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拉開了,出來了五名老少。爲首的是穿青緊身,年約半百的廖大爺廖樹仁,雙目精光閃閃,鼻直口方一表人才,身材修偉,挾了一具匣弩,佩了腰刀,一臉冷肅,強忍着怒火大踏步而出。
他身後,是長子廖勳,長女廖青萍,管家秦劍豪,教師方揚。
廖勳左肩仍裹有傷巾,二十來歲年輕人生得高大健壯,英俊中帶有三分書卷氣。
廖青萍姑娘還小,二八青春花樣年華,像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眉目如畫麗質天生,秀麗中帶了三分剛健。
廖樹仁父子出現,兩打手急退下階,似對廖家的老少尚存有三分畏懼。
廖樹仁站在階上,沉聲問:“程長源,你想怎樣?”
程長源冷冷一笑道:“屈指算來,你廖家的存糧該告罄了吧?”
“不勞閣下關心。”
“在下待來通知你一聲。”
“廖某不在乎你程家的一切花招。”
“這次限你們在十二個時辰之內離城,不然明早此刻,貴宅將雞犬不留。”
“老夫在等着你,看你們之中,哪些人要肯墊棺材。除非你父子龜縮不出,不然你父子也有份。”
“在下話已傳到,明天見。”
“明天你父子最好親自來。”廖樹仁頑強地說。
“當然要來,來派人收你們的屍。”
“別忘了也替你們自己準備一副棺材。”
“可惜你自己無緣親見明日的美好時光了。”
“你程家也有不少人進枉死城。”
程長源揮手令衆打手後退,冷笑道:“那就就走着瞧!記住,在下已將最後的警告轉達了,明天見。”
打手們左右一分,把住了街兩端監視。后街,也被打手們嚴密封鎖。
程長源帶了幾名親信,傲然地走了。
廖家的大門,緊緊地閉上,院牆後,護院們嚴加防守,每個人皆神色沮喪,宛如大禍臨頭。
確是大禍臨頭,明早之前,是他們在白河最後一天。也可能是在世的最後一天,這決定生死的十二個時辰,情緒不安是意料中事。
全宅陷入愁雲慘霧中,每個人的心皆像是繃緊了的弓弦。
廳堂中,三十餘名男女老幼聚集一堂。
廖樹仁神色慘淡,站在案後黯然掃視堂下一眼,長吧一聲,向長子廖勳揮手道:“勳兒,把銀封發給每一個人。”
“是,爹。”廖勳沉重地答。
“案上,共擺了三十餘封以布巾包裹的銀錠,每封內盛白銀一百二十兩,共十二錠。”
從廂門可看到東跨院,花廳內一排設了三十二座靈位,香菸燎繞,那是三月來廖宅死於鋒鏑下的義士靈位。
教師方揚大踏步上堂,沉聲問:“且慢!請問東主這是什麼意思?”
廖樹仁長嘆一聲,慘然苦笑道:“方師父,這是廖某的一點心意。”
“東主的意思是……”
“程家既然下了最後警告,明早必定大舉來襲,不再是當門叫陣廝殺,定然是破宅殺人寸草不留。金獅惡賊當年率領上萬匪徒,一圍均州二圍襄陽,殺人盈萬,雞犬不留;與他的匪目八大金剛,自稱殺星下凡。目下他雖已放下屠刀,但兇暴殘忍的個性並沒有多少改變,殺咱們廖家一門老少數十人,在他來說太過平常了。因此,廖某不忍見諸位因……”廖樹仁沉痛地說。
“東主,不要說了。”方揚大聲說。
“不,我要說,目下咱們傷的傷,殘的殘,已無再戰之力,同時,程家志在我廖家一門老少,與諸位無關,諸位可趁早遠走高飛,利用夜暗縋城出奔,諸位或有生路,留在舍下,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諸位在何處不可謀生?趕快回房拾掇,晚上出城走吧。”
方揚冷冷一笑,神色凜然地問:“東主把方某看成無情無義的人麼?”
