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風雪掩蓋了城下聲音,周焉人從山中運來許多枯竹茅草,將千歲城的百尺高牆下全部堆滿。天亮時,風雪終於停歇。橫雲守將看到的是包圍了整座城的柴草和不遠處鋪天蓋地的周焉人。
全城陷入震驚。歷代征戰中,極少有人會做出燒城這樣殘忍的舉動,因這實在是一樁無利的買賣。城中男女老幼全部出動,從各家各戶的水井邊一直排到城上的出水口,以備周焉人放火燒城時能夠第一時間滅火。
天色大亮,白秀走向城下時最後看了看玄明:“雲王,此計當真可行?”
“可行。”玄明簡短地說。
於是白秀提起沉重的盾牌走到城下,借玄術將清越的聲音傳得很遠:“點火。”
濃重的煙霧四處升起,隨之而來的是城上傾瀉而下的水流。千歲城上處處露出隱藏的排水口,滾沸的水落地四濺,城下的周焉兵將紛紛後退,才點好的火不多時便熄了。等到城下的人再想去點火,發覺柴草已被打溼凍硬,不僅不能點燃,甚至連移動都不能。同時還有新的威脅出現,便是城上已經開始放箭。
更多的柴草被點燃扔到凍結的舊柴堆上,雙方開始重複上演堆柴,倒水,再堆,再倒水的戲碼。周焉折損了些人,開始後退,但少數仍然不屈不撓地堆起更多柴草,彷彿個個腦子裡只長了一根筋。而且他們的大部人馬始終遲遲不到城下,城中守軍因此也大多不上城,而是在城內據守,生怕出了差池。這時柴草堆上已經滿是凍結的箭簇,城下的周焉士兵也大多退得很遠。城上不再放箭,開始懷疑地審視城下那些周焉人。他們究竟要做什麼?
空氣中傳來一個斷裂的聲音。白秀牽牽脣角,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清澈笑顏。
“登城。”他說。
城下的皚皚白雪,突然一同揚起,變成了千萬隱藏在雪下的周焉士兵,朝着被冰凍結起來的柴草堆踏風而去。他們以周焉人獨有的可怕忍耐力,在雪下埋伏了大半夜,只等着茅草被凍到大半座城牆的高度,便可借這一半是由橫雲人築起的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千歲城。此時城中守軍若想再登城相抗,已是插翅難及。
玄明迴轉身,從炭爐上取下茶壺,倒了一盞滾燙的甜茶墊在帕上,遞到一旁馬車中。
“城上也有禦敵的熱油,”他溫和一笑,“但他們現在再倒油的話,原本燒不起來的城牆也不得不燒成灰了。”
雪晴然接過茶盞,那茶水裡放了羊乳和酥油,聞起來濃濃的好香,足可以掩住即將到來的焦糊味和血腥氣。
就在此時,突然從城上傳來了錚琮琴聲。她手上一停,旋即又穩住,慢慢飲了茶,這才掀開車簾往外看。
狂龍似的弦夢從千歲城上奔騰而下,橫掃過已登上城牆的周焉兵將,跟着擊打在凍結的柴草上,將草木冰雪皆卷得四散凌亂。形勢陡然生變,周焉人頃刻間失去了優勢。
雪晴然不往琴聲傳來的方
向看,只仰起臉看着玄明:“現在怎麼辦?你已和小白安排好了麼?”
玄明點點頭:“好在他的琴,終究沒有冰結得快。城破不過是早晚的事,慢慢來。”
雪晴然看了他一會,遲疑道:“你已差人連夜將油引入暗渠,一直通到城內軍營,萬事俱備。爲何不早些在城中放火,早點破城……”
玄明略一沉默,在她鬢髮上輕撫了一下。
“讓他多受點罪,不好麼。”
兩人一起向城上望去。依稀可見那裡坐着個身材高大的人,青衣翩躚,墨弦急響。千歲城危危將傾,他一人在應對城下的千軍萬馬。雪晴然已經辨出那激越琴音裡不斷出現的錯漏,饒是他弦夢正宗傳人,也不能妄想靠一己之力救下整座城池。
她不知自己何時蹙眉,又是何時含淚。她的手又一次落在自己肚腹,那時候她是怎樣的苦苦哀求,卻只換得千霜掩住她的嘴,幾乎掩得她窒息。她整個人都快被他撕碎,那時的痛是她永生難忘。今時今日看他在城上徒勞頑抗,真是讓人好歡喜。只是她心中還有更多痛楚無處言說,那是不能隨橫雲的傾頹而得半分削減的悲涼。她最愛的人一個個離開了,縱然她可以看着橫雲覆滅,可以將所有仇人千刀萬剮,卻終究無法將那些人喚回。
“玄明,”她輕聲說,“讓他們放火吧。”
玄明低下頭,安慰地在她額前吻了一下,然後取過一支橫笛放在脣邊。清越嘹亮的笛聲穿過一切混亂,穿過雲霄,仍是舊時的風流宛轉。
是蘭柯國的民謠。
沒有名字?這首曲在蘭柯人盡皆知,名喚青梅。
青梅,青梅,青梅戲得眼兒媚。媚眼望卻花飛,飛花一點情醉。醉情,醉情,一生夢裡卿卿。
隨着這悠揚笛聲,一道火光在千歲城中沖天而起,將半邊蒼穹映成血紅。
即使離得這麼遠,也可聽到千歲城中傳來的絕望哭喊。那是許多人在火海中化作飛煙,悽慘覆滅的絕唱。
雪晴然下了馬車,站在玄明身邊遙望城上。那裡有個穿着青衣的人,正住了琴聲,靜靜望着這邊。他的身影如同一隻青鳥,曾經很美麗地翱翔在自由的天頂。
片刻後,他重新坐下,將琴擺好。瞬間的寂靜,那琴絃上突然傳出山呼海嘯般的樂聲,卷結成驚天動地的弦夢撲回城中。城中大火被烈風激得很高,又瞬間落下。千霜的弦夢如同神蹟,在烈火中硬生生開出了一條通路。被火勢衝散的士兵和百姓不消吩咐,已經拿起一切可能的容器,全力滅火。
城中火勢驟減,千霜的弦夢再次轉回城外,朝着周焉人落下。雪晴然不相信地搖着頭:“不可能,玄明,他不可能結出這樣的弦夢!”
