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史述(2)

十三

自古以來,這種家族性的文化大聚集,很容易被誤解成生命遺傳。請天下一切姓王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是生命氣氛,而不是生命遺傳。但同時,又要請現在很多“書法鄉”、“書法村”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氣氛與生命有關,而且是一種極其珍罕的集體生命,並不是容易模擬的集體技藝。

這種集體生命爲什麼珍罕?因爲這是書法藝術在經歷了從甲骨文出發的無數次始源性試驗後,終於走到了一個經典性的創造平臺。像是道道山溪終於匯聚成了一個大水潭,立即奔瀉成了氣勢恢宏的大瀑布。大瀑布有根有脈,但它的匯聚和奔瀉,卻是“第一原創”,此前不可能出現,此後不可能重複。

人類史上難得出現有數的高尚文化,但大多被無知和低俗所吞噬,只有少數幾宗有幸進入“原創爆發期”。爆發之後,即成永久典範。中國現代學者受西方引進的進化論和社會發展論影響太深,總喜歡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說成是新時代的進步形態,惹得很多不明文化大勢的老實人辛勞畢生試圖超越。東晉王家證明,後世那種以爲高尚文化也會一代代“進化”、“發展”的觀念是可笑的。

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後建立的唐朝是多麼意氣風發,但對王家的書法卻一點兒也不敢“再創新”。就連唐太宗,這麼一個睥睨百世的偉大君主,也只得用小人的欺騙手段賺得《蘭亭序》,最後珣葬昭陵。他知道,萬里江山可以易主,文化經典不可再造。

唐代那些大書法家,面對王羲之,一點兒也沒有盛世之傲,永遠的臨摹、臨摹、再臨摹。他們的臨本,讓我們隱約看到了一個王羲之,卻又清晰看到了一羣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從盛世反過來崇拜亂世,懂得文化極品不管出於何世都只能是唯一。這,就是唐代之所以是唐代。

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親自寫序,由唐高宗撰記的《聖教序》被刻石。唐太宗自己的書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懷仁和尚一個個地從王羲之遺墨中去找,去選,去集。皇權對文化謙遜到這個地步,讓人感動。但細細一想,又覺正常。這正像,唐代之後的文化智者只敢吟詠唐詩,卻不敢大言趕超唐詩。

同樣,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會大言趕超古希臘的哲學、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莎士比亞的戲劇。

公元四世紀中國的那片流動墨色,也成了終極的文化座標。

十四

說了那麼多文化哲學,還應回過頭來記一下東晉王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只能記王氏父子的留世代表作。例如,王羲之除了《蘭亭序》之外的《快雪時晴帖》、《姨母帖》、《平安帖》、《奉橘帖》、《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得示帖》、《孔侍中帖》、《二謝帖》等。王獻之的《鴨頭丸帖》、《廿九日帖》以及草書《中秋帖》、《十二月帖》等等。

任何熱愛書法的人在抄寫這些帖名時,每次都會興奮。因爲帖名正來自帖中字跡,那些字跡一旦見過就成永久格式,下筆如叩聖域。

這麼多法帖中,我最寶愛的是《蘭亭序》、《快雪時晴帖》、《平安帖》、《喪亂帖》、《鴨頭丸帖》、《中秋帖》六本。寶愛到什麼程度?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一見它們的影印本,都會頓生愉悅,身心熨帖,陰霾全掃,紛擾頃除。

十五

王家祖籍山東琅邪,後遷浙江山陰。因此,前面說的那個門庭,也就坐落在現今浙江紹興了。我在深深地迷戀這個門庭的時候,又會偶爾擡起頭來遙想北方。現在,可以暫離南方的茂林修竹,轉向“鐵馬西風塞北”了。那裡,在王羲之去世二十五年之後,建立了一個由鮮卑族主政的北魏王朝。

北魏王朝無論是定都平城(今大同),還是遷都洛陽,都推進漢化,崇尚佛教,糅合胡風,鑿窟建廟。這是一系列氣魄雄偉的文化重建工程,需要把中國文明、世界文明、農耕文明、遊牧文明通過一系列可視可觀、可觸可摸的藝術形態融會貫通,於是,碑刻也隨之興盛。刻經、墓誌、像記、山詩、摩崖、碑銘大量出現,又一次構成用堅石壘成的書法大博覽。我們記得,上一次,是以《張遷碑》、《曹全碑》爲代表的東漢隸碑的涌現。