“方師父……”
“程老狗早已放出消息,要殺絕與東主有關的人,咱們這些男子漢大丈夫,程老狗肯網開一面,放咱們出城逃生。”
“方師父,能逃脫一個……”
“不可能的,一個也逃不了,除了在此背城一戰,撈兩個墊棺材底光榮戰死之外,別無他途。”
“方師父,你聽我說,只要你們能一同突圍……”
“東主,不可能的,他們人數超過咱們十倍,誰也休想逃生。銀子東主留下,方某是不走的,要死也得死個義字當頭,你趕我我也不走。”
“方師父……”
“別說了,屬下到外面看看。”
方師父一走,接着,護院們接二連三地離開,每個人的心清皆極爲沉重。
一名五短身材的護院腳下遲疑,突又轉身走上堂來。
廖樹仁黯然地問:“古師父,你象是有話要說……”
“屬下想……想出……出城試試運氣。”古師父低下頭,訕訕地說。
廖勳趕忙奉上銀封,說:“古師父,一切請小心在意,祝你一路平安。”
古師父接過銀封,說聲謝謝,臉紅耳赤地轉身疾走,急急出廳而去。
廳外,一二十雙冷厲的目光,不屑地向古師父投射。古師父本想等到晚上再走,但看情勢不妙,爲免被人輕視受辱,便不再逗留,匆匆返回居處,不久背了個大包裹,老鼠似的竄出大門走了。
站在門階上,古師父心中一驚。
街兩端的屋檐下,足有上十名打手,各端了長凳踞坐店門外,目灼灼盯視着他不住冷笑。
他進退兩難,腳下遲疑。
街南一名打手突然招手叫:“喂!古如風,你像是捲包袱滾蛋,是你的主子趕你走路?
哈哈哈哈………”
他不再遲疑,向北走。
三名打手雙手叉腰,冷笑着向街中央走,不遲不慢地攔住去路,三人並肩一站,盯着他怪笑。
他扭頭回顧,街南的四五個打手已經陰森森地跟來了,來意不善,退路已絕。
中間那位打手嘿嘿笑,歪着腦袋怪腔怪調地問:“姓古的,你要走?”
他強打精神,陪笑道:“在下已遵程爺之命離開廖家出城……”
“哈哈!出了白河城,再進枉死城,妙啊!”
“諸位請高擡貴手,在下已與廖家無關……”
“哈哈!說得好。這樣吧,跪下磕四個響頭,咱們兄弟便放你一馬,如何?”
“諸位,人有臉皮,樹樹有皮……”
“哈哈!你怕當街磕頭有失身份?閣下,這比送掉老命值得吧?跪下啦!老兄。”
古如風籲出一口長氣,慘然道:“好吧,請諸位言而有信。”
他跪下了,當街叩了四個響頭。
尚未站起,“卟”一聲響,背心便捱了沉重一擊,耳聽到一陣刺耳的狂笑,人向前伏倒失去知覺。
這位古師父貪生怕死,最後仍難逃大劫。兩名打手狂笑,着拖起他,一個叫:“把他倒拖着,在街前街後走走,走啊!”
一人拖住他一條腿,奪了他的包裹,拖了便走。十餘名獵手在後面跟隨,狂叫狂笑樂成一團。
拖了一圈,在廖家的大門口來回一趟。
“再拖三五趟,把他弄醒。”有人叫。
一盆涼水將他潑醒,打手們譁笑着拖了便走。
“哎唷……”他厲叫,後枕頭皮被拖掉了一層,鮮血在石板街上拖了一行血跡。
第二來回,經過廖家的大門,他狂叫:“救我一命……”
街南跌跌撞撞過來一個穿破青直掇的人,遮陽帽拉得低低地,右手拖了一條打狗棍,左手綽了一隻酒葫蘆,搖搖晃晃向人羣撞來,像個喝醉了的花子爺。遮陽帽戴得太低,看不見臉孔,可能是個老酒瘋,不然怎敢向是非之地亂闖?這附近家家關門了,人人走避,誰也不敢經過此地自找麻煩,他卻糊糊塗塗往裡闖。
一名打手劈面攔住,大喝道:“退回去!你找死?”
酒瘋子置若罔聞,仍然歪歪倒倒向人叢裡闖。
打手大怒,手一伸,便抓住了酒瘋子的衣領,另一手猛拂,“啪”一聲遮陽帽被打飛,飛出丈外變了形,大吼道:
“斃了你這狗王八……天!”
酒瘋子向打手咧嘴怪笑,笑聲如梟啼。
打手慌忙放手,如見鬼魅般向後退。
酒瘋子是印三,虎目怒睜冷電四射,說:“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你說該怎麼辦?”
