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西州募

九、西州募

“我要你娶她。”行至一處小山丘時,李淺墨忽停下步來,脫口喃喃道。

這是去向灞陵的路。

天上的光線正好,金黃黃的。向晚時節,雪正在化,路上泥濘,很不好走。可讓李淺墨發愁的並不是這段路,而是自己在一時情懷激動之下,居然代羅卷向王子嫿許下的承諾。

這承諾,他拿什麼去還?

他腦子中全無對策,只是覺得自己是真心的。唯一想到的情景居然是:自己會拉着羅卷的衣角,像一個小孩兒懇求大人似的,一遍遍,堅定、固執地對羅卷說:“我要你娶她。”

可羅卷憑什麼要聽他的?

一想到羅卷的拒絕,李淺墨不知怎麼,只覺得自己心裡說不清地委屈,覺得整個世界虧負了他一般,虧得他想哭。

他自己都覺得這種情形好笑。可是,自己的心情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像個孩子呢?

柘柘跟在李淺墨身邊默不作聲。及至聽到李淺墨失神下隨口吐出的那一句話,她的一張小臉忍不住偷笑了開來。

哪怕李淺墨自己都不承認,其實他心理有時還就是個孩子。

是孩子,就期盼美好,比如花常開,月常圓。也許,無論羅卷、還是王子嫿,都是一個孩子所能遇到的最華燦的人物了。所以他固執地要求他們給他一個美好。

他不能容忍有人會拒絕給他這一分美好。因爲那願望,是在這一切動盪、一切分崩離析的世界中,他無意識地祈求的一場安慰。

灞陵很長。

那是一代帝王的葬所,何況還是一代強漢中一位明君的葬所,它自該擁有如此氣勢。它依山堆土,橫長數百丈。

距它不遠,就是灞水。灞水上有橋,名爲灞橋。當時人們送別,自長安出發,往往要直送至灞橋。灞陵風雪,灞橋折柳,俱都成了唐人流響千年的獨特韻事。

而如今朝廷大開西州募一事,招納天下草野豪雄的“大野英雄會”,就選址於灞陵。

李淺墨這是第二次來到灞陵。

他到灞上時,正遇夕陽。一輪斜日在灞陵上方緩緩而落,越落越大,它用光影撥弄着世間萬物。積累的餘冬寒氣和殘雪正在消融,絲絲滲入泥土,在泥土深處無聲地滋養着。

春不遠了,只怕一眨眼,就已是綠遍山坡。

遠遠的灞水在斜陽下,泛着粼粼之波。灞水岸邊矗立着幾桿大旗,那是覃千河安下的營寨。整個營寨靜默無語,卻在無語中提醒着人們一個煌煌大唐的存在。

明日,就是朝廷西州募“大野英雄會”的正日了。虎庫正堂中,覃千河與李世民的一席對話,即已鋪就此次迎納百川的盛會。

“欲收其器,先收其人”。

唐天子修習的是天子之劍。他不爭一刃之短長,要的是以己之長,御天下之短;集天下之所短,更爲李唐之長。

他要的是天子之劍一動,匹夫之劍麾集,隨其所指,奔其所向,以天下畎畝爲給養,天下鬥士爲虎庫,混同四海,拓土開疆。

李淺墨一望之下,看到的正是這般氣象。

可接着,他腦中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灞上時的情景。那一夜,大野龍蛇之會,是自己第一次接觸到如許多的江湖草莽:

天下已歸唐天子,

大野當還舊龍蛇!

不知怎麼,李淺墨想起這麼一句,心中還是涌起幾分激盪。

當日的大野龍蛇之會,那該是……七年之前了。

那日,除朱大錘身殞之外,張發陀、陳可凡、竇線娘乃至柳葉軍、漫天王、歷山飛、高雞泊、孟海公等諸般人馬,諸多弟子,當日英豪,如今安在?