北魏的諸多碑刻簡稱“魏碑”,多爲楷書。這種楷書深得北方之氣,兼呈山石之力。在書寫技術上,內圓外方,側鋒轉折,撇捺鄭重,鉤躍施力,點劃爽利,結體自由,寫起來乾脆迅捷。總體審美風格,是雄峻偉茂,高渾簡穆。

我曾多次自述,考察文化特別看重北魏,因此在那一帶旅行的次數也比較多。古城、石窟、造像等等且不說了,僅說魏碑,我喜歡的有:《孫秋生造像記》、《元倪墓誌》、《元顯儁墓誌》、《高猛夫婦墓誌》、《張黑女墓誌》、《崔敬邕墓誌》、《張猛龍碑》、《賈思伯碑》、《根法師碑》等等。南朝禁碑,但也斑斑駁駁地留下一些好碑,如《瘞鶴銘》、《爨龍顏碑》和《蕭憺碑》。

十六

對於曾經長久散落在山野間的魏碑,我常常產生一些遐想。牽着一匹瘦馬,走在山間古道上,黃昏已近,西風正緊,我突然發現了一方魏碑。先細細看完,再慢慢撫摸,然後決定,就在碑下棲宿。瘦馬蹲下,趴在我的身邊。我看了一下西天,然後藉着最後一些餘光,再看一遍那碑……

當然,這只是遐想。那些我最喜愛的魏碑,大多已經收藏在各地博物館裡了。這讓我放心,卻又遺憾沒有了撫摸,沒有了西風,沒有了古道,沒有了屬於我個人的詩意親近。

山野間的魏碑,歷代文人知之不多。開始去關注,是清代的事,阮元、包世臣他們。特別要感謝的是康有爲,用巨大的熱誠闡述了魏碑。他的評價,就像他在其他領域一樣,常常因激情而誇大,但總的說來,他宏觀而又精微,凌厲而又剴切,令人難忘。

至此,一南一北,一柔一剛,中國書法的雙向極致已經齊備。那麼,中國藝術史的這一部分,也就翻越了崇山峻嶺而自我完滿。前面就是開闊的曠野,雖然也會有草澤險道,但那都屬於曠野的風景了,不會再有生成期的斷滅之危。

接下來,那個既有鮮卑血緣又有漢族血緣,既有魏碑背景又有蘭亭迷思的男人,將要打開中國文化最輝煌的大門。他,就是前面提到過的唐太宗李世民。我們已經說過,在他即將打開的大門中,唯有書法,他只收藏輝煌,而不打算創造。

十七

受唐太宗影響,唐初書法,主要是追摹王羲之。然而那些書法家自己筆下所寫,更多的倒是楷書,而不是行書。他們覺得行書是性靈之作,已有王羲之在上,自己怎敢揮灑。既然盛世已立,不如恭恭敬敬地爲楷書建立規範。因此,臨摹王羲之最好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全以楷書自立。

虞世南是我同鄉,餘姚人。褚遂良是杭州人,也算大同鄉。但經過仔細對比,我覺得自己更喜歡的還是湖南人歐陽詢。三人中,歐陽詢與虞世南同輩,比虞大一歲。褚遂良比他們小了三四十歲,下一代的人了。

歐陽詢和虞世南在唐朝建立時,已經年過花甲,有資格以老師的身份爲這個生氣勃勃、又重視文化的朝代制定一些文化規範。歐陽詢在唐朝建立前,已涉書頗深。他太愛書法了,早年曾在一方書碑前坐臥了整整三天,這倒是與我當初對魏碑的遐想不謀而合。後來他見到王羲之指點王獻之的一本筆畫圖,驚喜莫名,主人開出三百卷最細縑帛的重價,歐陽詢購得後整整一個月日夜賞玩,喜而不寐。在這基礎上,他用自己的筆墨爲楷書增添了筆力,以尺牘的方式示範坊間,頗受歡迎。

發現他的唐朝皇帝,開始還不是唐太宗李世民,而是唐高祖李淵。李淵比歐陽詢小九歲,至於李世民則比他小了四十多歲。李淵在處理唐皇朝周邊的藩屬關係時,發現東北高麗國那麼遙遠,竟也有人不惜千里跋涉來求歐陽詢的墨跡,十分吃驚,才知道文人筆墨也能造就一種籠罩遠近的“魁梧”之力。

