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惟揚在蘇北秦房中膩歪了好一陣子,直到身上的衣物都乾透了,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他結果四兒早已爲他準備好的蓑衣和斗笠,草草穿上後,向坐在躺椅上的蘇北秦笑吟吟道:“我先走了,先生身子不好,這種天氣還請老老實實呆在寨子裡爲好,免得老吳又要拿我出氣。”說罷便匆匆離開了。
四兒將武惟揚拉得大開的門重新關上,抹了把撲到面上的冰涼雨水,轉身便瞧見蘇北秦正彎腰穿鞋,他吃了一驚,道:“先生你這是要做什麼?”
蘇北秦一隻腳踩在絨絨的地毯上,白皙消瘦的腳背湮沒在厚厚的暗色絨毛中,另一隻腳已然套上了厚實的皮靴,這雙靴子還是張師傅前天託人送上來的,那時雨勢尚且有些斷斷續續,送鞋上來的阿泰道是張師傅擔心山路本就不好行走,若是下了雨更是溼滑難行,是以給他送雙皮靴來,既能保暖,又比一般的鞋靴來得防水乾燥。
因着要將繫帶綁牢,蘇北秦很是花了番力氣,他臉上微微泛紅,頭也不擡地道:“總不至於將所有事都交給武惟揚做,我這個師爺總也要做一些。”
四兒連忙過來阻止,一面焦急道:“誒呀,先生,老大走前不是也說了,讓先生你好好兒在這裡呆着麼?莫說以先生的身子骨能不能做事,現下外頭雨這麼大,怕是不管哪條路都沒法兒走了,先生你還是讓我省些心罷。”
蘇北秦握住四兒擋在靴子繫帶上的手,輕輕擱到一邊去,道:“不必擔心,我也不是要去給你們老大添亂,只不過既然災情嚴重,除了重鑄堤壩之外,還要給那些受災的百姓送些米糧衣物去,我雖然身子不好,好歹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說着穿上棉襪,將另一隻皮靴也套上了,四兒跪坐在地毯上,盯着蘇北秦纖長蒼白的手指慢慢將棕色的繫帶繫上,微微有些出神,他在心裡琢磨着是順從先生的意願,還是爲了他的身體考慮,強硬地將他留在房間裡,以先生的身體,若是他阻攔,確實無法走出這個房間。
正當他躊躇之時,腦袋上卻被輕輕揉了揉,蘇北秦的手向來不甚溫暖,這時候更是讓四兒打了個激靈,他擡起頭,正好看到蘇北秦烏黑的眼睛,那雙眼睛中盈着一絲笑意,蘇北秦向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道:“這件事不要告訴吳老,否則他過後一定會囉嗦的。”
四兒有些不甘不願地撇了撇嘴,最終還是站起身,去隔間取來蓑衣和斗笠,他先爲蘇北秦仔細穿好,一面嘟嘟囔囔地道:“那麼只是去遠遠看看,送米糧這些物事左右先生也沒力氣做,讓秦漢哥他們做便是了。”
提起秦漢,蘇北秦不由得想起了下面的村莊,便問道:“這麼大的雨,村子裡的人沒有事嗎?”
四兒怔了怔,反應過來蘇北秦話中的村子是哪裡,便笑吟吟道:“早在昨日老大便讓那些人上山來了,雖然這種天氣,山上也未必有多麼安全,但總比在下頭被水淹了要好得多。”
蘇北秦點了點頭,武惟揚雖然感覺有些喜怒無常,但該做的事倒是向來不會忘記,若是能改改他那奇怪的性格便好了,蘇北秦輕輕嘆了口氣,推開了門。
門外雨勢急遽,小院中已然積起了淺淺的一層,雨水落下時,濺起無數朵水花來,冰涼的水氣迎面撲來,遠比前兩日要冷得多。
蘇北秦儘量將身體縮在蓑衣之下,微微低下頭,向院子外走去,四兒緊緊地跟在後頭。
到得平臺上時,蘇北秦的衣袖還是溼了小半,四兒過去解開鉸鏈,爲了蘇北秦上下方便,鉸鏈上連着數個銅鈴,一旦鬆開鉸鏈,銅鈴便會發出聲響,也免得每次上下時還需要向下放出傳信煙火來。然而現下雨勢實在太大,雨水打在地面上的聲響恐怕會蓋過銅鈴,四兒試了一試,見下頭並沒有反應,只得向蘇北秦道:“先生,還是回去罷。”
蘇北秦邁開步子向外走去,道:“那邊不是還有石階麼?”
