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一聲不吭地走了。
怪不得……居然會主動要到這裡來住。我怎麼就以爲——
我不由得一陣失望。
失望過後,我一咬牙,你既然已經住進來了,我就不怕你還能飛了!
我再叫何昭:“待會兒叫兩個人去附近街坊裡打聽打聽,呃……穿便裝去,問問年紀大點的人,看有沒有人知道這宅子的事情。”
派出去的人,中午時分回來了。那時我正在正廳裡招待崔叔聞吃他在這裡的第一頓飯,我看着桌上的蘿蔔絲茄子絲瓜湯,稍覺招待不週。崔叔聞端着他的米飯,一直在微笑。我給他笑得渾身不舒坦,於是問:“崔翰林這是想到哪家的花魁了啊?”
他倆腮一鼓,不知是不是強忍住纔沒把飯噴出來。我哼一聲:“你就慢慢想吧,反正要有一段日子看不到了。”他慢慢吞吞喝了口湯,纔看看外面:“叫他們進來吧。我也想聽聽。”
呃……他怎麼就聽到了。
仔細回想,倚風曾說崔叔聞剛到宋國的時候,還是四五歲的小兒。這麼說,他也是很小就離開這裡了;他自家的事情素羽似乎也沒有全告訴他。我看看他:“先把飯吃了吧,人就在外面候着,不急。”
他扒飯的速度加快了一倍。我嘆口氣:“都進來吧。都打聽到什麼了?”
——這宅子現在門上掛的牌匾是“敬王府”,之前十幾年沒掛,再之前的幾十年,掛的是“崔府”。這崔府的最後一個主人,正是奚國前前任丞相崔灝。
崔家世代書香,每一代都有人在朝爲官。崔灝的父親正是當今聖上我父皇的老師;崔灝自己更是出類拔萃,不到三十歲就宣麻拜相,位極人臣。
可惜崔家一直人丁不旺。崔灝的父親沒有兄弟,到他這一代,也只有兄弟兩個人。他兄長崔毅自幼好武,十九歲的時候就跟着靖北大將軍守邊關去了,後來就沒了音訊。崔灝呢,只生了一個兒子,大名崔迢,乳名崔寶寶。
崔寶寶的娘在他半歲時病逝。崔灝沒有再娶,一個人守着兒子過日子。直到幾年之後,朝中有人彈劾他裡通敵國。大理寺的人在崔府的地窖裡面搜出來三大箱金子,上面打的正是齊國朝廷的鈐印。當時百官聯名上摺子要誅崔家九族,我父皇硬壓了下去,賜崔灝和他爹白綾自縊;其餘族人流放的流放,充官的充官;家產籍沒——於是這崔宅,就荒廢了十幾年。
我留心聽着,發現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過“素羽”這個人。
知道得越多,疑問也就越多——根本無從問起。
崔叔聞從頭到尾都在安安靜靜地聽,不說話,表情也沒有變化,根本就像是個局外人。
我叫那兩個侍衛退下,走去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叔聞——”
他把我的手甩開,非常正經地道了一聲:“多謝王爺。”
我說:“要不……咱們去找少爺?你也成年了,有權利知道當年的事。”
他搖頭:“你還不明白他?要是他願意說他早說了。我想,他也是想讓我們自己去找事情的真相,再自己決定怎麼做。”
這倒是。素羽總是這樣,寧可看我們摔倒撞牆,也不肯多做一步。
崔叔聞慢聲說:“你還記得湖上那個島麼?”我點頭。
他說:“島上有個亭子,亭子下面有個半丈見方的地窖,本來是用來放些雜物的。我只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爹突然一個人划船把我送到了那個島上,又把我藏在那個地窖裡,留給我一些乾糧和水,叫我在那裡等少爺。”
我有些不解:“少爺?那個時候……他到哪去了呢?”