衆打手有一半認識印三,機伶鬼火速開溜,腿快的人有福了。
“印三!印三!”有人驚叫。
抓他的打手扭頭便跑,這亂子鬧大了,小鬼碰上閻王爺,不跑豈不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
跑不掉了,印三打狗根一撥,正中右小腿。
“哎!”打手叫,摔倒在地。
另一名打手不知死活,大喝一聲,拔出腰刀火雜雜地衝上“力劈華山”就是一刀,居然刀沉力猛頗有份量,刀光一閃光臨肩頸,刀風虎虎來勢迅疾。
他打狗棍斜揮“當”一聲暴響,鋼刀飛出三丈外,打手虎口進裂,駭然後退。
“你也留下!”他叫。
“噗!”打狗棍點在打手的胸口,打手大叫一聲,仰面便倒,爬不起來,四仰八叉躺着等死。
打狗棍再吐,招出“莊家亂劈柴”,“噗啪啪”數聲暴響,三個驚呆了跑得慢的打手,鬼叫連天全躺下了,十餘名打手,幾乎倒了一半。
其他的人丟下了古如風,向北門狂奔,快極,抱頭鼠竄,只恨爹孃少替他們多生兩條腿,一面飛逃一面叫:“印三又來了!印三又來了……”
印三哈哈狂笑,舉起酒葫蘆就脣,咕嚕嚕喝了幾口酒,向掙扎難起的五個打手怪笑道:
“在下從一數至十,誰要是賴在地上不走,在下便打斷他的狗腿,你們這些狗腿子活着也是多餘,打斷狗腿便作不了惡啦!一!”
數呼至四,有兩名打手連滾帶爬逃命去了。
“五!六……”
又有兩名打手掙扎着爬行,居然能爬得相當快。
“七!八!”
唯一爬不動的打手,是最先動口罵人動手抓人的那位仁兄,混身軟倒邊坐起也辦不到,狂叫道:“饒命!饒……命!”
“你們曾經饒過誰來?九!”
“天哪……”
“你心目中如果真有天,便不會如此兇暴殘忍了,十!”
“救命……”
“啪啪!”打狗棍閃電似的兩擊。
“哎唷……”打手厲號,雙足骨折,這次真的起不來了。
印三又從容喝了兩口酒,向踉蹌站起的古如風說:“你走吧,朋友,找地方躲一躲。”
說完,他向廖家的大門走去,站在階上叫:“開門,開門哪!”
門迅快地拉開了,涌出十餘名護院。
領先搶出的是方揚,大喜欲狂地行禮道:“印爺俠駕光臨,天幸天幸,請進內……”
“慢着。”印三搖着酒葫蘆相阻。
“印大俠……”
“首先得正名,在下印三,不是什麼印大俠,千萬別弄錯了,大俠豈是人人可稱的麼?”
“這……印爺……”
“在下年方二十,可不能把我叫老了。”
他怪腔怪調地說,分明是有意胡纏,用意是多呆一會兒,讓遠處看熱鬧的人看清他是誰。
方揚福至心靈,欠身道:“恭敬不如從命,那麼,在下託個大,叫你一聲印小兄弟,休嫌在下放肆。”
“也好。不過,你最好也叫我印三。”
“小兄弟……”
“且慢!在下是有事而來。”
“在下姓方……”
“我知道,你是廖家的教武藝教師爺。”
“小兄弟見笑了。”
“我問你,你這兒是不是要請人打架?”
“這……”
“說吧,多少錢一天?”
方揚大笑道:“小兄弟,待遇並不高,只要……”
“不高不要緊,在下替萬里長風範爺挑貨擔,三錢銀子一天。”
“敝東主給三十兩,如何?”
“三十兩?管不管喝酒吃飯?我這人天生的酒囊飯袋,有酒有肉有飯,錢少些不要緊。”
“一句話,小兄弟,請進,敝東主目下該出來了。”
遠處大廳口奔出來了一羣男女,領先的廖樹仁大叫道:“方師父,不要請客人進來,在下要親自迎接。”
印三卻一腳跨人大院門,大笑道:“廖大爺,不敢當,在下對本城第一位正當仕紳懷有五七分敬意,你不請我我也要進來。”
廖樹仁奔近,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顫聲道:“天可憐見,印爺你大駕……”
印三避在一旁,搖着酒葫蘆叫:“起來,起來,你這是幹什麼?”