他們如果得知七年之後朝廷於灞上重開大野英雄之會,心中會做何感想?有些輸贏,輸的不是一時,而是一生。

李淺墨忽覺得有些佩服他那個位居九五的叔叔,在他手下,李唐是一幅漸漸拉開的大幕,那幕下拉開的是屬於他的、也屬於他天下子民的煌煌盛世。

可爲了這幕布的拉開,多少英傑曾拼盡全力,最後卻不得不黯然退場——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親。

以李淺墨這幾年的聽聞,父親也堪稱一代英豪。可當年的血色早已遭時間暗淡遺忘。

轉瞬的是興廢,而渴切的是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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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眼望了一眼柘柘,心中忽生些許安慰。只見柘柘的小臉已重變回他剛遇到她時的樣子,不復是那日他驚見的昭武少女模樣。

李淺墨累了,在夕陽中,灞陵原上,和衣眠風,矇矓睡去。

夜的黑幕像毯子一樣壓在李淺墨身上。

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透徹。只一個小小的身影伴坐在李淺墨身邊,一直地陪伴着。

黑夜裡,她在數李淺墨的眉毛。彷彿怕一下子數清了,她用指頭蘸在舌上潤溼了,又抹在李淺墨的眉毛上,抹了再數。她的指頭一次又一次地撫着李淺墨的眉峰,像要銘記住那眉骨的形狀。

……大荒野上的落白坡,無所爲無可用,他們的相識原在時間之外。

……可這人世間的一切,無論什麼,都有盡頭。

柘柘悄悄離開時,李淺墨並不知道。

等他醒來,天已黑透。

他高臥於灞陵之上,醒來後,一側眼,居然滿眼見到的都是篝火。

那篝火燃在灞陵四周的平原上,一團一團,彷彿獸的眼,彷彿無數怪獸蹲坐在這黑漆漆的夜裡。

天上也黑漆漆的,一顆星都沒有。彷彿在他夢中,錯過了一場流星的爆放。那些流星,帶着天上所有的光焰,全部隕落於野,在這片大野裡化作了一團團的篝火,末日般地開放。

那情景當真雄奇瑰麗!

李淺墨愣了一下,凝目望去:這纔是真正的大野龍蛇之會!

——幕天席地的,怕不有近千人各聚一團,圍着堆篝火,坐待天明。

他們都是爲何而來?這裡面又有多少的英雄末路?有多少的因爲一時激奮,殺人亡命的流刑死罪之徒?有多少當年大野英豪的子弟,人唐以來,入仕無門,所以不惜拋家離土,去遠戍於西州?有多少不甘扶犁,只願執刀的手?

李淺墨這麼想着,猛然回首,才發現柘柘不在了。

他不由一驚:這小孩兒,又到哪兒去了?

他不由連忙起身,先在四周搜索了一番,還是不見。他不由擔心起來。夜太黑,四周雖有篝火,那篝火的光像是聚攏的,只照得清它們自己,全顧不得別處。

李淺墨吸了一口氣,不由閉上眼。

要論起來的話,他們羽門的追蹤之術纔算稱奇天下。師父曾一度封盡他的眼耳,讓他修煉一門“天嗅”之法。李淺墨閉眼之後,只見他鼻翼輕輕翕動,四野裡的那些春草在泥土下悄悄發芽的氣息,冰雪融化後和着土味的氣息,篝火上燒烤着的肉類的氣息,一一浮現在他腦海中。這氣味或疏或密,最後聚如地圖。而在他腦中,這氣味的地圖裡,他在尋找着柘柘那獨特的味道。

那味道淡淡的,混雜着“阿耆若”花的香氣,留在他記憶裡。

一時,在他閉着眼聞到的世界裡,蜿蜒出一小條彎曲的路。

他循着那路跟蹤而去。這還是李淺墨頭一次存心去感知柘柘的味道。忽然他一停身,因爲他突然驚覺:那柘柘的體味裡,分明散發着一股少女的氣息。

這發現讓他不由一愣。可接着,他不願深想,循着那氣味追蹤而去。

近千團的篝火燃在大野裡。每團篝火旁邊坐的都有人。

李淺墨在篝火間隙的黑夜裡潛蹤行去,耳邊不停地聽到人們的話語。

有父親在說:“孩子,這不是你爹我當年的那個時世了。生你那年,還是武德初年,那時天下板蕩,誰能想到,最後天下會真的這麼快地歸於一姓,歸於李唐?真後悔從你那麼小起就開始教你搏殺的法門。如今,你長大了。這天下卻也平靖了。四海之內,網羅密集。這不是一個以手搏殺的時世了。你又不願帶着這身本事終老鄉下,那好,朝廷既開西州募,你只好去應募了……看在那邊,你闖不闖得下一片天下。”