歐陽詢的字,後人美譽甚多,我覺得宋代朱長文在《續書斷》裡所評的八個字較爲確切:“纖濃得體,剛勁不撓。”在人世間做任何事,往往因剛勁而失度,因溫斂而失品,歐陽詢的楷書奇蹟般地做到了兩全其美。他的衆多法帖中,我最喜歡兩個,一是《九成宮醴泉銘》,二是《化度寺碑》。

唐代楷書,大將林立,但我一直認爲歐陽詢位列第一。唐中後期的楷書,由於種種社會氣氛的影響,用力過度,連我非常崇拜的顏真卿也不可免。歐陽詢的作品,特別是我剛纔所舉的兩個經典法帖,把大唐初建時的風和日麗、平順穩健全都包含了,這是連王羲之也沒有遇到的時代之賜。

歐陽詢寫《九成宮》時已經七十六歲,寫《化度寺碑》早一年,也已經七十五歲。他以自己蒼老的手,寫出了年輕唐皇朝的青春氣息。那時,唐太宗執政才五六年,貞觀之治剛剛開始。

歐陽詢是一個高壽之人,享年八十五歲。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小楷寫了《千字文》留給兒子歐陽通。這個作品是精緻的,但畢竟人已太老,力度已弱。清代書法家翁方綱在翻刻本的題跋上說:“此《千字文》,及垂老所書,而筆筆晉法,斂入神骨,當爲歐帖中無上神品。”這種說法,我完全不同意。如果在歐陽詢的畢生法帖中,《千字文》“無上”了,那麼置《九成宮》和《化度寺碑》於何處?由此,我對翁方綱本人的書法品位也產生了疑惑。

書法需要經驗,也需要精力。小到撇捺,大到佈局,都必須由完滿充盈的精氣神掌控,過於老邁就會力不從心。因此,常有不同年齡的朋友問我學書法從何開始,我在打聽他們各自的基礎後,總會建議臨摹《九成宮》和《化度寺碑》。

十八

比歐陽詢小一歲的虞世南,實實在在擔任了唐太宗的書法老師。他的小楷《破邪論序》,頗得王羲之小楷《樂毅論》、《黃庭經》神韻,但我更喜愛的則是他的大楷《孔子廟堂碑》。恭敬清雅,舒捲自如,爲大楷精品。我特別注意這份大楷中的那些斜鉤長捺,這是最不容易寫的,他卻寫得彈挑沉穩,讓全局增活。

這種筆觸,還牽連着一樁美談。

說的是,唐太宗跟着虞世南學書法,寫來寫去覺得最難的是那個“戈”字偏旁,尤其是斜鉤,一寫就鈍。有一次他寫一幅字,碰到一個“戩”字,怕寫壞,就把右邊的“戈”空在那裡。虞世南來了,看到這幅字,就順手把“戈”填上去了。

唐太宗一高興,就把這幅字拿到了魏徵面前,說:“朕總算把世南學到家了,請你看看。”

魏徵看過後說:“仰觀聖作,唯戩字的戈法頗逼真。”也就是說,只有這個偏旁像虞世南。

唐太宗一驚,嘆道:“真是好眼力!”

這件趣事,讓我們領略了初唐的文化氛圍。唐太宗、虞世南、魏徵的心理,都很健康。結果,唐太宗本人也因謙虛勤勉而書法大進。我曾評他爲中國曆代帝王中的第一書法家。第二是誰?我在宋徽宗趙佶和唐太宗的“兒媳婦”武則天之間猶豫再三,最後選定趙佶,因爲他畢竟創造了一種“瘦金體”,而武則天雖然也寫得一手好字但缺少創新。之所以猶豫,是因爲我不喜歡“瘦金體”。

十九

既然說到了武則天,就可以再說說受到這位受女皇帝欺侮的書法家褚遂良了。褚遂良被唐太宗看重,不僅字寫得好。在政治上,褚遂良也喜歡直諫不諱,唐太宗覺得他忠直可信,甚至在臨終時把太子也託付給他。誰都知道,在中國朝廷政治中,這種高度信任必然會帶來巨大禍害。褚遂良在皇后接續等朝政大事上堅持着自己的觀念,結果可想而知:逐出宮門,死於貶所,追奪官爵,兒子被害。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書法家就是書法家,涉政過深,爲大不幸。我想,褚遂良像很多文化人一樣,一直記憶着唐太宗和虞世南的良好關係,誤以爲文化和權勢可以兩相幫襯。其實,權勢有自己的邏輯,與文化邏輯至多是偶然重合,基本路向並不相同。