“印爺,念廖樹仁無端遭禍,一門老小……”
“起來,我都知道,你如果禮數太多,我受不了,只好一溜了之……”
廖勳與乃妹青萍雙雙上前,同聲說:“我們是晚輩,無話可說,只能代家父向你磕頭。”說完,拜倒在地。
眨眼間,眼前人影失蹤。
印三神奇地遠出五六丈外去了,舉步向廳門走,亮着大嗓門叫:“早上還沒有食物填五臟廟呢,廳裡不見有酒食,廖大爺,似非待客之道,慢客了呢。”
一羣人狂喜地跟上,方揚走近廖樹仁父子說:“東主,這位小兄弟是風塵奇人,不喜俗套,必須真誠坦率地對待他,這種遊戲風塵的怪傑不受拘束,疏狂慣了的江湖豪傑,是神也是瘋子,要小心了。”
廖勳腳下一緊,說:“爹,交給勳兒辦好了。”
“好,你們年輕人好說話,說錯了,爲父猜想他也不會怪你。”
廖勳急步跟上笑道:“印大哥,當然咱們並不知道你要來,因此未置酒食相候,請不要見怪。”
印三扭頭大笑道:“對,不但你們不知道我會來,他們更不知道,還以爲我三天前已死在十里長亭的山林間了呢。”
“印大哥,你是死不了的?”
“鬼話!人怎能不死?”
“那是將來的事,也許是一百年甚至一百二十年後的事了,決不是現在。”
“很難說,可惜我不相信算命先生那套鬼話。”
“人的命如能算出來,這世間是何光景?”
“哈哈!天知道鬼知道,呵呵!想不到你這小磕頭蟲又有一張利嘴,不錯。”
廖姑娘已跟到,接口笑道:“印大哥,家兄是本城有名的所謂半瓶。”
“半瓶?”印三不解地問。
“滿瓶不動半瓶搖。”姑娘笑着解釋。
“你胡說八道。”廖勳笑罵。
“你呢?”印三向她問。
姑娘粉頰紅雲上涌,垂首羞笑道:“我?我什麼也不懂。”
廖勳接口道:“印大哥,少給她纏夾,小弟請你至書房喝兩杯,我的酒量也不錯呢?”
“不錯?不吹牛?能千杯不醉麼?”
“小弟可沒那個海量,大哥如何?”
“千杯不醉那是鬼話,百杯麼,馬馬虎虎。”
“小弟喝三二十杯,湊合湊合,怎樣?””
“好,咱們不醉不休。”
書房中酒菜擺了一桌,主人是廖樹仁,陪客是方揚與管家秦劍豪,廖勳兄妹也敬陪末座。
廖樹仁是本城仕紳,按理他的女兒該是名門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了生人便得像見不得陽光的小鬼,躲得深深地不見天日。
但白河地方不尋常,敢到這一帶打天下的人,不論男女老少,沒有兩套防身本事,也就活不到現在。
要有兩套防身本領,必須要學武,學武就得拋頭露面。
因此,這一帶的女孩子,與江南的深閨弱質完全不同,要大方得多,嬌柔中有剛健,氣質迥異。
酒過三巡,印三向方揚問:““方師父,你們一直就在打算死守?”
方揚長嘆一聲,慘然地說:“小兄弟,死守已經不易了哪,我能怎辦?”
“酒足飯飽之後,在下要跑一趟白河堡。”
“你……你要去白河堡?”方揚駭然問。
“是的,等候兇徒入屋而鬥,這是最笨的辦法。”
“但……”
“當然我要一個人去。”
“天!你……你一個人去?”廖勳兄弟同聲驚問。
“哈哈!白河堡又不是鬼門關,沒有什麼可怕的。不過,下午將有一場決定生死的惡鬥。”
“小兄弟,你是說……”廖樹仁驚然地說。
“下午他們將大舉出動,前來興師問罪。話講在前面,這是我印三一個人的事,不管有任何變故,你們皆不許過問。不然,在下拍拍腿走路。”
“小兄弟……”
“如果沒有把握,在下不會公然出面冒風險。當然,話不能說得太滿,多多少少也有些意外風險。世間事哪能盡如人意的?喝口水也可能被嗆死,何況是刀上來劍過去的打鬥事?
