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半知情的何晏瞪視着她,不明白那樣情深意重的睜眼大白話,是如何能夠這樣自若地說出來。
在場人中,要數何晏與董真相處最長,也知董真雖然有時莫名其妙的大方,但多半是對那些忠於自己的織奴,對於外人卻是一向無利不起早,怎的忽然這樣大方?絕不會是爲了陸焉的緣故!這陸議平時與陸焉又不相識,陸氏族人多了,落在鄴城的就不少,去祭拜敬侯的也不在少數,怎的沒見她一一照顧?
董真心中思量,也難怪何晏也無法窺知。只因無人得知眼前這個陸議,終會有一日風雲聚會,成爲東吳的丞相陸遜。堂堂丞相都是第一個穿天水碧的人,那廣告效應簡直是絕了。她存了放長線釣大魚的心思,哪裡還肯計較眼前的一些小利?
那陸議雖然外表溫雅,卻並不迂腐,看出董真乃是真心相贈,雖然有些驚訝,卻也灑脫,索性脫了外袍交給小奴,卻將那襲“天水碧”新袍穿上,更多了幾分清俊之氣。
董真正待再拍上幾句馬屁,卻見他取下衣襟上的白玉,雙手奉上,懇切道:“君視議爲兄,兄不敢辭,將這枚玉佩贈弟,他日若再歸錢塘時,兄願盡地主之誼。”
兩漢之人極重情誼,慷慨意氣,熱血任俠都是常態。陸議雖還是個白衣儒生,外表儒雅,骨子裡一樣有熱血之氣,此時見董真稱他爲兄,遂也真心實意,肯贈上這枚隨身的玉佩,顯然也是願將對方看作族弟一樣。
董真大喜,心想你很快就要官運亨通,先爲郡守,後爲丞相,而我既然以商爲業,到時我找你的事可多了,這枚玉佩是大吉之物。遂趕緊上前接過,滿面笑容,看了一眼崔妙慧道:“夫人,還不上前拜見兄長?”
崔妙慧雖然大感意外,但她與何晏一般,同是董真的“知已”,知道她絕不是一時意氣之人,對這陸議必有深意。她連“夫人”都做了,當然不會不配合,遂上前拜道:
“兄長,妾崔氏有禮。”
陸議心中感動,簡直無以復加。孫策昔日也曾求娶崔氏女,卻被婉言拒絕,因爲孫氏雖然雄霸江東,卻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流世家,這才改而聘娶天台喬氏,但心中一直鬱鬱不平。崔妙慧氣派風度,不要說尋常世家女,便是在崔氏女中顯然也是佼佼者。如今卻肯向着自己行禮,並以兄長稱之,當然是因爲董真的緣故。
饒他一向淡定,也不由激動得滿臉通紅,連聲道:“請起,請起。”
董真又進一步邀請他到坊中小坐,陸議卻婉拒道:“與友人相約,只是信步前來,才恰好遇弟,卻不敢耽時過長。再有空閒之時,必來拜訪。”
董真知道他與自己在衆目睽睽下不得不相交,卻必須要與其背後主公詳細稟報,才託詞先行離去。當下佯作不捨,又說了一番客氣話,才與陸議道別。
陸議喚過一個隨從小奴,接了董真侍婢送過來的衣物錦匹,再次施禮,那襲碧衣漸漸退出人羣之中,消失不見。
圍觀衆人也頗有感觸,不由得議論紛紛。但看向董真的目光中,卻帶上了不少欽慕之意,認爲此人輕財好義,又極重情誼,實在是十分難得。唯有何晏輕咳一聲,湊到猶作送別不捨之態的董真身邊,低聲道:“人家已經走了,不用再作戲了。”
董真暗暗橫了他一眼,眼中卻不由得浮起笑意。
卻聽一人揚聲道:“在下有意購置‘天水碧’衣衫一套,不知董君可允?”