李淺墨忍不住去偷看那堆篝火邊的臉,臉上溝壑縱橫的是父親,臉上被火光映紅了的是小夥兒。

他悄悄地經行在這暗夜裡。

隔着不遠,總能碰到一堆篝火。火邊有人在睡,有人枯坐望天,有人竊竊私語。一樣的夜晚,不一樣的心事。

這篝火旁的人間百態,一時讓李淺墨覺得心中一片溫暖。

一堆篝火邊,李淺墨卻似乎無意間掃見了當年大野龍蛇會時的舊識。

只聽一個聲音道:“老左,沒想你也會來。怎麼,也想加入這西州募,給姓李的小子跑個龍套,混個參軍乾乾?”

卻聽那老左道“我不過是來看看熱鬧。”說着一嘆,“這麼些年了,少見有這樣的熱鬧了。我做夢都還時常夢到大刀環的聲響。可自己這把身子骨,朽都快朽了。重上沙場?還是省省吧。但能來看看,也還是好的。”

卻聽先前那人偷笑道:“你只是來看看?我正在這麼想着,李唐那幫賊廝鳥,當真這麼大方,既往不咎?不會聽話上疆場的人都讓他們收走,不聽話來看熱鬧的被他們趁勢一網打盡,以求天下太平吧?”

他的話在一幫篝火邊的人中引起一片熱議。

卻有一人洪聲笑道:“沈老七,怪不得當年你會戰敗,手底下也盡有幾千號子弟,可一夕奔亡,一場硬仗沒打就輸在了單雄信手裡,就是爲了你的小肚雞腸。那姓李的要是跟你一般見識,一樣的肚量,諒他現在也坐不得這個天下,怕不跟咱們一樣,老身子老骨,要在這野地裡,借一堆火取暖,蹭別人的虛熱鬧呢。”

此語一出,篝火四周一片鬨然大笑。

先說話的那個不由訕訕地,罵了聲:“滾你奶奶的。老子那叫識時務者爲俊傑。單雄信,他是打敗了我,可最後還不是押進長安,被那姓李的給宰了?”

李淺墨被別人的話引起了興趣。一時竟不由放慢腳步,這裡聽聽,那裡聽聽,暫且放慢了急着尋找柘柘的心思。

一堆堆篝火邊,說什麼的都有。

還有那孤獨的人獨自燃起一堆火,眉宇間似乎一片悽惶。可能他的人生裡已什麼都不剩,可映着那堆火,李淺墨還是看出了他的渴望。那是人生已至絕境,卻猶有渴欲,猶求一騁的態度。

來這灞陵原上的,原來什麼人都有。有弱冠少年,有壯實小夥兒,有真正的殺人亡命之徒,也有當年大野龍蛇們遺留下的子弟。還有遭逢窘境,欲圖出塞以殺出一條人生血路的孤獨者。

李淺墨只覺得重重的時間、空間,原來都濃縮在這片大野篝火裡。

從隋末板蕩直到這貞觀十六年間這幾十年的烽火路,從劍南薊北到隴右膠東的無數大野荊棘,都集聚在這裡。

他情願一個個篝火地看下去,聽人講起那一段段各自不同的人生往事,掙扎苦悶……如果那樣,他也許會終於明瞭他那個一直所不能明瞭的“生”。

他又前行了一段,忽聽前面的黑影裡傳來兩個人的對話。

卻聽一個人悶悶地道:“媽的,老子要不是被李唐朝廷追殺得實在躲不得了,也真不想來。”

另一個卻道:“來了也好,整日東躲西藏的日子着實不好過。當今天下。不似往常。大碗酒大塊肉的爽快都是一時的,馬上就會讓你不爽快。要我說,老烏你當初就不該霸佔那個曲寡婦,佔了便宜也就罷了,還打斷別人小叔的一條腿,公然搬去人家那裡,連帶害了她那孩子的性命。你這脾氣,也只好往西州去走走,那裡地廣人稀,又是異族,欺欺當地百姓,只怕多少還有軍中護着。再這麼在這地界混下去,遲早要下獄。”

先前那一人道:“殺了她孩子又怎樣,誰讓他爹死了他還想攔着我找他娘?當時我只兩隻手一撕,那小傢伙就劈成了兩半。”

他大笑起來,可接着嘆道“只可惜曲寡婦那身白生生的肉……”他說到這兒似乎又起淫念,“自從那孩子死了,就算擋不住我,再遭我強迫,都從頭到尾哭哭啼啼的……媽的,讓人一聽就覺晦氣。最後居然還敢去官府告我!”

