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仙人”彷彿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與狂喜,對他微微一笑,道:“你醒來啦?可還記得我?”
他一個激靈,驀然腦海中浮起一人,風姿面貌,與眼前的“仙人”咣然貼合,令得他失聲叫道:
“是你!你是……你是董……董君……”
他身體太過虛弱,又才從生死線上踅回,雖是驚懼之下,說話聲音仍是悄不可聞。
董真卻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目中露出憐憫之意,向左右吩咐道:“送了他回去,交與夫人安置。候我回來時,自會去看他。”
當下便有幾人朗聲應喏。
董真又向那幾個小吏點了點頭,道:“這人我帶走了,你們依舊去辦事罷。這些酒錢,便贈與幾位搪搪寒氣罷了。”
齊方便上前塞了一隻荷包給爲首那小吏。那小吏一摸荷包,但覺包中鼓鼓囊囊,少說也有一千錢之數,不由大喜。這些餓殍本就是要去埋葬的死人,被董真救走一個,也算不得什麼越權瀆職,當下連聲感謝。
董真眼看着那“餓殍”被扶上馬背,由兩名自己手下的輕俠相護,徑往濯龍園馳去。這才轉身向齊方道:“我們快去,恐怕阿若都等得急了。”
一路無話,衆人疾馳之下,不過兩柱香時分,便到了瓊玉橋畔。
這是董真第一次來此。
彀水在濯龍園中,或爲飛瀑,或爲流泉,叮咚成韻,清淺怡人。但在瓊玉橋畔,卻是另外一番氣象。
對面便是邙山,山脈起伏,一直延綿至此。地形與濯龍園甚至是大部分洛陽城的平坦都不同,時有山崖屏翠,巒峰挺秀。雖比不上那些名山大川雄奇,但也幽深峻拔。眼前的彀水,便是自一處幽深山谷中奔湍而出,受沿途峻峭山石所激,化作一片亂玉碎瓊般的水花,雪白四濺。
一彎拱橋,如長虹般臥於水上,堪堪壓住了那些亂玉碎瓊般的水花,想必瓊玉橋三字,便得名於此。
過了瓊玉橋便是龍潭,正是那些奔湍溪流,在此匯聚成一個大潭,碧波森森,大約是水實在是深,看過去竟隱有青黑之色,一股寒意從潭中升起,撲面而來。
潭兩邊皆是山崖,雖都不高,但極險峻。崖面垂下無數藤蘿,青黃相間,經風一吹,簌簌作響,更平添幾分蕭瑟之意。潭邊石面上盡是蒼苔,遠望翠色點點。再極目深眺,隱約可見最裡面,潭水的另一邊,倒着些斷壁殘垣,使這幽景之中,又多了蒼涼之色。
董真跳下馬背,齊方將馬牽到一邊。她令衆人在此等待,自己卻往那瓊玉橋邊快步走去。
遠遠但見橋下潭邊,有一匹黑馬昂首而立,繮繩系在橋欄之上。馬前一人身着玄袍,頭戴帷帽,長長的帷紗一直垂下馬背,看不清面目。
然,即使是隔着帷紗,仍能感覺到兩道目光,穿透紗幕,遠遠地投落過來,凝注在董真的臉上。
董真脫口而出:“你沒有戴面具了?”
“是啊。”
楊阿若回答得很是輕鬆:“我就是不戴面具,你也一樣認得出我。所以我就不戴了。”
董真瞧着他那帷帽,不禁好奇心大起。
心道:“他今日肯除了這面具,難道是代表要對我開誠佈公了?”不知怎的,卻有些七上八下,又想:“記得昔日楊娥也好,齊方也罷,提起楊阿若的面具,都有些怪怪的表情,楊阿若少年時便爭強鬥狠,性情剛烈,難保這臉上的傷痕不是那時留下的。若不是特別猙獰可怕,他也不至於這麼久都以面具遮掩。他待會若自己掀了帷紗,我需得定心靜氣,千萬不要大驚小怪,令他自尊受損。”
一邊拼命在腦海中回想在另一個時空中,所見過的燒傷、摔傷等各類可怖血腥照片,越想越是不適,但爲了平在楊阿若面前失態,不得不繼續腦補。
楊阿若看出她神情古怪,雙目緊閉,眼珠卻在眼皮下轉動個不停,似乎在強行忍受,又似乎正備受折磨,不禁奇道:“你這是怎麼了?難道你身體有些不適?”