刀頭喋血劍貫心胸,誰也不敢說他能永遠幸運,好啦!廢話丟到腦後去,現在,咱們來開懷暢飲,不醉不休。”
他豪放地說,一口便幹了一大杯酒。
衆人也心中略寬,喝了一頓三月來最痛快的酒食。
廖勳已有八分酒意.突然向印三舉杯,虎目中淚下兩行,悽然地說:“印大哥,三月來,小弟不知食滋味,這到底是爲什麼?人,爲何不能和平相處互相幫助好好活下去?印大哥,我……”
印三乾了杯中酒,也有點感傷地說:“你問我,我也不知道。道統上認爲人性本善,荀子則主張人性本惡,立論各有依據,各有千秋,彼此水火不容,皆把對方視同邪說異端,其實他們皆只看見自己所看到的一面。據我所知,孔聖人認爲人必須存天理,去人慾,佛門弟子的所謂明心見性,這些要求未免太高。在下去年曾經行腳陝晉邊區,那兒曾經大旱三年,赤地千里渺無人煙,倖存的人易子相食,劫人爲餐。那一羣羣食屍的狗,比狼羣更爲可怕。
我想,如果孔聖人活在今天,讓他到那兒一走,要那些人存天理,去人慾,你想,那會有什麼結果。”
方揚哼了一聲,大聲說:“結果當然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久不開口的管家秦劍豪睥睨着方揚問:“如何好法?那些饑民便會成爲聖徒賢孫?”
方揚咭咭笑,笑得淒厲,笑得令人毛骨驚然,笑得他自己流下了辛酸的淚,笑完含淚說:“不,那些饑民八輩子也沒想到要做聖賢,只想到怎樣才能填飽肚子,他們只感謝孔聖人賜給他一頓美食。”
“你是說,孔聖人會帶糧去救濟他們?我看靠不住,孔聖人本身也是個窮光蛋,曾經在陳絕糧,連自己的肚子也鬧饑荒哩!”秦劍豪惡聲惡氣地說。
“當然不會帶糧前往。”
“那……既不帶糧,饑民哪來的一頓美食?難道孔聖人所說的道,可以充飢麼?”
方揚又是一陣怪笑,說:“道當然不能充飢,但人肉卻可讓人一飽哪!哈哈哈哈……”
衆人一陣黯然,廖勳幽幽地說:“方師父未免謔而且虐了,缺德,小心衛道之士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翻身。”
方揚嘿嘿笑,說:“在下從來也沒想到什麼缺德,大少爺,別忘了五年前老朽在谷城那段經歷,上萬名悍匪擠人小小的縣城,盤據半月方向東流竄,城中只剩下三二十名滿身臭瘡的半死人。那半月中的情景,現在想起來仍感到噁心,那簡直是一場可怕的惡夢,直該讓那些衛道之士去看看的,看他們那時是何嘴臉?”
印三笑道:“那還不簡單?他們定然是渴不飲盜泉水,飢不食嗟來食,挺着脖子挨刀,理直氣壯地說是殉道。老兄,這也就是所謂讀書人的骨風,也是讀書人可愛可敬的地方,可惜真正具有這種骨風的讀書人太少了,而僞君子假道學卻又太多了些。”
廖姑娘不住搖頭,苦笑道:“怎麼諸位盡說些不着邊際的揶揄話?此時說來是否有點不關痛癢。”
印三灌了一杯酒,大笑道:“廖姑娘,咱們這些人,全是在黃蓮樹下彈琴,苦中作樂。
要來的終須會來,談起程匪的事,你們誰也沒有主意,有主意也不切實際,不如說說笑話,借杯中之酒,澆心中的塊磊,沖淡心中之恐懼,也算是暫時忘憂的良方。現在,廢話該停止了,言歸正傳,咱們有一位不速之客,請他出來……朋友,留步。”
他的身影突然離座而飛,“膨”一聲大震,撞倒了明窗,飄身外出,足一沾地,猛地乘勢下伏,側滾,躍起,手中的空酒杯閃電似的脫手擲出。
迴廊的另一端,離窗逃走的一個灰衣人,在他破窗追出時打出了三枚淬毒骨釘。
“得得得”三聲輕響,透骨釘全射入窗臺上。
要不是他出窗便機警地伏下側滾,三枚透骨釘便是追魂令,危機間不容髮,他逃過了一劫。
酒杯反擊,灰影正要折出迴廊的另一面,如果不閃避,酒杯恰好可以擊中灰影的後心。
灰影知道不易閃避,酒杯來勢太快,本能地扭身來一記“倒打金釧”,用上了劈空掌力,希望將追襲的暗器拍飛,掌後拍人仍向前躍出。
“啪!”杯掌相接,劈空掌力阻不住杯,杯排空直入,着掌方突然爆裂。
“哎呀!”灰影驚叫,掌心被震裂了幾道血縫,但躍勢未止,似乎更快些。單足着地身形一轉,便折入迴廊的另一端,驀爾失蹤。
印三不肯放鬆,窮追不捨。
灰影飛越院牆,逃至右鄰的小巷,往一間小屋內一鑽,形影俱沓。
印三不好青天白日亂闖民宅,只好讓對方溜走,站在牆頭目送灰影消失,自語道:“這人的輕功將臻化境,將是一大勁敵,我不可粗心大意,必須小心應付。”
回到廳堂,全宅正在搜查。青天白日之下,對方竟然突破嚴密的防守,直侵至廳側明窗下,委實令廖宅的人寒心。
三重警哨,共有四個人被飛蝗石所擊昏,難怪來人能深入中樞,如人無人之境。要不是印三適時發現,很可能有不少人枉死在對方的透骨釘下,誠乃不幸中之大幸。
印三取下了三枚透骨釘,審視片刻,俊臉上爬上一絲隱憂,向方揚說:“方爺久走江湖,知道這種暗器的來歷麼?”