說話間,她已抱過自己的琴,朝着城下踏風而去,同時撥動了琴絃。千霜的弦夢瞬間便被散去半數,他慢慢轉動目光,正看到雪晴然立在城下,怨恨的顏色濃得像要從眼中流溢而出。他不
禁指尖一顫,琴絃上的血也跟着一顫。那樣驚天動地的弦夢,原是他用血才得結成。
“太子!”一位守將匆匆跑到他身邊,渾身甲冑已經被鮮血遍染,“城中已經備下車馬,請太子速帶楊皇子離開千歲城!太子身高位重,保全平安要緊——”
他未能說完,雪晴然的弦夢從城下翻卷而上,將他整個人橫掃出去,跌下了百尺高城。
她的弦夢是這樣狠毒,殘忍得不帶一絲猶豫。千霜回想起當日紫篁山上雪夜初遇,那時她的笑顏多麼乾淨,如同冬夜皎潔的明月,寒涼清澈,靜觀塵世。
“雪晴然!”他已沒有多餘的力氣靠玄術傳音,只朝着城下盡力一喊,“你回去!”
回答他的是更加狂亂的絃音來襲。
“傻丫頭……”他解開她的所有弦夢,露出個無奈笑容,“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惱太久。只要種下弦夢的人死了,血裡的弦夢也就散了……”
四周的風聲,火聲,廝殺聲,混在一起湮沒了他的聲音。他停了停,急速地奏響了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曲迷魂引。一個細小的弦夢漸漸凝結,寸寸皆是血紅顏色,穿過一切喧囂,刺入了雪晴然眉心。
雪晴然看到那紅色弦夢時,已經來不及躲開。她只覺得一股寒意從眉心開始,如水般瀰漫到全身。再想朝着千霜撥動琴絃,便從骨頭裡傳出鑽心剜骨的劇痛。
玄明和白秀同時到得她身邊,他們都看到她好好地抱着琴,周身沒有流矢,沒有火焰,甚至沒有異樣的風吹過。然後那張琴砰然落地,她跪在地上,發出一聲悽慘的尖叫。
那一聲叫牽動得玄明心跳都要停了。他急急過去扶她,見她已痛得面色慘白,渾身打顫。
“雪千霜……”她顫顫唸了這一聲,掙扎着去摸到自己的琴,不顧一切地撥動了琴絃。斷筋碎骨般的痛如同滅頂,她都不管,只將全部力量都釋放出來,結成弦夢撲到城上。
千霜放下琴,聲音也跟着發顫了:“雪晴然!你瘋了!你想死麼?”
無人比他更清楚弦夢帶來的痛。連他也無法忍受那地獄般的痛楚,只能受人擺佈。爲何她那麼柔弱的人,竟會如此死不回頭!她到底想怎樣!
這樣下去,不就成了他殺了她麼?
一瞬間他動也不敢動,因他每逆着她的意思動一動,她都要加倍痛。他已害得她不堪,難道今天還要奪她性命。可他此時又怎能爲了她不顧城中千千萬萬無辜百姓,束手就擒。他一生都沒遇到過這樣無從抉擇的境地,連冷汗都滲出來打透了衣衫。她和千歲城中萬千人,哪一邊都是那麼無辜,哪一邊都牽扯得他心痛。
就在這時,空氣中穿過一個輕微的響聲。
雪晴然的琴聲突然停住,疼痛也停住。她愕然低頭,看到七根琴絃全部崩斷。隔了那麼遠擊斷了她琴絃的,是一塊青玉的碎片。
她難以置信地擡頭望着城上:“楊,楊皇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