四兒瞪大了眼,跟上蘇北秦,拉住他的衣袖道:“平日裡先生便走不得那石階,更何況這種天氣,我看還是算了罷,這些事等老大回來,你與他說,他定然會叫人去做,不急於這一時。”
蘇北秦搖了搖頭,“按照武惟揚的說法,恐怕欽江支流暴漲氾濫早已開始了,四兒,你見過河水衝破堤壩,將屋舍沖垮的情景嗎?”
四兒猶豫片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低聲道:“去年也有一次,不過沒有這麼厲害,只是靠岸比較近的幾戶人家毀壞了,我遠遠地看到了。”
蘇北秦輕輕笑了笑,“走罷,只要小心一些,不會有事的。”
四兒抿了抿脣,也不管自己被淋得溼透的衣袖,只是牢牢地扶住了蘇北秦的胳膊,跟着他一道慢慢走下陡直的臺階。
臺階雖然溼滑,但好在蘇北秦的確小心謹慎,四兒也十分緊張,待跨下最後一階時,他鬆了口氣,這才發覺手指都凍得有些僵硬了。
蘇北秦握了握他的手,此時他微涼的手反倒顯得十分溫暖,四兒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兩人便一道向貨場走去。
這樣的大雨,貨場上空空蕩蕩並沒有人在,只在倉庫盡頭的屋舍中有燈火亮着,屋檐下還掛着兩盞風燈,裡頭的燈火跳躍着,有些微弱。
蘇北秦上去敲了敲門,他敲得很用力,以免裡頭的人因着雨聲而聽不見,過了片刻,門便開了,秦漢見到門口的兩人,有些吃驚,“蘇先生,你怎麼來了?”
他一面說話一面趕緊將蘇北秦讓了進來,蘇北秦身上的蓑衣滿是雨水,一走進屋子便將門口的地面打溼了。
蘇北秦站在門口的位置,待四兒將門關好,纔開口道:“現下倉庫中有多少米糧衣物?”
秦漢一時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回答了,“衣物並不多,因爲寨子中大家的衣物基本都是自己弄來的,米糧卻是有很多,己、庚、辛、壬這四個倉庫裡都是,此外另一處貨場約摸還有兩三個倉庫也是放置糧食的。”
蘇北秦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又問道:“現下貨場這一處有多少人閒着?”
秦漢愈發糊塗了,“大約十來人罷,這麼大的雨,他們也無事可做,蘇先生有什麼吩咐嗎?”
蘇北秦便將他的打算與秦漢說了,才說到一半,秦漢便滿臉不贊成的表情,蘇北秦不得不停了下來,“若是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便說罷。”
秦漢道:“先不論蘇先生自己,這樣的天氣,要帶着大批糧食衣物下山實在太過危險,山路難行,難保不會有馱馬腳滑失足,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蘇北秦自然不可能沒有想過,他正要開口說話,四兒卻在一旁插嘴道:“不是有條路可以直接通往山下嗎?”
四兒指的是那條大多數時候被山石堵住的通道,秦漢皺起了眉,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的臉色在燈火下顯得有些陰沉。蘇北秦卻搖了搖頭,拍了拍秦漢的肩膀,道:“我知道那條路不能走。一來那條路雖然方便,但它徑直向着山下,雨水會順着流下去,裡頭恐怕會有很深的積水,並不適合行走;二來……”蘇北秦烏黑的眼睛裡頭有什麼閃了閃,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提出了另一個法子。
“我們先去對面鑄造兵器的作坊,休整過後再從那裡下山。”
秦漢怔了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兩座山峰之間連接的溶洞雖然一樣會有積水,但因爲通道並不是徑直向下,減少發生危險的可能,而對面那座山上,因着要將各類礦石工具運送上山,所以建了十分牢固的山道,這山道的存在倒是十分光明正大,因爲採石場也在那裡,採下石料的運送也是經由那條山道。
秦漢思索了一陣,猶疑道:“蘇先生一定要去麼?其實我去便可以了,蘇先生實在不放心,可以讓四兒跟着我。”
蘇北秦道:“不礙事的,近些日子我的身體已經好得多了。”
秦漢看了看蘇北秦,他的神色溫和堅定,這些日子以來,秦漢已然相當熟悉蘇北秦了,便明白他已經下了決定,輕易不會再更改,只得嘆了口氣道:“那我先去跟大家夥兒說一聲,蘇先生便在這兒等一會兒罷。”
蘇北秦道了謝,這纔將身上的蓑衣斗笠盡數脫去,掛在門邊,到裡頭桌邊坐下,他知道整理搬運這些物資也要耗費相當的功夫,他自然幫不上忙,便只得在這裡耐心等候。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秦漢滿身是水地推門進來,對蘇北秦道:“先生,已經準備好了,現下就動身嗎?”
蘇北秦立即站了起來,“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