都是爲她跳動，所以……你若是見到翡翠，告訴她一直要好好生活，一定要幸福。”
來喜聽着他說這些話，不知道爲什麼，一時之間竟然有些錯覺，覺得他是在交代遺言。
把話說完，也不管來喜應不應話，他起身離開。
夜色很暗，空氣很幽冷，第一次在仙樂斯見到夏生茗，他乾淨靦腆，面前放着一杯清水，那樣混雜的幽暗彩光之中，他格格不入，如一束清蓮，玉潔不染。
是什麼東西讓夏生茗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倘若那天她沒有遇到夏生茗，沒有幫他轉告那番話，沒有勸說翡翠，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其實結局還是一樣的，因爲夏生茗深愛翡翠，因爲那塊地皮杜先生志在必得，因爲上海的鬥爭永無止歇，翡翠被犧牲了，夏生茗也被犧牲了，哪一天，鬥爭下的犧牲品，就會是她，這個命運，從她踏入這個世界裡，就再也改變不了了。
很久很久以後，她也在想，如果這個晚上她幫夏生茗重見翡翠，也許會避免很多杯悲劇，但是說不定會產生更大的悲劇，沒有希望，就是最好的希望，夏生茗的希望，她給不起，只有杜先生能成全。
跟着啊九回到樓上，來喜纔剛坐定沒有多久，誰也沒有料到，敲門聲忽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死丫頭，你快開門，死丫頭，開門。”門外的人用力地拍打着門板，來喜聽清那把聲音，心下的平靜一下就被打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