崔叔聞苦笑:“自從我記事起,少爺一直都和我們住在一起。那個時候我生了場大病,他回他原來住的那座山上給我找藥去了,已經走了足有半個月。我在地窖了呆了三天。到第四天早上,少爺終於回來了。等他把我從裡面抱出來,我才知道我們家已經被抄家,我爹和我爺爺都被皇上賜死了。”
我抓住他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從前之所以會那樣害怕,還一做夢就喊救命,就是因爲小時候在黑乎乎的地窖裡關了三天麼。
他微弱地笑笑:“我不怪你父皇,真的。只是少爺一直很後悔,說他回來晚了一步——只要他早到那麼一時半刻,我爹也許就還有救。”
我問:“那麼……少爺有沒有查出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苦笑:“倘若當年什麼事情都了結了,我還回來幹什麼?”
我想了想:“你現在在翰林院編書,要這麼多年前的事情恐怕不方便……”我說着就說不下去了。我自己又何嘗不是——我出生的時候究竟出了什麼事,逼得我娘要把我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她自己還送了命?
父皇直到現在還以爲,我是被人偷走的。但是他沒有追查是誰做的。
正如崔叔聞說的那樣,他心有忌憚。
崔叔聞站了起來,神色凝重:“懷真……幫個忙,初考過後,我想到大理寺去。你父皇那裡——”我點頭:“好。”
我想,我也該着手查查我孃的事情了。我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我們還沒來的及商量接下來該怎麼辦,宮裡就來了太監——宣我父皇的旨。
父皇說,我六弟懷瑾死了快一年了,他打算把懷瑾生前寫的詩文編輯成集,作爲皇家藏本收藏;所以欽點翰林院侍講學士蘇青溪主編,翰林院修撰崔叔聞協助,敬王懷真監工。時間一個月,趕在週年忌之前刊印。
另外,要崔叔聞給懷瑾的詩配上畫。
我大開中門上香領旨謝恩。那段公公宣完了旨,又說:“敬王爺,皇上說,請您自明天起,就上翰林院應卯去。”
段公公說完就走了。我捧着那塊黃布,有點不知所措。崔叔聞跪在我後面,倒先爬了起來,別有深意地說:“皇上聖明,皇上聖明,皇上聖明啊——”
我拿着那捲軸就往他肩膀上敲了一下:“不用說這麼多遍!”
他用手在被敲的第方誇張地揉了又揉:“皇上——聖明啊——”說完湊到我耳邊:“王爺,下官和蘇學士相處也有些日子了,對蘇學士的脾氣愛好也知道一些……倘若王爺能賜下官些許銀兩,下官必鉅細無遺,一一稟報。”我甩甩袖子:“你想得倒美!你愛說不說,反正本王一個銅板都不會給!”
這傢伙,怎麼到現在還以爲我對蘇青溪……還有意思……
崔叔聞露出一副奸相:“王爺,須知想要抱得美人歸,總得下點功夫。恕下官直言,像王爺這樣,平日裡既不去蘇學士跟前走動,也不給蘇學士打點禮物,更不見籠絡蘇學士身邊親友……如此下去,王爺要耗到哪年哪月喲!”
我怒……
我說:“我樂意耗着,怎樣?你管不着!快去把官服換了,跟本王上街逛逛——”
崔叔聞一愣:“幹嘛去?”