幸好褚遂良還留下了很多優秀的書法作品,這是他的另一生命,逃離了權勢互戕而永不死亡的生命。現在到西安大雁塔,還能看到他寫的《雁塔聖教序》。那確實寫得好,與歐陽詢、虞世南的楷書一比,這裡居然又融入了一些隸書、行書的筆意,瘦瘦勁勁,又流利飄逸。在寫這份《雁塔聖教序》的第二年,他又寫了大楷《陰符經》。這份墨跡最讓我開顏的,是它的空間張力。所喜的是,這種張力並不威猛,而是通過自由的流動感取得,這在歷來大楷中,極爲罕見。除了這兩個碑外,他寫於四十七歲時的那個《孟法師碑》,我也很喜歡。一箇中年人的方峻剛勁,加上身處高位時的考究和精到,全都包含在裡邊了。

褚遂良的這幾個帖子,至今仍可以作爲書法學者的奠基範本。

二十

唐代書法,最繞不開的,是顏真卿。但對他,我已經寫得太多,說得太多,再重複,就不好意思了。

顏真卿的生平,我在爲北京大學各系學生開設的“中國文化史”課程中已經講述得相當完整,可以參見已出版的課堂記錄《中華文化四十七堂課》。整部中國文化史,在人格上對我產生全面震撼的是兩個人,一是司馬遷,二是顏真卿。顏真卿對我更爲直接,因爲我寫過,我的叔叔餘志士先生首先讓我看到了顏真卿的帖本《祭侄稿》,後來他在“**”浩劫中死得壯烈,我才真正讀懂了這個帖本的悲壯文句和淋漓墨跡。以後,那番墨跡就融入了我的血液。

我在上文曾經提過,平日只要看到王羲之父子的六本法帖,就會產生愉悅,掃除紛擾。但是,人生也會遇到極端險峻、極端危難的時刻,根本容不下王羲之。那當口,淚已吞,聲已噤,恨不得拼死一搏,玉石俱焚。而且,打量四周,也無法求助於真相、公義、輿論、法庭、友人。最後企盼的,只是一種美學支撐。就像冰海沉船徹底無救,擡頭看一眼烏雲奔卷的圖景;就像亂刀之下斷無生路,低頭看一眼鮮血噴灑的印紋。

美學支撐,是最後支撐。

那麼,顏真卿《祭侄稿》的那番筆墨,對我而言,就是烏雲奔卷的圖景,就是鮮血噴灑的印紋。

二十一

康德說,美是對功利的刪除。但是,刪除功利難免痛苦,因此要尋求美的安慰。美的安慰總是收斂在形式中,讓人一見就不再掙扎。《祭侄稿》的筆墨把顏真卿的哭聲和喊聲收斂成了形式,因此也就有能力消除我的哭聲和喊聲,消解在一千二百五十年之後。刪除了,安慰了,收斂了,消解了,也還是美,那就是天下大美。

不知道外國美學家能不能明白,就是那一幅匆忙塗成、紛亂迷離的墨跡,即使不誦文句,也能成爲後人的心理興奮圖譜和心理釋放圖譜,居然千年有效,並且仍可後續。

爲此,我曾與一位歐洲藝術家辯論。他說:“中國文化什麼都好,就是審美太俗,永遠是大紅大綠,鑲金嵌銀。”

我說:“錯了。世界上只有一個民族,幾千年僅用黑色,勾畫它的最高美學曲線。其他色彩,只是附庸。”

說到這裡,我想不必再多談顏真卿了。他的楷書,雄穩飽滿、力扛九鼎,但有了《祭侄稿》,那些就都成了昆玉臺階、青銅基座。

順便也要對不起柳公權了。本來他遒勁的楷書也可以說一說的,何況我小時候曾花兩年時間臨過他的《玄秘塔碑》。但是,後人常常出於好心把他與顏真卿拉在一起,提出“顏筋柳骨”的說法,這就把他比尷尬了。同是楷書,顏、柳基本屬於相近風格,而柳又過於定型化、範式化,缺少人文溫度,與顏擺在一起有點兒相形見絀。文化對比,素來殘酷。