方揚不住搖頭,說:“看形狀,很像是透骨釘。在江湖上使用這種暗器的人不算少,在下委實看不出來歷。”
“用透骨釘的人確是不少,但在釘上淬毒的人並不多,是麼?”
“這……小兄弟是否是指五毒瘟神?”
“還有一個更歹毒的人。”
“這……在下孤陋寡聞……”
“大荒毒叟於寒,如何?”
方揚悚然而驚,惶然反問:“老天!如果是大荒毒叟,我們豈不完了?”
印三淡淡一笑,沉靜地說:“如果是大荒毒叟親臨,他豈會僅用飛蝗石將警哨擊昏便算了?那老毒物心狠手辣,出手必定不留活口。”
“那……不是他……”
“我猜想是他的門人子弟來了,剛纔窺探的人雖穿了灰衣,但舉動靈活身手矯捷,定然是個年輕人,發射暗器的經驗欠缺,可知不會是久走江湖的人。這人如果出面,你們必須嚴防暗器。”
一個時辰之後,白河堡的大批兇徒去而復來。
街兩端皆被三十餘名打手所堵死。院門外的廣場中,彭駒兄妹,程長源兄妹,軍師柳成,總管飛刀金山,混世魔王……一大羣,列陣相候,有人上前大叫:“叫姓印的出來領死,不然打進去後玉石俱焚。”
大院門悄然而開,印三換了一身青勁裝,揹負長劍,一步步下階,臉上神色肅穆,一步步向前迎來。
大院門閉上了,四周死一般的靜。
印三步伐沉實,神色鎮靜從容,虎目中神光似電,常掛的笑容已消失無蹤,不怒而威。
距對方兩丈左右,他雙手叉腰屹立如山,虎目掃了衆人一眼,在衆多高手的虎視耽耽下,他豪氣勃發,傲視羣雄。
他在找尋灰衣人,但他失望了。
軍師柳成突然說:“大公子,這次捉住他來化骨揚灰。”
飛刀金山說:“不,還是請他撒手不管好了,他不是個糊塗人,自會權衡利害的,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對雙方都沒好處,是麼?”
柳成哼了一聲道:“這小子一而再與咱們作對,如果讓他活着離開,日後程家豈不聲威掃地?再說,這小子的神情冷傲得不象話,他並無意撒手,咱們何必多費脣舌?”
印三發話了,冷冷一笑道:“不錯,在下不識擡舉,不會撒手不管,十里亭一朵毒銀花之債必須討回。彭姑娘,你還不出來?要在下請你麼?”
玉芙蓉彭容若噗嗤一笑,笑得十分俏甜,在高貴的風華中,透露出三分嫵媚,動人極了,說:“印三,你居然還活着……”
“在下不是活得好好地?”
“可惜,上次我該給你一朵見血封喉的銀花。”
“這次你可以用上,尚未爲晚。”
“不過,我不忍心……
“哼!你這貌美如花,心如蛇蠍的鬼女人,少發那些假慈悲的謬論,出來吧。”
彭駒卻舉步上前,冷笑道:“千里亭你刺了在下一劍。”
“你還想再挨一劍?”印三問。
“上次只怪在下大意……”
“不怪你自己學藝不精?”
“哼!酒狂那幾手絕活,唬不倒人。”
“哼!狂風劍客那兩招劍術,如此而已。”
彭駒大怒,拔劍出鞘沉聲道:“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
他也撤劍立下門戶,冷笑道:“十里亭交手,黃昏時分視界不明,大概你未能發揮威力因此不服輸。今天,在不要讓你心服口服。上啦!等什麼?”