李淺墨聽得心中早已一怒。

原來大野龍蛇中還有這樣的王八蛋!藉着朝廷特赦,居然想就着西州募之機卸去一身冤債。

他正怒得心中火氣亂躥,卻聽曠野中忽傳來一聲慘號。

這一聲慘號極爲淒厲,似是臨將斃命,一時卻不致立時嚥氣的鬼叫。

那慘號聲太過驚人,四周只見一堆堆篝火邊,人影憧憧地站起。

人人均有顧忌,大多人不願惹事,只有極少人靠前去看。

卻聽有人驚叫道:“是呂夢熊!他居然給人一劍料理了!”

——呂夢熊似乎名頭頗響,四周響起一片驚歎。

只聽空中隱隱劃過一聲短笑,一聲即隱,分明那出手之人已逸出好遠。

卻聽有人喃喃道:“報應,報應!”

另有人問道“他得罪了誰?居然會在這裡,有人不顧惹怒天策府衛就出手,還一出手就殺了他?”

只聽一個老人喃喃道:“山西龔家堡一門三十一口的命案,從老到幼,無一倖免。連沒滿月的孩子也不放過,他這也算報應不爽。”

李淺墨所在之處距那出事地不遠。

卻聽那邊有人看了傷口,脫口就道:“尺蠖劍……”

旁邊人道:“是羅卷?”

那人一點頭:“正是羅卷!”

卻有一人全身縞素,忽一頭撲到那邊的篝火邊。那是一個少婦,好有三十許。她俯身看了一眼那屍首,忽就地一跪,望向空中道:“恩公好走!小女子多謝恩公,此後日日焚香,只祈恩公康健!”

說着她撲到那屍體上,拳打腳踹,邊哭邊嘶喊道:“你以爲,來了這西州募就可逃得報應?蒼天有眼,蒼天有眼!這算什麼朝廷,還大赦流死亡匿之徒!爹啊,娘啊!我龔家上下人等,在天之靈,你們現在終可以閉眼了。”

這時只聽得數騎蹄聲,疾快地奔來。人們一時四散。

因爲接着,另有一大片蹄響出動,那分明是天策府護翼已然發動,要拿辦敢攪朝廷盛事的殺手。

李淺墨只覺胸中情懷一陣激盪,趁着混亂,就着黑,竟一言不發,已自出手。他一出手,就用上了自己平生從未想過會用的“分筋錯骨,屏息閉胎”之術。

他出手是衝剛纔偷聽到他們說話的那兩個人。那“老烏”不防備之下,被李淺墨兜頭蓋臉地,就借他身下的氈子把他蓋住。那人雙肩被制,李淺墨出手極快,一路疾點,閉了他的氣海,也就此廢了他的功夫。

李淺墨得手之後,拔步即走。他沒想到自己平生頭一次傷人致殘,竟用的是偷襲。可幹過之後,心中只覺暢快!

灞水之聲澌澌。

李淺墨悄悄離開那個混亂場面,又向前行去,耳中只聽到天策府衛的馬蹄聲縱橫馳騁。

他先來到灞水岸邊,閉着眼,憑着嗅覺,溯流而上,足行了二三裡地,才重又睜眼。

只見前面是一片小樹林。

李淺墨感覺柘柘就在裡面。他輕身躥了進去,那樹林有數畝大小,樹都不高,大多是丈許高的木梓,裡面還夾雜着野桃野李。他遠遠略聽得些聲息,卻似不只一個人,就借木隱身,悄悄地靠近。

卻見樹林裡,枝柯空淨,幾棵樹之間,柘柘正盤腿坐在地上。

李淺墨停住身,夜太暗,他只見得到隱隱的剪影。卻見柘柘忽晃着了一點火,點起了短短的一截牛油燭。在那點燭火照耀下,它大頭身子小,坐在那裡,顯得格外地孤弱。

只見它坐在那裡,一隻手不停地在地上畫着。彷彿在思考着什麼。

李淺墨隱隱覺得樹林裡似還有人。不出一會兒,果聽一人說道:“魈妹妹,我家王子給你算得準不準?是不是在長安城南三十里許處找到了那個山坡?在那坡上,還碰着一個……嘻嘻……長相清爽的小哥兒?”