董真微微一震,轉過頭來,但見一人長身而立,電一般的目光穿透面具,正向她投射而來。
說話那人,正是楊阿若。
董真往他身邊習慣性望去,卻沒有看到那個柔弱清秀、性如烈火的女郎,心中約略猜到些許,不禁浮起一縷歉疚之意。
楊娥那暗中浮動的少女情愫,她又不是木石,豈能沒有絲毫感知?然而自己卻是個女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豈能輕易向她說明?平時她經常避着楊娥,但對方一無所知,還是開心地跑來織坊,如只小云雀般竄上竄下。她迎崔妙慧爲“妻”,一方面固然是爲了自己下一步的籌謀,另一方面也是爲了要委婉地拒絕楊娥的心意。
但是,同樣身爲女子,怎麼會不能體諒楊娥?崔妙慧爲“董真夫人”的身份揭開之時,楊娥一定是心如刀絞罷。明知楊娥對她的心意那樣純潔真摯,可是她卻無能爲力。幸好,有楊阿若在,楊阿若素來沉默,單是看他如今的表現,很難想象是昔日那個“東市相斫、西市相斫”的遊俠少年。不過有他在,他的嚴謹和精細,一定會盡最大程度地保護好楊娥,不至於讓她當衆失態。
現在看來,楊阿若似乎做到了。
不但安撫住了妹妹,還要向她購買“天水碧”!
他難道不怪她麼?
這下連鄭繼都有些訝然。楊阿若忽然來了洛陽,其實他心中未始沒有忐忑之意。所謂遊俠兒,其實也各各不同,一部分充當豪強打手,一部分欺行霸市,一部分才行俠仗義。有時甚至這三件事同時發生,也沒什麼稀奇。
楊阿若爲天下游俠所公認的首領,忽然來到洛陽,雖說衆所周知他是來招兵買馬,去爲酒泉太守報仇的,但是這麼一大幫人呼嘯而來,難保就不會騷擾地方,這些開門做生意,人不傻錢卻多的商賈當然是首當其衝的肥羊人選。就連鄭繼在洛陽經營多年,雖有金錢,薄有名望,對付何晏這樣的貴人,還可以用朝野的輿論來彈壓一下,但楊阿若這種任俠性氣的人,卻是什麼都約束不了他的。
然而連洛陽令都在裝聾作啞,若是楊阿若當真在洛陽鬧起事來,他們也只有待宰割的份兒。鄭繼家中雖然也有護衛和私兵,但是哪裡抵得過這些如狼似虎刀頭舐血的遊俠兒?
幸好楊阿若來了洛陽,當真是在招兵買馬,此外也沒有什麼欺行霸市的行爲,衆商賈這才暗暗舒了一口氣。楊阿若之妹喜愛雲落坊,衆人雖看在眼裡,但見楊阿若並沒有對雲落坊有什麼特別的青眼以待,才漸漸又忘了此事。
沒想到楊阿若卻選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主動站出來,支持了董真!
這一下,連董真自己都怔住了,眨了眨眼,不由得問道:“楊君?”她驀地反應過來,連忙道:“楊君既然喜歡,本坊自然是有的。”
楊阿若點了點頭,卻撮指入脣,吐氣作嘯,嘯聲如龍吟鳳唳,瞬間直衝雲霄,激越清揚,可裂金石,在錦裡上方迴旋不止。
衆人尚未回過神來,忽聽蹄聲如雷,自鄰近處奔涌而來,瞬間便已到了錦里巷尾,彷彿接到號令般,驀地停了下來,宛若一片烏雲逼臨。有人眼尖,已經看在眼裡,失聲叫道:“騎兵!都是騎兵!”
何晏的臉色也微微一變,低聲道:“還有羌人!”
董真擡眼望去,但見巷尾處的空地上,黑壓壓地站滿了騎着高頭大馬的軍士,馬蹄鐵呈半月,肌健鬣亮,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軍馬。馬上騎士皆綿衣單甲,手執矛槊,英姿颯爽,在寒風中毫無瑟縮之態。有的頭上還纏有三角形、四方形、黑藍相間的布帕,頭髮也未束髻,卻結成辮髮盤於頭頂,恰被布帕包住,兼之氣勢彪悍,環目高鼻,一望便知並非漢人。
董真也吃了一驚,想道:“看這打扮,的確與後世的羌族有幾分相似,難道這就是古羌一族?楊阿若倒真是厲害,竟連他們也能招入自己的軍伍之中。”
羌人相傳爲三苗之後,是遊牧民族,羌這個字,據說就是由其姓氏“姜”及所牧之“羊”改變得來。隴西涼州一帶,向來是漢羌雜居,五郡的羌人加起來,足有數十萬之多,皆是悍勇擅戰。楊阿若是酒泉人,又是遊俠兒,走南闖北,熱血意氣,故與羌人頗有交情。事實上他所戴的那個青銅面具,便是羌人祭神歌舞時所用,只不過他採用青銅的材質鑄就罷了。
楊阿若嘯聲停歇,手一指那些騎兵,向董真道:“君可知我這些兒郎,將往何處?”