柳公權的行書,即便沒有與顏真卿做對比,也不太行。例如他比較有名的行書《蘭亭詩》就有字無篇,粗細失度,反覺草率。

說到了顏真卿和柳公權的行書,我不能不多講一個人,李邕,也就是古代書法家經常提起的“李北海”。按我的排序,唐代行書,顏真卿之下就是他,可踞第二。在年齡上,他可是顏、柳兩人的前輩了,出生比顏真卿早三十年,比柳公權早了整整一百年。李邕的行書,剛勁而又和順,欹側而又沉穩,在我看來,是把魏晉時代的南北風格糅合了。魏碑的筋骨,遇到了晉代的舒麗,相遇後又在大唐的雄壯氣氛中煥發出新姿。這一來,也讓唐代的行書走出王羲之而自立了,這很重要。他的行書,不僅影響到他之後的唐代,還深深地影響了宋代,蘇東坡、黃庭堅、趙孟頫都曾受其潤澤。他的作品,以《麓山寺碑》、《李思訓碑》爲代表。這兩個帖子,我本人也經常玩索,頗感愜意。

二十二

唐代還須認真留意的,是草書。沒有草書,會是唐代的重大缺漏。

我說的是唐代的重大缺漏,而不是研究者的重大缺漏。爲什麼這麼說呢?

這就牽涉到書法和時代精神的關係問題了。

偉大的唐代,首先需要的是法度。因此,楷書必然是唐代的第一書體。皇朝的最高統治者與絕大多數楷書大師如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權等等都建立過密切的關係。這種情形,在其他藝術門類中並沒有出現過,而在其他民族中更不可想象。上上下下,都希望在社會各個層面建立一個方正、端莊、儒雅的“楷書時代”。這時“楷書”已成了一個象徵。

但是,偉大必遭兇險,兇險的程度與偉大成正比。這顯然出乎朝野意外,於是有了安史之亂的時代大裂谷,有了顏真卿感動天地的行書。顏真卿用自己的血淚之筆,對那個由李淵、李世民、李治他們一心想打造的“楷書時代”做了必要補充。有了這個補充,唐代更真實、更深刻、更厚重了。

這樣,唐代是不是完整了呢?還不。

把方正、悲壯加在一起,還不是人們認知的大唐。至少,缺了奔放,缺了酣暢,缺了飛動,缺了癲狂,缺了醉步如舞,缺了雲煙迷茫。這一些,在大唐精神裡不僅存在,而且地位重要。於是,必然產生了審美對應體,那就是草書。

想想李白,想想舞劍的公孫大娘,想想敦煌壁畫裡那飛天的衣帶,想想灞橋、陽關路邊的那麼多酒杯,我們就能肯定,唐代也是一個“草書時代”。

二十三

唐代的草書大家,按年次,先是孫過庭,再是張旭,最後是懷素。但我的品評,等級的排列應是張旭、懷素、孫過庭。

孫過庭出生時,歐陽詢剛去世五年,虞世南剛去世八年,因此是一個書法時代的交接。孫過庭的主要成就,是那篇三千多字的《書譜》。既是書**文,又是書法作品。這種“文、書相映”的互動情景,古代習以爲常,而今天想來卻是奢侈萬分了。

《書譜》的書法,是恭敬地承襲了王羲之、王獻之的草書規範。但是,一眼看去,沒有拼湊痕跡,而是化作了自己的筆墨。細看又發現,這個帖子幾乎把王羲之、王獻之以及他們之後的全部“草法”,都彙集了,很不容易。

清代書法家包世臣曾在《藝舟雙楫》中,把《書譜》全帖三千多字的書寫狀態,分作四段來評析:第一段七百多字“遵規矩而弊於拘束”;第二段一千多字“漸會佳境”;第三段七百多字“思逸神飛”;最後一段則“心手雙暢,然手敏有餘心閒不足”。這種逐段評析,對於一個書法長卷來說,很有必要,也很中肯。

孫過庭的墓誌是陳子昂寫的,而比他小三十歲的張旭,則開始逼近李白的時代了。當然,他比李白大,大了二十六歲。

張旭好像是蘇州人,但也有一種說法是湖州人。剛入仕途,在江蘇常熟做官,有一位老人來告狀,事情很小,張旭就隨手寫了幾句判語交給他,以爲了結了。沒想到,才過幾天,那位老人又來告狀,事情還是很小。這下張旭有點兒生氣,說:“這麼小的事情,怎麼屢屢來騷擾公門!”