我說:“蒐羅我那苦命的六弟的詩文的民間刻本。”
兩個人並肩走到街上去,各自一身儒衫一把摺扇,跟兩個月之前沒什麼差別;只是身後跟着的何昭他們幾個,我就是再不喜歡,也不敢不讓他們跟着。由是街市繁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看在本王眼裡,恍如隔世。
本王再踏進雲嘉城最大的書坊舞墨齋,更覺恍如隔世。之前還沒放榜的時候我們就跟舞墨齋的老闆樑偉文混得挺熟,現在父皇把我的身份詔告天下,樑老闆對着我,話都說不利索了。我嘆口氣,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說:“樑老闆,你只管把章王生前所有詩文集子都給我翻出來;凡他人的集子裡或是合集裡有收錄他的詩文的也要,回頭送到我府上。”
樑老闆忙不迭地說遵命,崔叔聞提醒我:“王爺,我們是不是再到別處看看?免得有所遺漏。”我點頭:“好。多謝崔翰林提醒。”
——這樣跟崔叔聞說話,本王除了牙根泛酸之外,那恍如隔世的感覺愈發強烈了。
本王很想,把捋起衣袖跟他好好打一架。
一腳踏出舞墨齋的門,本王越發地難過了。
一條白色的人影正往這邊走;腳步從容,氣質如蘭,清素淡雅。那人遠遠看到我,就搶先拱手行禮:“下官蘇青溪參見敬王爺。”
我還記得當年在離京,他蘇青溪還是個什麼都可以豁出去的莽撞少年,我還是個乾草禾一樣瘦弱的男孩。我每日跑到他住的驛館門前守着,只爲能多看他兩眼。
只要看個背影就夠了。
後來,衛修儀來了,他居然想到要利用我和崔叔聞對衛修儀下手。崔叔聞叫了我一聲懷真,他便面露殺機——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父親,當朝丞相蘇明章正是當今皇后同父同母的親哥哥。蘇青溪不但是懷安自小一起長大的伴讀,更是懷安的親表弟。懷安將來的皇位是否穩固,直接關係到蘇家能否繼續在朝中呼風喚雨。
蘇青溪想殺我,是因爲任何一個流落在外面的,叫做“懷真”的孩子,都有可能是花貴人的兒子,都有可能威脅到懷安未來的皇位吧?
現在我真的回來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想殺我呢?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當然他臉上是看不出來的。在他臉上永遠不變的,是帶着些疏離的平靜和氣。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禮貌客氣,但永遠無法再靠近半步。
如果他現在還想要我的命,他又會怎麼做呢?
我不願再想。我曾經那麼的喜歡他,我不想到最後連一點點好的回憶都不剩下。
我啪地收了扇子,伸手作勢扶他:“蘇大人不必客氣!日後咱們在一處共事,小王是什麼都不懂的,還要請蘇大人多多指教。”
他立刻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王爺言重了,下官惶恐。”他說着看看我身後,“請問王爺這是——”我說:“想必蘇大人也接到聖旨了吧?我和崔大人接到聖旨之後,就立刻出來找章王的詩文集子來了——”
崔叔聞上前一步插話:“下官見過蘇學士。”
蘇青溪還了半禮。
這場面,要多和諧有多和諧。我真想鼓掌歡呼。
——
放到二十一世紀去,我們都可以當影帝了吧?
我回頭看看舞墨齋的牌匾,笑說:“這舞墨齋已經被我搜刮乾淨了,我正想去別家再找找,不知蘇大人……”
蘇青溪再誠惶誠恐:“下官自當從命。”
我一路走在他前面,背心都有些涼颼颼的。
青溪,你果然只有在所有人背後纔會流露些許的真性情麼。
我一馬當先,帶着他們兩個把京城像樣的書肆都搜刮了一遍。懷瑾的詩文廣爲流傳,我們多多少少都讀過一些,索性邊走邊談,籌劃那集子該怎麼弄。蘇青溪在翰林院呆了三年,編過的書也不少,大的主意自然得他拿。結果一直說到掌燈時分,我心一橫,說:“蘇學士,既然皇上給的時間不多,我們越早把集子弄出來越好。不如今日就先到小王處吃頓便飯,咱們再秉燭夜談,你看可好?”
如果你真的還想對我下手,我不妨給你個機會……
我聽到崔叔聞從鼻子裡哼了兩聲。我手在他身後伸過去狠狠掐了一下。誰知蘇青溪說:“稟王爺,下官今日接到聖旨後,就給章王爺生前的幾個好友帶了口訊,請他們將珍藏的章王爺的墨寶帶來給下官抄寫留底……”
我有些失望,又有些釋然:“蘇大人果然周到。那你就先回去吧,我明日就上翰林院去,咱們再談。”蘇青溪彷彿是吁了一口氣:“下官自當從命。”
我站在街口看着他的轎子消失在沉沉的暮色裡,突然覺得肚子有些餓了。
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兩旁的食肆酒樓全都人滿爲患,整條街上飄着一股若隱若無的香味。店鋪前面漸次點起燈籠來,給來往的行人臉上都上了層柔和的光。崔叔聞越走越慢,最後索性落後到跟何昭他們並肩同行。我回頭招呼:“崔翰林莫不是累了?”