“沒有沒有!”董真慌忙睜開眼睛,強笑道:“我……我……咦,你可以取帷帽了,老戴着這勞什子不氣悶麼?”
她目力雖好,卻無法透視,但隔着那層層帷紗,依稀也能看出楊阿若臉上並沒有什麼大的傷疤,似乎也沒有想象的那樣恐怖。
“帷帽?”楊阿若輕聲一笑,道:“你就那麼想瞧我的相貌?”
董真還未答言,只聽他又道:“上次你說要前往益州,我聽人說,史萬石要在明天正午動身,你當真要隨他前去?”
董真點頭道:“正是。若不是你叫我出來,我纔不肯來呢,我本來正在家中,令阿慧與我試試各類妝容,瞧我扮那所謂的‘絕色’美人象是不象。”
她想起崔妙慧那種勉強的神情,不覺嘆了口氣:“阿慧說啊,但凡這種被選入權貴府第的美人,因爲地位不高純屬玩物,所以相貌一定要妖冶美豔。她還說我什麼……氣質清雅,擔心就算化了妝也沒有那種冶豔之態……”
她說到此處,忽然發現楊阿若的這匹黑馬長得頗爲神俊,且鬣毛被修剪成捲曲狀,十分漂亮,忍不住伸手去摸,口中咕噥道:
“她這是在跟我客氣呢,怕我一時惱了,還是送她去益州!什麼清雅啊,直說就是沒有女人味吶~”
“女人味?”楊阿若有些恍然,隨即嗤道:“崔妙慧懂得甚麼!女子與男子一般,都是秉天地正和之氣而生,男子出將入相、匡扶衆生,甚至是驕侈奢玩都是理所應當,難道女子就天生該是玩器寵物?花木鳥獸才以色邀媚,堂堂正正的女子,要什麼冶豔之態!”
董真乍聞之下,連手都停在了空中,忘了去摸那馬兒漂亮的鬣毛,只因楊阿若這一番話落在耳中,她心中之震驚歡喜,實乃無法以言語形容。
只因這一番話,她來這時空,無論是在織室還是鄴宮,甚至是逃到洛陽,仍一直堅持親力親爲、身以踐之,並一直試圖影響素月、槿妍、明河等人甚至是辛苑,卻還是第一次從男子口中聽到。
她來這個時空所遇的男子,無論是曹氏父子,還是陸焉何晏,無不是人中龍鳳、俊彥豪傑,然而他們雖先後都表示過對她的欣賞,卻只是限於對一個女子竟會有如此攪動風波的能量而感到驚奇,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象楊阿若這般,公正平和,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待女子一生之意義。想到他對待手下甚至是僕役的態度,那平常之極的“阿若”的稱呼,便知其心胸開闊,恐怕要超過這個時空中的大部分人。
她想到自己與楊阿若相處時,一反常態,總是輕鬆隨意,甚至還活潑刁鑽,從前未曾想過是什麼原因,如今想來,或許正是楊阿若那種潛在的平等意識,讓來自現代時空的她能夠真正放鬆心態,恢復本真的自我。
然而,心情激盪之下,反而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結結巴巴道:“可是……可是如果沒有冶豔之態,妝不成美人,怎麼能應付益州那邊……”
“美人?”楊阿若淡淡一笑,道:“誰說沒有美人?我便是了。”
“你?……你!!”董真失聲驚呼道:“你……你什麼意思?”
楊阿若不答,卻伸出手來,取下了頭上所戴的帷帽。
恍若雲破月出,華光萬丈。連初降的暮色,也在頃刻間消弭殆盡,彷彿天地之間,只留下眼前這張絕美無綸的面孔!