老人見張旭生氣就慌張了,幾番支吾終於道出了實情:他告狀是假,只想拿到張旭親筆寫的那幾句判語,作爲書法精品收藏。

原來,那時張旭的書法已經被人看好。老人用這種奇怪的方式來索取,要構思狀子,要躬身下跪,要承受責罵,也真是夠誠心的了。張旭連忙下座細問,才知老人也出自書法世家,因此有這般眼光。

張旭曾經自述,他的書法根柢還是王羲之、王獻之,通過六度傳遞,到了他手上:

自智永禪師過江,楷法隨渡。永禪師乃羲、獻之孫,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傳陸柬之,陸傳子彥遠。彥遠,僕之堂舅,以授餘。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詞。

——轉引自《臨池訣》

這種傳法,聽起來蜿蜒曲折,但在古代卻是實情。那時雖然已經出現碑石拓印,但傳之甚少,真跡更是難見,因此必須通過握筆親授。而握筆親授,又難免要依賴親族血緣關係,“書譜”在一定程度上也呼應着“家譜”。因此,中國古代書法史也就出現了非常特殊的隱秘層次,一天天晨昏交替,一對對白髯童顏,一次次墨池疊手,一卷卷絹縑遺言……不是私塾小學,不是技藝作坊,而是子孫堂舅、家法秘授,維繫千年不絕。這種情景,放到世界藝術史上也讓人歎爲觀止。我雖無心寫作小說,但知道這裡埋藏着一部部壯美史詩,遠勝宮廷爭鬥、市井恩怨。

家族秘傳之途,也是振興祖業之途。到張旭,因時代之力和個人才力,又把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祖業做了一番醒目的拓展。他也精於楷書,但畢生最耀眼處,是狂草。

二十四

狂草與今草的外在區別,在於字與字之間連不連。與孫過庭的今草相比,張旭把滿篇文字連動起來了。這不難做到,難的是,必須爲這種滿篇連動找到充分的內在理由。

這一點,也是狂草成敗的最終關鍵。從明、清乃至當今,都能看到有些草書字字相連,卻找不到相連的內在理由,變成了爲連而連,如冬日枯藤,如小禽絆草,反覺礙眼。張旭爲字字連動創造了最佳理由,那就是發掘人格深處的生命力量,並釋放出來。

這種釋放出來的力量,孤獨而強大,循範又破範,醉意加詩意,近似尼采描寫的酒神精神。憑着這種酒神精神,張旭把毛筆當作了踉蹌醉步,搖搖晃晃,手舞足蹈,體態瀟灑,精力充沛地讓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然後擲杯而笑,酣然入夢。

張旭不知道,他的這種醉步,也正是大唐文化的腳步。他讓那個時代的酒神精神,用筆墨畫了出來,於是,立即引起強烈共鳴。

尤其是,很多唐代詩人從張旭的筆墨中找到了自己,因此心旌搖曳,紛紛親近。在唐代,如果說,楷書更近朝廷,那麼,狂草更近詩人。

你看,李白在爲張旭寫詩了:

楚人盡道張某奇,

心藏風雲世莫知。

三吳郡伯皆顧盼,

四海雄俠爭追隨。

李白自己,歷來把自己看成是“四海雄俠”中的一員。

杜甫也在詩中說,張旭乃是“草聖”,“揮毫落紙如雲煙”。

在張旭去世後纔出生的新一代文壇領袖韓愈,也在《送高閒上人序》中,寫了長長一段對張旭的評價,結論是:

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

由此可見,張旭的那筆狂草,真把唐詩的天地攪動了。然後,請酒神做證,結拜金蘭。

二十五

張旭的作品,我首推《古詩四帖》。四首古詩,兩首是庾信的,兩首是謝靈運的。讀了才發現,他的狂草比那四首詩好多了。形式遠超內容,此爲一例。原因是,筆墨形式找到了自己更高的美學內容,結果那些古詩只成了一種“運筆藉口”。

此外,我又非常喜歡那本介乎狂草和今草之間的《肚痛帖》。才六行,三十字,一張便條,“忽肚痛不可堪……”,竟成筆墨經典。明代文學家王世貞評價此帖“出鬼入神”,可見已經很難用形容詞了。我建議,天下學草書者都不妨到西安碑林,去欣賞一下此帖的宋代刻本。

我從《肚痛帖》確信,張旭說他的書法傳代譜系起於王羲之、王獻之,一點兒不假。《十七帖》和《鴨頭丸帖》的神韻,竟在四百年後還生龍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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