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那個等在綴錦閣裡的身影之時,夏以沫腳步頓了頓。然後,緩步走了上前。
原本長身玉立背對着她的男人,也隨之轉過身來,對住她,喚道,“夏姑娘……”
朗俊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凝與平靜,也瞧不出什麼情緒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
自顧自的在桌前坐定,拾起案上的海棠凍石蕉葉茶具,夏以沫斟出兩杯茶來,“阮大將軍此次前來,定是爲着令妹的事情吧……”
阮元風似乎並不意外她的直言不諱,在她對面坐了下,“舍妹方纔哭着來找本王……”
男人語聲頓了頓,像是爲着給對面的女子一個緩衝的時間,令她對接下來他要說的內容有個心理準備一樣。
“她希望本王能夠去找宇文陛下……要他將夏姑娘你休棄出宮……”
儘管早已對那阮迎霜可能做出的事情,有個大體的揣測,但當驀然聽到她竟如此公然的要求宇文熠城將自己休棄,夏以沫還是忍不住心中咯噔了一下。
“不消說……”
夏以沫沒有費力擡眸,去看對面的男人,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輕抿了一口,“阮大將軍愛妹心切,所以一定會竭盡所能的替自己的妹妹達成心願的吧……”
阮元風卻定定的望住她,朗俊臉容上,似乎並不爲她語聲中毫不掩飾的透出來的諷刺而有任何的波動,“在這個世上,本王只有這麼一個親人……”
頓了頓,解釋一般,“所以,無論霜兒提出怎樣的要求,本王都一定會盡自己的能力,爲她辦到……”
也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妹妹這樣的要求,太過分了吧?但因爲是她想要的,無論誰對誰錯,無論是非曲直,他都願意爲她實現。
夏以沫多想,也有一個人能夠這樣待她……
宇文熠城……
腦海裡閃過那個男人的影子,夏以沫知道自己應該心足。
只是,若面前的阮元風,真的要他休棄她的話,他該怎麼辦?
她不怕他會答應這樣的條件,因爲她相信他一定不會同意,絲毫不懷疑。
只是,如果他不答應的話,那阮迎霜又勢必不會善罷甘休,若是再因此牽連到離國與褚良國的結盟……又該如何呢?
這纔是夏以沫眼下最擔心的。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心定了定,夏以沫忽而擡眸,定定的凝向對面的男人,“宇文熠城都已經答應納令妹爲妃了,她爲何還一定要節外生枝、咄咄逼人呢?”
一個人的妒忌心,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還是,自己真的令那阮迎霜如此痛恨?一定要將她逼走纔算……
夏以沫能理解她這種心思,卻也不能理解。
“大抵是跟夏姑娘你先前一直不希望舍妹嫁給宇文陛下的理由,一樣吧……”
微不可察的短暫猶豫之後,阮元風沉聲開口道。
夏以沫淺淺一笑,“是呀……誰又希望自己心愛的男子,另娶他人爲妻呢?”
擡眸,女子望住對面的男人,“阮大將軍應該知道吧?若非萬不得已,我亦不會甘心讓宇文熠城迎娶令妹……而且,還是由我親口勸的他……”
說這話的夏以沫,語聲輕柔,宛如畫成的脣瓣,甚至還浮着一抹淡淡的淺笑,她是如此的心平氣和,平靜的訴說着這一件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阮元風卻是不由的心中一動。
“夏姑娘現在一定很後悔,當初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吧?”
聽得他的話,夏以沫似微微怔愣了須臾,就像是在他提及此事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一般。
但旋即,夏以沫卻是眉眼微彎,笑了笑,“不……”
如輕描淡寫的一個字眼,在女子櫻色的脣瓣間,輕輕送出,像春日甫起,綻在枝頭的第一朵杏花初蕊,撥的人心絃,都彷彿不可自抑的輕輕一動。
阮元風聽到她如落水珠玉般清脆的嗓音,徐徐響起,說的是,“就算事到如今,我也不會後悔自己當時的選擇……因爲,在那樣的情境下,我根本沒有其他的選擇……”
頓了頓,夏以沫仍是勾了勾脣角,“就算是再來一次,我大抵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的……”
是呀,就算是再來一次,她同樣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因爲那個男人……因爲她不忍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因爲她的緣故而滿目瘡痍,甚至可能遭受滅頂之災;她不忍他爲着一天緊過一天的戰事,而日日殫精竭慮,那樣的辛苦;她不忍任何可能出現在他身上的傷害與慘淡……
所以,她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也並不覺得委屈。
因爲路是她自己選擇的。無論將來會發生什麼,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她都不會後悔今日的選擇。
她是如此的釋然。亦是如此的認定。
阮元風突然很想看清,面前的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
她那樣平靜的說着,她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她應是愛那個男人愛到至深的吧?所以,纔會如此無怨無悔……
這一剎那,他是如此的羨慕那個名喚宇文熠城的男人。
可是,那個男人,真的值得她如此相待嗎?