眉如墨裁,高挑入鬢,鳳眼瀲波,澄澈如水。許是長期以面具相遮的緣故,肌膚異常白晰,在深沉的暮色中分外醒目,甚至比起真正的白玉還要光潔無瑕。脣形微薄,有着幾近完美的弧度,那淡淡的笑意,如雲靄霧嵐,縹緲輕柔,卻又包容萬象。
美……美人啊……
記得當初曹氏兄弟談及甄洛之美時,曾經說過,天下間美人並不少見,即使五官俊美亦並非難事。便是董真自己,在另一個時空不知見過多少電腦合成的硬照,那樣的美人五官無可挑剔,每一處都符合黃金比例。
但正如曹丕當初所言,真正的絕代佳人,神采發自內心,豔色深入骨髓,顧影徘徊,竦動左右,言笑之間,神光離合。故此才能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而眼前的楊阿若,何止是竦動左右,董真甚至覺得連橋下的彀水都已停止了流動,連時間都彷彿就此凝固。至於鳥飛獸走,蟲鳴人聲,皆都統統消失了。
想來也唯有如此絕色之美,才能以絕對的氣場鎮住周圍,令得人的六識皆迷,似乎只記得他一個人的存在。
從前看陸焉何晏等人之美,尚且知道前者清貴,後者豔麗,但看到楊阿若時,卻只讓人腦子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想起,要將他歸屬於哪一型。禍國妖色,不過如此!
“佛說,身外色相,不過軀殼,五蘊所聚,皆是虛幻。你能化身男子,我爲何就不能化身美人?何必執着於男女之分呢?”
楊阿若笑得雲淡風輕,似是渾然未覺董真張口結舌的傻樣:“若說冶豔之態,在下自認爲還有三分。不知董君以爲然否?”
“三……三分……不!不!如此絕色,說是十二分也不虛啊!”
董真腦子裡有些渾渾噩噩,卻不由得浮起這個念頭:“難怪楊阿若要以面具相覆,我從前都是疑心他相貌醜怖,誰知我完全猜反了!不是醜到極點,倒是美到了極至!”
黑馬忽然一聲嘶鳴,將她驀然驚醒過來,暗暗慚愧道:“我並非沒見過世面之人,怎的爲他美色迷惑到這樣的地步?”
遂強自鎮定心神,將真氣按照天一神功法訣,在體內重新運行一週,這才感覺靈臺漸漸清明。
不過心中卻有古怪的感覺,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有寧神功效的天一神功,竟會被她用來抵禦美男之絕色。
原本聽他自請扮美入蜀,還唯恐他露出馬腳,所以打算要拒絕他。然而此時受其豔光所懾,拒絕之言,竟是不知如何才能說出口來。
楊阿若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道:“依你從前計劃,你或許是爲了保全那個扮作你的護衛,又或者你所行之事太過機密,你不願讓他涉入。因此才冒險自己扮作美人,深入益州府中。但若是我與你一同去,以你我二人交情,以我楊阿若堂堂聲名,絕不會泄露你任何機密。而我武功機變,也定會遠勝你原來選定的人選。”
頓了頓,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頰,笑道:“我略通易容之術,我從前就留意過了,你我臉部輪廓,眉眼形狀,都有些微相似。你平時儘可以用你董真的身份示人,但我若是尋着空隙來爲你易容,我這張臉當然也經過一些修飾。則無論是我以董真之名在外行走,你冒充我這個‘美人’在府中周旋,都並非難事。”
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壓在相比之下更白晰一號、且吹彈欲破、膩潔光潤的臉龐上,一縷淡淡紅暈,便從指下緩緩擴散、擴散……
該死!他就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是如何媚豔蝕骨?原來媚這個字到了頂峰,是根本不分男女的好麼!!!
雖然……雖然他的這個計劃,聽起來當真誘人且可行……
董真抿了抿有些乾澀的脣,冷冷道:“幸好你還會些易容術……我看,你眼下這樣子,也真得化化妝,掩些容色才能扮成‘美’人。否則還沒到益州,恐怕便會有許多人來爭搶,將我計劃毀於一旦了!”
楊阿若再也忍耐不住,終於長笑出聲。
不知是否酒泉之圍已解,他心中再無掛礙,比起最初與董真相處時冷若冰雪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但唯有如此隨意,那冶態豔光便更具懾心之力,便是這長笑之間,也恍若羣星璀璨、玉樹飛雪,董真哪裡抵擋得住?又是一陣心旌神搖後,忍無可忍地搶過他手中帷帽,重重往其頭上一罩!粗聲粗氣道:
“有事談事!休以美色惑人!”