卻見柘柘並不意外,一回頭,撇嘴道:“木魅姊姊,不許你笑我。”

李淺墨這時只見一株野桃樹後面,轉出一個人來。那人身材高挑,臉上笑盈盈的,燦若山花。奇的是她的身子,竟像是直接從那桃木裡鑽出來的。當真如花妖木魅。

卻聽那術魅笑道:“是我家王子說的,那是你的有緣之人。這話又不是我說的,怎麼能說是我笑你。”

柘柘似不想與她在這話題上糾纏,只聽她岔開話題道:“只來了你一個?光你一個,不中用的,我起碼得要兩個人幫我。”

卻見那木魅一拍巴掌,邊拍手邊說道:“魎魎,你出來吧。”說着又衝柘柘道,“你不是不知道,魎魎她最膽小的,如不看到我現身,她再不肯獨自出來的。”

只見不遠處地下,果有枯草略動了動。

卻聽那木魅嘆道“說你膽小,果然就膽小。都是咱們姐妹幾個,還隱什麼身?裝作好像還藏在地下似的。不拘你在哪兒,魈妹妹有事找你我幫忙,你還是快出來吧。”

幽幽地,只聽到一個聲音比蟲鳴還小:“你們先說是什麼事兒,說好了我再出來幫你。反正我在這兒,總耽誤不了你們的。”

那木魅無奈一笑,衝柘柘道:“她就這脾氣,有什麼事兒,你只管說吧。”

這時方聽柘柘鄭重道:“我找到他了。”

木魅本還待打趣她說的到底是哪個“他”,見柘柘一臉鄭重,一時也不敢打趣了,望着柘柘,等她的下文。

柘柘頓了頓,方又開口道:“我見到大師兄了。”

只聽到一聲低叫,木魅身子晃了晃,然後暗處裡又有身影一閃,那個魎魎終於跳出來了。

那魎魎身形嬌弱,腰如尺素,臉上氤氳着,卻看不清,整個人一眼望去,總覺得像看到的是兩個重影。那兩個影子時分時合,讓人弄不清到底哪個纔是她,哪個影子是真的。

李淺墨吃驚之下,只覺得那像是“分光術”。分光術是一種魅族身法,可讓人現出的影子總像在顫,所以讓人感覺影兒重重。

那可是極高明的幻術!

可——大師兄是誰?李淺墨愣了愣。

這幾天柘柘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好像沒見過什麼人吧?

可他被林中那三個女子已晃得目眩神迷,再也無暇細想。

一截小小的蠟燭,照得柘柘、木姊與那個剛出來的魎魎個個如妖似魅。那蠟燭的光暈昏黃,讓李淺墨陡然想到了羅卷提起過的“泉下”一詞,據說山魈就是出自那一脈。那門派原名似乎不是漢文,叫什麼“底訶離”,就是“泉下”的意思。

李淺墨今日見到,纔算明白爲什麼她們會叫“泉下”一脈。

卻聽木魅顫聲問道:“大師兄,他,現在怎麼樣?”

只聽柘柘嘆道:“他……起碼有一半已真的形如鬼魅了。”

木魅的身子又一顫。然後柘柘低聲道:“不過,他還是做完了他該做的。”木魅的身子晃了晃:“不可能。”

似乎那大師兄身負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柘柘已伸手在自己頸下掏着,她掏出了個什麼,因爲揹着光,李淺墨也看不到。

只聽木魅低聲叫道:“啊!居然真找到了!”