他眯眼笑笑:“王爺,明月樓就在這附近……”
在外面吃?算了吧。我們兩個霸住一張桌子,何昭他們圍成一圈在旁邊看着——我想想那情景就沒胃口。我哼一聲:“春香樓和飛仙樓也在這附近。”
他作恍然大悟狀:“原來王爺對逛花街也有興趣……看來下官聽到的傳聞是假的了。”
我站住,定定地看他,用了很大力氣才忍住沒當場撲上去揪他的衣領:“什麼傳聞?!”
然後我立刻就想起了在皇宮裡的那個晚上,他說——斷袖吧。斷袖就安全了。
難道說——
崔叔聞捂上了嘴巴,又示意我——回去再說。
我稍稍有點吃驚,花街就在前面,他居然肯這麼痛快地回去?這簡直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貓不吃魚狗不吃——那個啥了。
回了王府,吃了清湯寡水的晚飯,崔叔聞提議我們不妨到園子裡走走,消消食。我求之不得,親自舉了燈籠走在前面給他照路,又叫何昭他們站遠點。崔叔聞信步走着,卻不是往那荷花湖邊,而是走上了一條我都沒走過的小徑。我還記着他在街上說過的話,於是問:“說罷,你究竟聽到什麼傳聞了?”
小徑從一片濃密的竹林裡穿過。夜風吹過,周圍一片沙沙的聲音。崔叔聞慢慢走着,姿態閒雅如天仙一般,嘴裡卻用調笑的口吻說:“既是傳聞,下官說了,王爺只管當別人的故事聽了便罷了,可別往心裡去。”
我連忙說:“那是自然!”
一盞孤燈,兩條人影在簌簌的木葉聲中,悄悄地往黑燈瞎火的舊宅的深處去,耳朵裡聽着崔叔聞講關於自己而又不是自己的故事,那感覺還真的怪怪的。
崔叔聞推開一扇腐朽的院門,一腳踏進去,一邊四處找着什麼,一邊用說書人講傳奇的口氣慢慢道來:“敬王的母親是個山村孤女,姓花。”
我笑着打斷他:“我知道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吧——”
崔叔聞伸手過來,不動聲色地拿過了我手中的燈籠,走進一個空房間去:“這花姓孤女,在當今聖上出去打獵的時候,被皇上的箭誤傷了。”
我有些奇怪:“咦?皇上狩獵……也應該是在皇家的獵場裡啊,怎麼可能會遇上平民百姓?啊——算了,接着說吧。”
——我娘她是隻風狸,大概是哪裡都能去的。話說……她怎麼可能被凡人的箭刺中?!除非,除非她是故意的!
崔叔聞哼笑一聲,彷彿心照不宣,轉身拐進了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舉着燈籠看四周的牆壁和牆角,接着說:“皇上體恤下民,把花姓女子帶回了皇宮,讓太醫爲她治傷。這孤女生得倒也標緻,傷好了之後,就給皇上順順當當地收進了後宮。皇上對她寵愛非常,沒多久就由才人升美人,又由美人升貴人——照她這速度,五年之內必定能升到貴妃。”
可是她那貴妃的稱號……是在死後才封的。我不由得一陣心酸。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聽到一陣磚石摩擦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我向它傳來的方向看去,才發現崔叔聞正對着的那面牆上,竟然有一扇一人高的石門在往右邊移動——石門後面,是個黑乎乎的洞,有一行磚砌的臺階向下延伸出去。
崔叔聞找了大半天,原來是來找這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