“難道夏姑娘就不擔心……”
阮元風嗓音沉沉,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來,“宇文陛下會真的因爲本王提出的條件,而將你休了嗎?”
夏以沫先是有微微的怔然,旋即,卻是淡淡一笑,“比起宇文熠城會不會真的休了我,眼下,我更擔心的是,這件事會對宇文熠城、會對離國與褚良國的結盟,造成怎樣的影響……”
是呀,如果對面的男人,以威脅退兵爲由,逼宇文熠城將她休了的話,他該怎麼辦呢?
比起自己的命運如何,她現在真的更加擔心的是這個問題。
至於,宇文熠城會不會真的休了她,她從來沒有想過。
或者,在她的心底,她根本從來沒有懷疑過,會有別的結果……
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不由淺淺的一笑。
“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宇文熠城會爲着舍妹提出的這樣無理取鬧的條件,而休了我……”
她清麗臉容上,此時此刻,一點一點綻開的恬淡笑靨,就像是千萬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頭一樣,耀眼生輝。
她是如此的信任那個男人。
信任那個男人會像她愛他一樣,深愛着她。
阮元風突然有些不甘心。突然很想打破她的這種信任,突然很想將殘忍真相,揭露給面前的女子看……
他亦這樣做了。
“夏姑娘就真的這樣相信宇文陛下嗎?”
男人嗓音沉鬱,像是寒夜裡天地之間突然掠起的凜冽寒風一樣,席捲而來的是不知名的危險。
夏以沫卻彷彿對他的懷疑,絲毫不以爲意,只淡淡道,“我相信他……”
輕描淡寫的四個字,無謂多解釋,亦無謂怎樣辯解或者怎樣澄清。她相信他,就像是呼吸一樣自然。
沒有任何的其他可能。
阮元風定定的望住她,有一剎那,像是想要透過她澄澈透亮的一雙眼眸,直望到她的心底最深處去一樣。
他想要看看,那個名喚宇文熠城的男人,到底在她心底佔據着怎樣的位置,值得她這樣盲目的、不顧一切的相信他,甘願爲他做這一切的事情……
“若是本王告訴宇文陛下……”
男人嗓音凜冽,沉暗似層層烏雲覆蓋着的茫茫夜色,“如果他不將夏姑娘你休棄,本王不僅會退兵,而且將轉而與唐國和青霄國結盟的話……”
低眸,抿了一口杯盞中已經放的冷了的碧螺春,阮元風語聲清冽,一字一句的從薄脣間傾吐而出,“不知夏姑娘認爲,在這樣的可能下,宇文陛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夏以沫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驀然一跳,驀然一沉。
“閣下真的打算這樣做嗎?”
擡眸,夏以沫定定的望向對面的男人,凝重而又認真。
阮元風有一剎那的猶豫。旋即,卻是一片沉靜。
“本王也實在很好奇,宇文陛下會在夏姑娘和離國之間,做出怎樣的抉擇……”
男人嗓音平平的開口道。
這便是決定了。
全無轉圜的餘地。
夏以沫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心中,終究不由的狠狠一沉。
“阮大將軍又何必如此的咄咄相逼呢?”
說這話的女子,嗓音很輕,有些迷茫,亦有些不知所措。
阮元風望着她。胸膛裡冷硬的一顆心,忽而似凍得厚實的堅冰,好不防備的劃開一絲裂痕。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亦是從來沒有出現在他身上的感覺。
有一瞬間,他真的很想就此算了,很想將他方纔所說的一切話,都收回來,將他所謂的威脅,都一筆勾銷……
可是,當他再次望向對面的女子的剎那,他所有的猶豫,復又堅定如初。
甚至越發的想要證明些什麼。
證明些什麼給面前的女子知道。
這樣的一個念頭,就像是夢魘一樣魘住了他,非得尋到一個結果,方纔罷休。
所以,阮元風只是嗓音沉鬱的開口道,“難道夏姑娘就真的一點都不好奇宇文陛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嗎?”
他說的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漫不經心,就像是早已知曉結果。
夏以沫的心,突然不受控制的咯噔了一下。掠過絲絲不期然的不安與害怕。
許久,夏以沫聽到自己輕淺的幾不可聞的嗓音,說的是,“不,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窗外,橙紅的夕陽,搖搖欲墜。
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