然後只見她額手稱慶,說了句西域話,仍然激動不已,身子忽竄向那野桃後面,繞樹疾轉。那株野桃,被她轉得,幻術施爲之下,竟似在夜色裡開出了滿樹的花。

好容易她才抑制住激動,動情地對柘柘道:“這下,咱們復國有望了。”

可柘柘聲音忽然慘淡,她臉上全無興奮之色,反用西域話衝木魅說了一大通話。

那聲音時而低柔,時而高昂。悲悽處,單隻音調,就似要催人淚下。可惜李淺墨一句也聽不懂。

隨着她的敘述,那位木魅與那個魎魎也越來越沉靜,魎魎的臉上都像有淚流了下來,在她分光之術下,那淚珠幻成一片迷離,竟哭得如曉露滿坡。

只見到木魅的臉色越來越暗,最後,那臉色直如槁木死灰一般。

柘柘似明白她的感受,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衣裾,似想安慰於她。

只聽那木魅慘然道“看來,他是回不了家了。”說着,她仰天而嘆,“這些年,他的日子真不知怎麼過的。當真是過了奈何橋,喝下孟婆湯,誰想,還是永世無法超生,這一世,註定釘在瞭望鄉臺上。”

一時,幾個女子同向西方望去。那西邊,黑沉沉的全是夜。

她們似乎同想起故國之思,猛地,一人唱,其餘和,竟用李淺墨全聽不懂的語言唱起了一首聲調緩緩的歌。

那歌聲,因爲簡單,所以更加悲哀。李淺墨雖聽不懂,心底也覺得蒼涼起來。

半晌,才聽柘柘道:“我找你們來,不光是爲了告訴你們這個。”

她擡頭望向西方,咬了咬嘴脣,低聲道:“小王子算得不錯。這一行,我不只找到了大師哥,還看到了鬱華袍。”

木魅與魎魎幾乎同聲驚呼。木魅的目光疑問似的盯在了柘柘身上。

柘柘搖了搖頭:“可惜,我沒能拿到,那袍子已分成三塊,被響馬中人和天下五姓的盧鄭兩家搶走了。”

木魅的神色便一暗。

卻聽柘柘道:“但我憑着我的‘天孫錦’之力,在腦中刻絲爲畫,生生記下了那上面的圖案。爲此我功力已經大損,記雖記下了,卻一個人再怎麼也畫不出來。那張圖,極爲複雜,單隻看着,就讓人眼暈的。所以我纔要你們兩個人助力。”

魎魎與木魅對望了一眼。

不用說話,她們似已心靈相通。

只見魎魎身子一顫,忽搭手到柘柘肩上。她與那木魅同時伸手,輕輕解開了柘柘的頭髮。

李淺墨沒有想到,柘柘藏於一頭亂髮下的頭髮居然有那麼長。

三個女子,各自解辮。然後,她們竟將彼此髮辮結在一起。

那長長的髮辮,把她們彼此連結了起來。

柘柘忽然瞑目而坐。木魅仰頭向天,她的身上發散出五彩香氣,那香氣裡夾雜着果實的氣味。而魎魎的身形晃動着,她的分光術施爲已近極致,整個人看着都快分成兩個了,但又慢慢重合,只是重合起來的那個影子更是虛的。

她們三個女子或坐或立。

李淺墨情知她們一定在施行着什麼秘術,要挖出柘柘刻在腦海裡的那張圖來。他不願窺人隱私,想了下,悄然退走。

可他邊退時還邊不由想着,這幾個女子,到底藏着什麼秘密,她們口中的小王子又是誰人?而柘柘,她到底是誰?

覃千河的帳中,正坐着兩個人。其中一個人臉罩面具,不言不動。

帳內有一個下屬正站着稟告適才的軍情。覃千河席坐於案前靜靜地聽着,到最後只問了一聲:“傷口你看過了?”那下屬一點頭。

“確是羅卷?”

那下屬更肯定地點頭。

覃千河淡淡一笑:“那你們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說着,他轉望向那個戴着面具的人:“虎倀兄,看來羅卷殺你之心極熾。”他笑了一笑,“不過,你若肯坦言相告鬱華袍與胭脂錢之密,我覃千河憑這個名字擔保,羅卷決不會傷到你一根寒毛。”

那戴着面具的人居然是大虎倀。

那個下屬這時已轉身離帳。只聽虎倀說道:“你殺了羅卷後,我自會坦言相告。”覃千河的目光一垂,嘆了口氣道:“虎倀兄,我怎麼說你都不瞭解呢?”