彭駒大喝一聲,劍吐千層浪,挫腰急進,“狂風掠地”猛攻下盤,先下手爲強,搶制機先取得優勢,劍上風雷驟發,狂野地出絕招手下絕情。
印三連換三次方位,從容揮劍接招,並不急於反擊,冷靜地封架,以不變應萬變。化解了對方十八劍狂攻,對方攻勢已盡,他一聲冷哼,劍突然幻化一道銀芒,從對方的空隙中鍥入,直刺右脅要害,勢如雷霆,不許對方有變招封架的機會。
彭駒只看到劍影歪歪斜斜地透網而入,不知該從何處封架,不由大駭,一聲驚呼,飛退八尺。
人影倏止,印三並不迫襲,冷冷地說:“你還是走吧,輸了就得爽快認栽。”
彭駒羞憤交加,大吼一聲,再次舉劍近乎瘋狂地衝刺急進,用的是突然猛襲令人措手不及的狠招“大風起合”,這是一招狂風劍術中的奇奧毒招,象突然潑出一盆水,對方極難躲避。
狂風劍客彭世傑在闖蕩江湖期間,這一招收買了不少人命,輕易不肯使用,發則必中,沒有人能在這招詭奇兇狠的絕着攻襲中,仍能活着說出這招絕學的來龍去脈。
印三卻不在乎,以攻還攻,來一記“亂灑星羅”,無畏地接招,這招“大風起合”他已經領教過了。
劍影漫天,人影飄搖,在令人目眩的急攻下,暴起一連串急劇刺目的金鐵交嗚。
好一場兇險絕倫激烈萬分的龍爭虎鬥,雙方都豁出去了。
“錚錚錚……嘎嘎……”
火星飛濺,人劍難分。
“錚!”暴響震耳。
劍氣乍斂,人影飛射。
彭駒從側方斜衝丈外,腳下大亂,幾乎立腳不牢,渾身已被大汗溼透,呼吸一陣緊,臉色蒼白,左手掩住右外肩,血!從指縫中汩汩滲出。
一幅衣袂飄然飛墜,是屬於印三的右前襟衣袂。
印三也一頭汗,劍尖遙指,劍鋒有十餘處缺口,低首垂眉,注視着飄落的衣袂喃喃地說:“我必須再痛下苦功,按理我不可能失手的,但我竟然失手了。”
彭駒一咬牙,厲聲道:“彭某記下了兩劍之恥,後會有期。”
印三虎目生光,也沉聲說:“不錯,後會有期。”
“閣下留下真名號。”
“區區姓印,單名佩,排行三。”
“在下記住了。”彭駒咬牙切齒地說,猛地收劍歸鞘,頭也不回地越衆而走。
彭容若大驚,叫道:“哥哥,你……”
她乘衆人分心的剎那間,悄然反手打出了三朵毒銀花,成品字形向印佩射去。
相距僅丈餘,按理斷無不中之理。
鬼使神差,軍師柳成恰好大叫:“上啊!斃了這小子。”
叫聲與銀花齊發,吸引了印佩的注意,扭頭一看,銀芒入目,業已近身。
他不假思索地反向側方拍出一掌,人向下躺倒。
三朵銀花呼嘯而過,隨着掌風急舞,勢盡突又折向飛回,到了他的上空。
他一劍振出,“叮叮叮”三聲暴響,三朵銀花着劍爆裂。
彭容若到了,來勢如電,劍吐千朵白蓮。
他奮身一滾,躍起一劍疾揮。
“錚!”跟蹤追襲的彭容若劍被蕩偏,空門暴露。
他左手疾伸,一指頭點在姑娘的胸正中七坎穴上,順手將人挾住,一躍兩丈。
“追上去!”軍師柳成大叫。
打手們一聲吶喊,潮水似的衝進。
他到了院門,將人向門內一丟,轉身一躍下階,大踏步向蜂涌衝來的打手們迎去,大吼道:“呔!在下要大開殺戒了。”
吼聲如春雷乍嗚,衆打手們紛紛變色而退。
軍師柳成一看不對,大叫道:“金總管,賞他幾飛刀。”
飛刀金山扭頭不悅地說:“怎能再上,在下的飛刀比彭姑娘的銀花差遠了,快請大公子下令撤走,回去從長計議。”
軍師柳成陰陰一笑,點頭大聲道:“總管既然心怯畏死,那就快退吧。”
飛刀金山下不了臺,心中有氣受不了激,心怯畏死這四個字聽在耳中,委實受不了,猛地一咬牙,雙手一陣急揮,接二連三打出了六把飛刀,連珠飛射勢如狂風暴雨,向印三飛去。
印三長劍閃動,“叮叮叮”一陣急響,六把飛刀有五把斷成十段。左手一抄,接住了最後一把飛刀,冷哼一聲叫道:“還給你,來而不往非禮也。”
飛刀金山大叫一聲,向側飛縱。“砰”一聲響,重重地摔倒,右胸被飛刀貫人,起不來了。
衆打手大駭,潮水般退出街道。
程長源兄妹撒腿狂奔,全力大叫:“快退!快……退……”
軍師柳成一把抱起飛刀金山扛上肩,發腿飛遁。
飛刀金山渾身發軟,無法動彈,狂叫道:“不要這樣用肩扛,抱我走。”
軍師柳成不理會,說:“抱你我跑不快,跑不快,兩人都沒命。”
“大街上他不會追來……”
“少廢話,他追來了。”
“柳兄,他沒追來,我受不了,你會扛死我的。”
“你不會死……”
“但這樣扛着我,我……”
“忍着點,金兄。”
“還不放我下來?”