他一向徇徇俊致,若不是那面具駭人,氣質森寒,儼然也是一個翩翩郎君。此時作嘯長吟,卻又多了幾分慷慨鐵血之氣!
董真不禁精神一振,知道他招兵入伍,是爲了去酒泉營救太守徐揖。但是幾天前從酒泉傳來消息,說是徐揖所守之城,被黃昂帶人攻破,徐揖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中。以曹操爲首的朝廷征戰孫權,孫權一邊抵禦,一邊向益州的劉璋求救,曹操應顧不暇,哪裡還能分兵去彈壓隴西之地?徐揖雖死,也只能暫且不顧。如今楊阿若卻是一如既往地招徠將士,並沒有罷休的樣子,顯然是要爲徐揖報仇。
當下朗聲答道:“大丈夫行事,自當救人於厄,振人不贍!”
此時太史公司馬遷所作《史記》,早已流傳天下,這幾句話,正是司馬遷在《俠客列傳》中寫下的名言,別說這些遊俠兒,便是稍有些見識的市井人物,又有誰人不知?
董真以這幾句話來回答,可以說是討巧之極。既沒有點明楊阿若的去向,又表示了自己對遊俠們的褒揚。
楊阿若清聲一笑,道:“正是!我等此去,前往酒泉,拯生民於水火,斬逆賊於黃土,仁以爲已任,不亦重乎?”
他這最後兩句,也是太史公說的,正好用來表達此行的目的,不僅是爲了給徐揖報仇,還有將仁義當作已任,是爲了彰顯大道,這才捨生忘死!
何晏在心中讚道:“好一個楊阿若,倒也懂得說些冠冕堂皇之話!倒不是個尋常的草莽!”
卻聽楊阿若又揚聲向衆騎兵道:“我酒泉之地,富庶秀美,向有北地江南之稱!如今卻受黃賊之害,郡城失陷,太守殉身,烽火四起,城廊荒頹!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無辜喪失性命!兒郎們,大丈夫行事,該當何爲?”
縱然衆騎士之中,良莠不齊,昔日也未嘗不曾有過欺壓庶民、強奪聚毆的諸般行徑,然而他們終究是遊俠兒,不是惡少年,對故土家國一樣有滿腔熱血。對於公然反叛、斬殺太守、陷百姓於戰苦的黃昂,當然有着同仇敵愾之心。此時被楊阿若一問之下,只覺熱血又翻騰起來,齊聲應道:“救人於厄,振人不贍!”
這些騎士聚於此處,黑壓壓地看不到尾,幾乎有千人之衆。何晏眉頭微蹙,想到手下人曾報楊阿若在洛陽招兵,四方遊俠豪傑爭相來投,他卻並沒有全盤接納,只是挑選了部分精幹之人,約近千人,此時看來,應該這些人都來到了此處。難道楊阿若今天就打算帶着這支軍隊出發?可是他剛纔分明還在悠哉樂哉地逛着錦裡又是怎麼回事?
爲了迷惑黃昂,以搶得先機?何晏眯起眼睛,看着不遠處雖有面具覆臉,卻仍顯得容光煥發的楊阿若:此子雖是遊俠,卻竟然也通曉軍事,當非尋常之輩啊。
楊阿若長笑一聲,手往董真一伸,喝道:“且將我的衣袍拿過來!”
先前他問衣之時,董真便早遣了阿茱準備,此時正好阿茱手捧一隻紅裡黑底的漆盤,盤上所盛,正是一疊整齊的“天水碧”錦裁就的男袍,急步趨前。董真從阿茱手中取過漆盤,雙手高高奉起,態度恭敬而又不失高貴,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對楊阿若即將出徵壯舉的讚許和尊重:
“素聞酒泉之地,有天然泉水自地底出,其味甘醇,宛若美酒,因此得名酒泉。”
這些功課是早前她就瞭解過,爲的是在恰當時候取悅一下楊阿若,因爲這天下沒有誰不愛自己的故鄉。只是從前還沒什麼機會用上,卻在此刻展示出來:
“碧泉如酒,天光如杯,董真謹奉上這襲‘天水碧’錦衣,恭祝楊君旗開得勝,早收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