“我不能輕易答應你去殺誰。這已與十幾年前的形勢大不相同。朝廷既立,自有它的法度。這不比當年天下大亂,羣雄並起,爭鼎逐鹿的年代了。那時爲爭天下,可以殺得血流遍野。但當初的爭殺,不正是爲了此日的不殺?如今聖上在位,你叫我怎麼可以輕易答應你殺哪一個人呢?”他爲人氣度極爲寧和,這時只是耐心已極地相告。

“可如果你能告知我關於鬱華袍與胭脂錢的秘密,我確保,羅卷不會傷到你一根寒毛的。”覃千河緩緩道來,語氣不急不躁。

因爲他知道,在羅卷的追殺下,大虎倀除了託庇於天策府衛,普天之下,只怕再無可避之所。

卻見大虎倀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臉隱於一張面具之下,只聞笑聲,不見笑容,把他整個人顯得更爲詭異。

覃千河一擡頭。

只聽大虎倀淡淡道:“看來我們是談不成了。不過你不答應,自有人會答應。”

覃千河目光一聚,他自然知道大虎倀爲人精明狡譎,要看穿他是不是在故布迷陣。

可大虎倀只是冷冷地:“你不用不信。我今天來,也知道你最終還是不會答應。好在,憑着這段隱秘,我找得到會答應的人。”

覃千河望着大虎倀,腦中念頭疾轉。他在想,是誰?明知天策府衛已然插手,還敢從自己的虎口奪食?

卻見大虎倀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物事。

——那是一個虎符。

這本是軍中信物,他從何得來?

那虎符卻是青金石雕就,覃千河看着眉毛不由一跳:“侯君集?”

他本該想到,除了侯君集,還有誰敢在他天策府護翼手下搶人?

卻聽大虎倀笑道:“不錯,今天來,我就是代侯將軍知會於你:謝謝覃統領代爲操心。這西州之募,本是爲他招集人馬,倒勞天策府衛操心了,他心中感激不盡。而明日,羅卷若來,自會有他出面,派人來料理定。”

“而且侯將軍還說,前來觀望西州募之人,俱是當年大野龍蛇之屬。機會難得,如再放他們回去,必爲動盪之源。所以明日,不管是應募的還是沒應募的,但凡來的,哪怕抱着看熱鬧的心思,他也要一總照單全收了。”

說完,他起身行了一禮,掀簾即走。

覃千河望着他的背影,很久一動未動,更沒有起身相送。

侯君集,卻是李世民手下名將。他從年少時起就入秦王府,爲人果毅,卻生性偏狹,而用兵之術,妙通鬼神。朝廷當年徵吐谷渾,伐吐蕃之戰,他俱曾參與,且一戰成名。

貞觀一十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反叛,爲討不臣之國,李世民就任命侯君集爲交河道行軍大總管,千里征討。當時麴文泰聽說侯君集要來討伐自己,還曾笑對左右道:“唐距我七千餘里,中間俱是沙磧之地。又無水草。冬風裂肌,夏風如焚,行商之人,百無一至,大軍豈能到達?即使兵臨我城下,一旬之後,他們自然食盡兵潰,那時看我俘虜他!”

可侯君集兵次磧口,再進柳營,逼得麴文泰憂病而死。而侯君集大軍一鼓作氣,拔城滅國,從此征服高昌,連承諾護衛高昌的西突厥都馳援不及。

此時,侯君集雖勒石記功,班師而回,但他是好大喜功之人,朝廷既要於西州建鎮,他早已把西州視同自己的轄地,所以西州募之事,天策府插手,他已不悅。大虎倀身爲昭武九姓之人,通曉西域民俗,爲得此人,侯君集自會不惜與天策府反目。

覃千河不由嘆了一口氣。他本不是脾氣暴躁之輩,近年隨着功力日深,氣宇更加寧定。他倒不是一定要與侯君集爭功,而是想起當年的一段隱情。當今聖上李世民極爲喜愛侯君集,因他用兵有道,特命他跟李靖修習兵法。

沒想,三數月後,侯君集即上奏:“李靖要反!”李世民不由暗驚,問道:“卿有何證據?”侯君集道:“陛下命李靖教臣兵法,可一到幽微深奧處,他即隱瞞,其人必有反意。”

李世民爲此還專門責怪過李靖。可李靖卻道:“是侯君集欲反!如今四海無事,如有戰事,不過是征討四夷。而以臣所教君集之術,如此征討,已綽有餘裕。”

李世民只有一笑而罷。

可覃千河一念及此,想到:以侯君集之行事爲人,雖有能爲,卻忌刻偏急,好大喜功,如再放縱之,他日怎保得不生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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