“我不想墊你的棺材底。”
“老天,你往何處走?”
“往西街逃。”
“沒有人追來,放我下來……哎……”
軍師柳成連蹦兩步,叫道:“你死了麼?”
飛刀金山身軀在抽搐,活不成了,哪能回答?
軍師柳成方將他放下,改扛爲抱,說:“金兄,忍着點,回山再救你。”
打手們象一羣烏鴉,零落地飛回白河堡。軍師柳成找不到人幫忙,獨自抱了飛刀金山,最後回到程家。
金獅程彪親自帶了人出門接應。在各處佈下警哨,接到柳成,急急迎上問:“柳成,金總管怎樣了?”
柳成將已冷了的屍身往門下一放,苦笑道:“捱了一飛刀,當時便氣絕了。”
“老天!”
“東主,好可憐,等於是丟了一條好臂膀,他死得好慘,東主必須爲他報仇。”
金獅心中悚然,說:“仇當然要報。但聽回來的人說,彭賢侄……”
“他敗在印三的劍下,羞憤地不辭而別。哼!這種人東主怎能對他寄以厚望?”
“這……彭姑娘……”
“彭姑娘已被印三擒走了。”
“完了!”
“東主,事情還沒完,快召集全鎮的弟兄,屬下再領他們去救彭姑娘。”
“可是那印三藝業可怕……”
“他雙拳難敵四手,這次要不是彭家兄妹逞強,堅持要叫印三出來單打獨鬥,怎會失敗?依屬下之見,咱們一擁而上,同時派人至后街,殺入廖家放火,恐怕早就解決了印三與廖家一門老少了。”
金獅臉一沉,沉聲道:“咱們怎能放火?你想把白河城全燒了不成?”
“如不放火……”
“別提了,從長計議。”
驀地,鑼聲大鳴。
柳成大驚,說:“後堡失火,恐怕是印三來了。”
金獅大駭,轉身直奔後堡。
軍師柳成並不跟上,站在城門改裝的堡門口大叫道:“弟兄們,咱們要以牙還牙,跟我走,咱們殺進廖家放火去。印三在咱們堡中放火,廖家定然沒有人戒備,放火後大家撈些子女金帛快活,走啊!”
片刻間,便聚集了三四十名打手,狼奔豕突向山下奔去。
後堡火焰沖天,金獅父子並不知軍師柳成帶人下山人城放火,只感到十分奇怪,怎麼救火少了許多人?
印佩回到廳堂,廖樹仁呈上一張白箋驚惶地說:“小兄弟,有人留下這張箋,請過目。”
白箋上,歪歪斜斜地寫着:“須防兇徒去而復來,來必四面放火。隱名者留。”
印佩一驚,問:“程老狗敢如此胡來?”
“他爲何不敢胡來?他本來就是往昔兇名昭着的賊首,殺人放火乃是家常便飯。”
印佩在兵器架上取出一根熟銅棍,急道:“我去阻止他們,不然白河城又將受到兵禍了。”
他到了山下,恰好遇見了軍師柳成帶人狂奔下山。他感到奇怪,山上的白河堡象是失火,怎麼兇徒們卻往山下跑?
“快來納命!印三在此。”他攔住去路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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